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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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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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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梦外

刘卫



父亲在四十岁时生养了我,我在四十岁时失去了他。这一对时间的楔子,莫非是我生命的序,父亲的跋?!

每次梦见父亲,总是笑盈盈冲我走来,那一回,我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大手,泪水在眸子里打转,我说:爸呀,这回我可真不让你走了!!哎,梦醒了,他还是真真儿不在。

听母亲说起,父亲五零年入伍,因为成分问题没能参加“抗美援朝”,抱憾终生(那时他已是译电员,对外称机要参谋)。一次,听他亲口说道,他和战友去江边洗衣,敌机飞临,一个低空盘旋,一排排子弹就射在距离他们不远的鸭绿江里……

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但他从来没主动讲过什么。那就说一个我小时候的糗事吧——

父亲平常爱喝点酒,那时候喝的都是散酒,打酒,要去供销社,价格永远是一斤一块二毛六,酒是拿瓮盛着的,上面用红裹头盖着,你来打酒,售货员拿起白花铁皮做的酒提子,一提一斤,顺着大漏斗灌在你的酒瓶子里,酱油、醋也这么打。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吧,院子里玫瑰散发着甜甜的香气,估计父亲肚子里的“酒虫”又露头了,跟母亲说:哎,老板,给咱炒个鸡蛋下酒吧(当时已是相当奢侈了)!我和哥哥一听,这下有牙祭可打了。

母亲招呼着全家人吃饭,父亲端放酒杯“滋滋”作响,开始我们还缩手缩脚,稍作试探,过了一阵,只听“啪”的一声:停电了! 逮着摸黑浑水摸鱼,连忙狠戳几筷子,塞进小嘴,那个香呀!来电了,盘中的炒鸡蛋连渣儿也没剩。哈哈!父亲可气坏了,连骂了好几嗓子小兔崽子,我们则厚着脸皮,灰溜溜各自散去。

家父家母都是“暴脾气”,一言不合就干仗,那时候总觉得是父亲的过,心里总想着爸为什么不能让着点妈?!现在悟得,夫妻就是一棵树上的两枝丫,互为映照、互相缠绕。旁观者清,当其中一枝截去了、不在了,没了遮拦,剩下的枝叶脉络看得更清楚,我为人子,更多的是怀念,就更容易想起“遮拦”的好来。

他抽了大半辈子烟,家人怎么劝都没用,后来快退休时,他决定戒烟,以后再也没抽过。父亲钟爱书法,近乎痴迷,还记得我们家住在化工厂平房的时候,他以水为墨,以地为纸,日日布局于点划之丘,徜徉于章法之壑,后来搬到楼房,则以旧报纸练习,留下墨迹的旧报纸堆积如山,虽然如小山,过一段时间就打包打捆,整齐垛好,一点也不凌乱,一生笔耕不辍、以此为乐。

父亲很善良,心灵简单而纯粹,他对别人总是有求必应。凡过年,街坊四邻、同事朋友都会去找工会(后来是离退办)刘师傅写春联,他一写就是两三天,回家很晚,母亲说,过年干活儿就没指望过他;“文革”期间挨整致残、腰被打伤,他从来没提起过整他的人;红白事上也能瞧见他忙碌的身影,也许他在朋友们真实的需求和飘忽的褒扬声中得到了属于他自己的满足。父亲为我和另一半的婚礼精心准备了发言稿,主持人请他讲话,他俨然如领导郑重其事地掏出讲稿、戴上老花镜,台下的人就开始乐了,由于紧张,手抖的厉害,大家更是笑不可支,这场婚礼真是体现了“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仪范,憨态可掬的父亲,给我们全家留下独特的回忆,在我心里更是珍藏着这份朴素实在而又泛着生趣的祝福。

小时候听他吹笛,记忆中的曲调、音色和父亲的为人一样,婉转少些,流淌的多是率直。他曾对我说,这笛子得从小练,从小练就会有“童音”。嗯,袅袅笛音里,那个牧童是否为路人手指过那爿酒家?那片开满杏花的村庄?退休前后,父亲接续上着老年大学书法班,参加市老年合唱团到祖国各地演出……酷爱艺术的父亲,弹钢琴就是他的一个梦想,退休后,他一直琢磨着买钢琴,可母亲与他意见相左,觉得“老土豆”一枚,还弹什么钢琴?!可父亲不依不饶,最终“征服”了母亲,请来一架星海钢琴,终于实现了他的钢琴梦,这架钢琴伴他渡过了余生,我想父亲是幸福的、欣慰的,虽然琴上的月历永远停在了那年出门治病的九月。

父亲的“舔犊之情”从他入党这件事可见一斑。他一辈子相信党、热爱党,要求进步,由于家庭成分的缘故,屡次受阻,“入党”既是他的追求,也成了他的心结。终于,在退休前实现了他的心愿,其实他心里更多地想的是孩子们,让我们有个党员爸爸,再不受成分之累。那个年代已经远去,我们偶然说起来,当做笑谈,可在他那里就是一扇心门后的梦魇,一道心痕上的蒺藜!

父亲还是一位“大学问家”。他平时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路靠自己走,学问靠自己学!这也许源于他少年离家闯生活的缘故吧。我们每每遇到生僻字问他,父亲总能述其详备,真是拜服至极。

亲爱的父亲,如许的镜头不断闪回——

记得他盘腿打坐,在炕上读着《红旗》社论;记得他弹手风琴,永远是那首单调的“革命歌曲”;记得他用烟熏嗓高歌引吭《临行喝妈一碗酒》,豪气干云!记得他兴致一来,诵一首杜甫的“两个黄鹂”或是毛主席的《西江月》;记得他给我做的冰车,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让我有了一个撒欢儿的童年和冬季;记得他带我和哥哥拖煤坯子,告诉我们煤粉与黄黏土的比例;还记得姥姥去世,他一手拿着老家来信,头颅却深深埋在另一臂弯里痛哭一场。

在北京301医院的日子,为父亲翻身、扶坐,偶尔用嘴唇抿着他软软的耳朵亲昵,母亲看见了:别弄你爸。他笑笑:没事,别停、别停……当巨大的悲恸过后,阅过两界间,面对寂寞的阴山和黄河,我发现我失去的是问询生命的一个维度、了解世界的一个支点。多年以后,我坐在母亲身旁,不经意咳嗽两声,母亲笑笑,这声音真像你爸……接着,又去看她和他最爱看的CCTV4去了。

去年有一阵子,忙的手脚并用,父亲再次走进我疲惫的梦乡,静静坐着。我问:爸,你咋在这?他回我:哦,今天休息!




                                                          2019年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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