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母亲的头七刚过，就接到云时兄的微信：有时间来一趟，作家协会的会员证下来了！我顿觉五味杂陈、悲欣交集。

少时，《寻找回来的世界》正热播，剧中主题歌有句歌词清晰如昨：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有欢乐也有悲哀……此刻，我更加深切地体尝到个中滋味。想来当年的编导亦应如我现在的年纪，走进人生的下半场，几遍情苦都尝过后，才能撰写出这般清澈见底，却又暗流涌动的时代影像。光阴一如永无懈倦的行者，走进庚子年五月（公历七月）。“七月流火、八月未央、九月授衣”，虽文题不对时历，但仍想借《诗经》之句，冲洗、冲洗心中之块垒。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是啊，由热切转入清凉，无论是季节还是人生，其中的嬗变，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得到那份深邃与痛彻。恰如温柔敦厚的民风升华为离忧九思的追问，最后发现，诗性是人性的归属，诗学是哲学的终极。

六月下旬，母亲忽然发起低烧，一直不退，把我们的心揪得疼。时值北京疫情又生波澜，包头的气氛也骤然紧张，住院会不会隔离？家人能不能看护？等等问题摆在儿女们面前。还好，社区医院可以输液，如能退热，那是最好！两天下来却未能如愿。社区大夫说，还是住院为妥，就按照流程走，不要再有什么顾虑。母亲执教一生，罹患肺纤维化导致肺动脉高压积沉多年，还有高血压、肺心病、干燥症、肾功能异常……年年住院如闯关，不知今年安否？入院后，所有“孩子”（大姐今年已六十三岁）都做了核酸检测，主治医生了解情况后告知我们，老人状况不是很好，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如刻刀，刃刃是心痕！分分秒秒于倏然间逝去。自六月底出现胃肠道出血后，七月八日中午，母亲陷于深度昏迷，我们几个孩子商定并知会大夫，不再送ICU做无谓的抢救。

看着母亲生命的指数一路波折、起伏、下滑直至平坦，如同她人生遭遇的因缘、坎坷、激情、奋争都归于平静，亦如一壶浓浓酽酽的茶冲泡过后，直至留下余香和苦涩的淡泊。母亲，你真的睡了，不再醒来了，不用吃流食、喝烫水、坐轮椅、二十四小时吸氧了，你也无须再质问故乡、质问人生，可以回到你常常想念的，轻唤你“荣姑、荣姑”的父亲、母亲的臂弯；笑咪咪地叫你“老板、老板”的丈夫的胸膛和与弟弟玩耍的葡萄园那里去了。眼前这个瘦削孱弱，从容倔强，余温尚存的母亲，曾经也是一个极受宠溺的孩子呀，当你跟弟弟在数不清的祖屋之间嬉闹、穿行的时候，也曾在天井下，好奇地捡拾起从天空颓然掉下的弹壳，久久端详。

二姐贴着母亲的额头，轻轻地说：妈，你不烧了，以前总是整日价不睡，累了吧，现在好好睡吧。三姐忍不住伏在我身上呜咽起来。感恩护工小闫为母亲拭净身子，将花白的头发捋齐，把微张的嘴巴揉合。我的妻子，将备好的陀罗尼被覆在母亲身上。

穿好老衣，穿过走廊，我和哥哥抬扶着母亲即将离开这座医院。妈，你不再看看这座医院了吗？这座伴你三分之二人生还多的医院，你的大部分伤痛在这里疗愈，你的孩子们大都出生在这里，你无数次挣脱命运的桎梏，伴着笑泪、伴着苦乐，是刚强的延展还是慈柔的反哺？妈，你还记得吗？每每笑谈，你还是被这医院的大夫劝下了手术台，我才来到人间的。还是在这儿，还是这儿的大夫，准备放弃治疗已患上肺炎多日的我，可是你不信，坚守在一只保温箱左右，直到那个婴儿又发出微弱的哭声！选择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反之，今天抬扶你的就不是小儿我了。

这样的瞬间还有多少？是你幼时记忆中日寇强占祖屋的仇恨，还是青春年华之际只能踏入师范学校的遗憾；是只身从燕赵奔赴塞北找寻爱人的果敢，还是受到“文革”冲击时的无奈；是教育子女矢志向学的叮咛，还是四十年耕耘教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默然……

这个夏天注定忧伤。当春日疫情一路狂奔，让我们的生活骤然暂停，浅草和柳芽不再是生发的符号，却屡屡平添丝丝隐忧，每颗跌跌撞撞的心都在问，怎么了？怎么办？何时终了？？？新人宴推迟了，“两会”推迟了，高考推迟了，唯独母亲人生的终点不再推迟。母亲，你在盛夏离去，是自己内心的选择吗？是选择在季节的高潮落幕吗？人生如梦如幻，在你深度昏迷的时分，有没有梦回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在最后心悸的一刻，还有多少遗憾和不舍？就让该相遇的相遇，该流浪的流浪，该收获的收获，该封存的封存吧……天堂也许是清爽的，那里的欢愉不会再掺杂纷扰、离别和悲恸……

人世间还无法平静，闻知消息的老同事来了，老邻居来了，你的学生们来了，舅舅的孩子们也来了！给你上上香、烧烧纸、念叨念叨过去的事和情，一会儿流泪、一会儿又破涕为笑。阴阳先生为你书写一张告示牌；姐姐们给你选的相片真好，也是在一个盛夏拍的，你微笑着、安安静静地俯瞰眼前这一切……

七月十日晨六时。起幡了，你的小孙子扛起柳枝，哥哥将瓦盆重重地摔在地上！十年前，送父亲上路，他也是这么铿然有力。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说起来终究是一件悲凉的事情。看似热闹的车喧人语下，这是人生最后的盛宴。

纸钱飞洒，一路蚁行。哥哥在殡仪馆告别厅，为母亲做了一个简短的人生总结：……我的母亲，出生于战火纷飞的年代，成长于艰难困苦的岁月，她把最宝贵的青春年华乃至一生，都奉献给祖国边陲的教育事业，以及这个家庭。她是追求真理的信徒，人民教师的楷模，她的一生是奉献的一生，是光荣的一生，她的经历和远见，为我们儿女留下的是一笔巨大的精神财富！今天，可以告慰她的是，孩子们事业有成、孙辈们健康成长；今天，我们缅怀母亲大人，不仅是缅怀她相夫教子，庇佑家庭的功绩，更要缅怀她追求真理，无私奉献，忠诚人民教育事业的精神！山水有情，天地同悲！亲爱的母亲，一路走好，母亲大人安息吧……

妈妈，阴山下、昆河畔、召庙旁，你和父亲又在一起了。妈妈，从明天起，我们都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给每一座山、每一条河起一个温暖的名字……

2020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