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章嫂去世。
章哥已经八十多岁的人了,还来给我爸拜年。他说话,也不那么利索了,嘴已经一抖一抖的了:“五叔,我.......给你拜年。”爸爸说:“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要再磕了。”章哥说:“自己的叔,不磕不行。”说着,他的腿,颤颤抖抖地跪下去,两只露着青筋的手,摁在地上,一顶白发、满脸皱纹的头,磕在地上。那苍白的长长的胡须,也盖在了地下。头磕完了,他却站不起来。摁在地下的手在打颤,身子也在打颤。这个时候,爸爸扶着他,慢慢地站起来。他可能是想起了刚刚去世的章嫂,两只失神的眼睛,看着我爸爸的脸,看着他一生中最亲近的五叔,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流下来,流湿了满是皱纹的脸,也流湿了我爸爸的老手。爸爸紧紧地抱着他,两个老人,胸对着胸,肩靠着肩,脸贴着脸,一同呜咽着哭。
章哥叫刘宪章,比我爸爸还大几岁,当了多年的村干部,是我们村第一任党支部书记。按辈份,章哥是我爸爸的侄,所以每年春节都要来给我爸爸拜年。老一辈人那情意浓浓的礼节,后辈人可能永远没有了。
亲爱的章嫂,娘家是梁集李家团村,名字叫李振香,矮小的身子,一双像清水一样纯洁的眼睛,脸上总是挂着慈爱、善良和真诚的笑。
章嫂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有名的孝敬公婆的好媳妇。
章哥的爸爸---我亲爱的大爷刘书芹年老的时候,常尿到裤子里,拉到裤子里。章哥是村干部,没有时间照顾老人。章嫂就微笑着给公公扒下裤子,用那些孩子们上学废弃的作业本子,给他擦屁股,然后,她把那些粘上臭屎的擦屁股纸,扔到地下,扫进簸箕里,端到外面,倒到堆满垃圾的村后,又把公公尿湿和粘满屎的裤子,放进盆子,端到小河边去洗。
章嫂蹲在小河的边上,把脏裤子放进河水里,用力地抖着,涮着,再从水里提起来,在水面上啪啪地摔着,她快乐地看着那些鱼儿,再把涮过的裤子,放进盆子里,把洗衣粉撒进去,一遍遍细心地揉,用力地搓,手摁下,头低下,身子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洗好的衣服,她拧干,放盆,再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端着,小跑似地往家走。
走到家,她对公公说:“爸爸,您再到大门外坐一会吧。”
“好,好。”
她就把公公抱到炕边上,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公公的双臂放到自己瘦小的肩上,让他的两手搂着自己的脖子。她的手,倒背过去,搂着公公的腰,挺身站起,身子半弯,一步步走向院子。因为个子小,她背着公公在院子里走,公公的脚耷拉到地下,在她的身后,在院子里细软的土地上,留下公公的脚划的,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线,像是一道深重的感情的长河。
她把公公放到门前的石墩上,拍拍公公的腿,握握公公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半跪在老人的面前,仰脸甜蜜地笑着,还要说上几句贴心的话:
“爸爸,你在这儿坐着,晒晒太阳,透透气,看看街上的人,散散心。”
“好,好。”
“爸爸,有事就大声地喊我呀。”
“好,好。”
老人就坐在那个门蹲上,看着天上的鸟飞,看着满大街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打捻,踢毽子,跳绳,捉迷藏。
章嫂的家就在村南靠近小河的街面上。老人看着这条小河,绿色的垂柳,清清的河水,游来游去的鱼儿,还有那毛茸茸的小鸭子,跟在妈妈的身旁嬉戏玩耍。那一群群白鹅也在水里畅游,在河边迈着它那轻盈的步伐。一群孩子叫着,跑到河边捉蝌蚪,捉小虾,捉小鱼。看着看着,老人乐了,就高兴得唱上两句:
我家门前有小河,
河里鱼儿多。
鱼儿快活,
跳起一尺多。
还有一群小白鵝,
戏水戏绿波。
鵝儿快活,
昂头唱起歌。
过路的村民,看着这么高兴的老人,都和他打招呼:
“大爷,您好有福啊。”
“有福。有福。”
“大爷,您好开心啊。”
“开心,开心。”
“大爷,您看您,面色红润,每天都活得这么快乐。保证能活到九十九。”
“九十九,九十九。”
“大爷,您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上辈子怎么修来的福哇?”
“不是修来的。菩萨送的。”
章嫂也是有名的善心人。有一年,附近的村子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走失了,孩子站在村头,咧着大嘴,呜呜地哭。章嫂走过去,亲切地抱着孩子,握着她的小手:问:“你爸爸娘叫什么名字?”孩子摇头。又问孩子:“你是哪村的?”孩子还是摇头。再问,孩子就哭了。她把孩子领到家里,逗她乐,给她好吃的,哄她睡觉。又对在学校工作的儿子刘洪奎说:你想法打听下这个孩子的大人。洪奎就写通知,发到学校的各个班,把孩子的特征写的一清二楚,又在公路的大树上贴了很多广告。几天后,孩子的爸爸娘终于找到自己的女儿,他们拉着孩子哭,然后让孩子和他们一起跪在地下给章嫂磕头。
这么好的章嫂走了,章哥难免会这样伤心。
章嫂走后,她的儿女,她的子孙,一个个比一个优秀,都成了崔屯人的骄傲。章嫂在地下应该会笑吧。我想起了神灵,想起了上帝,想起了厚德载物,想起了量子论中关于亲情传递可能是一种神密的物质的学说。我想,德应该也是一种高贵的神密的物质吧,她能惠及子孙,能托起人生,也能托起一个伟大的世界。将来有一天科学可能会证明:厚德载物,不仅仅是一种理念,应该是一个伟大的物质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