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组诗）

□ 给父亲理发

从未对生活低过头的父亲，此刻

把头垂下去

我在身后，一点点理掉

他饱经沧桑的岁月

一把把从时间里结晶的盐粒

从他头顶上哗哗地砸向大地

此刻，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

我强忍住泪水

轻轻洗掉父亲顶着的灰尘

七十八岁的父亲，佝偻着身子

时不时打量一下

大地

2023.5.19

□ 早餐

早餐简单得

有时只有一碗鸡蛋汤

父亲在院子里缓缓坐下来

慢慢咀嚼

仿佛只有这样

才能咂摸出生活的味道

我用同样的一碗鸡蛋汤

陪着父亲

我站着一饮而尽

生活，还不允许我就此停下来

反刍一下我这惨淡的人生

2023.5.19

□ 人间

人间太浅

我一不小心就会暴露自己

还好这是夏天，草已浓密

我可以轻易藏起身体的一部分

草丛里，蜘蛛与蚂蚁会同时跟我打招呼

在人间

我们都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同类

幸好有野草，我们才不会过多暴露

生活的艰辛与酸楚

有些树，花开过之后

就只剩下叶子

仿佛花只是开给四月的

夏天才刚刚开始

我们需要把背上多余的东西卸下来

去阳光下重新调整一下方向

诗与远方

都是目光希冀的地方

尽管遥不可及

我们还是喜欢站在高处

朝着天空望一望

而泪水

只能甩给身后的黑夜

在人间

有时我们来不及悲伤

2023.5.19

□ 一日

一天就这样轻飘飘地度过

仿佛风从夏天吹过去之后

就再也没有回头

花在凋零，草在长高

好多日子不下雨了

河水又浅下去三寸

不能再浅了，再浅

就会有夏天的骨头提前暴露出来

刺痛人间

有人在岸边来回踱步

仿佛把河里的时间一根根抽出来

又一根根放回去

上午乌云密布，似乎大雨将倾

而下午，又拨云见日

一天之间，仿佛同时经历了白天与黑夜

风把草丛撩拨得心旌荡漾

生活的苦乐酸甜，如一枚枚楔子

深入每一个日子

发酵，或者沉淀

当我终于回过头来

发现黄昏再一次被暮色淹没

而野草正疯长着

欲一点点吞噬掉

我逐渐下沉的肉身

2023.5.18

□ 野桃树

从村西头的沟里

忽而长出来一株野桃树

三月忽然充满了野性

它指挥着枝头上的每一朵花

都往日子的深处开

没命地开

直到把河里的心事全部泄露出来

在野外，野桃树开得那么孤独

有风的时候，它才交头接耳一番

它每天都向着天空开

或许只有开放

它才能说出属于自己的语言

河底干涸得仿佛大地

仍未彻底醒来

蝴蝶从花里挑走甜蜜

用来酿造五彩缤纷的日子

树下的蚂蚁，成群结队

似乎在讨论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走不进河底

此刻我与野桃树

是两枚平行的孤独

2023.5.18

□ 界线

夕阳落下的刹那

被地平线轻轻接住

天与地之间

便有一道火绳在燃烧

直至暮色降下来

把火熄灭

只剩下一地灰烬

没有风来收拾残余

大地就一直这样灰着

等到月亮从云层间探出头来

落下的光如一把锋利的匕首

把混沌的宇宙生生割开

朦胧中，人间的影子渐渐凸现

眼前的院子被一支无形的笔勾勒出来

仿佛南方水墨画里的突兀

而院子后面，依然被雾笼罩

看不见的地方

往往暗藏神秘

光只隐约照见

眼前的一小块区域

这已足够我躺在榻上

回顾我半生的跌宕起伏

2023.5.18

□ 风忙着收割月光

月亮是黑夜里唯一的探照灯

它轻轻落下的光辉

被大地捡了起来

一片草丛在夜里隐去

另一片草丛闪着光亮

偶尔加夜班的蚂蚁

还在趁着夜色忙着搬运时间

举着手的榉树，匆忙间

把头举了起来

河流把月亮淹没

不曾溅起涟漪

一些历史人物被历史淹没

唯有诗歌

从漫长的历史中逃了出来

捎带着奔波之苦

借来小雷音寺的禅音

披挂在金牛山的肩上

2023.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