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愈发昏暗了,从白狐沟往城里走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山势起伏,车影匆匆,早已无人居住的老式砖混楼还在那里驻守,它们的胸前,钉着“历史建筑遗存”的标志牌。
为什么要把这些老旧的墙体刷成青灰色?散漫的夕阳似乎惹恼了他们,齐楚楚地露出狰狞之色,背后的山坳仿佛藏着它们的致命武器,杀气腾腾、剑拔弩张……然而,夕阳并不在意,依旧我行我素地浪荡着,好像轻慢而又邪性地说,看我怎么吞了你?!
两天前,巴图找我,说要做评估。他是开洗煤厂的。不知是谁告诉他我的手机号,应该是羊局吧,现在姓这个姓的人可不多了,但终究还是有的,我们只是不知道怎么保护这“古久先生”的性命了。就像李哥(一位文物保护志愿者)常常说的一件事,一件我们一直在做的蠢事——“古长城上种树(注)”。
白狐沟,很遥远,藏的宝贝多,去过你就知道了。
巴图动作快,跟我说完又联系了三四家,给我攒了串儿糖葫芦。招呼大家都来做,费用方面又可以跟我理论一番。他们组团来,那我就出个友情价喽。
国光公司的老总,也是他联系的,这位老总手里厂子多,但还定不下来是做三个,还是五个?其中两个项目在脑包湾,说是这村子的人不好打交道。我们评估是要做调查问卷的,老乡们卡着你肯定又想要钱。这家企业的会计叫王敏,这趟实地踏勘,就是坐她的车上上下下跑的。山路弯弯绕绕,她还不停地狂接电话,一会儿联系土地测绘,一会儿公司的人问她账上的事,回去的路上,她的小闺女也打来电话又说了一堆粘人的话……
路上闲聊时我说,王敏,你一个人干八个人的活儿,老板给你开多少钱?嗨,也就五六千吧,我最近是想和他谈谈呢,不过都是亲戚,咋好意思张嘴……
我和王敏的第一站是街道办,巴图和几家企业的老总还在开会。东边有大一块长方形花地,密匝匝种着百日菊、万寿菊、格桑花、紫茉莉,还有一些叫不出来的野花,它们正在为秋日做最后的铺陈,热烈地绽放着,一点也不畏惧将要慢慢降临的萧煞和悲凉,山里的野蜂野蝶硕大无比,疯狂吸吮着肥腻的花粉,忙碌着、喧闹着。背后的大山秀着怪异的胸肌,也不说话,一直在瞅我。不一会儿,巴图跟一众人等从会议室走了出来,跟我打个招呼,然后介绍旁边一哥们说,这位是李忠李总,它们公司也做,咱们走吧!
每次实地走访,我都当做是深入生活与田野的操演,因为你会发现,在一座本以为熟悉的城市里还有许多全然未知的角落,也许还会惊愕到你呢?!
石拐原是包头的煤矿区,开采自清乾隆年间肇始,大规模、工业化采掘还须“仰赖”抗日战争时期日本鬼子的疯狂掠夺,听说,在鸡毛窑子村,还有鬼子兵火车站和物资仓库的遗迹。如果把这里的千沟万壑比作一个葫芦,鸡毛窑子就是这葫芦嘴,找个时间和李哥好好探访一下。石拐的煤焦性大,最适合炼焦,焦炭又是炼钢的好材料,所以,石拐老矿对我们这座钢城的贡献也是极大的。白狐沟,十多处洗煤厂,会是怎样一个场景?
山里,你如果不知道路的话,就如同进到了迷宫。一会儿是柏油路、一会儿是水泥路、一会儿又是石子路或土路,我们慢慢走进它的胸膛、它的心脏和这些层峦叠嶂呼吸的最深处。王敏的车速忽然慢下来,她脱口而出:看,石鸡子!只见一位高翎褐羽的王者正率部跨路而过,队伍当然有些慌乱,但还未乱阵脚,很快,它们就跟山色混为一体了。白狐沟,这极具诱惑和神秘的名字,难道真有白狐吗?真有,王敏说,其实准确地说是银狐,这些年因为煤挖完了,好多企业整体撤并搬迁,村子里也没有了年轻人,小动物又多了起来,石鸡、野兔恢复的快,狐狸回来了,应该也是真的……
来到巴图的洗煤厂,大门紧闭着,他的车还未跟上来,李忠凑过来:要不先去我们那?才牙长的路。我跟王敏对对眼,王敏点点头。到了这个鸿禧公司,李忠才联系拿钥匙的人,他是驻厂主管,说话不紧不慢,眼睛很大,但混浊得很,想是让酒腌的。山里水大,路面十分泥泞,黑黑的,多年拉运车辆洒落的煤泥已经深深嵌入其中。
大门终于开了,空空旷旷的没有一点响动,看门老汉怪异地瞅着我。李忠道,厂子从年初开始就不生产了,一是没煤,二是因为疫情影响政府不让开。现在国家提倡的是煤矿采掘和洗选一条龙,今后象他们这样单独的洗煤企业恐怕更难活。四周,风夹着煤尘的味道,有恃无恐地掠过高高密密的网围栏,孤零零的收尘器。气温开始下降,在这个秋日的午后,更有一种默然的寒意散发在这大山深处。之后,我们又陆续来到了开阳、众友、聚仁,有的停产,有的干点代料加工的小活儿,他们指望评估之后能在自己的信誉存单里多一份“社会保险”。时间太晚了,还有两家来不及看,只好电话里告诉人家改天吧。
车终于开进城里。眼下,离中秋、国庆越来越近了,街上,人们又开启忙忙乱乱的模式,虽不似春节般红火,但心里终究有一种期待回归的饥渴,而这“回归”也终究是对挣扎中的生活的自我消解和慰藉吧。我亦概莫能外。从年初开始,项目来的就像耗子炸了窝,我更不可能永远停留在35岁,拼过一段时间之后,总想着进到宽大敞亮的澡堂舒坦舒坦,接着再来一个段位十级的大保健!听听,听听,“他”有多腐败。然而,就像打一场不开和的麻将,“他”的状态一直在“听”。
下车了,腿脚有些发麻,迎面而来的出租车打着强光好刺眼。街边,人们还在浑浊的空气里吃着烧烤、喝着啤酒,放浪着形骸。
后记:国光公司的老总最后决定,一个也不做了,明年再说。想是摆不平村民就弄得鼻子比脸也大了。
注:包头有我国多个朝代的长城。其中,就有最古老的长城——赵北长城(战国赵武灵王时期修建),它的特点是就地取材,以木夹板,夯土而建,颇为坚固。虽经两千多年仍然能看见它不屈的脉络,保护好的地段还能清晰地看到夯层。有些人不懂文化遗存保护,在这些夯土层上挖坑植树,这对于中国最古老的长城来说是一种毁灭性的劫难。
2021年10月28日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