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娘得了癌症。
从医院回来,我本来就难受,一进局机关大院,又听到到处都在议论机关精减人员的事,我知道,自己又面对一次人生命运的考验,心里就更难受,想哭。
大槐树下,有个年轻人吼了一嗓子:县里要组织机关电脑技术培训,有报的,去呀!这话像一个炸雷,把我心里厚厚的冰,炸开一道长长的河。我就去报名。
听课,教室的门还没有开,我就坐在门前等,埋头看计算机培训的书。看起书来,所有的烦恼,就飞到天上,钻到地下,从心里蒸发了。我就成了一只贪吃的小羊。面对一页页的书,就像小羊面对一片片的青草,大口地吃着,香甜地嚼着,美美地咽着。在蓝天白云下,在那片碧绿的青草上,我这匹羊羔子,撒着欢,咩咩地叫着,吞食着上天赐给我的最美的食物。
偶抬头,觅食的小鸟,一群群,在地下蹦了,扑棱着翅膀,在院子里叫了。已经让这个秋天撕得遍体鳞伤的柳树,还是这样不屈地高傲地挺立着。
一个甜甜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刘秘书,来得真早。”
“不早不行啊,谁叫你们安排的电脑这么少。”
“你来这么早,是抢位子呀。”她咯咯地笑着,张着鸽子的小嘴向我打趣。
“是啊,只能这么抢吧。”
她刚打开门,我就快速地抢占到一个“山头”,打开电脑。WPS的画面,蓝色的光,在我的眼前闪烁,顿觉心旷神怡,精神倍增,激情充满了全身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经。心就像飞起来的小鸟,张扬着翅膀,在天空喳喳地叫着,唱起了最美的歌。
初期的电脑操作,很麻烦。创建文件、删除文件、复制文件、文件的排列和组合,都靠各种命令。我要记住这些命令,一遍遍上机操作,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上课,有两个人坐在我的旁边,没有操作的机会,只能干瞪眼,还叹气。可能是想上手,又说不出口。叹就叹吧。亲爱的学哥,谁叫你们来得这么晚。有个人心眼活泛,向我递烟。我看都不看他一眼,大哥,拍马屁拍到腚勾子上了吧。送我烟,这不就是老虎把肉送给小羊吗。我说:谢谢,哥们,对不起,我不会。可就是死皮懒脸,不让出这个宝座。这学电脑,不动手,就会越看越糊涂。这两个人看着看着,就趴在桌旁,闭目养神了。养着养着,有一个打起呼噜,呼噜一声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粗一声细。嘴里还翻出白沫,哈拉子流湿了桌子。
学电脑操作,最硬的工夫就是打字。
在培训班,没有时间在电脑上直接练习打字。我想,能找到一个无用的坏键盘,回家后,在键盘上练习五笔打字,就好了。
我问老师:“有废弃的键盘吗?”
她说:“没有。”
我说:“没有电脑也找不到键盘,有没有其它练习打字的好方法?”
她说:“有哇,用键盘图。”他就送给我几张印着键盘的厚纸。
我看着这和键盘布局一样大小的厚纸,心生笑意:他奶奶个腚的,上帝造人的时候,咋把人造得这么能呀,还能想出这法子。
我就把五笔打字口诀背得烂熟,回家睡前,端坐炕上,图纸放到大腿上,练习打字。先是看着图,一边拆字,一边打。熟了一点,就练习盲打:挺直腰板,手按图纸,目视前方,默念着自己想好的一段文字,有节奏地打起来。好兴奋,就像一个刚刚入伍,又非常渴望打仗的新兵蛋子,端着一根长棍子,瞪着大眼,神情专注,目视前方,练习苗准,练习射击一样。
一张张图纸打黑了,打烂了,再换,手也黑了,无意识地摸摸脸,脸也变成了花狗腚。这都无关紧要。关键是这啪嗒啪嗒的声音,太扰民了,屋里人提出了抗议:俺的老天爷呀,还叫不叫人活呀!
