咀 秋

立秋那天，原来的暴热陡然塞进一份凉意，这种感觉，不知是天地真的开始奏响商音序曲，还是内心接应了节令的暗示。再有半年，我也要混迹于所谓“知天命”的人里去了，为什么不送给自己一份年轮般的礼物呢？

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素商。秋如蓝练正宜人，咀秋秋思长。

我自年少就喜欢秋天，喜欢秋的清爽、缤纷、丰腴，当然还有忧郁。曾为一个倾心的女孩儿写诗，题目就叫《赠你一个秋天》，可当时没有勇气送给她。现在想想，虽与那女孩儿失之交臂，但我在我的诗季里写下了爱的诗篇，便没有了遗憾。更何况，当我再次鼓足勇气向一个女孩儿送上我的诗稿时，她喜欢上了这些诗句，我们相惜相伴已度过春夏，正走在赏秋的路上。

去年此时，我独自去往曾经工作的旧厂区，那里埋葬着父母的青春记忆，当然，还有我的。

一个干燥的午后，我悄悄地驶近它，围墙外的柏油公路刚刚重修拓宽，还未划线，新的公交站牌没来得及立桩，路人凭记忆等车，车来了，却滑过好长一段，他们着急地追过去……深入厂区，门窗凋敝、草木逞肆，灰突突的水塔、厂房、办公楼僵立着，仿佛维系着最后的自尊，锈迹斑斑的铁轨依旧伸向远方，它还在回忆那些喧嚣的子夜和夏日清晨裹着羊皮袄回家的搬运工吗？在多少个曾经的“喧嚣”里，以为这样的日子会碌碌不绝，可转眼间已戛然而止。

我现在的单位旁是一个植物园，几年前，写了篇游园的文章，写园子其实就是写自己，但我实在是一个笨人，如何发现与这园子的观照，是花了一年时间寻找的。四季轮转中如何安放身和心？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尤其是在秋天。

国人大都喜爱苏东坡，他是无雨无晴的乐天派，亦庄亦谐的男神标杆，词唱“大江东去”，书传“寒食帖”，迹留“苏堤”，食馔“东坡肘子”，仿佛他囊括了中国人所有的幽默和学问。而我更钦佩“我言秋日胜春朝”的刘禹锡，历尽劫波之后，他仍唱着《竹枝词》，和着《陋室铭》，无论在凄凉的巴山蜀水，还是舞榭歌台的长安闹市，以不羁的个性、通透的诗魂，赋予了秋日一种振衰起敝、导引生命的力量。突发奇想，宋诗理趣之源难不成自梦得先生始？

不知你发现没有，秋是有层次的。初秋淫雨霏霏，中秋花好月圆，晚秋霜草苍茫，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基调。我居塞北，秋的况味更为浓烈。暮秋，当你走进阴山深处的原始森林，漫山遍野的松、榆、杨、椴、栎、桑、桦……绘就的一幅幅北国辉煌的岁月画卷，你同大山都要醉了！那仿佛又是连绵无尽的歌，不，是交响乐，还可能是波涛汹涌的海潮，有间歇而无中断，一遍遍撞击着你的心灵，此刻，你也成为这画面，歌声，波涛中的墨点、音符和浪花。而我，更愿意是画面里的留白，于虚无中潜藏着浩瀚；也可充任一粒亿万年不断上演的史诗里的逗号，永不疲倦，永不停顿，曾在这里驻足流连、赏玩。

秋，就这样安详地把我们揽在她深邃的怀里，不再懵懂、喧闹，不会故作姿态地为赋强愁，她内敛的心积攒着好多、好多故事，有甜蜜的，苦难的，喜悦的，神圣的，诙谐的，悲怆的，交织在一起，密匝匝地象母亲给孩子做衣服的针脚，又好似沙门吟诵了千年的经文，只有懂她的人，才会微笑，才会流泪。

行有来处者，如伽蓝授记。在秋的心里始终饱含着“慈悲”二字。她是宇宙自然派遣给我们的一位老师，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给我们演示收获的过程，时间的真谛，自然的法则，万物的归宿。把这些都认真的记下来吧，纵然最终纸页零落，只要慰藉过，启迪过一颗心都是值得的。细数昨天，老事儿似风烛般闪灭，趁着还有些许光亮，先勾勒一番旧影，哪怕已面目全非。秋，如约而至，我要把这“咀秋”的大礼赠与家人、朋友和孩子们。

    秋如蓝练正宜人，咀秋，秋叶不思黄。

             2020/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