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动鼠

短篇小说

       惊 动 鼠

刘   頠

在当地，蝙蝠称作岩老鼠。它是长了翅膀

的老鼠。

中国人讲究“福”。蝙蝠由于自身带有一个“福”字，被认为是一个吉祥的动物，也被我们祖先所喜闻乐见。然而在大多数老百姓的眼中，蝙蝠似乎又与“黑暗”“吸血”等联系在一起，是一个可怕的动物。那么，天使与魔鬼，哪一个才是它？

腊月二十九

县城里生活了这么些年，眼皮下就是年关了，就是没看到一星雪花。奇怪！即是人类有意无意的搅乱自然，使自然界温度升高，每到隆冬，都会应景似的飘下一幕幕、一层层的雪，让人看了眼热心暖，心里不自主的念叨：这才是一年哪，又是一个好年景啊！现在的孩子们也是需要雪的，在他们慢慢生长发育的记忆里，对雪的印象模模糊糊、似有似无，便缺少了童话般的美好经历，——书里讲到的最美的童话都没离开雪啊。上天对雨水倒不吝啬，可能记错了正常天气排序，大撒把大撒把的往地界发落，太阳星挡在云层后嗳气无助；准备过年的农家瞪着眼看那飘洒不停的雨水，不迭声的怨艾天时无端的倒错。

武汉的肺炎闹得越发是汹涌，已然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周春现生活工作的这个县城，被这强大的浪潮撞击威慑着，在早些天就进入到全面抵御防控的阶段了！这个被命名为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病种，正在以不可想象的势力和速度向武汉之外蔓延，以不可想像的魔力侵蚀着人类的健康，剥夺了数十人的生命！研究证明，这种病毒在五六十度的热水就能杀死，那么在零度以下的环境也能使其停止生命。雪，一场普天而降的鹅毛大雪，现在，比任何时候都紧要！

春现站在阳台，外面灰蒙蒙一团，天上顶着巨大无朋的铅色铺盖，地面道路几颗路灯放着无力的光，照见地下湿漉漉、鳞光闪闪：仍然没看见雪。十多天来，手机上预告，明明白白说是有雪，雨夹雪，小雪。而早在北方南方，沉浸在白色世界，滑雪橇，赏雪景。看起来，六出是将中部这座十几万人的县城有意屏蔽了。

他折身回屋，把门带上。走到卧室门，揿下开关，对着床上说：“李木雪，都几点了，包面煮好了……我，端到床上来？”

老婆哼唧了一声，噜出几个字音。

头天晚饭后伙了瓤子，包了两屉槅包面码在冰箱里冷冻。每年春节擀包面木雪她最上心最上手，又不是北方人，恨不得天天粘这一口，真是奇了怪了。

半夜里，春现让木雪从噩梦里叫醒时，他的双脚敞在外面，脚头的被子踢在一边。

“周春现！又作什么怪！”老婆一声断喝。她常对人宣讲，对着梦里和怪物打照面的人，要第一时间恶声唤醒，以免幽冥地府的孽畜把精魂掳走，并且“周春现这人本来阴气就重”。

梦中的春现，沦陷在不见亮光的混沌里，拼力挣脱三四样体貌可怖的怪物后，被一群岩老鼠扑楞着扇子般的坚硬翅膀步步逼近，领头的那只体形骤地膨大，分明见得黑乎乎的巨口不舍的撵着已变得僵硬笨拙的双脚……

近两年怪梦缠着他。冬月里他找一位老中医问询，说这是心郁气滞所致，开了两副汤药调理过。老婆几次拉他去求拜一位有道行的化人，十拿九稳能破解，以后肯定清净了。春现听说这位法师替一位熟悉的老人阻断了黄泉路，让市医院的医生明确的断言失灵了，使得这位见罪于阎王的老怪物有模有样的活到现在，子女在阴历六月暴晒了一时用不上的老衣老被，压到箱底。高深的法师施展的手段简直好笑，教子女找一口用过多年的老铁锅，倒扣在煤炭炉上烧红，不过还送了一方画有秘符的黄绫纸。