我就跑到外屋练习,里面休息的人,还是被骚扰。
我就把尾巴根子夹在腚勾子里,弯着腰,轻轻开启一个门缝,挤到门外,走到院子里。深秋的夜晚,天气很冷。我穿了一件厚棉衣,坐在地上的几张报纸上,腿放地上,书放腿上,图放书上,手放图上,腆着脸,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天上的月亮,啪嗒啪嗒打起来。这个时候,我会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的所在,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潮湿的地面,湿了报纸,湿了报纸上面的裤子,湿了裤子里面的屁股。雾水打湿了我的头发,打湿了我的脸。寒风不停地往衣服里钻,撕扯着我的皮肉,又尖叫着跑出来,啃咬我已经冰凉的手。这个时候,弯弯的月儿,像个温柔的少女,把这么皎洁的月光撒在我身上。闪闪的星星,像一群善良温柔可爱的美人,围过来,争先吻着我的额。我还能真实地听到她们在我的身边笑呀。可能是被这快乐的氛围和美人吻的滋味太舒服了。不但不觉得冷,心里还热乎乎的,一股股的暖流往外蹿。东边的天上有了一点亮光,雄鸡报晓的声音传过来。我从地上站起来,恋恋不舍地回到屋子,悄悄钻进被窝里。
刚学会打字,局里为打字室买了一台新电脑。这台旧电脑,就搬到了我的办公室里。我就成了局机关第一个用电脑直接办公的狂小子了。
我摸摸电脑的主机,摸摸电脑的显示器,摸摸电脑的键盘,就像摸到一个女神。
我亲爱的女神啊,您是这样的美丽,您是这样的神奇啊!
我的眼有点热,额头在显示器的屏幕上,亲了一下。这女神应该也喜欢我吧。我感觉到她伸出了亲切的小手,带着满脸的羞涩和爱意,来摸我的脸了。我感动得差点哭出来,一翘屁股,屁股就生出一个勾来,一下就把凳子勾到电脑前,挺身坐下,一双饱含激情的眼睛,盯着电脑的屏幕,双手悬在键盘上,十个手指有节奏地跳起来。
可能是能者多劳的原因吧,这以后,我每天都是在电脑上写不完的材料了。
可是爸爸又病了。
爸爸得的是肺结核,住在县医院。
早晨一上班,护士就喊我了。
我急忙扶着爸爸去手术室,做肺积水引流手术。
医生让爸爸趴在一个凳子上,拿过一个小的塑料桶,对我说:“你出去吧。”
我不放心地看了爸爸一眼,走出手术室,静静地待在楼道里。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我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一大片黑云,就像大山一样从北边压了过来。起风了,那片黑云,又慢慢分散开来,形成一块块零散的云。这些云像是尖的,扁的,圆的,长的,方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很快就罩在了医院的上空,好像一下子,全都压到了我的心上,叫我透不过气来。
“好了,你进来吧。”医生又叫我了。
我走进手术室,看到爸爸旁边,地下的塑料桶里又是多半桶的积水。那水红红的,里面有很多的血。
我说:“抽了这么多天了,积水怎么还是不见少?”
医生说:“给你一个袋子,这里面装了你爸的积水样品,到德州做个分离化验吧。”
我说:“验什么?”
