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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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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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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之后


 

 

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五时。

从县城出发,再从山脚走到胡展家,肃立在他灵前。望着棺前的遗像,思绪万千。

上午,我和医务人员在县城重点区域开展核酸采样,临近中午,接到单位驻村扶贫干部老梅的电话:

“告诉你老弟一个消息,胡展已经和我们拜拜了——他直接脱贫奔小康了!”

不管怎么想,胡展不会这么快。

为迎接省级督查脱贫成效,昨天单位还组织到村里入户走访。我特意询问了他的情况,说精神还不错,不止是喝点饮料,连牛奶也让他喝了,看起来挨上两三月没问题。

我的另一位联系户老姜突然有一天主动打来电话,他女婿查出了绝症,他们之间的恩怨“官司”恐怕要交给阎王去断了。老姜老两口吃低保,还有个作为一般贫困户的四十岁的单身儿子长年在深圳打工,胡展是他女婿。他们的婚事他起初就“看不来”,但终究架不住姑娘的一门心思,造就了这段“孽缘”。

听说后,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胡展一倒下,他的家眼看也要垮!

我匆忙买了礼品,跑到县医院去看他。不细看,他还是那个我认识的胡展,马脸,蓬松的细灰短发,精干的身坯,一双骨节凸起的强劲的大手;可是却发现,他的腹部明显地隆起,衣服里好像塞进了半边西瓜,脸色蜡黄,嘴皮越发地乌黑。我问他感觉怎样,吃饭怎样。他说感觉就是真的生病了,以前劲逮逮的体质不知溜到哪儿去了,每天两顿饭好像也吃了点,还能喝点果汁饮料,医生不让沾牛奶。

十多天前,他跟着当护士的侄女坐车到县城,他说近期身体在作怪,皮囊里有股莫名的疼痛,胃里有根棍子在搅,看见饭碗就恼火,也见不得背架打杵,这回真要认认县医院的大门了。侄女陪同检查结束,安顿他在院里住下,转身赶回老家,帮着准备后事了。

在农村还有很多像他这样的,对自己健康状况到了迷信的地步,对医院莫名其妙地怀着忌讳排斥的心理。我曾多次劝他去做体检,中年人身体最容易出现状况,有的突然倒下让人猝不及防。他长年累月、没日没夜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生活无规律,只要可能就猛吃海喝,对身体毫不顾忌地作着双重摧残。对于这个话题,他连一个字都不想听,仿佛有人怀疑他非凡的劳动能耐,飞快地晃动着手,又用力拍打胸膛,两眼直视着我,掷地有声地说道:“我?没事!听这梆梆的声音!”

我找到住院医生了解情况。医生讲,病人的肝癌已到了后期,肿瘤足有柚子大小,只能保守治疗,尽尽医生最后的人道。这几天针药也停了,每天服几遍西药,让他觉得还在接受治疗,过两日就办出院,让他回家走完最后的路程。

“他本人清楚吗?”我惶惑不安地问。

“这个,你知道,我们是没告诉他……他本人……”医生露出神秘晦涩的表情。

 

我在三年前认识胡展的。我接受了三户贫困户,其中就有胡展;一户是他本家叔子,另一户就是他丈人。他丈人老姜老两口年老体衰,窝藏了一身疾病,纷纷丧失了劳动能力,评上了低保,为了方便就医,从封闭破落的小山村迁移到集镇租住。胡展居住的山上,离河边公路有半小时路程,是本村唯一未通公路的地方;他叔子住的隔他十来米远。

那一次要求和贫困户见上面,要签字,要存照。他叔子早下山我认识了,老姜家也去过,他还在邻近乡镇背运肥料,磨到天黑才赶来。一米六几的个子,背有些佝偻,走起路来倒像是去救火,浑身散发着力气;因为风吹日晒,在暮色中也看得清一张古铜色脸,可能烟抽得凶,嘴皮干黑;他话语少,不至于木讷,偶尔透露出一个与年龄相当的农民的世故。

