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高考前一天的夜晚,我在看书。突然看到院子出现一点亮光,神灵一般慢慢游动到堂屋里。接着,就有一个身影蹲在了灶台前,拿着一块布,擦了擦锅台后的土墙。这土墙,烟熏得太黑了,上面挂着一层厚厚的烟油子。烟油子,发亮,似乎能照进一个老人的脸。这个身影,又拿出一张观音菩萨的像纸,在纸的背面,抹上一点浆糊。这浆糊抹得很细,很匀。似乎里面还有一点鲜红的东西,像心。真的是心,是娘的心。娘半跪在地上,小心地,恭敬地,虔诚地,把菩萨像贴到墙上。娘的心,也贴在了墙上。娘歪着头,看了会儿,好像在和菩萨说话。然后又在堂屋里转了一圈,走到泥土垒的厨子前,拿出一个碗,到灶火里抓了一把灰,放到碗里,又在厨子上面,拿过几根香,划着火柴,点着了香的一头,插进灰里。浓浓的香味,带着一股温情,充满了整个屋子。娘就扶着锅台,慢慢跪下去。
娘的腿不好使,跪的时候很费力。娘先弯下身子,慢慢摸到这个锅台,身子微微下沉,低下头,一只手摁在地上,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一点点地弯曲,一点点地下沉。先跪的这条腿,慢慢落地,弯下去的那条腿,也缓缓地跪下去。娘把身子挺得笔直,腰弯下,手摁地,头一个个,磕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磕完头,娘挺身,手合掌,举在眉前,默默祈祷。
娘说:“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保佑俺儿子考上大学吧。”
娘祈祷完了,艰难地站起来,又对我的两个妹妹说:“好闺女,替你小哥给观音菩萨磕头。”
大妹刘宪芳默默地走过去,像娘那样虔诚地跪下了。她的身子直直地立着,望着墙上的观音菩萨,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珠,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善良的观音菩萨,您要保佑俺亲爱的小哥考上大学啊。俺们一家人在这里谢谢您,谢谢您啊。”大妹说完,伸出双手,合在一起,指着前方,在空中停留了一下,又轻轻地上下摆动了几下,一对从几岁开始就长满了厚茧的手掌,就摁在地上了,黑黑的头,也磕在了地上,那长年风吹日晒的黝黑的圆脸,也几乎贴到地面上了。
大妹读书不多,像娘一样善良。如果说娘的行为,叫我感动,大妹的行为,远远超出了感动。因为娘是那个年代走来的人,娘的行为不足为奇,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做出这种事。我知道,大妹是心疼娘,不会让娘不高兴。大妹的善良和爱心,远远大于了理智。我知道,大妹是在给我一种力量,送我扬帆起航的,奋发上进的力量。
娘又对小妹刘宪岭说:“和姐姐学,你也磕。”
“娘,你和姐磕了。我不磕,要磕,让小哥自己磕。”小妹说。
小妹还行,别看小妹比大妹读书更少,但小妹比大妹聪明,社会知识懂得也多。她不愿意像娘那样迷信。小妹说的话,才更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
“傻闺女,你哥在复习功课,别再耽误他了。”
“嘻嘻,娘,你是怕俺小哥不去才这样吧。”小妹说。
“傻孩子,不能这样说。看你姐姐多听话,去,为了你哥哥。”娘说着已经走到里屋,来拉小妹了。
小妹不像大妹那样温顺,要是平时,遇到这种事,小妹一定会向娘发脾气。这会儿,小妹也不知怎么了,竟然那么顺从地跟娘走,走到堂屋里。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最倍受爸爸娘宠爱的小妹,竟然也像娘和大妹那样虔诚地跪下去。
这叫我太意外了,也太震撼了。我的亲人啊,怎么都变得这样了!
清晨,娘坐在炕上,用纺线车子纺着线,喊我起来吃饭。
我来到娘屋里:“娘,我走了,不吃饭了。”
“不吃饭怎么行?”
“再吃就晚了。”
娘从锅里拿出几个热窝头,用布包好,塞进我的兜里说:“小子,拿着。”又从炕上摸出个钱包说:“小子,这是十元钱,昨天晚上,你爸就给你准备好的,也拿着吧。”
我从娘手里接过钱,慢慢装进衣兜,又深情地望着娘,望着娘脸上的皱纹,望着娘花白的头发,想起一个个夜晚,娘守着这架纺线车子纺线的身影:
娘右手摇动手把,带动右边有点像风车似的大轮转动,大轮再带动左轴的锭杆高速旋转。棉花条就在娘的左手下,神奇地抽出粗细均匀的线条,娘的右手将轮子反转,左手高高抬起,线就上在锭杆上。一次次地抽,一次次地上,线穗子就跟着一层层加大,最后形成了白色的比桃子还要大的圆锥体。娘就会从锭杆上取下来,再竖着上下缠两圈,让线不会散。这就是一个完整的线穗子了。
我躺下了,妹妹躺下了,爸爸躺下了。娘坐在炕头上,墙角旁,面对墙壁,捏着棉花条,就着月光,轻轻摇着纺车。
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杆,随着娘的手,不停地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这嗡嗡、嘤嘤的声音,有点像蜜蜂发出的振翅声。
小时候,娘纺线,也常常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一根粗粗的布条把我绑在她的腰里,捆在她的怀中。我经常听着这嗡嗡、嘤嘤的声音,享受着娘那老母鸡抱小鸡一样的温暖,感觉着娘的心跳,进入甜蜜的梦乡。两个妹妹,也是在娘的怀里,这样慢慢长大的。
吱咛咛,吱咛咛,一个线穗子纺好了,娘再把它拿下来,放到怀前。
娘高兴了,就像在果树上摘到甜美的果子,独自哼着小曲。
我听不清娘哼的是什么,但从娘的调子中,能听出娘面对困苦生活的坚强和不屈,能听出娘面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我睡着了,妹妹睡着了,爸爸睡着了。
娘又一个线穗子纺好了,再拿下来,放到怀前,不知不觉,娘纺了一大堆。
吱咛咛的纺车声停了,娘累了,困了,打了一个盹,头碰到纺线车子的摇把上,娘醒了,睁开眼,又接着纺。
纺啊纺,娘的头低到怀里了。这次娘没有醒,不知不觉睡着了。娘右手指还按着那个纺线车的摇把洞,左手还捏着那团棉花条。娘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鸡叫了,天明了,娘醒了,娘还要接着纺。
纺啊纺,纺了几十年啊,娘还在纺。
娘这样辛劳,可是娘从来不会照顾自己。吃饭更奇怪。娘瘦弱的身子坐在桌前,昏花的目光望着我们,长满老茧又黑又皴的手,端着一碗稀粥,默默地喝着,右手的筷子,夹着一块淡黄的老萝卜咸菜。娘苍白的头发,在那碗稀粥前,飘啊飘的,像缕缕的银丝,像皑皑的白雪。娘观注我们的样子,更像上天下凡的慈爱的女神。
我说:“娘,您要多吃点干粮。”我把一个窝窝头递到娘的手里。
娘慈祥地笑着说:“娘不爱吃干粮,就爱喝粥。”娘说着,又把手里的窝窝头放回箅子上。低下头,继续喝粥。
我掉着泪,向娘发脾气:“娘啊,你要吃干粮!要吃干粮啊!!!”
