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本科函大,就接到去局机关编写《景县教育志》的通知,进城的愿望实现了。
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不用说,在代庄中学,我那永生难忘的代课经历,就是一九七九年我第三次高考,凭着自己被录取中专的成绩,从龙华铁厂突围出来,再一次来到这所学校,到现在,已经是九年的时间了。这九年,除去上电大带薪离职学习的两年,我在这里整整度过了七年的时光。
这七年,最温馨的回忆是女儿。那个夏天,知了一声声长鸣。夜降临了,我抱着女儿,坐在石桌旁看书。几块砖摞在一起,砖的上面,放张报纸,这就是一个凳子。石桌也没有腿,几块砖头撑起来。绿绿的小草乐了,把鲜嫩的肥大的叶子撑起来,贪婪喝起上天赐给的露水。旁边园子的菜也高兴了,飘起韭菜的花香,茴香的清纯。花蝴蝶飞过来,舞动着宽大的翅膀,嗡嗡地唱着歌。躲在豆角下的虫儿跟着叫起来。女儿漂亮的,讨人喜爱的小脸,笑起来,活泼爱动的小腿和小手,动起来。女儿说:爸爸,去捉知了滚(蝉的幼虫)。女儿一对大眼,直勾勾地看着我,小手扳着我的牙,摸着我的腮,拽着我的头发,小脚还不停地踢着我的肚子。我拿着书,叫上妻,抱起女儿,走向校门外。校门外是个大操场,操场里没有一个人,凉风从茫茫无边的野地里,从寂静的村子那边吹过来。操场东边是一条通向学校大门口的甬路,甬路旁是两排高大的白杨。树上的知了吱啦啦地叫。一声声盖满了操场,铺满了大地,在我们心里,也栽上了一朵朵的亮丽的花。站在大树下,女儿拉着我的手,也拉着她妈妈的手,又蹦又跳地走。我对女儿说:你背一首诗,咱们就捉知了滚。女儿两脚并拢,小腿笔直,挺起小小的胸脯,腆着可爱的脸,一双充满幻想的眼睛,望着蔚蓝的天空,望着灿烂的群星,望着月中的嫦娥,大声地背诵起唐代诗人骆宾王的诗: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女儿天籁般的童音,萦绕在校园的上空,化做一朵朵奇异的美丽的花,在我的心里开放。清静的校园里,月亮挂在空中,星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小风轻轻地吹起来。我说:好,现在就去。我们就领着女儿,拿着手电筒,在中学校园的周围,围着一棵棵大树,从树根照到树梢。在这么神奇的夜,在这么神奇的一闪一闪的手电的光亮下,那在树身子上正在往上爬的知了滚,好像不怕光,越照爬得越快。女儿乐开了花:爸爸,那儿一个,你看,还在爬呢。我抱着女儿走过去,拿下那个活宝贝,放在女儿的小盒里。女儿高兴地直叫:爸爸,又一个,在那儿趴着呢。我高高地举起女儿。女儿自己把它拿下来。她抓着自己捉的小宝贝,太高兴了,整个身子在我的怀里一蹿一蹿,举胳膊蹬腿,开心笑闹,大声喊叫,还摸着我的脸,搂着我的脖子,小脸蛋还不停地,在我的脸上蹭来蹭去。捉到知了滚,她妈妈洗净,放在一个小碗里,撒上盐,第二天早晨,在锅里放上油,用微火轻轻地一炸,炸熟的知了滚,剥下皮,放到女儿的嘴里。女儿就一蹿一蹿地蹦高。我心里也开了花。