山上两户,去过很多次了。头次去,他叔子来接我,陡峭蜿蜒的山路,我走了一个小时。如果说一生有几段刻骨铭心的经历,这次一定算得上。那是阳历六月,眼力所及呈现着鄂西山区明显的特征,岩石错落高耸,丛林荆棘遍布,山花芬芳灿烂,山雀和蜂蝶在色彩斑斓中跳跃、飞舞……我哪里顾得到欣赏美景!我为自己不争气的体质感到羞愧!更为可能辜负贫困户的期待而难过!……我当时走的路,不正是脱贫攻坚要走的路吗?

和他们一起闲聊,更一步明确了未来的脱贫之路。这里海拔近六百米,空气新鲜,土壤肥沃,山泉明澈,四季瓜果飘香,蔬菜绿色,特色产业脐橙发展顺利。是的,这里仅仅是缺少一条加快发展、摆脱贫困的交通要道!他们不止一次提起,等门前路通了,他们要开农家乐,他们知道农家乐,逛过农家乐,和这里比,那叫什么农家乐呀!

那时的想法,充其量只是盲目的期许,给自己设定的一个答案。问过村里,村里和我一样,也将这作为一种设想。当面对他们因为憧憬洋溢着的虔诚而陶醉的笑容,我也跟着默思遐想,长期陷入困迫的人们在亮光惊现的一霎那,内心燃起奔赴希望和幸福的光焰,耽情于臆想的享乐欢娱之中,也该成全与祝福啊……

这条路,是这两户的最大心愿,村两委也把它作为硬骨头来啃。经过奔走争取、查勘论证,这条路终于摆上了日程,年底前进入招标,明年可望动工……可是胡展呢,倘若地下有知,他应该看得到。

从得到讯息,我对胡展叮嘱,一旦动工,作为直接受益者要积极参与,以后的维护也要包起来,让这条脱贫路变为小康路、幸福路。不喜言辞的他满口应承。

走的人终归是走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很好地活下去。他给家人留下的是怎样的一摊子呢?一间年代久远的经过危房改造的土瓦房,四亩多土地,老婆身体羸弱不胜农事,一个读初三的儿子;如果算得上的话,还有健在的、急需赡养的丈人丈母;还有,本该属于他的脱贫攻坚的最后一段路。

情势不等人。从医院回来,就在思虑他的身后如何安顿。我给老梅打电话,希望他帮忙做工作,给他家人争取低保。喜出望外的是,村里已经在考虑了,而且正赶上每年低保户的重新审查确认。

 

有意思的是,和我熟悉了,胡展和他叔子不再管我叫“刘主任”,他叔子快七十了,自然很随意地冲我叫“小刘”,可四十出头的他呢,在绕不过必须要称呼我的时候,口里冒出的却是“刘哥”长“刘哥”短的。听着听着觉得越来越那么顺耳,也品味到他对我一步步地亲近,我们的关系真的就像我说的“朋友加亲戚”那样。我们在谈事的时候,他这样表态:“刘哥说了的,没错儿,都是为我们好。”赶上他家的饭点,他拿起酒杯,边倒边说:“今儿要陪刘哥碰两下。”村里遇到卡脖子的事,我去电话,最后他在那头说:“刘哥你这样说,我不犟。”