娘看我不高兴,粥喝完了,把空碗递给我,还是笑着说:“儿啊,你再给娘盛一碗。”
我接过娘的碗,到外间屋里去盛粥。粥盛到娘的碗里,泪水流到锅里。
逢年过节,吃饺子,我们吃了一碗又一碗。娘碗里的饺子总是下不去,娘筷子夹着饺子,慢慢地送到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咬下去,细细地嚼,一个饺子要吃很长时间。直到最后,大家都吃饱了,娘才会把碗里的饺子吃下去。
一年又一年,娘都是这样。
娘做事,也总叫我不理解。
那一天,二嫂的爸爸,那个慈眉善目的大爷来我们家了。
我向娘说:“娘,大爷很少到咱家来。炒几个菜吧。”
娘点点头,说:“家里没有菜,我去借。”
吃饭时,娘要我一个人陪大爷吃,可是我发现这锅里就一碗鸡肉,没有别的菜,更让我恼头的是: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一滴酒。这饭让我怎么陪大爷吃呀。
可是大爷吃得很香,有说有笑。他说:“你爸爸好,你娘好,你们一家人善良。”
我说:“大爷来了,没有菜,更没有酒,还好什么呀。”
大爷说:“你娘把鸡都端上来了。这是咱庄稼人,一辈子也难享受到的呀。”
可是大爷走后,我像野狗熊一样,向娘瞪着滚圆的眼珠子,啪啪地砸着桌子,地下的凳子也踢飞到墙上。我向娘大呼大叫起来:
“娘啊,没有菜,您答应的好好的,去村子里借,可是借的什么呀?借的什么呀?!!”
“娘啊,您不该这样过日子,不该这样丢脸!!!”
“娘啊,大爷是尊贵的客人,多少年来不一次,吃饭没有菜也没有酒,丢了八辈子人了!!!”
我给娘嚷够了,炕上一躺,摆起肉头阵。
娘哭了。
儿还没见娘那样哭过,儿还没见娘那么伤心过。
可是娘还是劝儿说:“好小子,不是娘不愿作脸,咱家没有买酒买菜的钱。娘跑了半个村子,也没有借到菜呀。你想想,这个时候,不是过年过节,谁家里会放着菜。你大爷来了,理应一家人都陪着,可是没有菜,更不用说酒,这才让你一个人陪着吃。那碗鸡肉,也是娘狠着心,抓到咱的那只老母鸡,悄悄地在你二大娘家,让你三哥帮着宰的。”
娘的话扎到儿的心窝上。儿何尝不知道家里没有钱,何尝不知道哇。家里要有钱,娘自己平时连干粮都舍不得吃,只是抱着个大碗喝粥,又是为的什么啊。刘宪华啊,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啊,要得什么脸啊,要得什么面子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啊。为什么就不知道体贴娘,为什么就不知道心疼娘啊。为什么动不动就向娘发脾气啊。我就给娘去擦泪。
娘的泪没有擦完,外面就响起一阵阵沉闷的雷声。接着就是连天连地的大雨。
大雨中,一只辛苦觅食的老鹰,在空中,奋飞着,扑向自己的巢穴。巢穴里,小鹰喳喳地叫着,钻到她的羽毛下。风狂了,雨暴了,她在自己的巢穴里,站立双脚,挺起脊梁,张开翅膀,护着自己的孩子,两眼望着远方,任凭风吹雨打,永远也不屈服。可是她的孩子们,在她的羽毛下,还在不停地啄着她的毛,不满意地喳喳叫。
这只老鹰,越看越像我的娘。我竟然眼泪汪汪地向着老鹰叫了一声娘。
想着这些,我在心里轻轻地说:亲娘啊,儿子对不住您啊。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沉重的东西,心里觉得酸酸的。我用力抽了一口气,抑制住眼里的泪,不让它流出来,然后突然转身向外走去了。
娘、妹妹一直把我送到村头。
我拼命地向娘和妹妹摆着手,含着激动的热泪,迎着初升的太阳,和全国六百一十万考生一起,踏上去考场的征程,奔赴那个令我憧憬,给我希望的地方去了。
刘宪华 写于2023年2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