医生在爸爸面前,没有说话,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爸爸也明白了,对我说:“别害怕,大不了,就是一个死。爸爸不怕死。爸爸死了,好好伺候你娘,叫她多活两天。给你娘说,我在那边不想她,别惦记我。”爸爸老了,就要走向另一个世界了,还是带着那点傲气。爸爸不是真的不怕死,我看到爸爸说出那个死字,眼里是含着泪的。真不怕死的人,眼里不会有一滴泪。
这天上午,我和二哥就租了一个车,去了德州。化验结果:没有癌细胞。
爸爸继续在县医院按肺结核坚持吃药、抽积水。
过了几天,还是没有效果。
医生说:“这种现像,不是好。建议你们出院吧。”
二哥非常害怕,他说:“告诉一下大哥吧。”
爸爸听见了这话,说:“别告诉你大哥,他忙。”爸爸一切都为大哥想,好像大哥才是他的天。爸爸躺在病床上,两眼发直地看着房顶,满眼里都是心酸。我知道爸爸又在想什么。那年大哥大学还没有毕业,爸爸在村里当会计,也不知道得罪了那路神仙,挨了整。爸爸说,我一辈子没有做过亏心事。人家说,你当会计,吃过吗,喝过吗?爸爸说,有一次晚上加班,偷烧过生产队的一个棒子(玉米)穗。人家说,你要多交待,不然,把你儿子从大学里整回来。爸爸就吓坏了。回到家,老喊肚子疼,接着就一个连一个放屁,一天也不知道放了多少个屁,把个屋子熏得臭气轰天。娘问,你怎么了?爸爸说,吓的,这就是尿屁吧。他们要把儿子整回来。娘说,你走得端,行得正,不会吧。爸爸说,你懂个屁,你知道什么叫无中生有吗?你知道历史上“莫须有”的罪名吗?爸爸就往自己身上泼了很多脏水,才算过了关。后来大哥给爸爸长了脸。爸爸觉得这屁尿得值,也觉得大哥有出息,事事总偏向大哥。所以这次病这么重,也不愿告诉在外面给他做脸的儿子。
这事我不能听爸爸的,就回局机关,给大哥打电话。我把爸爸的病和娘的病情都告诉大哥。大哥很快就回来了。
爸爸说:“你小子,回来干什么?你干的是大事,管的是一个大厂子,别误了呀。明天回去吧。”
大哥就掉泪,还到街上买了烧鸡。大哥坐在爸爸的身边,撕开烧鸡的包装袋,平放桌上,拿过刀子,割成一块块的,剃出骨头,再从病床上扶起爸爸,抱到桌前,一只手揽着爸爸的腰,一只手拿住筷子,夹起一块,送进爸爸的嘴里。爸爸长这么大年纪,应该没有吃过烧鸡,又叫儿子这样侍候着,也掉泪。
大哥这时是长春汽车厂一个分厂的厂长,厂里的书记刚刚买了一个新手机,他就借过来,带到家里了。手机蓝屏,发光。这个时候不论乡村还是县城,还没有见过有人使用手机。有手机也很难接到信号。那些土豪一样的大款们也是用的大哥大,打电话,还要爬到高高的房顶上,大声地喊,就像一头仰天长鸣的公驴,整个村子都能听到。
晚上,大哥用手机给在长春家里的女儿小喜打电话。拨了很多次,终于拨通了,他把手机放在爸爸的耳边,趴在爸爸的身边,搂着爸爸的脖子,脸也贴着爸爸的脸,让小喜和爸爸说话。
小喜在那边哭着说:“爷爷,我想您。”
爸爸说:“喜,好孩子,爷爷也想你。爷爷很好的,别惦记。”
“爷爷,您好好养病,等些日子我回家看您。爷爷,您想吃什么,叫我爸爸给你买。”
“好......好.....”爸爸也哭了。这时的爸爸一点也没有纯爷门样了,还哭得鼻涕邋遢。
他的孙女,从小是家里长的。孙女在家,他天天搂着,抱着,还给她买带着颜色的泥娃娃,要吃冰棍也给买。我们小时,爸爸从来没有这样对过我们。孙女四五岁离开家,孙女和他亲,他和孙女更亲。这会儿,他这么优秀的儿子,能通过手机,让他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和孙女说话,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爸爸出院,我没有送,让大哥、二哥租了辆车把爸爸接回家了。