把自己这股子精气神交给慕名的法师倒也无妨，他真的怕此人算无遗策，要对他来一番怪力乱神。自己多年来憋气定神修炼成了一个闷葫芦，难得与人沟通，与老婆几乎不搭腔，活在自己的方圆里。心理病只有自己去医。只要生活来点应有的改变，不再过眼前这般日子，换一个人，换一个活法，别说轻盈如小鸟、凶煞如夜叉的岩老鼠，就是阎罗殿里大小鬼魅齐上阵，也奈何他不得了。

街上的口罩越发多了。在清凉的冬日里，在逶迤的人流里，分散着被各色口罩装点的生命个体，俨然成了一道景观。以前看见哪个路人笼着个罩子感到怪异，现在也见怪不怪了，说不定你我都会被迫打上这个标签。

坝城超市大门口，遇见小组的同事小洁，局里安排的另外两个同志还未到，他们站到一边说着话。分管他们这组的领导前两天突患会厌炎住进了医院，想来明天会回家的，每个家庭不希望看到哪个成员呆在医院而不是坐在团圆桌上。

“床位成了稀缺资源，我想啊医院也会把她赶出来的。”小洁说。

“那是。”

“撩撩她，”她低头摁手机，很快，端起手机抵到春现眼前。春现挤巴了两下眼皮，看到这么几行字：主，再祝新年吉祥！玉体康健了吗，光荣如此的时刻不能没有你呢！你一不好，全世界跟着感冒，你太Hi啦！

春现伸手点赞。

等的人到了。

门口，出现一个手持红外体温检测仪的工作人员，——昨天来还没安排，超市防控跟进了——对每一位进来的顾客测量额头。

小洁打通经理电话，经理赶过来，陪同到里面相关领域开展检查。所有营业员必须戴口罩，销售直接入口食品的营业员还得戴上手套；食品经营者必须取得健康证；调拌好的蒸肉、猪肝、鸡肫、鸭肠和卤制肉、凉菜、面食等要加盖；超市禁止出售活禽，经营的冷冻禽肉必须经过检疫；不得经销三无产品；每样商品均明码标价；预包装食品不得短秤少量；超市内必须配备通风设施，消防通道要畅通；……任何商家都经不起认真，家庭生活中的习惯总会带到工作场所，观念的固化往往成为工作中失误甚至违法的遮羞布。这家超市同样存在几处积弊，春现他们商量，等春节过后腾出手来，揪住这些问题做文章，他们有信心把这里打造成文明的净土。

他们又去转了辖区两家农贸市场，下午五六点钟就可以收场了。今年来都未发现经销野味，以鸡为主的活禽到时可以销完。

家里，木雪在厨房做饭，女儿刚起床，忙完洗漱。前段时间女儿和同学报团到沙巴旅游，腊月二十五飞回武汉，第二天乘动车回宜昌。当初听到这个计划外的“节目”，春现两口子惊讶之外大为光火。当时想到最多的倒不是武汉已成为全国关注的中心，而是她老公和婆家的感受。其实也猜得出来，她老公已经不高兴了，而公婆的怨怒不会表露在脸上。

“处理这等事情两口子要取得同意，你这样一意孤行、不计后果，他不会原谅你的，会记恨你一辈子的！”春现作为过来人，板脸大声训斥。

“腊月腊时了，谁都要守着家忙过年，还兴跑到远天远地去！”她妈在一旁帮腔。

“管他们咧！名也报了钱也交了，说什么也是过去式了。您呀，就别飞沫儿了，当心！”女儿嬉皮笑脸。

眼下教大人揪心闹腾的已不是这趟不合时宜的旅游，而是她曾在武汉停留过！

吃晚饭的时候，春现说：

“局里要求，家里人还有近亲属在最近十四天内回来的，要上报。”

木雪丢下碗冲将起来：

“不行——不忙！是什么意思呀，啊？你报，这是能随便报的吗！”

老婆的过度反应春现已司空见惯。

“不报怎么办！现在都是实名制，你不报一查就出来了，你还瞒得住？”

“反正不能报！一报娇儿她、她以后——”

