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笔下的诗人
——读冯至先生《杜甫传》有感
2007年夏,赴昆明学习结束后,从成都折返,趁着换乘的当儿,游览了心仪已久的“杜甫草堂”,买了一本冯至先生的《杜甫传》留作纪念,虽说十年前读过一遍,如今重新捧起这本书,不禁再次为冯至先生平缓、质朴而悲悯的文字所打动!
冯至先生被鲁迅誉为“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他的现代诗和十四行诗,以沉郁写实富有哲理的风格,伫立于自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我国的现代文学之列。他还是我国比较文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之一,在研究德国文学,特别是巨匠歌德方面著述颇丰。
他的身世与杜甫颇有相似之处,如幼年时生母去世,杜甫由姑母(冯至由继母)抚养长大,视如己出。特别是我们能分明感到二人“生逢乱世,不失报国之志;身怀才情,以悲悯观世象”的那份情怀。先生在叙述杜甫身世时,仿佛是少陵野老的一位至友,真诚而倾情;又似乎是跟随工部大人的一个如影随形的镜头,默默地注视着这位千古一遇的爱国现实主义诗人,深切地把杜甫的悲与喜、苦与乐、孤独的忧思、大半生的凄凉不疾不徐、一一道来。
我想,即使是在千年之后,诗人的感触和感觉也是相通的,好像是穿越了一条无边无际的时空长河,杜甫的视线和冯至凝望的眼神隔空交汇,以诗人写诗人,以诗心换诗心,再贴切不过了。
“兴观群怨”、“知人论世”、“温柔敦厚”、“仗剑去国”、“豪放婉约”……中国诗人的风骨从发端而至百代,未有衰也。纵观全书,可知冯至先生是杜诗研究者中的大家,字里行间力透纸背而不着痕迹。让研究成果浓缩在一部传记之中,更是别致的纪念和传承,随着先生笔下杜甫生平的起起伏伏,读者会从心灵深处发出阵阵嗟叹与共鸣。
为何称杜甫为“诗史”,冯至先生做了详备的考证、扎实的研究:从最早见于晚唐孟棨(音同“起”)《本事诗》中的记载,到宋人著述中普遍以“诗史”标志其诗歌特点;从明代胡震亨“以时世入诗,自杜少陵始”的论断(冯至不完全同意此观点)到引述清代洪亮吉《北江诗话》中的论述加以佐证,冯至先生的研究和结论细、实、周、谨、谦,并且从世界文学的范围和角度衡量杜诗是“放射出灿烂的光辉”之地位,是恰如其分的。
一般来说,一个诗人总是将美好的事物和情愫,诉于笔端、留给人间,老杜则是“千沟万壑皆入笔,总将心绪诉风云”。他“过敏”于时代,以卓越的才华、悲怆的心境为大众而歌,无论风华正茂,还是家国忧思;无论颠沛流离,还是暂安一隅,将自己的行迹与遭遇,几乎是毫无遗漏地描摹下来。他用彻骨而悲悯的笔触和诗意,真实地、艺术地再现了大唐由盛转衰的“横切面”,这是他被称之为“诗史”的实质!冯至这样总结道:(杜诗)既有擎鲸鱼于碧海,璀璨瑰丽、甚至不易索解的诗篇,也有不费工力、信手拈来的清词丽句——
他写夔州白帝城的雄奇与险恶:江城含变态,一上一回新。
——《上白帝城二首》之一
他写逃难脱险后的心境:生还今日事,间道暂时人。
——《自京窜至凤翔喜达行在所》之二
他写生活衣食无着时的窘境: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空囊》
他写给好友,请求时任彭州牧的高适伸以援手: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一绝》
他怀念李白写下最感人的梦醒时分: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
——《梦李白二首》之一
他临死前病卧孤舟,终不忘的是家国之难: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
——《风疾舟中伏枕书怀》
如果说文字是天空,那么诗歌就是云雾雨电,是太阳、是星辰;如果说文字是大地,诗歌就是花草树木,是高山和江河!何事不入题?谁人不风景?杜甫是众诗家中举重若轻的高手,深入浅出的大师,我们驻足在这一幅幅历史“画卷”面前,不由得痛彻心扉、陷入沉思、发出追问……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从汉民族的角度来说,缺乏古希腊、古印度那样长篇的英雄神话史诗,便说中国的诗长于叙情、短于叙事,冯至对这一看法予以驳斥,他从中国古代诗歌的沿革、流变及传统入手,阐述了我国叙事诗“发展较晚”、“喜咏事实”、“夹叙夹议(即抒情)”等特点,同时更加凸显杜诗的历史地位和巨大贡献。
我们总习惯站在自身所处时代端详历史,或评价、或质疑,剖析的结果不免武断,或缺乏真正的关怀,也许冯至先生的这本小书,赋予我们读诗、作文一个新的视角,就是不妨置身于历史当中从前往后看,升华为“望其悲、堕乎泪,察其微、得大观”的境界!
“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这是白居易《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的最后两句。真切地怀念中华民族这些优秀的诗人,他们给予后人的是灵魂的归宿、生命的栖息。或许我们从冯至先生的《我们站在高高的山巅》诗中亦能找到答案——
哪条路、哪道水,没有关联
哪阵风、哪片云,没有呼应
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
都化成了我们的生命……
2018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