上车前,我看了爸爸一眼:爸爸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大手,微驼的背,显得更加苍老;双鬓的银丝,也比原来又增加了许多。自从娘有病,爸爸是一天比一天见老了。我低着头,看着爸爸身上穿的那件上衣,沾满了尘土。爸爸的衣服好久没有换了。爸爸脚上穿的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右脚的那只,鞋帮儿已经破了。加上这一次爸爸的病,他路都走不动了,又因为胸内的积水太多,很难受,发出一声声的呻吟。我们兄弟几个扶着抱着搂着,让爸爸上了车。看到车向着家的方向开去,我的内心里一阵凄凉,干张着嘴,泪水从眼帘涌出。
第二天,办公室主任刘海旺给办公室人员开会。十几个人,有坐在凳子上的,有坐在桌子上的,有坐在床上的,肩靠着肩,背靠着背,挤了满满一屋子,开了半个小时的会,最后布置写两个大材料的任务,全都压给了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常难受。想起病重的亲娘,想起病重的爸爸,想起自己在单位不要命的工作,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东西,在撕咬着自己的心,就挺不住了。这心,本来就像毒热的太阳暴晒过的瓜秧一样,已经蔫了个蛋的,这会儿就又像蔫了个蛋的茄子,一点点地烂了,最后就像死了一样。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坐在凳子上,张着大嘴,视线模糊。满桌的资料,一摞一摞的,顺着墙爬上了窗台,好像还在爬,目标是那个房顶。电脑桌,是一张四条腿的破烂的木头桌子,很脏,呲牙咧嘴,向我笑。奶奶个钻的,笑你娘拉个蛋呀。噢,桌上有一层土,电脑旁还印着我一个大大的手印子。是笑我没有侍候好你吧。你以为你是神仙呀,你算老几呀?这么大个机关,这么多的干部职工,看得多,干得少。那些成天喝茶水,看报纸,啥屁事也不干的人,才是神仙。这次减员,神仙们一点也无忧。不但无忧,还能升职。像我这样的,在机关,是资历最低的人,那些比我小的弟兄,都比我进机关的时间早,就算把这个狗蛋脑袋干下来,也会被踢出局机关的大院。这是一定的。
我突然想到了,那头拉磨的驴,蒙着眼,在磨道里,迈动着永不停息的蹄子,拉着磨,一圈圈地,转啊转的,从白天转到黑夜,又从黑夜转到白天,磨出的面粉,收到簸箕里,装进袋子里。那头忠诚的驴,从来没有哼一声。走得慢一点,主人会说:又逃懒,快一点不行吗。驴鞭举起来,就呱呱地打在它的屁股上。它流着泪,也要拼命地往前跑。最后,这头驴,主人不想用了,就被送到宰杀场。这驴死前,哭爹喊娘。哭爷爷哭奶奶哭八辈祖宗也不管用啊。驴啊,你根本就没有弄明白,你仅仅是一头驴。驴生下来是干嘛的,是给人干活,最后叫人吃的。这就是弱肉强食的社会,这就是人间的规则,,也是圣明的上帝给这个世界安排好的潜规则,更是说一不二的老天爷爷,给他的子民安排的雷打不动的规则呀。亲爱的驴啊,最后你的肉,还会一块块地送到一个个和你毫不相干的人的嘴里。他们只知道你的肉香不香,没有人会想,你这头驴活着的时候曾经做过什么吧。
我又想到了,我当饲养员时的那头大黄牛,它那么能干,那么聪明,最后却是那样叫人宰杀了,是谁把它杀死的,死后又是谁吃了它的肉,它再过八辈子,也永远不会知道。
这样想着,眼眶里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珠。我拼命地揉着眼睛,尽量不让泪水流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泪越揉越多,衣服的袖子竟然都湿了。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而且干多少活,也从来没有怨言的,干完了,也是非常高兴的,还有一种成就感。平时活多,我觉得这是领导对我的信任。
这一次,我是怎么了?大概是心情太不好了,为自己的亲人太难过了,情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单位里不公平的工作任务,就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哎,真是丢人。大江大河都闯过来了,这么个屁事,值得吗?没有出息,我真是太没有出息了呀!