“她是到国外旅游，又不是搞敌特活动！正常停留武汉，又不是和什么人接头！无足轻重的事一过你的脑子就升级，真是，嘁！”

“你就是头脑简单！这一辈子就是缺少一根弦！反正得等等，我问问再说。”

“亏你在单位还是个党员干部，连起码的政治敏锐性都没有。”

女婿坐在桌边闷声吃饭，这一切好像与他无关。他比春现前一脚到家，来接女儿回宜昌过年。

春现坐到沙发上，将女儿的情况报给办公室，同时也将在武汉做营销的外甥不久前打武汉回来的情况报了去。

木雪走进客厅，说：

“碗收好了，后头是你的事了。”

春现站在灶台边，将油倒进带把深肚铝锅，等油烧开，取一大一小两把勺子，小勺从盆里剜取杏子大的肉馅，合到大勺里来回擀圆，轻轻落进锅里。春现发明的这套工序，减少了人工，也用不到筲箕簸箩，圆子炸完无需清洗一大摞用具。......后颈阵阵酸痛，他时不时停下，扭动几下脑袋。这时电话响了：

“春哥，酒喝多没？”办公室的佑宁小心问道。

“哦——，你净关心喝酒啦，我在炸圆子呢。这会儿几点啦？”春现拿开电话，屏幕上的时间已是十点半过了。

佑宁通知，因为疫情比想象的严重，局领导决定明天三十照常上班，八点赶到会议室开会。

腊月三十

早上赶到会议室，同事间点点头、招招手就算打了招呼，纷纷找把椅子坐下。会议规模不大，都是监管片区的人员。

从不远处局长办公室传来时断时续的说话声。

半个小时过去了，主持和参加会议的局领导还没到场。

“还在讨论呢。”

“真有那么厉害吗，今天还来上班？”

“这还是第一次，工作几十年了头一遭。这个年过得可谓是记忆深刻、意义深刻！”

“你们身边有从武汉回来的吗？可得当心啦。”

“武汉今年出名了，开完军运会，又赶上这场病毒性肺炎。我操，真个是福不双至啊！”

“早上看新闻，截止昨晚十二点，全国新增确诊病例二百五十九例，死亡八例；扩散到国外的除美国发现一例，其余八例都散布在我国周边国家。可见，这种病毒的传播性还是蛮迅猛的。”

“我查过资料，近代以来凡是庚子年都会不消停的：一八四〇年，西方列强凭借坚船利炮敲开了我国国门，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这是中华民族近代屈辱史的开端；一九〇〇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中国彻底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一九六〇年，我国遇到建国以来最大一次民生困境，是三年困难时期最艰难的一年；今年，......”

“我们必须认识到，今日的中国不是清王朝，今日的中国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之下，腐败落后的清政府怎可比拟！这一次是对中华民族又一场考验，多难兴邦啊！中部要崛起，湖北要带头，我相信武汉一定能挺住！”

“在世人瞩目下的强大中国，应对这次疫情，就像秋风扫落叶，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英雄的中国人民！”

干部身份就是不一样，公开场合干部讲话更不一样，一大早保持着美好心态的干部议论起事情来格外不一样。所以原原本本记录下这段对话，是因为相信它们发自肺腑，是新时代干部群体素养的真实写照。感谢他们还真敢说，还真能说，曾几何时这些闪耀着思想光芒的语言让他们欲言又止，甚或羞于启齿。话风变了，思想敞亮了，一脉相承的主流观念敢于大胆理性的坚持了。一个民族拥有的精髓只要不颓丧，就必然指引着他的族类冲破艰难险阻奋勇直前。

几位局领导走进来，环视了在座各位，向大家表示歉意，同时衷心希望大家能够过一个平安健康的新年，紧接着展开这次会议的各项议程。

原本放假前值班已安排了，春现和另一位同事负责三十、初一在片区巡查，初三负责接管值班电话。现在要服从新的安排了。

春现和同事老望来到片区几家超市，对敏感区域进行了重点查看，向各位负责人就有关事项作了强调，希望正确看待经济和政治的关系，一切工作紧紧围绕防疫这个主题，切实把控好特殊时期的大局稳定。来到农贸市场，猪牛羊肉和活禽摊位已关闭，还有几家作料干货和小菜的经营户在营业，光顾的人极少，到十一点都会收摊回去忙年饭了。