这七年,最痛苦的回忆也是女儿。忘不了那一天,大雨过后,我的女儿和学校车志刚老师的女儿,蹦蹦跳跳跑到学校外面踩水玩。这孩子比我的女儿小一岁,就像一对亲姐妹。她总是甜甜地喊我的女儿姐姐。她们拉着手,看着那亮亮的水洼,感到新奇,就把穿着小凉鞋的脚踩进水洼里。她们越踩越觉得有意思,越踩越觉得快活。妹妹说:姐姐,姐姐,这水洼里有没有鱼呀?女儿说:不知道。也许有。妹妹说:要是有,鱼是从哪里来的呀?女儿说:天上,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妹妹说:天上怎么会掉鱼哇?女儿说:奶奶说过,有一年下大雨,她在院子就捡到一条大鱼。还是一条大红鱼。奶奶把那鱼放到我家的水缸里,养了好几年。后来,就有了我爸爸。妹妹说:你爸爸是不是那条大红鱼变的?女儿说:瞎说。你爸爸才是大红鱼变的。妹妹说:你爸爸不是红鱼变的,怎么你奶奶生你爸爸,天上就掉红鱼。女儿说:不知道。反正奶奶这么说。妹妹说:姐姐,你奶奶说天上掉鱼也不对。天上怎么会有鱼呀?女儿说:妹妹,你才不知道呢。我爸爸说过,天上有天河。天河里能没鱼吗?那鱼就是从天河里跳出来的。妹妹说:这么说,这是真的了,天上还真能掉鱼。姐姐,咱们就在这水洼里找找,看看有没有鱼。要是有,那得多好哇。女儿说:咱们就找找。于是姐姐和妹妹就手拉着手,一个水洼一个水洼地走。她们走哇,走哇,走进一片大水洼。水洼好亮好亮的,妹妹踩着的地方竟然淹没了她的小腿,吓得她大叫起来:姐姐,我好怕,把我拉出去。女儿说:妹妹,我这就把你拉上来。女儿说着用力地拉。没想到,没有把妹妹拉上来,她自己却被妹妹拉进那个深窝里。她们不会知道,现在两个人都已经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因为她们踩着的地方,正是一个猪圈边。女儿身子没站稳,栽倒了,正好落入那个大猪圈,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身子就被淹没了。妹妹站在那儿不敢动,放声大哭起来:“姐姐没了,姐姐没了啊!!姐姐淹死了!!快来人啊,来救姐姐呀!!啊啊啊!啊啊啊!!这叫声和哭声,惊动了大代庄在这个猪圈旁住着的,一个好心的村民,她是胡秀坤的妻。她冲出家门,直接跳进那个大猪圈。猪圈的水,几乎淹没了她的身子。她的脚碰到了女儿,就一头扎到水里,抓到女儿,抱起来,爬上猪圈。
没有人看孩子,实在太危险了。我们只得把孩子送到家,让我娘照看。到了周五的下午,放了学,我们才能回家看孩子。在很远的地方,我们就看到:女儿让我娘领着,站在村口,在村南头的大柳树下,不停地向村南小桥的方向,向通向学校的那条小路张望。她的身子站得笔直,扎煞着胳膊,两只小眼睛,亮亮地闪着期望的光,身上的小红袄,在凉风中抖动着。娘穿着一件又破又旧的,斜对襟的蓝上衣,右边的袖子补着一个补丁。娘扶着她小小的肩背,也向南张望着。粗壮又高大的柳树,撑着茂密的枝叶,和她同我娘的身影,清晰地倒影在小河里。西边的太阳,从瓦蓝的天空中,滑向村西头,眼看就要落在老榆树上。女儿问奶奶:奶奶,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我娘说:快了,快了,太阳落到树梢上,你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女儿紧紧盯着渐渐落下去的太阳,紧紧盯着远处的老榆树:到了,到了,太阳落到树梢上了,怎么还不见爸爸妈妈的影子?我娘说:快了,快了,太阳落到地平线,你爸爸妈妈就回来了。女儿还是盯着太阳看,看啊看啊,太阳变大了,变圆了,变成了一个红红的大火球,一会儿就滚到地底下。女儿就伤心:没了,没了,奶奶,太阳没了,爸爸妈妈还没来。奶奶,你骗我,爸爸妈妈准是不来了。我娘抱起女儿,擦着女儿眼角的泪水,说:会的,孩子,爸爸妈妈一会儿就会回来的。来了,真的来了。你看那边路上,过来的两个人是谁呀?