我打开窗子,望着窗外的天空。天很蓝,花很美,小鸟的叫声也很动听。
才知道自己是失控了。我抬起屁股,把门关紧,插上插销。
谢天谢地,多亏机关没有人看到我哭。要是有人看到,该是多么丢人啊。
我倒了一杯水,喝下去,热热的水,把一股股暖流,送到我的血液,送到我的心间,送到我全身每一个毛孔里,心渐渐恢复了平静,回到了常态。我又在盆子里倒了点水,用力洗把脸。
确定脸上没有泪痕,我开门,去了卫生间,把水流调到最大。水哗啦啦地在水池里飞溅起来。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边。水在头发上哗哗地流,也在自己的脖子上哗哗地流。大把大把的水捧起来,捂在脸上,捂在嘴上,捂进鼻子里,捂进眼里。抬起头,挺起胸,原有的坚定、坚强和不屈,重新回到脸上。
回到办公室,我再一次打开电脑,手指敲键盘,胸中涌激流,从白天干到黑夜,再从黑夜干到白天。
可是就在个时候,刘海旺主任就要走了。他要离开局机关,去景县龙华职业高中学校当校长了。
刘海旺主任走的时候,我们送他,请他在我们机关楼下的一个小饭店喝酒。
喝酒的,有我们办公室的同志,有主管办公室的领导,也有其它股室非常要好的同志。
酒过三巡,所有的同志都有了醉意。
有个人站起来,大声地说:“海旺主任,咱们这么多年的弟兄。我们舍不得你走,不走不行吗?”
“不行。已经决定的事。领导也同意了。”
“你为什么要走哇?为什么?你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走吧。”
“咱们在一块这么多年的感情了。你突然走,我们接受不了呀!”
“谢谢弟兄们啦,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海旺主任说这话时,他的眼里大滴大滴的泪水突然涌出。
我想起:
从我进了这个办公室,刘海旺主任手把手地教我写材料。他说:兄弟,伺候人的这碗饭不好吃。咱比那端盘子上菜的服务员强不多少,也不跟那些在歌舞厅里低三下四陪人卖唱的女孩子,比起贪官包的二奶三奶四奶,更是差到天上地下呀。这是苦差,是赖汉子干不了,好汉子没人干的活,是提着脑袋,咬着呀,发着狠,流着泪,拼命的苦差呀。这写材料,不像你写小说,随心所欲。最难的是给领导写讲话。这讲话可不能乱写。一要有高度。你给局长写讲话,要把自己当成局长,给县长写讲话,要把自己当成县长。要站在领导的高度上,难不难?二是要合体。就像做衣服,必须适合这个人。领导的性格,不一样,有的属虎,有的属马,有的像骡驹子,有的像大海一样深沉。说话的语气都要适合这个人。难不难?三是口味,有的喜欢逻辑性推理性强的,显示领导与众不同的理论水平。有的喜欢铿锵有力实打海摔的,显示领导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威力。有的喜欢绵里藏针的,显示领导高超的领导艺术。难不难?你给领导吃的东西,人家要乐意吃才行。有的领导喜欢吃辣的,你送给的是甜的,你就失败了。你为这个领导服务,写出的东西他非常喜欢。换一个领导,你写的东西他非常讨厌。为什么?小狗喜欢吃肉,小羊喜欢吃草,你把肉拿给小羊吃,小羊怎么会喜欢你呀。对不对,兄弟。最后才是文字的功底。他喜欢晚上写稿子、改稿子。有时候,我写一段,他改一段。