十点多，他们从外面撤了。

回到家，取下口罩，见木雪围在取暖器旁看电视，对着里面的某个反派切齿咒骂。娇儿在卫生间刷牙。

“子实呢，还在酣床？”

老婆脸朝卧室扭了下，没空搭理。

“娇，把子实请起来！姑妈家十二点准时开饭。......现在很多小孩子被称作‘神兽’，你们结婚了，可还保持着神兽的原型！”

春现他姐姐夫都退休了，有的是时间准备过年，提前招呼今年在他们家团年。

“爸，你还在上班吗？神兽关心你，出门要戴口罩，回家要洗手。”女儿走过来说。

“爸知道。你快把你那位超级神兽请起来。你们回来哪次不是酣到中午过后，真是恼火！”

木雪横了他一眼：“他们年轻人都一样！一年回来几次，看他们总是不顺眼，真是！你快忙你自己的去！”

春现跟着女儿到卫生间门口，压低声音说道：“娇哇，我就等你成家，想不到成家了还让我放不下，你要让老爸淹死在这个家，被你这棵树上的绳子一脖子吊死！——我给你发的短信你看了没有？”

来到姐夫家，他们一家子不是看电视，就是在攀谈，要么嗑着瓜子，姐夫俩在忙前忙后。

没一会儿，锅碟整齐的摆上了。姐和木雪在八个碗里盛点饭、八只杯里酌口酒，分放在桌子四个方位，在碗边放好筷子。姐夫手里捏了几张纸钱，在房角屈身点燃，嘴里念念叨叨，恭请各位先人回家团年。

收了酒饭，重新摆好碗杯，大家围着桌旁坐下。

姐夫一边开酒瓶，一边吩咐姐开红酒。

“今年赶上疫情，都喝点，一是人借酒胆，鼓足勇气一起斗斗冷不丁撞上的天灾人祸，二是提高我们的免疫力，增加斗争的本钱。”

“你们抽烟喝酒的歪理多，”李木雪叽咕着。

 “欸木子，别管他们；我们喝红酒。”姐姐拦着她，往她杯里倒酒。

“是啊，你们喝你们的，我们喝我们的，和平相处，互不侵犯。”

“给我少点，意思一下，下午还到街面上转转。”春现伸手挡着酒瓶。

“凭你的酒量，不会耽搁事的，叫花儿也有个年嘛。你没听说吗，在这个特殊时期，抽烟相当在做雾化，来两口白干儿是用酒精消毒，看咱们的身体，有道理呀！”

“按照我们家那尊菩萨，这又是歪理邪说呢。”春现贴着姐夫的耳朵说道。

不成想还是让人听见了。木雪拍着桌子站起来，捣着春现的鼻梁骂开来：“哪个是菩萨！新年大节的得罪菩萨搞啥！你还是个鬼呢，讨命鬼——催债鬼——无常鬼！”

春现端坐不动，也不拿眼望一下。那头的人急了，七嘴八舌的才降住了木雪的怒火。娇儿见机对她妈说了句：

“你这样子，看以后和谁过。”

春现瞥了一眼女儿，又回头盯着姐夫。

“你刚才这套说辞新颖得很，有点醍醐灌顶的味道。接着说。”

“接着说啊。噫！我也咂摸出点什么来了，真是呀！别人不相信也好，社会不认可也好，我们自己清楚，烟酒是检验身体的唯一标准。要不然，你还希望社会认可这种话的存在合理性吗，那不乱套了嘛。”

“强盗逻辑！”木雪这时崩了一句。

一巡下来，人们相互敬了酒，表达了最美好的祝愿。春节嘛，初衷和目的就是围绕团结和洽，不然怎么叫团圆呢。在任何一个众人参与的场面，需要维护和谐的局面，保持积极乐观的主题，只要其中一两位压住阵脚，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就能收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效果。无疑，在今年这顿团年宴席上，两个品酒的成年男人扛起了这份神圣的责任。