娘伸出一只暴出青筋的手,眯着眼睛。女儿的眼里,立刻放出亮光,挺起小身子,挣脱开我娘的怀,扎煞着细小的胳膊,迈动着小腿,小脑袋一颠一颠,嘴里哇哇地叫着,扑向她妈妈的怀抱。我一个大老爷们,热泪盈满了眼眶。她妈妈也一边抱着孩子,一边抺眼帘。回到我们家的院子里,小狗跑过来,趴在我的脚下,亲切地挠着我的腿,摆着欢快的小尾巴,鸡们抖动着翅膀,满院子跑,我家的小羊,还是在南边的墙头下,高兴地吃草,抬起头,瞪着一对慈祥的小眼睛,向着我哞哞地叫。我望着亲切的小房子,亲切的小院子,又抱起女儿,教女儿唱《小星星》的歌。在这个亲切的家里,女儿把我摁到炕上骑大马,扑到妈妈的怀里撒娇,还在院子里高兴地追着小鸡一圈圈地跑。女儿也一手搂着妈妈的脖子,一手搂着我的脖子,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学校,不想我吗?我们说:想。那个想字说出来,眼角上都挂满了泪。星期一吃过早饭,我们就要回学校了。她妈妈要先撤退,像做贼似地溜出屋,让我“殿”其后。正在睡梦中的女儿,突然光着屁股,从炕上跳下来。她看不到妈妈,突然抱住了我的大腿,拉着我的衣襟,放声大哭: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妈妈啊,啊啊啊!爸爸不能走,不能走啊!啊啊啊!我说:娘,你把她拉开吧。我娘只好掰开她的手,生生地,把她从我的身边拉开,然后亲着她的脸,握着她的手,擦着她的泪,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在我娘的怀里,像个驴驹子似的,又踢又哭又叫。她,哭了一脸泪,用尽了混身的力气,挣扎着,太用力了,满身都是汗,汗水泪水一滴滴,一道道地往脚下流,往地下滚,很快就成了个水人,成了个泪人。她终于挣脱了我娘的怀,向我追过来,大声地哭叫:我要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啊啊啊!啊啊啊!她一脚摔倒在地上,鼻子破了,流了一脸的血,像个无助的小鸟一样,趴在地上,扑扇着翅膀,伸出一只胳膊,还在哇哇地叫:我要妈妈,我要爸爸!我要妈妈,我要爸爸!啊啊啊!啊啊啊!这哭声和叫声,扒开了我的胸,撕烂了我的肺,掏出了我的肝,又像是一把把带血的利剑扎碎了我的心。院子里的小狗怒了,㕵㕵地向我一声声狂吠,小羊也伤心了,抬起头,向着天空,一声又一声的哀鸣,树上的麻雀也不高兴了,发出喳喳的急躁的带着野蛮和疯狂的叫骂声。我走出这个院子,还听到女儿哇啦哇啦的哭声。风刮过来,一把把的刀子扎着我的脸,剜着我流泪的眼,也把我的心一次次地掏出来,揉烂了,再塞进去。塞进去,再掏出来,一刀子一刀子地割,一口一口地咬。我推起自行车,像贼一样冲出家门,流着满脸的泪,向学校狂奔。
这七年,有付出,有奉献,也有欣喜的收获。这时评模,给教师的仅仅是荣誉,精神上的鼓励,和工资没有任何关系,没有人刻意去争去抢。不像后来,金钱至上,让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也变得污浊。评模了,大家来开会!教导主任叫一声,他的办公室里,床上凳子上就挤满了二十几个老师。一张张微笑的,热情的,亲兄弟,亲姐妹,亲爱的尊敬的师长的脸,一个个每天都握着粉笔、钢笔的手,发自内心地,真诚地,不带任何偏见的,不参于半点私心和杂念的,在纸条上写下要投的名字,再把纸条,团成球,坦诚地放到教导主任于志信的桌上。于主任统计好,大声地宣读票数。他说:还是刘宪华最多。老师们就鼓掌。