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参加完高考上线体检后,娘说:儿啊,跟娘去看看舅舅的坟。
我不明白,不是上坟的日子,为什么要去看舅舅的坟。但我知道,舅舅活着的时候,娘的娘家人,除了我的亲姨外,最亲的人就是舅舅了。所以没有再问什么,就陪着娘上路了。
娘的老家在阜城县漫河乡信乡村。这信乡村,是我这一生中去过的次数最多的村子了,很小的时候,是娘抱着去,再大点是二哥领着去,再后来就是我领着两个妹妹去。现在,我是用自行车驮着娘去的。沿着景阜大公路,一直向北,穿过漫河大街,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马庄了。过了马庄西边的大土坑,就是我娘的老家了。娘很快就能看到生她养她的信乡村了。
来到了,我们终于来到了亲舅舅的大门前。门还是原来的大门,黑色的漆,全都脱落了,发黄的木头,有了很多的裂纹,门的上面,有许多的尘土。门是紧紧地关着的。一把铁锁,锁住了这个门。锁也是我熟悉的,亲舅舅经常开的,那把黑黑的大锁。娘和舅舅的手,在这锁上,摸过千次万次。院子里,紧挨着西墙头的那棵大枣树还在。枣树的叶子,有些枯黄,稀稀拉拉的,枝叶从墙头的上面,伸出来,遮住了墙外的过道。两间北房和两间西房还在。房顶的土,已经塌陷下去了。院子南北有两间房那么长,东西有一间房宽,说是院子,其实这形状就像是一个过道。院子虽小,舅舅在的时候,却充满了生气和欢乐,小时候,我和妹妹常在这个院子里,滚爬打闹,满院子都是笑声、叫声。现在这个院子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草遮住了半个墙。
对娘老家的历史,我知道的并不多。对外祖父,我生来就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听娘说,我的外祖父很善良,很勤劳,喜欢养狗。有一天晚上,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几个怪东西发出的。阴森又恐怖。一家人都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出去看。只听到那只狗在院子里和那东西们咬作一团。咬了很长时间才听不到声音了。第二天早晨,家里却看不到那只狗,外祖父走到村外去找,却发现,村东的大沟里,躺着那只狗,整个身子都被撕烂了。外祖父就把这只狗埋在了这个地方,还立了一个坟。所以我只记住了外祖父养的这只忠诚的狗。小时候,我见过外祖母,可是外祖母也许离我太遥远了,现在我已记不得外祖母的模样,只是在印像中有一点外祖母的轮廓。我只记得外祖母穿一件紫红色的小袄,满头白发,慈祥地笑着,用她那干瘦的手抱我,用她那干瘪的嘴唇,在这个院子里亲我。只记得外祖母拄着拐仗,提着一个小包裹,从七八里以外的信乡村,走进我的家,看我的娘,看我这个小外孙。只记得,在我们村子的北头,我拉着外祖母的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跳。外祖母一边牵着我的小手,一边摸着我的小脑袋,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外祖母笑的时候,干瘦的嘴撇向一边。
外祖母、外祖父一辈子养活了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外祖母的另一个女儿,是嫁在离我们家四五里地的一个小村子叫小王庄的,那是娘唯一的姐,我唯一的亲娘姨。外祖母、外祖父三个儿子,一个是大舅,当八路军死在了外面,一个是二舅,被日本鬼子活埋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舅舅叫王西山的。
那时候,我常到舅舅的这个家。舅舅常给我好东西吃。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舅舅给我的大山芋(即红薯),舅舅家种的大山芋,是红穰的,又大又甜。熟透的山芋,紫里透红,腾腾地冒着热气,叫人一看就眼馋。我总也吃不够。
每次去舅舅家,舅舅就会把那大山芋在炉子上烤得香味扑鼻,然后拿到我的跟前逗我:“外甥,哎呀呀,这大山芋真香啊,你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可吃了。”舅舅猫着腰,围着我一圈圈地跑,一边跑一边笑眯眯地举着烤好的大山芋,掰开来,露出那紫红的穰,那浓浓的香味和滚滚的热气直扑我的脸。
我的手伸出去,他却把那大山芋放到自己的嘴边,还把两个嘴片子弄得叭叭地响,一直逗得我嘴里的涎水流到衣服上,才会把那山芋递给我。
我更喜欢吃舅舅家的院子里枣树上的小枣。那枣树,是姥爷亲手栽的,种在院子东边的墙头下,又高又大,几乎盖满了院子,黑的枝,绿的叶,红的枣。小枣香甜甜的,脆生生的。那年八月十五,我跟着娘,到舅舅那窄小的院里去拾枣。舅舅在又破又矮的那两间北房和两间东房上,来回地跳着,围着枣树,打着圈,挥舞着长长的棍子,乱喊乱打。一棍子下去,红红的小枣,哗啦啦,往地下掉,往我的头上砸,往我的脖子里钻,砸得我在地下,像个小老鼠,吱吱叫着,在地上抓,在地上爬。看着我有趣的样子,舅舅拤着腰大笑,跳起脚来,更加拼命地抡着棍子,打着树上的枣,还专门让那些枣,往我爬的地方落。我吱吱呀呀的叫声,也就更响亮。
舅舅家里过得穷,一直也没娶上媳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舅舅心里太难受,老抽烟,舅舅抽的,是自己种的土烟叶。那叶子大大的,黄黄的。舅舅把那烟叶,晒在院子里,晒在窗台上,还一捆捆拴起来,挂满了树,挂满了墙。晒好的烟叶,弄成碎末,像宝贝一样珍藏在柜子里。晚上钻进被窝里,他总得抓一大把烟叶,半倚着墙,把从外面拣来的废纸,撕成一条一条的,卷上两根,巴嗒巴嗒,抽上一阵子,才能把上半个身子,安稳地放进被窝里,蒙上头,安心地做自己的好梦。因为抽烟太多,舅舅的手指熏得发黄,从头顶到脚趾头,都是烟味,被子也都是烟味。