“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就像当年的山洪一样，一懵懂就到了眼跟前。”姐姐忧郁说道。

“这是时代往前走碰到的绊脚石，没事，一脚踢开它去，向前继续！”姐夫接过话头，用手做了个削的动作。

“你说得轻松漂亮，遭殃的还不是无辜的老百姓。”

“病毒才不管你是谁呢，再说，哪个不是老百姓，病毒面前人人平等！”

“在上个月就发现了这种肺炎，一天天拖到现在，扩散的这么快，闹的这么凶，损失这么大，你们说……当地政府......就没责任？”

“事后自有公论！我们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莫给政府添乱。眼下嘛，我们都得好好享受一下美酒佳肴。人啊活着，这是一件最美好的事情。”

“你们没说到，说是美国在武汉运动会投的病毒，所以他没来呢。”木雪岔过去。

未等她说完，春现立身站起，重重的拖开椅子，曳拉着怪腔说道：“是美国搬请了五通神在武汉城的上空抛洒了邪念，啊，呸呸呸。”

但是木雪的话还是飘进了春现的耳蜗：“姐夫，说起来你别不信，美国那么发达，离婚率没我们高，我看微信说武汉还是离婚冠军。现在日子好过了，吃了鸭子想天鹅，脱了布鞋想皮靴，人间吃食吃厌了，还吃起了蝙蝠！也不想想，老鼠呀蛇呀是有灵性的，不能随便沾惹！这好啦，看你们还有没有时间折腾离婚！都是些不知足的混账东西！”

春现将外甥拉到一边，告诫他这段时间少外出，保持良好的作息规律，一旦感到不适马上到医院。

这间屋里的旮旯里藏着一件破天新闻，外甥从武汉带回来一袋加工好的蝙蝠食品！姐夫问他敢不敢吃，他是不敢，他味觉一直浅，当时看了眼内里便翻江倒海。春现无所谓，天底下能上桌的他都能吃。有一年他还品尝过一位检察院的朋友从云南绥江偷学来的闻所未闻的菜品：油炸放屁虫！他有一位同事在焦作当过兵，吃过那里的蝗虫，后来当地蝗虫几乎绝迹了。同事的战友邮过来一袋油炸蝗虫，很少端酒杯的同事和他就着一碟舞翅撒爪的虫子，硬生生整完一瓶五粮液。早年间，他有过很多机会吃了獐子、麂子，野猪肉搁在桌上没人动筷子。他还吃过凉拌蛇皮，完全没把里面杀不死的寄生虫放心上。他听很多酒肉朋友吹嘘，老鼠肉质细嫩汤味鲜美，堪称肉中极品，吃了它再不念及兔和蛇。有次妻舅送来一副猴脑，长久放在冰箱坏掉扔了，他属猴，宁愿坏掉扔掉。

他和姐夫私下决定，这次无妄之灾多半由此物引来，万万不可透露，秘密处理算了。一旦公开，有的人会像吃进了一颗老鼠屎不得安生，如果摆上桌面被这些灵长类咀嚼过，后面的日子就比生活在恐怖当中泥足深陷。

春现的心绪总算安静下来，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头一偏睡着了。

两点多醒来，他约老望。老望电话里说：一年上头今天一家子团聚，要么不去了吧，要么再晚点去做做样子。春现说：得到准确消息，局里老大下午会到超市检查，你在家吧，我一人去应付。老望连忙将话弹射过来：你说话怎不赶重点！你等我，这口也不敢喝了。光喝酒了，也没空看手机。这世道，打个盹儿也要睁半只眼。

老望和春现在机构改革前是一个单位，他在副股长位置上坐了近十年，屁股上都生出了老茧。局长既用他却不信任他，怕他给自己惹事，老说他善于表演，观众就只自己一个，早就患上审美疲劳了。有次春现问他，都这么大岁数了，何苦呢？老望拿眼角瞟了他一下：像你吗，一点念头都没得，一天瞎自在！我——心甘吗！在这位子上都长绿毛了，手里不知培养走了多少股长副局长。你说，当年我从人堆里抢了张党票干啥，这些年和那些王八蛋争个啥？你说说，再不蹦跶蹦跶，这辈子不白打发啦嘛。春现着实不解：可现在你还……老望对他（目夾）了（目夾）：我说你脑壳儿短路了吧，我的命脉还是攥在那个老家伙手里哩。