我是多么感谢老师们对我的信任和鼓励呀。那几年,我连续教了三年的毕业班,学校始终是两个初中毕业班,语文都是我一个人教,在全县的初中毕业统考中,我的教学成绩都是排在全县第二第三名,这都是有据可查的,景县教研室的档案里记着呢。在全乡教师大会上,台下近二百名教师,端坐,凝神,注目。我站在台上,挺胸抬头,眼睛放光,双手挥舞,不用讲稿,慷慨激昂地发言,迎来那么多赞美的目光。那个时候,我觉得,我是娘的儿子,是娘骄傲的儿子,我觉得自己的亲娘脸上是多么有光啊。我最怀念的就是那段无私奉献的时光。
现在,我却离开这所学校了。一个在乡下吃过很多苦,走了许多弯路的人,突然进了城,一下子成了这个比乡下好上百倍的,光亮的,耀眼的,处处生辉的大地方的一员,应该是非常高兴的事。可是我骑着车子,离开这所学校,走向县城的时候,望着学校一排排的红砖房,望着我住过的那间宿舍,望着宿舍前的菜园,还有我曾坐在那儿读书的小石桌,望着学校前的小路上两排高大的白扬,竟然捂着鼻子哭了。亲爱的代庄中学,给过我无限的荣誉,让我无限热爱和眷恋,也让我伤感过的学校啊,再见了,再见了。
一进教育志办公室,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县教育志的主编,竟然是一个年近七十的老头。
他,胖胖的身子,常把那张编织座的竹椅子,弄得吱啦啦地响。圆圆的满是绉纹的脸,一头有些散乱的白发,又大又宽的老花镜,罩住了半个脸。这幅老花镜,只是他看书和出门时,才用的。不看书不出门,就放在桌上。可是他坐在办公室里时,很少看到这老花镜是放在桌上的。特别有趣的是,读书或者写稿子时,他和人说话,眼睛里那道光线,是从老花镜上边的缝隙里透出来的。这个时候,他的老花镜里边的眼睛,极像老猫捉老鼠时,那双锋利的眼睛。
一见面,他就让我写《河北教育史志资料---董仲舒研究资料》的一篇文章。写好,我拿给他看。
看完,他这双眼睛,瞪得老大,就像两道寒气逼人的钢针,从眼镜的上边射出来,一直刺到我的眼里,又突然从眼睛里蹦出来,扎进我的心里,斥责道:“你写的这是什么呀,观点全反了。引用的论据是有偏见的,错误的!”他那只苍老的长满黑斑的手,举起我的稿子,啪的一声,摔在桌子上。
我吓得退了一步,低着头,说:“局长,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他更生气了,大叫道:“商量什么?!这几天,你给我老老实实地把那十几本有关董仲舒的古文书,全读完。要认真,要动脑,要分析,要研究。吃透了,再来写这篇稿子。”他的脸涨得通红,眼珠子都快要从镜子里边掉出来了,胳膊又抡起来,双手张开,像个疯子似的把桌上的稿子扑拉到地上。
这时候,我刚进城,不适应环境的心理还是脆弱的。心理的脆弱更来自于生活的困窘。进城后,妻也从洚河流代庄中学调到县城景州镇中学任教了。我们在教育局大院后边,那排即将拆迁的一间房子里安了一个临时的家。没住几天,拆房的就到了。不等我搬出来,他们就哗哗地揭瓦,那一张张的瓦揭下来,露出那层薄薄的土,还有一个个的洞。从这些洞里,不停地掉下许多尘土和柴草,掉了一床,掉了一地。有个人在房顶上大声地叫着:屋里的人,不怕死吗?快出来,掉下东西会砸着你!我急忙跑出来,到外面去租房。拿了房东的钥匙,进了一个小屋子。黑黑的屋子,没有多少光亮,屋顶、墙壁都挂满了灰尘,墙角旁被老鼠捣起的尘土,足有一尺厚。我找来一把笤帚,扫屋顶,清地面。笤帚一挥,屋顶上一层层密密麻麻的蜘蛛网,开怀地笑着,扑下来,盖我头,遮我脸,趴满我的身。一摊摊黑黑的灰尘,带着一个个尾巴的小炸弹,飞落下来,在我的头上炸开。