和他在一起,不知道度过了多少不眠的夜晚。我忘不了,在那个小屋子,闪闪的灯光下,他,喝着最便宜的茶叶水,抽着最低价的烟,用来提神熬夜。他,坐在那个黄色的木凳子上,趴在那个暗淡的油漆已经脱落的办公桌上,转动着那双永远也不知道疲惫的眼睛,低垂着早已白发的头,用那双粗壮而有力的手,在纸上勾着,划着,写着。他,就像一头永不疲倦的,拉着大车奔跑的,无怨无悔的牛。那只秃笔,就像奋进的牛蹄子一样,一步步勇敢地往前迈动着,唰唰地响着。他,一杯杯的茶水,不停地喝着。浓茶的兴奋,让他躯体里的血,涌到脸上,让他的神经线,涨成了一根根疯狂蠕动的虫子。他,一棵棵的烟,不停地抽着,一团团烟雾,在他的眼前,在他的头上缭绕。他,时而抬头,时而埋头,时而咬住那支笔头,时而打个深深的哈欠,站起来,伸伸腰,提提神。他,和我一起挑灯夜战,迎来一个个新的朝霞挂满东方的天空和阳光普照大地的黎明,迎来一个个新的充满希望和欢乐的白天。
我想起:
有一次我给主管教育的县委副书记杨永华同志写讲话稿。杨书记看后,表扬说,这个稿子写得不错。一个字没有改,就让打印了。海旺主任听说后,太高兴了,说:走,咱们去喝酒,我请客。又叫了办公室的另一位同志。到了酒店,他说:这次咱们喝个痛快。不用酒盅,每人满上一碗,用大勺子舀着喝。我们每人倒上满满的一大碗,一大勺子酒端起来。他说:喝,直接倒嘴里,一滴也不能洒,洒一滴,罚三勺!我们都直脖喝下去。他说:好,再看看,谁的勺子有根。我们三个一起把勺子伸到中间。他大声地笑:哈哈,还行。我们每人喝了两大碗,出来时,像三个醉鬼,又像三个亲兄弟,相互搂着,抱着,拉着,拽着,大声地傻笑着,东倒西歪,一同往墙上撞,一同往门上撞,一同顺着墙根,摸着大墙,走回办公室。到了办公室,刘海旺主任甩掉鞋,往床上一躺,像一头可爱的猪,打起震天动地的呼噜,那双穿着臭袜子的脚,飞出一股股的臭味。臭味弥漫了整个屋子,也滋啦啦地钻进我的鼻子眼里。袜子上,还露出一个个的破洞。从那破洞里,露出长短不齐的脚趾头,还有带着厚茧的脚后跟。有几个破洞,还粘着大的,小的,圆的,方的,长的,短的,白的胶布。那胶布有的没有粘牢,或者是后来脱落的,像一个个白色的铃铛一样,挂在他的脚上。我守着他坐了一会儿,看他睡得很香,就轻轻地给他盖了盖被子,轻轻关上门走出去。我的眼睛湿湿的,在心里说:亲爱的大哥,好好睡一觉吧!
这样想着,看着刘海旺主任眼里的泪,我的泪水也流下来了。
人们还在轮番向刘海旺主任敬酒。刘海旺主任喝得太多了,他说:“一个个地来太麻烦。拿个酒盅来,一盅盅地往这个茶杯里倒,有多少个人,就倒多少盅。然后你们都把杯子端起来,我和你们共同干杯,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好!”
一盅盅的酒哗啦啦地倒进那个杯子里。
刘海旺主任端起杯子,高高地举起来,和大家一饮而尽。
“痛快,再来一杯,大家每人再敬主任一杯酒。拿过酒瓶子来,拿过酒盅来,再数着倒进主任的茶杯里。今天咱们送相聚多年、德高望重的主任,一定得陪主任喝好。”
“好,你们倒吧。”
哗啦啦,一盅盅的酒又倒进刘海旺主任的大杯子。
我急了眼,大声地说:“我喝,我替主任喝!!”我抓过刘海旺主任的大杯,一仰脖,咕咚咚地倒进嘴里。
大家都不满意了:“这算什么呀,你凭什么替主任喝?替主任喝,我们的也得替吧,你替,你替呀!”
