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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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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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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鲜的泥土

 

  鲁迅先生塑造的若干文学形象中,我以为,最有朝气的当属少年闰土。先生笔下,闰土的纯真、质朴,尤其是他刺猹时的英武招式,在那轮“金黄的圆月”辉映下跃然纸上。读书岁月,与闰土相逢有两次,小学课文是《故乡》之节选,中学则学习了全篇,这样的待遇,恐怕只“大先生”才拥有。

闰土“五行缺土”,命数里的给养和安稳允许在名字里弥补,这可是国人独有的活法。女娲娘娘抟土造人,按照五行学说,“土”为万物之母,代表长养、育化、融合、忠厚,且“土载四行”;古希腊哲学家,毕达哥拉斯的学生齐诺弗尼斯(Xenophanes)也认为,“土”是构成宇宙的基本元素。看来,这些古老文明的渊薮之中,早已参透我们每个人都源自脚下这片广袤的山川原野。中国几千年的农耕社会,营造出对土地生死依恋的文化气息和哲学思辨,甭管沃土、乐土、净土、皇天后土……儒释道之间的缠斗和反哺,始终离不开这片大地的生息滋养。

几天前,老娘说,阳台上就一盆绣球可不够,你再买一盆凑成一对,就更惹眼了。亲所好、力为具,连忙到花店挑了一盆杆粗叶壮、花骨朵多的,这两天开得正旺呢。花店老板告诉我,家养的花木,最好每年倒倒盆,重新换些新鲜的腐殖土,养分充足了,花花草草们想不爆盆也难!

不知为什么,这两年我也开始钟情于侍弄花草了。没有金贵的“发财树”、“君子兰”,俺喜欢的是红绣球花期长、看着玲珑喜庆;绿萝价廉物美、净化空气没的说;三角梅则南北通吃、火遍了神州华夏……它们花钱少、接地气,好养活嘛。

父亲曾是军人,生前也极喜爱花草,乃家里辛勤花匠一枚。起初,父亲摆弄出的花木形态尽是些粗鄙大媪,退休后,他的两鬓泛起了霜花,可手下植株的身段渐入佳境,出落得越发水灵俊秀。修枝、剪叶、翻盆、上肥……他不停地忙碌着,始终让他的“战士们”保持着最饱满的精气神。也许这源于他少时即下田、放牲对生命的浸泡吧,这样的作息往复,已形成深深的格律嵌入到他的内心,他当然属于那个年代千万个“闰土”之一,还是北方的。

我小时候,父亲还年轻,四五十岁吧。家里的小院,有一簇玫瑰、一棵珍珠梅,每年春夏到了,红的玫红、白的雪白,不同的香气混杂着,浓烈而酣畅。蜜蜂、马蜂、菜粉蝶都来“蹭热度”,哥哥搬个小板凳在花下画画儿。这些宁静里的热闹、春意中的安详,如同一帧帧影像,有时不经意间就在我的脑子里播放开了。清明前后,母亲找人弄点西红柿、黄瓜、豆角秧子栽上,还真能顶上一季的菜蔬呢!至于盆栽,有夹竹桃、令箭、马蹄莲、对红……最多的则是仙人掌,球形的、掌形的、柱形的不一而足。父亲摆弄的时候,即使戴上手套,也是屡屡“挨刺儿”,但他总是不以为意,有时候细针似的刺儿扎在手指肚里,他说看不见,就让我找,然后拿针挑出来,再然后他摸摸、搓搓,说:好了!就上班走了……

不经历,无感遇。以前,碰到朋友家里的白事,只管去帮忙,真真无感。自从父亲走后,每每殡仪馆绕一回,周遭是远远的阴山、近近的花圈、亲人的呜咽和松枝上的红丝带,风起枝摇叶零,总是生出一份沉默中的感喟,一道心上的年轮。

父亲爱在家中踱步、吟诗,每每传来一阙或是一联厚重的乡音,便知他行仪步态入了境,此时已然就是一位诗人了。我们家孩子多,有时候围坐一处,哥哥也学着父亲的腔调摇头晃脑一番,逗得大家哈哈一阵,父亲更是乐不可支,他一向严肃,这时倒显得生趣盎然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常常听到父亲吟诵此句,我想他是真喜欢啊。

山川焕绮,惟人参之。这几年,来来回回和好友行走在黄河与阴山之间,我们急于发现和这片土地更多的关联线索与痕迹,我亦深切地感受到大地回音中的笑声、阵痛、哭泣、痉挛。土地上不仅长出菜蔬、瓜果、粮食,还有巨大的风电转轮、大片的工业园区厂房……沙场、矿洞废弃后,如同身体上难以愈合的创面与伤口;一些文化遗存在面对人们的贪婪欲望时显得那么苍白无助。当人们摆脱对土地的束缚,就与土地渐行渐远了,也把敬畏、感恩和诚信丢在一边。

想起多年前,和一位同事出外办事,我对车载电台放出的流行音乐真是入不了耳,同事则笑笑:是你老土了,土得掉渣渣了!这话让我恍然大悟,俺已蜕成这个时代的“闰土”。无论悲喜,我都充满着对生活的感激,吟唱着属于大地的歌声: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如果年岁是一个个台阶的话,台阶越高,对于我,心却越想往下沉。

久居围城的春日里,你是否有过为花木倒盆补土的经历和回忆?在这残存的、若即若离的联系中,这些泥土经你之手来来往往,花草在你温暖的家生生灭灭,依然是那样从从容容,只有沉默、没有改变。它们归于大地,是一份无声无息的宁静;当它们再一次从大地中生长出来,总是萌发出最美好的鲜活和生机!

心灵的芳蕊不会绽放在温室里,那是盛开在前行路畔朵朵伟大的苦涩之花,而大地之上的泥土,无论肥沃还是贫瘠,总是新鲜的。清晨,我们从睡梦中睁开眼睛,那不是苏醒,而是重生。

听说绍兴有一个鲁迅路口,我若去的话,一定带着敕勒川的一抔土、一捧花。


                   202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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