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屯人有了微信群,每天群里,叫嚷嚷,闹哄哄的,各种图片,各种信息,老在群里飞。冬生闹得最欢,不光发信息,还唱歌,声音洪亮又激昂,那歌声,常带着一种乡思的浓浓的情。
可是那个头像,秃头顶,胖身子,圆圆的脸,五十多岁的样子。他哪里有冬生的影子啊?我记得冬生。
我十七岁在生产队喂牲口的时候,就常看到冬生:一个几岁的孩子,一身的尘土和泥巴,脏脏的脸,瘦小的身子,在崔屯的大街上,跟在一群孩子屁股后面跑。他是贤大爷的外孙。贤大爷没有亲生儿子,也没有亲生女儿。冬生的娘是张奇庄张富财的大女儿张丫。我叫她丫姐。贤大爷是丫姐的姨父,又是养父,是冬生至亲至爱的姥爷。贤大爷姓陈,字洪造,号雅亭,乳名贤,是崔屯有名望的大文化人,可能不太会种地。孩子们总爱欺负冬生,常大声地哇哇地叫着:陈洪造,瞎胡闹,拔了麦子种山药!他就哭,哇哇地哭着往家跑,一头扎进姥姥的怀里。姥姥说:以后他们再喊,告诉姥姥,姥姥撕了他们的嘴,扒了他们的皮。这以后,姥爷戴着老花镜,在灯下教他认字,陪他念书。那灯是发黄的光,一闪闪的,突突地冒着黑烟。就这样,在这个小乡村,姥姥、姥爷陪他生活了十二年。十六岁离开崔屯那年,张奇村他的舅家通了电。在舅家,他觉得那灯绳好神奇,咋一动那个绳,灯就亮?还贼亮贼亮的。他想,崔屯啥时候有电啊?崔屯有了电,在姥爷家看书,就不用那个常把鼻子熏黑的煤油灯了。可是这个梦想,直到他离开崔屯也没有实现。
贤大爷自从有了冬生这个外孙,成天扬眉吐气的,在街上走路,在孵鸡的暖房当会计,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时不时哼上两句小曲,脸上也挂着笑。那是暖洋洋的,充满希望的笑。就像阳光在他的心里播下发芽的种子。但他很少在街上抱冬生,也很少在街上拉冬生的小手。他亲冬生,只是在家里,等冬生睡着的时候,他才悄悄地亲冬生的额头,还拿着手电筒去房檐下掏麻雀。掏了麻雀,也要悄悄地放到冬生的头前。冬生的姥姥到是经常抱着他,拉着他的小手玩。冬生也经常搂着姥姥的脖子玩。
自从冬生走了后,贤大爷就再也打不起精神,走路也不哼小曲了。那么大个男人,还躲在一个角落里抹眼泪。贤大娘更是和原来不一样了。他们家原在村北的第一个胡同最东头,房东的水坑边就是那棵几百年以前的老柳树。老柳树的叶子,绿绿的,茂密的,盖住他家的房,给这个院子带来了一片生机和活力。院子里还有一只大狗,威风凛凛地趴着。这个时候,他们家可能是这个村子比较富足的人家了。大概冬生走后,心气差了,日子不跟从前了,就搬到村北街面他侄子那个院子住。院子也没有墙头,只有一圈篱笆。我在街上走,经常看到贤大娘在院子里纺线,斜对襟的黑上衣,挽腰的黑裤子,裹过的小脚,头后一个苍白的发卷,一个人,孤零零的,纺线车子吱咛咛地响,满天飞舞的草叶子、树叶子,总在她的头上飘,树上的鸟粪也经常落到她的脖子里。白天贤大爷去生产队干活,没有人和贤大娘说话。贤大娘只跟那些鸡说话。她把那些鸡当作冬生,那些话也都是对冬生说的。她说:冬生啊,你不在姥姥身边,姥姥照顾不了你,你要吃好,你要喝好,晚上的被子也要盖好。她说:冬生啊,在大城市,跟爸爸、娘,好好上学,好好读书,长大了就有出息。她说:冬生啊,等你上班了,挣了钱,也别舍不得花,多给自己买好吃的。她说:冬生啊,别老挂着姥爷和姥姥,姥爷老了,姥姥老了,没有用了,总有一天会见上帝。等姥爷、姥姥见了上帝,也会保佑你。她说:冬生啊,孩子,好好地生活,只要你活得好,姥爷、姥姥就放心,就开心。
贤大爷街面住的房子西边的水坑里有一个大庙。这庙就是一个小山一样的高高的土堆,春夏秋冬都有一层厚厚的草,冬天这庙上的草是干的,平时是一片绿,没有人敢去割这草。草里有很多的鸟粪。晚上走过这个庙,心里凉飕飕的,浑身哆嗦,腿也发软。那年日本鬼子进村,在这个庙前打死葛荣华部队好多人,也打死好多崔屯人。后来,有人老了,崔屯人会到这里烧纸,烧香,磕头,给老人送饭,送老人上天。自从冬生走了,贤大爷老去这个地方溜达,老瞅这个庙,瞅着瞅着,就会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走,会见不到冬生,就掉泪。有一天,贤大爷真的老了,崔屯人哭着为他送葬,喊叫着,让他走好,趴在这个庙前哭着送他去上西天的路。后来,贤大娘也走了,贤大娘走的时候,是叫着冬生的名字走的。那以后,冬生家的土房就倒了,那个院子也成了一片废墟,堆满了一堆堆的土,长满了野草和小树。
前几天,冬生在群里又发信息:崔屯有个少年郎,一十六岁离家乡,离别崔屯奔包头,军工厂里度时光,岁月沧桑催人老,如今回乡头发光。四十年来不曾忘,父老乡亲情意长。少年郎,吕基轩(即冬生),归心似箭泪汪汪,亲朋好友来相聚,千言万语表衷肠。恭祝家乡父老们,生活幸福永安康!
知道冬生真的回来了,重情重义的崔屯人,特别是那些和他在一起耍大的娃们,想起四十年前的崔屯,想起四十年前的冬生,想起四十年前的自己,想起四十年前的乡情,看到了,那些走入坟墓的老人,也都露出了一张张亲切的笑脸,就眼泪汪汪的。但这些娃也不再是当年一身泥土一脸鼻腚刮子的娃。他们和冬生一样,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他们也都不住在崔屯,是住在县城,住在衡水市,住的是高楼,坐的是高级轿车,都有自己的厂子,自己的企业,都是有名的大老板,忙得很。但他们都争着招待冬生,请冬生喝酒,要和冬生坐在一起,畅谈四十年前的亲情和友情。可是冬生一进崔屯,却跑到野地里,跑到姥爷、姥姥的坟上哭,哭得苍天都落泪。
刘宪华 写于2023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