我把他们的杯子一个个拿过来,全都咕咚咚地倒进嘴里。”
刘海旺主任说:“别叫宪华喝了,他喝多了。”
有个人过来和我夺杯子。
我推了那人一把,大声地说:“你们刚才不是问刘海旺主任为什么走吗?我告诉你们,他是因为我这个小瘪三,因为我没给海旺主任做脸!!”说完这话,我满眼都是泪。
我是真的醉了,下面人们怎么喝的酒,再也想不起来了。但还记得,司机用车把我送回家去,我趴在自己的院子里,哇哇地吐了大半夜,哭了大半夜。
酒醒了,我还得接着写海旺主任走前,要我写的两篇稿子呀。我一定要把海旺主任交给的任务完成好。这是海旺主任给我的最后一个活,我不能辜负亲爱的大哥。我流着满脸的热泪,把两篇大的稿子铸成了,就像一个铁匠用汗水打造成了一个完美的精品。稿子拿给闫主任,闫主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不知道闫主任会不会发现,这稿子里不仅有我的血和汗,还有我那么多的眼泪呀。
我拿到了函授大学本科毕业证这天,正在趴在办公室给领导写稿子,闫主任走了进来。
闫主任是县教育体育文化委员会主任,我们县教文体局的一把手。我刚进办公室的第一天,就跟他下乡。那天,他的腰部长了一个大粉瘤,手术后,几经颠簸,刀口发炎,脓水流出来,粘的内衣到处都是白白的脏东西。只得到医院再次手术。我陪他去的。医生解开他的衣服,说:俺的老天爷呀,怎么搞的呀,不是一般的发炎,全都烂了。我站在一边看着:那发炎的地方,里面全是星黄的,奶白的,散发臭味的东西。医生戴着口罩,还捂鼻子,皱眉头。给他打上麻药,医生拿起手术刀,说:这个手术好麻烦,得刮狠一点,疼的话你就叫一声。他说:你刮吧,我不叫。医生的刀往上一挑,原来的线就开了,那些黄的白的浓,带着血流到他的腰下,医生拿一团药棉擦了擦,把那脏臭的东西扔进纸篓里,用药水洗了洗,刀子就在里面的嫩肉上刮起来。医生刮得真狠呀,那血都滴滴答答地流到他的裤腰里了。刮完了,再次用药水洗了,上了药,缝好。医生说:你坐下,得输液。他说:不输。医生说:不输可能会重新发炎。他说:不怕,最多不就是重新来一刀吗?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咱下乡,走哇。可是,这时他已经八十多的老娘又摔折腿,住在县医院。晚上他在医院陪伴娘,早晨,太阳刚刚露出那张微笑的脸,就又怀揣一个饭盒,沿着西城墙的小路,一步步,走过联小,穿过景华大街,给他的娘送饭。八点不到,他就又进了办公室。没想到,娘的病又重了,去京住院,他背着老娘从屋里出来,把娘放到车的座位上,搂着娘的脖子。他的脸紧紧地贴在娘的脸上,嘴张了张,大概是想说:娘啊,儿子不能亲自到医院伺候您,儿子不孝啊。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却满眼里都是泪。直到载着老娘的汽车走出很远,他才轻轻地喊了一声:娘啊,娘!他的声音很微弱,但在我的心里,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大海,掀起滚滚的波涛。他看着站在一边的我,又笑了,说:宪华,人生都不容易啊。小时候,我家里很穷,七岁丧父,是娘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我讨过饭,几岁就走村窜户,沿街乞讨,一次次地饿倒在讨饭的路上。我放过羊,十几岁就牵着几只小羊,奔走在野地里,大道边,水渠边,坟场里。我干过农活,在生产队劳动,耪地,锄地,刨玉米,拔麦子,上海河,推大车,什么样的苦都受过。我当过民办教师,奔走校园,怀抱书本,手握粉笔,站三尺讲台,听学子读书,教孩子做人。我做过县里的通讯报道员,也能像你一样写出一篇篇好文章,发往电台,发往报社。我任过乡长、书记,经常和乡村干部群众打交道,吃农家饭,睡农家炕,穿农家衣。田间地头,村庄小院,都留下过我的笑声和足迹。我什么样的苦都受过,不怕吃苦,就是看不了娘受罪。再后来,他的娘去世,想起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起对娘的愧欠,他在娘的坟前,长跪不起,呜呜地哭,泪水打湿了孝衣,打湿了那片土地。
这时候,他微笑地看着我,说:“进了办公室,你一直干得不错,今年你评上了咱们机关县级优秀公务员。你优秀公务员的照片,还挂在了县政府大门前的公示栏里了。知道不?”