它们说:变!我就变成了一副令人笑断肚肠的杰作。屋顶打扫干净了,地面打扫干净了。可是我们还没有床,便找我们村在县统计局上班的赵景城帮忙,才订了一张木板床。可惜我们再没有钱买一张书桌。只能委曲女儿在那个床边上写作业。我找来一个小木凳,女儿的小屁股坐在小凳上,身子趴在床边上,打开书和本,一笔一划,写起来。可能是凳子太矮,床太高,女儿太小吧,写作业,她的嘴巴贴在床沿上。女儿很乖,不说一句不舒服、不合适,更不提任何要求。屋里很冷,女儿有点打哆嗦,她紧紧抱着肩膀,站起来,蹦了一会儿,又坐在那儿默默地写,时而埋头思索,时而咬咬那支短短的铅笔,时而摇摆一下头上的小辫子,时而张开嘴,吹吹冻得有点红肿的小手。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小土屋里,住了几天,我们就受不了。编办室的孟庆安校长说:你去镇中学吧,那里还有一间我自己盖的小伙房,没人住。我觉得应该能凑和。小屋是两个门,南边没有门,你借个一个,安上。我就找到局机关会计,借了一个旧门安上去。这是一个不能动的门,相当于一个窗户,上边能透亮,下边能当风。屋子太小了,十二三平的小屋,放上一张床,还有一点点活动的地方。小屋也太矮了。进门要低头,站在屋里的地下,头刚顶不到房顶,可是站到床上,就得弯腰撅屁股了。
这位老局长向我发脾气的时候,我就住在这个简陋小屋里。心里本来就难受,这一挨批,就更难受了。我满脸委屈地流着泪,蹲下身子,把自己的稿子拣起来。
他叫刘月峰,原来是县广播局的老局长,高卜乡小刘庄村人,退休后患有糖尿病,经常大把大把地吃药,大碗大碗地喝水,因为喝水多,又一次次地跑厕所,去排尿。上班后还常爱吃零食。他说,我饿呀,饿得心慌,不吃点不行。这种情况,本应该在家好好休息,可他竟然接受了编写县教育志的任务,而且像年轻人一样工作。应该说,比年轻人还要勤奋,还要卖命。这实在叫人不可思议。
看他每天乐哈哈地吃药,我便逗他说:“刘局长,这药好吃吗?”
他说:“傻小子,药还有好吃的。可是不吃不行呀。人老了,好多病都欺负人。不光是糖尿病这东西欺负咱,痔疮也欺负咱,每次解大手,费好大的劲才解下来,解完手,要用大把大把的纸擦屁股。纸上还有很多的血。血多的时候,就会顺着腚沟子,滴滴答答往外流,流得满厕所,满手都是。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嘛。”
他家住县城,每天上班很早。局里上班的人还没有到,他就打开办公室的门,戴着老花镜,坐在吱吱乱响的竹椅子上,埋头查资料,写稿子。他的脸对着门窗,天热的时候,前边的门窗都开着,后边的窗子也开着,空气形成对流,凉风从南边的门窗吹进来,桌上的纸轻轻地摆动,他苍白的头发也在不停地摆动。
时间长了才知道,他并不是那么可怕,只是太爱叫真了。特别是省教育志给了我们一个特殊的任务后,他就更加叫真了。
这个任务就是,让我们写一篇全国政协副主席王任重同志在景县乡师的稿子。省教育志要编写《师范群英光耀中华》一书。《王任重在景县乡师》是其中的一篇。并要求我们采访王任重同志,稿子写好后,还要经王任重同志审阅。
刘月峰对我们不放心,就戴上老花镜,亲自跑县委、县政府联系。又亲自打电话给景县住京办事处的刘学武同志。他身子胖,走起路来,一㨪一㨪的。走路时,老花镜常常会从他的脸上滑下来,他就在老花镜上,拴上一根长长的细绳子,挂在他那又粗又短的脖子里。
经刘学武和王任重的秘书协商,要求我们提前进京,等候王任重同志抽出时间,再安排采访。
