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崔屯从前是一个贫穷的乡村。它的振兴,是在一步步走向市场经济的过程中实现的。走过的每一步,都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记得,一九七二年的一天,在村北一个大院里,人工轧棉花的机器,突然哗啦啦地响起来。满屋子挤满了笑声,满屋子堆满了,弹出的雪白的棉花,满屋子飞舞着,长长短短的棉絮。崔屯的轧棉人,头上戴着一顶洁白的帽子,眉毛都染上了,一层白白的霜。从此,“轧棉花了!”的叫声,响遍附近的大小村庄。陈虎胜的父亲陈汉卿大爷,就是那个时候接送棉花的名人。他长得高大,往街上一站,就是一座塔,声音也哄亮。喊一声,周围大树的叶子,都振得哗啦啦响。那些狗啊猫啊鸡的,吓得满街乱窜。这声音不仅整个村子能听到,连附近的几个村子,都能听到。崔屯轧的棉花确实太好了,陈汉卿大爷一嗓子,就能喊得村里的人,呼着叫着,把他的车子围起来。可能是陈汉卿大爷的喊叫声,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还有一种奇特的音乐美,一进村,还没有喊出声,孩子看到了,全都往家跑,一进家门,就大声地喊:娘啊,娘啊,轧棉花的来了!村里的老娘们,就像看大戏一样,从家里跑出来,团团围住他。听到他喊出那声“轧棉花,崔屯的好棉花!”时,就像见了尊敬的上帝,得到什么宝贝似的,开心大笑。家里有棉花要轧的,就一抱抱的,放到他的车上。那些怕他的狗呀猫的,看到人们这么喜欢他,也都不再怕他。狗跑过来,蹲在地上,摇着尾巴。猫瞪着像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喵喵地叫着。他接的棉花太多了,给生产队长说:俺那个娘啊,多得推不了啦。生产队长说:给你派个棒小伙,你选。他说:就要小义头。小义头就是谌存荣,像小棉羊一样善良,像小狗一样忠诚,像小老虎一样壮实。以后,他接送棉花,谌存荣像个护兵一样,推着车子,跟着跑。这应该是人民公社化以来,崔屯人迈向市场经济的第一步。只是那个时候被称作副业。
后来,这个大院里,又有了一个孵鸡的暖房。走进热腾腾的暖房,满炕的鸡蛋,满炕刚刚从蛋壳里钻出来的小鸡,让人振奋,让人惊喜,更让人敬佩的是聪明的崔屯人。小鸡张开黄黄的小嘴,仰头喳喳地叫着,就像一群刚刚出生的可爱的婴儿,在满炕上乱跳。崔屯的孵鸡人,在37.5~37.8度的室内,穿着裤叉,光着膀子,满脸挂着笑,伸着手,满炕上抓小鸡。他们三五十五,四五二十的,拉着长长的声音数着唱着,把那些小鸡放进一个个大筐里。这简直就是一种最美的歌,饱含着激情和幸福感的歌。精明的老会计陈红灶大爷,听着这歌,戴着老花镜,拿着笔和纸,一笔笔地记着生产和卖出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帐目。一笔笔的流水帐,一清二楚。他看着帐上那喜人的数字,笑弯了腰,一次次把老花镜掉到地上。最初孵鸡,要请技术人,后来跟着孵鸡的崔屯人,都成了技术人,他们可以自己孵,孵出的小鸡,成色竟然比请来的技术人孵的还要好。每年春后,小草刚刚发绿,钻出嫩嫩的芽,崔屯的小鸡,一筐筐卖往近处的村庄。“卖小鸡了!卖小鸡!崔屯的小鸡!”崔屯人,骑着自行车,满载着两三筐的小鸡,奔走在土路上,奔走在炊烟缭绕的小村庄,站在大树下,墙头边,挺着胸膛,大声自豪地哟喝着。那些欢蹦乱跳的小鸡,喳喳地叫着,唱着欢乐的歌,走进了千家万户。