其实这些都正常不过。我说的有意思,他的丈人老姜。我们“认亲”以来,俨然就成“兄弟”了。老姜的老伴儿和我拉白,提到老姜,总是必称“你哥”。我感到有趣儿,说出了其中情由,老姜一个哈哈打过来:“‘少年叔侄称弟兄’,这样你们还好相处些,我们都成平肩人了。”当了一辈子农民的老姜,看不出一点“小农”的短视和固执,主动去了解相关的扶贫政策,通过电视以及和他的镇村干部朋友的交往,还知道国家其他一些政策,也还晓得国际上一些大事件;他不仅熟练掌握各项农活,还熟谙乡间的风俗民情,他是一个老道的庄稼汉,也是一个遇事极肯出力出热的“主事人”。他有次动情地说:“我们做了大半辈子农民,靠着自己双手吃饭穿衣,在当地尽其所能行善施好,总在想,老天爷还是在关照怜惜我们,不然这几把老骨头早抛在老家的山岭上,坟上草有一人高了……自打认识了你们,还有这些年我们亲身感受到的、享受到的,我这才明白,共产党才是我们的老天爷!”

在和老姜几次面对面、心贴心长谈之后,跟我道出了与女婿的“不愉快”。他讲,胡展的家族人多是害病早年弃世的,不是咒他,他看这个“面相不合”的女婿也不像享寿长久之人。这人“有娘养无娘教”,对上人没得模样,他就看上了自己的闺女。早年老姜他们还强壮,在土地上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地挣生活,在当地也是响当当的人家,每年杀两口大猪,给姑娘家送几块肥膘肉、两根蹄子,那几年也还走动。到后来,胡展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认为这两个老东西是从地下蹦出来一样,还强迫姑娘外孙断了走动的路,再后来,老姜狠心撇清了这层关系,放言不准女婿再踏进自家的门。

听完讲述,我心里沉重起来。改善他们关系刻不容缓,但丝毫不比脱贫攻坚更轻松,要彻底脱贫,这一固疾必须跟步消除。在现时农村,家庭产生无法调和的矛盾,势必影响到生产生活和安定团结,这就叫“无知”“愚蠢”。扶贫要和扶志、扶智相结合,将扶智作为扶贫的前提;脱贫后的乡村振兴,把这同样纳入工作内容。我只能迎难而上,在干好扶贫的同时,推动他们矛盾的解决。

带着这份心念,我多次找村干部商量。村里反馈和我了解的差不多,都用既赞赏又惋惜的语气说,胡展做起活路来绝对是把好手,比常人都卖力,简直到了挣钱不争命的地步!他也没念几天书,受到原生家庭影响也是实情。但他不想变“孤老”,不是一个日月颠倒和油盐不进的人,工作是要做的,只能慢慢来,长远攒下的矛盾不能指望一时半会儿得到解决。眼下村里正忙着脱贫验收,精力还不能放在这上边,等缓过这阵,大家齐心协力把他们家里陈谷子乱芝麻统统“收仓入库”。都说做人的工作是最难的,我一人去做好比坐纸船跨长江,有了村里牵头、大伙儿搭力,我感到肩上一下子轻松了。

他老婆曾在我面前流露,有时候真不想和他过了,不是就儿子,这个家说散就散了。他不光在她父母面前狠心,对她和儿子也没多少情分。家里经济由他这个男人掌握着,她平时急用钱都伸手要,和“小媳妇”没两样。儿子上次得了急性阑尾炎,痛得身子蜷成一团,额上冒出绿豆大的汗,他连这点小钱也不想出,就是不愿往医院送,不是孩子外婆做主包车送到县医院,儿子一条小命就栽到他手里了。还有,儿子舅舅上次回来,买了一块可以通话的手表,又给了五百块钱,他晓得后,将表和钱恨恨地丢出门外……

为弄清谜团,解开疙瘩,必须正面接触胡展。有次在他家吃饭,我端起酒杯跟他碰:“老弟,端起杯子无话不说。这是你的家事,也是我的工作,这个事情必须要解决好,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次不行有下次,下次不行还有下下次,直到你们顺应了时代潮流,符合了大家的心意……你看哪,你叔子一家,老少笑呵,日子是过得越来越兴旺。山脚下那户王家,早先年家里闹得挺欢腾,周围四转哪个不羡慕!后来父子反目,相互间还撸起了袖子……唉,儿子离了婚,现在不知跑到哪一方了,老子气得喝药吊颈……”

