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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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卫
名字，是伴随人一生的符号，父母寄望，个人寓志，自我担行。
生死毕其径，往来难度测。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盖棺定论，风雨兼程里赶脚，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明了。不知不觉中，名字，给了我们许多东西，也许是智慧与勇气、也许是气节和操守、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前行的动力……
文学作品中，人物的名字大都有着作者对该人物性格、身份及命运的隐喻和暗示，集大成者如曹雪芹的《红楼梦》，红学家们解读翔实浩繁，此不赘言。我想另外举两个例子——
一是，著名作家张贤亮的小说《灵与肉》（后改编成电影《牧马人》）中，主人公许灵均的名字源自爱国诗人屈原的号，取“灵均”入名，寄托了作者对作品人物注入的家国情怀，许灵均虽屡遭命运的摧残，历经苦难坎坷，仍不失爱国之志，面对可以出国继承财产、过上富足生活的机会，他拒绝诱惑，毅然回到了护佑养育他的西北大草原。我想，“灵均”之灵，让作品在时空上产生了强烈的“穿越”感，传达出作者对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百折不挠、矢志报国的可贵品质的礼赞，呈现出文脉传承、呼应古今的意象。
其二，样板戏《沙家浜》中国军参谋长刁德一的名字，我的揣度，是“一德”的倒置，《易.系辞下》有：“恒以一德”；汉桓宽《盐铁论.世务》载：“方此之时，天下和同，君臣一德，外内相信……”，意谓“始终如一、永恒其德”。无论“刁德一”其人有无出处，我想在当时的创作背景条件下，编剧是想突出他的旧中国官僚的特征。同时，作者是不是对此人终当汉奸，前后不一的一个反讽呢？
每个中国人都曾从国学经典中得到滋养和启示，从中取名用字也是一种传承。在我的读书生活中，每每看到一些名字与经典契合，心中便有会心的一瞬。风流已成往事，功过无须评说。在他们履践笔耕、奔涌激荡、悲欢离合的一生当中，这些嵌入中华民族骨血里的名字，是否也得到经典的警策加持呢？
《春晓》时分，我们走进孟浩然的恬淡诗情。“浩然”想必取自《孟子.公孙丑》篇中“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句。作为孟氏后人，秉承先祖德韵，开创盛唐田园山水派诗风，也无愧此生了。
“诗仙”李白与孟浩然是至交，曾多次相以酬唱，在李白《赠孟浩然》中，我们不难找到这位孟夫子高洁风雅的画面：
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与孟夫子合称为“王孟”的唐朝著名诗人、画家王维则有“诗佛”之誉，一来王维的诗画禅味十足；二来是与他的名字有关，王维，字摩诘，号摩诘居士，均源自佛家经典《维摩诘所说经》。王维本人，亦官亦隐，如此经所云：“心净则佛土净，亦入世亦出世，在入世中出世，不二法门”，别无二致，概是他本然追求。
《春江花月夜》素有“孤篇盖全唐”之说，作者张若虚之“若虚”，在《大戴礼记·曾子制言》载有“良贾深藏若虚，君子有盛教如无。”意思是说，聪明的商贾懂得如何深藏不露（待价而沽），智慧的君子有高深的学养而不着痕迹。对“若虚”我还有另一解，就是《无量寿经》中有“旷若虚空，大慈等故”之句，这倒切合《春江》一诗中作者把个人的生命体验纵飞于大时空深思的意象，“清畅哀亮”之感油然而生，况味悠远，绵绵无绝。
“五四”以降，德、赛二先生从西方“赶来”，在中西交汇、新旧文化转换之中，“饱读十三经，言必称希腊”的大有人在，苦难中的华夏，就像一个急于抽身的夜行人，借着点点星光，苦苦寻找那失落的“家园”……那些眼花缭乱的名字，或星光璀璨，或粉墨登场，既有传统的旧影，又显维新的希冀。一个名字，就是一个坐标，打上了时代的烙印，书写出这段波澜壮阔的岁月。这是也算“民国”时期名家辈出的一个原因呢？暂且先不管它了。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经》是中国诗歌的开端和源头，质朴而浪漫。孔子还教育弟子以《诗经》作为立言、立行的标准。从《诗经》中不乏看到摘选雅辞入名的例子。
来到林徽因的“四月天”，是无限的诗意盎然：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后因常被人误认为当时一作家林微音，改名徽因。“徽音”出自《诗经.大雅.思齐》中“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一句。《思齐》篇赞颂了文王的祖母、母亲、妻子的贤德和美丽，以及文王的文治武功，该句是说，大姒，即太姒（文王之妻）继承文王祖母、母亲的美德，为文王添百丁而兴周室。以“徽音”入名，寓情志、意连贯、韵合声，可见其家学渊源。