一九七五年夏天在大街的东边,那个老碾棚旁,神奇地出现了一个香油坊。这间土房里,传出了哗啦啦炒芝麻的声音。油坊很简陋,一口铁锅,锅下的灶里,点着柴禾,旺旺的火苗,跳起来,搅拌芝麻的葫芦,转起来,香味在屋子里,飘起来。炒好的芝麻,放进木质的榨油机里。精明的崔屯人,摁着杠杆,流着满脸的汗水,榨出香味扑鼻的油。油钻进鼻子里,香塌了脑仁。后来这个小小的油坊里,竟然走出了宝连哥为代表的一代英才,他们成为最早给崔屯长脸争气的一代人。宝连哥,就是谌宝连,发达的大脑里,生长着不同于常人的精明。村里有了油坊,崔屯的卖油人,一样骑着自行车,走村窜户,卖的一样的油。别人一天卖不多少,而宝连哥却大桶大桶地卖掉。他大概只是初中毕业,但看的书多,大概他的聪明和才智,就是从那些书中来的吧。因为他卖的油太多,公社领导说他姓资了,要割尾巴。割尾巴时,他还吓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割完了尾巴,他还是卖得那么多。生产队长说:你的尾巴没了,咋还能卖这么多?他说:俺娘又给安了一个新的,新安的尾巴姓社了。
一九七七年的一天,崔屯老饲养棚院内三间西房里,出现了一个轧胶厂。最早的轧胶是烧煤,生产的是实心胎,也就是不用打气的车胎。小青年们汗流浃背地推着最土的轧胶机,烤着冒着黑烟的煤火,熏得漆黑的脸,浑身的灰,满鼻子的胶沫子,从肉体到骨子里,都透着呛人的胶味。每天清晨,小鸟刚刚登上枝头,欢乐的笑声,带着浓厚乡情的亲切的话语,就从这个院子里飞出。满院子,满屋子,都是孩子们火热的青春气息的身影。就是这个轧胶厂,培养出薛秀华、赵景余为代表的一批最早的业务员。他们随身带着实心胎的样品,很会谈业务,一见面,从右兜里,掏出一盒红塔山,很礼貌地抖出一支,让人家自己抽出。不等放进嘴里,打火机一摁,啪的一声,冒出一团火,右手举着,送到嘴前,左手挡风,捂火,弓身,仰脸,微笑,像太监对皇帝一样恭敬地点着了。又背过身,从左兜里掏出一盒经济烟,抽一支,点着,塞进自己的嘴里。这时的国人,都是很诚实的,坏心眼还没有从娘肚子里生出来哟。中国的字典里也没有欺骗两个字。人和人相处都像两三岁的孩子一样真诚。买卖很快就做成了。他们就是这个村子,改革开放还没有真正开始时,在外面,跑烂鞋,睡街头,啃饼子,喝凉水,上了车像孙子,下了车像兔子,回到家像老子的,最早的一批业务员。
一九七八年,春天的脚步近了,崔屯的老生产队长赵秀昌,建起景县第一个私人养鸡场。主要的养鸡人就是他的四女儿赵景花。这时候养鸡,还不知道圈在筐里,那些鸡满院子跑,满院子飞,拉的鸡粪,下的鸡蛋到处都是。那些鸡蛋,在赵景花的眼里,全都变成银蛋蛋,那些鸡粪也是一地的金钱。赵景花咕咕叫鸡的声音,鸡们嘎嘎鸣唱的声音,还有赵景花打扫鸡粪拾鸡蛋的身影,让这个院子充满了春天的朝气。赵景花在院子里走,鸡们也跟着走。赵景花转个圈,鸡们也转个圈。赵景花跑一遭,鸡们也跑一遭。赵景花笑,鸡们也跟着笑。赵景花坐下来,鸡们也都围着她,趴在一旁。有的飞到她的大腿上,收爪子,缩脖子,眯眼睛,惬意地,美美地,打着盹儿。这个时候,还没有听说过有私人的厂子和企业。这个老人却走出了第一步。县里的领导感到惊奇,老百姓更觉得新鲜。于是景县电视台台长马云生,亲自前来采访,把他的照片和事迹刊登在衡水日报上。