他将杯子放下,沉着脸,一下紧一下地眨着眼,慢吞吞地回道:

“刘哥……我自己……别人……还是喝酒。”

他老婆端着碗坐在一旁一动不动,眼神发呆,心里却翻腾不已。

    应该是谈不下去了。后来又作过几次尝试,都没有明显收效。但我并不失望,从来没在他那里遇到更为激烈的抵触和拒绝,他的那扇门还留有一丝缝。从旁人嘴里听来,他们家里问题不能全落在一人身上,他在前几年表现得还是有板有眼,走几个小时去帮老人做些重活,放老婆孩子一年看视一两次老人,至于后来……唉,清官难断哪!

老姜这头呢,我尽情作着分析、解劝、鼓动,说的话能塞满一卡车,锈死的螺丝开始松动了,每当提起他女婿来,态度软和多了……

有时我想,假设那一天,他们爷俩把手言欢,是以翁婿相称呢,还是因为有我而互称“兄弟”呢?哈,有意思!

 

 

不久前,一位文友去乡镇支教,晚上发来微信。

“刘兄,胡茂远你知道吗?”

“嗯?”

“我在他们中学支教。”

“那他很幸运。他家庭最近遭遇不幸。但他很懂事,天资不浅,热爱学习,语文很好,作文经常得优秀。请你多留意,多费心。”

“和他交流过,讲了他家很多情况。”

“我想你和他交流不困难,他心智蛮成熟的,一切他能面对。”

“看得出,他是个有志向的孩子,我会在他身上用功的。共同努力,希望他走出自己的道路,活出属于他的精彩。”

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便让我啧啧称奇:瘦高挑儿的个子,清秀白净的脸庞,纯净灵动的眼神,见我进门迅即站起,露出自然礼貌的笑脸。他手里抱着一本刚合拢的《资治通鉴》。我问看得懂吗?他未经思考地答道:“正因为看不懂才看哪。”农家醒事的孩子,有着学习和读书的嗜好,我极为兴趣,后来再到他家,捎过几次书籍,有过几次促膝交谈,他对我逐渐生发了好感,和我结成了朋友。

如果说壮年早逝的胡展给这世界留下了什么,他的儿子,一个见人有礼、趋于成熟、捧读成人看的大部头的少年,他知道吗?……

 

我为胡展烧了纸钱,点了三炷香,作了三个揖。胡茂远陪跪在灵侧,我扶他站起,拉着坐到靠墙的板凳上。我这位年少朋友表情沉静肃然,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么一天,又好像是在参加一位远房亲戚的葬礼。

老姜由于身体原因不能到场,他老伴儿拖着病体赶来了,还带来了儿子的帛金。他们替姑娘打算,路没修通之前,脐橙树委托给叔子,平时经管好园子,照顾好孩子的生活。女婿走时留下一点存款,每月有低保金,这母子俩今后的生活可保无虞,孩子的学习成长谅也无虑。

属于胡展的时代成为了历史,一个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了——

……路修到了门前,脐橙收获季,车来车去,人来人往。

……在树林掩映里,新楼房建起了,一畦畦园田,一棵棵果木,一簇簇花卉,门前辟有三四分的鱼塘,房后的林间放养着牛羊,四下里鸡鸣不断。城里人慕名而来,宽平的院坝停满了车辆。主人家高兴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忙里忙外。

……胡茂远考取了重点高中,来祝贺的亲戚朋友纷至沓来,踩坏了门槛。

……老姜老两口让回家创业、业已成婚的儿子开车接上山来,拣着轻省活,陪着来客说古道今。

……同行前来参观,四处巡游,赞叹不置,眼馋得恨不能将这座山搬起走。

……政府领导在锣鼓声中在这两户的门楣挂上“小康之家”金灿灿的匾额。

………

 

        

                            20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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