改革方案公布后，即将离职的老局长收到一个信封，里面装了九点八元钱，意思是：走吧。

超市里，春现在冷藏柜前徘徊，查点里面有没有野味制品，这是他们以前没有注意到的。老望站在柜角摆弄手机，应该是在捕捉感兴趣的信息。他来到冰柜前，正要打开，只见急匆匆抢过来的老望一边扒开春现，一边朝不远处喊道：“刘课长，把你几个人叫过来，借这个机会给你们再次讲讲各种冻货！”课长很快赶过来，把几个店员招呼到跟前，将春现挤到了一边。

打开柜门，老望分别抓起袋装鸡爪和鱼片，提高调门讲起来：“你们看，平时要求进货验收注意看包装，看它是不是有食品生产许可证。看清楚没有，这几行这几行，没有吧，就一定检查它是否经过了检疫，有没有检疫合格证。没有怎么办，你们哪个说——我多次亲自跑来给你们反复认真、磨破嘴皮、苦口婆心的——”

春现这时看见局长站在老望身后，专注听着老望的讲解，脸露笑容，微微点头。

晚饭时间。女婿他们在他午觉的时候就回宜昌了。姐夫拿出保管了十多年的茅台，他们喝的很尽兴。他们说好，在姐夫家吃到初二，春现说后头几天他还要值班，没时间在家忙活，请姐姐去他家帮忙。

一年一度的春晚鸣锣开场了。只见一众主持人悉数登场，安插了一个未经排练的节目，他们语气凝重，目含深情，代表全国所有观众一致关注千里之外的武汉疫情，慰问湖北的人民，向抗疫一线的医护人员表示敬意。春现感觉到一场暴风雨真的来了。

十一点他们回了家。他们查看手机，浏览了不同渠道的信息，还收到了防控指挥部的通知，考虑外甥的情况，给姐夫打去电话，取消了后面的团聚。

电视看完，烫完脚上床，已是一点过了。

黑咕隆咚的静寂里，放在枕边的手机响了，将春现惊醒，显示的是佑宁。

她通知，明早八点到局里开大会。春现看看时间，两点二十分，此刻已是正月初一了。

正月初一

会议室能容纳两百多人，除了外地回去的、有特殊事请假的、几个有在武汉读书的学生回来而被隔离的，今天到齐的有一百多人。大家坐下来，等局领导到来。大厅里话语声此起彼伏，有喁喁私语的，有喋喋不休的，有人有意抬高音量以引起周围投注的，有凑到对方耳朵生怕不相关的人听到的；还有一些人翻看手机，紧张关注疫情的发展，还有一些人怀着排遣的心意欣赏着抖音和快手。——姑且不论今天是新年，观察大家流露出的神态，以及忐忑沈肃的语气，都表明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会议。

平时不爱玩手机和拍照的周春现，这时拿出手机，捕捉到一刹那恰当的场景：人们正襟危坐，个个捂着口罩，眼里泛溢着晦昧的光线。这是一张值得留恋的画面，类似的有着特别意义的画面在他手机里存的不多。等他老了，在孤寂难耐的时候，找出来慰藉一下，为枯燥的余生划亮一豆火花。不过，前提是他还活着，前提的前提是他能从这扑朔迷离、险象环生的疫潮中走过来。

坐在旁边的是春现家乡隔壁的一位“哥子”，改革前分属两个部门，在几十年的工作中有过很多交集，被公认是个只出力不出嘴的实干派，也是一个“闷葫芦”，和春现很合得来。春现女儿结婚，请他来喝过酒；平时方便，他还特意去拜访这位哥子，叙叙旧拉拉家常，发表一些有关工作和时局的看法。赶上今天这个难得的机会，他们自然很容易找到一些话题。

“焕哥，今年在哪儿过啊？”