刘月峰严肃地说:“刘宪华,这个稿子,你是主笔,现在提前要做的:一是把现在的有关材料找齐。二是你到王任重的老家王七庄,找一下王任重的亲弟弟王兹会,谈一谈,看是否有可用的材料。三是根据现有的材料,写一个草稿。四是拟定一个采访题纲。”
按照刘月峰交给的任务,我立即去了县志办公室、县委办公室、县政府办公室、县委宣传部,把有关资料全部备齐。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骑车去王瞳镇的王七庄。
这王七庄,离县城五十多里,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这天是星期日,中午我就到了王瞳镇中学。学校放假,只有一个老校长在学校。老校长在他的小火炉上熥了几个窝窝头,做了两碗稀饭,我俩一人一碗,就着他的大萝卜咸菜吃得好香。
饭后,我就直奔王七庄。下了那条大公路,走上往西去的这条两米多宽的小路,走不多远,就到了村子。打听到有栅栏门的院子,就是王磁会的家。我直接走进院子。满院子堆满了烂木头和柴草。北房的屋门前,有一个大水缸,水缸上面明显的有一个大豁口。看我进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迎了出来。他矮个子,一脸的皱纹,一身的尘土。他就是王任重的亲弟弟王磁会。我坐在那个土炕上,问了他知道的王任重同志上乡师的情况。
走出村子,太阳已经西斜了,我又骑车走五十多里的土路,赶往县城。
天慢慢黑下来。行走在黑夜的路上,耀眼的车灯照在身上,清凉的小风吹在脸上,内心里觉得特别爽快。
回到单位,大概快晚上十点多了,刘月峰还坐在办公室低着头写稿子。
看我回来,他说:“今天晚上,你加个班,按手头已有的材料,写一个备用的草稿,并拟好采访提纲,明天拿给我看。”
快十点了,我还没有吃饭。再吃饭,然后再加班,又得干到天亮了。
我说:“刘局长,晚一天可以吗?”
他说:“不行。”
我说:“那今天晚上就不能休息了。”
他说:“一晚上不睡觉,又能怎么样?死不了吧?”
我说:“死不了。”
他说:“死不了就干。明天早晨,你必须拿给我看。”
我说:“行吧。”
怎么会不行呀?看看这位老同志这么大年纪,晚上到这时候了,还趴在这儿写稿子。别说不敢说不行,就是敢说,也说不出口呀。
他说:“多辛苦点吧,时间太紧了,这么大的事,咱要是做不好,叫人家笑话呀。”
1991年9月18日,我们提前到京,在一个旅馆里住下后,已经下午六点了。
刘月峰说:“这一天坐车挺累的,咱们到外面吃点吧,也放松一下。”
可是到了街上,走了一个个小吃店,刘月峰总是摇头:“太贵了,这大地方的饭吃不起呀。”
于是,我们在街上买了一个烧鸡,买了点带包装的小咸菜,买了几个馒头、几个烧饼,回到旅馆,把这些放到一个方凳上,有站着的,有坐着的,喝着白开水吃起来,很快就解决了肚子的问题。
终于等到王任重同志在百忙中挤出一点时间,住京办事处的刘学武告诉我们,9月20日下午两点,王任重同志接收我们采访。一点,我们就等在大门前了。
进了接待室,曹志勤秘书陪我们聊了一会天,王任重同志就下来了。我和刘月峰,一边一个挨着王任重同志坐下来。王任重笑容可掬地让烟,他还给我递烟哩。很快就进入了正题,谈学习,谈宣传,谈工作,谈入党,谈学校那时很多有意义的活动。
大概两个小时,完成了采访。
回到旅馆,刘月峰让我们核对了一下采访记录,说:“刘宪华,这个稿子,今天晚上,十点以前你必须给我写出来。”
我说:“刘局长,今天晚上我写出来就行,别十点以前了。”
他说:“不行。你就这么没有自信,就这样没有出息吗?”