我国著名现代诗人贺敬之、公刘（笔名）的用名也源自《诗经》，《周颂.敬之》篇是周成王规诫自我和群臣的诗；《大雅.公刘》篇说的是周室先祖，部落首领公刘带领人民开疆拓土，另辟家园的故事。两位诗人都从诗之源头汲名，是学养，更是致敬！
我国著名英语教育学家薄冰之名，出自《诗经.小雅.小旻》“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儒家经典多引《诗》而注其义，如《孝经.诸侯章》就引用此句，意寓诸侯只有恭慎保持自己的言行、德能，才能社稷永葆，富贵和民。
儒、释、道三家经典更是人们经常选取名字的必备典籍，前面提到的三位唐代诗人自不必说。著名华裔数学家陈省身的名字，应该来自《论语.学而篇》中“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大学》有云：“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老电影《林海雪原》杨子荣的扮演者王润身之名或许出自这里。
佛教自西域传入我国，已深深植根于中华民族精神之中，从佛家经典中取名，寄予了人们超然物外、趋吉保安的想法。
我国著名国画大师、书法家张大千之名即来自佛典。“大千”为佛教术语，即“三千大千世界”； 著名哲学家，新儒学开创者熊十力之“十力”也是佛家的一个术语，说佛（即如来）具有的十种力用。小伙伴们如有兴趣，可亲自查查这“大千”、“十力”的意蕴内涵。
德华、力宏源自哪里呢？有可能是《无量寿经》二十章之题“德风华雨”；二十九章之题“愿力宏深”。本经全名《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夏莲居居士会集本），是净土宗的一部极其重要的典籍，由佛祖释迦摩尼经法会，介绍西方极乐世界教主阿弥陀佛（法藏比丘），因地修行发四十八宏愿，劝诫十方众生抛却污秽不堪的娑婆世界，切望一切有情往生至彼国的美好景象。佛理深奥，术语甚多，但经句优美，深入浅出，多多读诵启智开慧、受益良多，“德华”也好，“力宏”也罢，如芸芸能解生死之惑，便是好极。
老庄之道，深深渗透于国人的精神世界，并远播海外。阅读《老子》，其文字简而又简，意蕴涵泳不尽，本身就有一种神秘的美感；《庄子》意象恢宏，论辩诡谲。这“无为而无不为”的哲学思考影响了中国人生活与艺术的各个层面。
著名文学理论家、文字学家钱玄同先生之名，想必来自《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著名作家、文学翻译家、书法家楚图南先生的用名应是源出《庄子.逍遥游》中“背负青天而莫之閼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文心雕龙》是我国文学批评史上首部巨作。作品风格刚健，语言瑰丽、隽永，富有诗意。一些革命家、政治家之名采熠其中，《原道》篇有“夫子继圣，独秀前哲”；《征圣》篇言“陶铸性情，功在上哲”；《章表》篇载“承文受册，敢当丕显”，相信大家一看就知道是谁的用名。吴文藻、冰心夫妇是我国现代文坛的一个传奇，“文藻”亦出自《文心雕龙.原道》篇“傍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冰心，是她自取的笔名，让我联想到王昌龄的诗《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之句。冰心文藻，佳偶天成；人品文品，真真实至名归！
汪精卫、郑孝胥虽当时诗、书、文有盛名，但大浪淘沙，汉奸之名坐实，无论这两只“鸟”再怎么扑腾，也填不满人民的诛伐之海，被永远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注：“精卫填海”的故事大家耳熟能详，“精卫”出自《山海经.北山经》；“孝胥”应出自《文心雕龙.原道》篇“光采玄圣，炳耀仁孝……天文斯观，民胥以效。”）
人生苦短，志弥恒坚。名字不仅区分你我，贯通古今，更是人们对天地敬畏、命运抗争、审美志趣的表达，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中华传统典籍浩如烟海，从中取名用典，大都有敬祖、立志、树德、审慎、护佑等等之意，不仅有祖辈的祝福，更显其家风、家学的源远流长。笔者撰写本文的过程，也是再次认知经典、学习经典的过程。
何来文化自信？是源自承载五千年文明史的煌煌典籍，是源自华夏儿女对这片花的国度的深深眷恋。在当今信息碎片化的时代，我们更要珍视阅读，特别是经典的阅读。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名字，也许是对自己最好的鞭策。
2017年5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