“你是晓得的，我们都是几兄弟轮流坐庄，今年轮到在老三家，这一来去不成了。家里一点年货也没准备，出门时还在和你嫂子说，这回可以把冰箱的腊货处理干净了。”

“真没想到啊，一场疫情说来就来，打乱了很多人的原有安排。不过，现在物质丰富，吃的问题总能想到办法的。”

“是呀老弟，到了我们这个岁数，生活就是要简单、有规律、注重健康就行了。”

“哥子，你的要求不低啊。按照专家分类，你已经进入人类生存的中层啦，再往上，就是实现精神层面的享受了 。”

“老弟，你拿老哥子打镲，——那是年轻人的追求。”

“不不，我不赞成。年轻人都很浮躁，贪图眼前物质享受。他们为了生活得好一点、更体面一点，背负的压力比成年人不知大多少倍。恰恰是你，各种牵累都没有了，一身轻松，正是时间，也有业力来擘画、来品觉更高层的精神愉悦。”

“现在年轻人也很现实，除了富二代、官二代一出生就含着金钥匙，普通人家子弟就得靠自己闯荡，有的碰得头破血流，有的是心灰意冷。但是也有一些想走捷径的，总想搭上直通车。”

早上过路口的一个画面浮在春现眼前，几个人在红灯亮着时不管不顾的穿过斑马线，他的思绪又跳跃到一些别的界面：生活里我行我素、不择手段的实现自己设定的目标、有意将自己从道德高地打扒下、台前幕后演绎黑白人生、貌似聪慧到家实则愚笨至极的人给自己套上绞索……

“一个社会要有正常的公共秩序，必须要有规矩意识，要有高度的自我约束能力，否则就会受到自然规律和社会法则的惩罚。这次疫情的爆发，就是一个例证。一味贪图物质利益，贪念一时口实之快，触碰了自然界已有的底线，受到了自然界的严厉惩处。但愿这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春现从幻想里挣脱出来，不免仍留下耽思的痕迹。

“知道你老弟是个理想主义者。可能吗？中国人的建设能力是超前的，破坏力也是巨大的，一般都喜欢在自然生态上打主意。看这些年生态治理所投入的远远超出了向大自然索取的，这是在向历史还债，为子孙后代作补偿。人啊人，欲壑难填，无所不用其极，跌落在这个噩梦里什么时候真的醒来……”

春现支着腮帮，满怀虔敬的聆听老哥的深情谈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可能内心孕育着不可告人的思想，多嘴多舌者心里必然是一片不毛之地。当你身边出现一个如焕哥之类的人，千万别认为他老实，更不要觉得他无知，因为他不可能把真知灼见透露给不相干的人。

“你看过报道，”焕哥平复着沸腾起来的的心田，接着娓娓道来，“澳大利亚的袋鼠一度成为农民的梦魇，挪威的帝王蟹让当地渔民头疼不已，英国的小龙虾简直是泛滥成灾，但他们都没采取激进的做法。放在我国，面对吃尽天下的饕餮大侠，这还称其为烦恼吗？我走过一些地方，不光是蛇、猫、果子狸、各种鸟类，像蝎子、蜈蚣、知了、蚯蚓等等，都堂而皇之的摆上了桌面！这次武汉疫情，据说罪魁祸首是一种叫中华菊头蝠的蝙蝠。这能怪上它吗，是它主动找上你吗，它找得着你吗？〇三年非典才过去十几年，人们就把这样惨痛的教训忘得一干二净。殷鉴不远啊，唉，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

春现想结束这次交谈，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拍着焕哥的肩头，歉意的说道：

“焕哥，对不起，暂停一下，有些口干，给你也端杯茶来吧，把你刚才塞给我的这些好好消化一下。”

会议等到十一点才开。点名时春现发现负责他们这组的领导也到了，部门的另外一个负责人生病请假了。他给小洁发信息，小洁回到：“吴班主提前结束病假，大敌当前，我们不能没有主心骨。王班主昨晚加班到深夜，昏倒在回家的路上，进院了。苍天保佑！好人平安！”