我说:“时间充分一点,我写得好一点。”
他说:“不行。十点以前你必须把写好的稿子,完完整整,有质量有水平地交给我。”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快晚上八点半了。我觉得这就像高考一样,有些紧张起来,心咚咚地跳。我知道,不能按他的要求完成任务,我就会在他的眼里成为一个不合格的兵。我绝不能让他瞧不起,绝不能让他说我是一个不合格的兵。我必须在十点前,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我没有顾得喝口水,就坐在沙发上,趴在一个凳子上,埋头写起来。
写好了,看下手表。九点五十八分。我又看了一遍,觉得很满意。就把稿子交给他说:“刘局长,写好了。你看表,刚不到十点。”
他还没有睡,趴在床上,瞅着自己的笔记本。大概他在琢磨着,这个稿子应该怎样写才好。拿过我写好的稿子,他笑了:“还行。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刺毛的兵。”
他抓过我的稿子,抽着烟,握着笔,眯着眼,笑嘻嘻的,一边改一边念叨着:“好,好。”
我就躺下睡了,大概零点,突然醒了,看到刘月峰还趴在那儿,不错眼珠地瞅着我写的那篇稿子。
后来,他就是因为这样过度劳累过早地去世了。
跟着这样的老同志工作,我不敢有一点马虎和懈怠。所以,我白天编写教育志,只能晚上不回家,在局机关不停地学习函授大学本科的功课,听教授的讲课录音。
超负荷的工作学习,可能是太累了,中午从来不休息的我,这个中午竟然午休了,睡得又是那么香。
大概下午一点多,有人敲门。
我迷迷糊糊地听到这人喊我的名字:“刘老师,宪华,宪华。我是路国珍。”
路国珍是我们洚河流宋屯村人,上高中的时候,比我高一个年级。那时她就是学校学生会的主席,开学生会时,常看到她在主席台上发言,慷慨陈词,昂起英俊的脸,甩动着黑黑的小辫子,挥动着那双有力的手。毕业后,她成为一名教师,任过一个学校的教导主任。现在她是洚河流代庄中学初中三年级的一名优秀的政治教师。我在代庄中学任教时,她经常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讲一段新闻,说一段往事,拉一段家常。那张微笑的,生动的,亲切的脸,总是让人难以忘怀。
一听是路国珍老师来找我,太兴奋了,我猛地坐起来,跳下床,几步就跑到门前,开开门,看着路老师那张微笑的脸,说:“路老师,你怎么来了?”
一句话说完,一阵头昏,天旋了,地转了。我扶着办公室的门,慢慢地倒在地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醒来了。
看到和我在一个办公室工作的薛永春校长和路国珍老师,蹲在身边,静静地守着我,我想站起来。
薛永春校长摁着我:“不要动。”
薛永春校长是和我住在一个屋里的。他是多年的中学校长,广川薛村人,在全县教育干部中,是屈指可数的高职教师。平时他喜欢写东西,也喜欢看书。他和我一起上街,总要买几本书。我问他:“你买这么多的书做什么?”他说:“看着玩。看书,能让人心情愉悦,对养生有好处。”他是我的同事,也是尊敬的长者,更算得上我的老师。这个时候,我不仅编写县教育志,还要全面负责县志教育部分的编写。当然,还要写一些董仲舒研究的一些东西。写县志这一块,得弄清老县志教育的有关内容,这都是古文,写董仲舒研究的东西,要查大量的古书。所以要读很多的古文。对这些古文有不甚明了的地方,我就问薛校长。他张口就能说出来。非常了不起。原先,他和刘月峰等几个老同志,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只是晚上和我一个屋里休息。因为他有个毛病,爱吐痰,他们闲他脏,就把他赶到我屋里办公了。他的痰还经常一口连一口地吐。我就从外面,收来炉灰,撒在地上。他吐了,我就用灰给他盖起来。等到屋子吐满了,也盖满了,我就把屋子打扫干净。可是,屋子很快又会被他弄脏。晚上睡觉,他还有个毛病,爱打呼噜。呼噜打得震天动地。这呼噜叫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去摇他的床。他醒来,说:地震了吗?但很快就意识到,是我搞的鬼,很长一段时间睡不着。我就沉机睡着了。等我睡着了,他再把呼噜打下天爷奶奶来,我也听不到了。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想想这痰这呼噜,还是很可爱的。
躺了一小会儿,薛校长扶我慢慢坐起,慢慢站起。
“没有事了吧。”薛校长说。
我笑了笑说:“没事,没有事的。我知道,这是休克。第二次高考的时候,我就休克过。休克没有什么的,休息下就好了。”
路国珍老师说:“以后少看书,注意身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呀!”
也可能是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感动了上苍。教育志没有写完,我就被调到局机关办公室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