我说:“不知道。”
但我有一种春风得意的感觉,突然想起:那天,在机关人员大会上,闫主任非常动情地读着我登在报刊上的一篇文章,感慨地说,宪华写的这个稿子非常好。从现在开始,我们要鼓励机关人员给各级报刊投稿,按稿费的多少给奖励,市级3倍,省级5倍,国家级10倍。局机关人员很少有人给报刊投稿的,这奖励分明是给我定的呀。就是这个政策,那几个月,我得到局内稿费奖励八百九十元。要知道,这个时候,一个月的工资才三百多。我又想起:有一次,闫主任把县委李忠信书记关心教育的事迹,告诉我。问我,能不能给报社写一篇稿子?我说,行。于是我就给河北日报写了一篇通讯《关心诚心爱心》,竟然被刊登出来了。我把这张报纸拿给闫主任。闫主任抓着这张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眼里露出异常兴奋的光。他突然站起来,拿起这张报纸,去抓水杯子,可能是太激动了,杯子没有抓稳,水洒了一桌子。他说:走,咱们去县委,我领你去见李书记。
这样想着,心就有点飘,竟然像个小鸟一样,生出翅膀,要从胸中飞出来。
闫主任又说:“好好干吧,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公务员。机关精减后留下的五十六个人员定下来了,有你。我还安排你为办公室副主任。”
这让我非常意外又受宠若惊。好多的股长、副股长都没有能保留下来。我能留下来,就谢天谢地了,怎么还能给一个职位呀。
“为什么这样安排呀?”我问闫主任。
他笑着说:“你这样优秀,这样卖力地工作,不这样做,放不平,不光是对不起你,在机关人员面前,也没法交待,我这个领导怎么当好哇。当领导难啊,这次机购改革,任务是完成了,可是我掉了二十几斤肉。这些被减下去的同志,也都是很优秀的,在一起工作这么多年,感情深厚,想想哪一个,也是心尖上的肉,忍痛割爱,真的很难受。到现在,想起他们,我还是睡不着觉,披衣坐起,蹲在院子就是大半夜呀。”
我深深地感动了。那年当代课教师,我也是卖力的工作,那种对工作的热情、付出和执著,苍天都会感动,可是我还是那样凄凉地被人一脚踢出了学校。那年我们这届师范毕业生工作分配,我明明是一个优秀的教师,不但没有留在学校,而是分配到离家八十多里路的偏僻的龙华,进铁厂当了工人,成了我们这届毕业生最凄惨的一个,还得靠自己再一次高考的拼搏,彰显实力,才得以返回教育。今天同样是兢兢业业的工作,机关精减人员,按照常规,第一个被减下去的应该是我,可是,一百多人的大机关,减下去这么多人,我不但没有减下去,还委以重任。
我想,人生奋进的路上,步步坎坷,能真正战胜自我的那个人,才是强者。更重要的是,我遇到了一位赏识我的领导。甚至狂妄地想:人生也是一种机遇,诸葛亮如果不遇到刘备,就没有历史上的诸葛亮,韩信如果不遇到萧何,就没有历史上的韩信,董仲舒如果不遇到汉武帝就没有历史上的董仲舒。如果闫主任是一个大人物,说不定我也会成为一个大人物。
我向着家乡的方向,默默地说:爸爸娘啊,儿子是个坚强的男子汉,面对这次人生命运的考验,儿子没有给爸爸娘丢脸。
刘宪华 写于2023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