到这里有必要交代清楚一下。周春现所在的单位，是机构改革后重组的，三四个部门组合在一起，人员增加了，职能增加了，每个人要承担的工作量和肩负的责任，绝不等同于二加三等于五，可能等于十。而在春现每天打卡的这个小部门里，作为分管领导兼有片区工作职责的八〇后“王班主”，她娇弱的身躯理所当然的就必须扛起冲天豪情的男人的责任。她的出镜率让大伙儿手机爆屏，两三个月里没完整的休一天假，平均每天睡眠不超过六小时。她总是穿着一身制服出现在人们视野里，这样一个妙龄女子哪天换上自己的服装，不知道会是什么一个样子呢。人们发现，在食堂进餐，她总是捱到后面才来，脸上充满无奈，简单塞两口就放碗了。她的胃动力一直不好，靠着清淡的饭食维持体能，繁重的工作一点点在透支着她的身体，在哪一天倒下，尽管大家不愿看到，还是来了。令人不解的是，这样一个人，政治面貌是一名“群众”。领导找她谈话，同志们关心她，她这样回答：“我的身体不好，做不了多的工作，怕辜负了党的培养信任。还是让我在党外吧，我尽力去做，就不会有愧疚了。”

感激这个时代吧！正是有了更多更多这样的人，社会向前的步伐越来越平直，国家的力量越来越强大，人民的生活越来越幸福！

会前的空闲，春现走到外面露台抽烟，不经意望向远方，竟然没敢相信，黄牛岩那一排山峦，什么时候都戴上了雪花点点的帽子。他问一旁同样在抽烟的同事：

“你看，那是雪吗？”

“我昨天早上就看到了。你才发现？”

真的是雪！春现激动起来，极目望去，真想把那雪吸引到眼前！他像一个极度干渴的远游者突然看见泠泠清泉一般欢欣着，大口大口吸吮砸吧着带有雪味的空气！

是的，冬天没有雪花倾洒苫盖，好比春天看不见洋溢绽放的鲜花！

会议主要精神：所有在家干部职工放弃休假，把疫情防控作为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来抓，每个人务必牢牢肩负起这项艰巨紧迫神圣的重任，将防控工作延伸覆盖至全县。坚决服从防控指挥部命令，认真履行部门职能，和时间赛跑，和病毒死神赛跑，将疫情扩散蔓延的速度降到最低，将损失降到最低，义无返顾的、不遗余力的捍卫人民群众生命安全和身体健康，誓必打赢这场疫情防控阻击战。

当前的工作是：关停不利于疫情防控的一切经营单位，帮助酒店撤退疫情期间预订的宴席，避免人员聚集，阻断传播途径；加强防控物资（尤其是口罩、消毒液、抗感药等）质量和价格的监管；对武汉回乡人员以及与其密切接触者进行摸排上报；劝导居民不外出、少外出，外出戴好口罩；即日起禁止经营场所宰杀活禽；......

整个社会机器转动起来，飞速转动起来。经历了九八洪灾、非典肆虐、汶川地震的中国人民，正将经历又一次考验。毫无疑问这是庄严冷峻的现实给人类开了一个玩笑，社会文明进化的车轮必然将它碾碎掩埋，抛掷身后。

看一看，擦亮眼睛看一看，一战之后狂卷的西班牙流感，一只亚马逊河流的蝴蝶振动翅膀引起的美洲飓风！这里是中国！不管是以往血吸虫卵作害江南，还是这次蝙蝠露出狰狞面目，战天斗地的中国人民从来没有惧怕退缩过，他们众志成城、攻坚克难，总在人类战胜各种灾难的浩荡史卷上落下一笔笔浓墨重彩，总是他们笑到最后、笑得最好！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尽管有伤痛与苦难，却永远闪耀着无尽的华彩和荣光！中国从屹立世界的东方，到走到世界舞台的中央，正是在无数挫折和磨砺的鞭策激励下，创造出无数举世公认的奇迹与辉煌，循着这条人间正道，定将走向诗意和远方！

阻击战全面拉开了，周春现像所有中国人一样，投入到防控消灭新冠肺炎的人民战争，迎对四面袭来的疫流，奋勇搏杀！

作者单位：湖北省秭归县市场监督管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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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