一九八三年乡下刚刚有了电,村里就出现了一个面粉厂。面粉厂是三间土房。合上电,粮食从电磨的上斗,送进电磨机,雪白的面粉,金黄的豆面,土黄的玉米面,从下面的漏斗里流出来,流进鼓鼓的面袋里,流进崔屯人的心田里。从此,村北挨着葛风台家的那个老碾房,黑天白日不停地吱咛咛的声音没有了,村子里那几个古老的石磨,也再没有转动过。据说,有一天晚上,有人听到,老碾房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又看到有一道亮光,从老碾房的门里飞出来,向着有石磨的地方飞去,接着,在村南头,出现了两个白胡子老头,一个喊着石碾哥,一个叫着石磨弟。哥哥对弟弟说:“咱们在这里住了几千年了,给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出了这么大的力,造了这么多的福,他娘拉个腚的,现在说不要,就不要咱了,实在窝囊。”弟弟抱了抱哥哥,说:“这些鸟人,真是势力眼,喜新厌旧,有了电磨,把咱当鼻腚刮子(稀鼻涕)甩掉了。不走也不行。哥,咱走啊。”两个白胡子老头,又哭了一会儿,就离开了这个村子。这以后,村里的人就看到那个老石碾不在了,村里石磨也不在了。从此,结束了崔屯人祖祖辈辈轧碾子和推石磨的历史。在人类的历史上存在了几千年的碾子和石磨,从此在我们村,就这样奇迹般地消失了。
一九九一年,村子里有个叫陈振起年轻人,带领崔屯人在村西建起了景县第一个胶管厂---华北橡胶厂,生意还异常火爆。胶管厂赚到了钱,村里又种起大棚菜。大棚里,有了韭菜的花香,黄瓜的美味,辣椒的清香。微绿发黄的韭菜,嫩的要滴出水来的黄瓜,让人口水欲滴的甜辣椒,在寒冷的冬季走向市场。崔屯人的心,像吃了蜜一样甜。村里又打了机井。井水从深深的地下抽出来。崔屯人站在麦田里,玉米地里,豆子地里,看着清凉的泉水,在水沟里流着,在一个个小方块的田地里流着,就像流到心里一样美。干旱的土地,喝上甜美的水,就像抹了一层油,绿油油的庄稼,喜人地往上蹿。村里还买了割麦的收割机。这个时候,农村还很少有人用收割机割麦子。崔屯却是这十里八乡,能用收割机割麦的第一村。收割机开到村民们的责任田里,唱着笑着,欢快地叫着。千百年来,祖祖辈辈一直爬着在地下割麦的崔屯人,欢呼跳跃,所有的热血都沸腾起来。刚刚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庄稼人们,已经看到了红日即将喷出的那道曙光,看到了未来的那个金灿灿的希望,看到了前面那个美好生活的彼岸。陈振起很快就成了景县著名的大企业家,成了景县胶管企业的引路人。景县很多有钱的人,都到崔屯来,向他学习,向他取经。他毫不吝啬地真诚地坦率地告诉他们怎么赚钱,怎么做胶管,怎么办大企业。他把前来的每一个人都当作朋友,当作知己,热情相待,请他们吃饭,和他们豪爽地大碗地喝酒,带领他们走上发家致富的路。春节过年,有了电视机的景县人,看到陈振起在电视上给崔屯的乡亲拜年,也给全景县人民拜年的时候,都咂着舌头,高高地树起大母指。这以后,崔屯的私人胶管企业,全景县的私人胶管企业,也像喷泉一样,咕嘟嘟地从地下冒出来。这以后便有了闻名全国,面向全球,走向世界的景县胶管产业群,它像一颗颗灿烂夺目的星星,遍布景县县城和大大小小的村庄。也成就了一个个一根胶管闯天下的英雄。
今天,一个富得流油的崔屯,也在全县全省全国出了名。
刘宪华 写于2023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