舅舅没有儿女,见了我这个亲外甥,就更亲得不得了,总是又亲又抱的。我五岁那年,晚上,住在舅舅家。舅舅喜欢我,生生地把我往他的被子里抱,那股子烟油子味,熏得我啊啊地哭着往外爬。舅舅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使劲地抱着我的小光腚。一只小猫爬到炕上来,向着我喵喵地叫。舅舅说:“外甥,别哭,别哭,你要再哭,我就把你的小鸡揪下来,喂小猫。”舅舅说着,又把那只小猫,抱到跟前。吓得我,浑身哆嗦,再也不敢闹了,只是被舅舅的被子和他身上的油味、烟味、臭屁味,熏得捂着鼻子,委屈地流着泪。
舅舅有一个爱好,就是爱逮野兔爱逮鱼。
因为这爱好太过瘾,舅舅常常拿着一个大网,到河边转,挎个土枪,到地里遛。
凉凉的深秋,舅舅在我们村北的小河边,挽着高高的裤腿,腿上脚上身上沾满了泥和水,看准河里有鱼的地方,两手抡起大网,身子猛地转一个大弯,大网飞到空中,撒开一个圆圆的大花,向水下沉去。舅舅轻轻抖了抖大网的绳,一双黑黑的的眼睛,看着水里的网。两只像铁一样的黑手,一前一后,往怀里拽着网绳。网里有没有鱼,鱼多鱼少,鱼大鱼小,舅舅的手的一拉网绳就知道。
我看到着舅舅拉绳,脸上挂着笑,就说:“舅,有鱼是吧。”
“有。”
“多吗?”
“多。快,把筐拿过来。”
我就蹦蹦跳跳地把鱼筐拿过去。
渔网拉上岸,看到网里乱蹦乱跳的鱼,舅舅笑得把眼睛迷成了一条线。
烈日炎炎的夏日,舅舅在野地里,扛着猫枪,握着枪托,光着脊梁,挺着被太阳晒得乌黑油亮的前胸,腆着像黑驴一样的精瘦的脸,迈动着一双长着毛的黑腿,踩着地下的土坷垃,瞪着一双细小的,像我的亲娘一样执著的眼睛,向四周搜寻着他的猎物。一只野兔,在他的前面奔跑起来,他敏捷地举起枪,拉动枪栓,兔子打了个滚,就倒下了。舅舅跑过去,抓起兔子的一条腿,提起来,塞进身上挎着的袋子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快乐。
逮了鱼,逮了野兔,舅舅总是送到我们家。那鱼肉、兔肉,在锅里一炖,香喷喷的,可好吃了,常吃得我满嘴流油。
我一直以为,这个舅舅,真古怪:那么爱逮鱼,那么爱逮野兔,却从来不爱吃这些好东西。后来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爱吃这些好东西,而是因为我,因为他的这个小外甥爱吃,舅舅才不爱吃的。可惜这个秘密,我知道的太晚了。
一九七五年我就要上师范了,舅舅却得了大病躺在炕上,已经不能动了。只有我娘和姨前去照顾他。
上师范前,娘拉着我去看舅舅,我才知道舅舅就要死了。
可是,那天,我把自己上师范的消息告诉舅舅时,舅舅是那么高兴。
舅舅吃力地挪动着身子,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我的外甥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实在不容易哟。你要多长进,向着好的地方奔啊。”说完这句话,舅舅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两元钱,双手颤抖着,塞到我的怀里,说:“外甥,这钱你拿着,到学校里,用得着。”
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似的,哽咽着说:“舅,您吃什么,我去给您买……”
舅舅用力地摇着手:“不吃,不吃,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外甥,你坐下,坐在这儿,给舅说说话。”舅舅抓住我的手。
我俯下身子,头贴近舅舅的脸,说:“舅,您要好好养病,等您的病好了,等我上班挣了钱,会疼你的。将来有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会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会买上高楼,我会带着舅舅,跟我去享福。”
舅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外甥,有你这份心,舅舅死也不难受了。你舅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从前,我给你娘说过,要让你跟着我,可你娘哭天抹泪的,说啥也不愿意。她舍不得你这个儿子啊。亏得从前你娘没应,要是应了,跟着你舅我,还不更受罪。你娘这一辈子活得也不易,自从出这个家门,没过一天安生日子,没享过一天福。”
“舅,您放心,将来我会孝敬娘,也会孝敬您。”
舅舅说:“好,好。”
我看舅舅的眼睛半闭着,知道舅舅累了,就说:“舅,你歇一会儿吧,啊。”
舅舅说:“你低下头,靠近我,再让舅舅抱你一下吧。”
我低下头,身子俯在舅舅的胸前。
舅舅颤颤抖抖地伸出那双黑瘦的手,抱住了我的头。老泪从他的眼帘里,一滴滴地涌出。
我的泪水也打湿了舅舅的脸。
过了一会儿,舅舅的眼睛微闭下了,我给舅舅盖了盖被子,急急忙忙走出去。我要拿着舅舅给的钱,给亲舅舅买点啥。我走了很远的路,给舅舅买了一包点心。
可是,当我再一次回到舅舅家的时候,屋里传出娘和亲姨的哭声。
就在这个时候,舅舅咽了气。
没想到,我上师范前,舅舅就这样离开了我。
这以后,我再也不能到舅舅的家去了,再也不能走进这个亲切的小院子,再也吃不到舅舅的大山芋,再也吃不到舅舅那甜甜的脆枣,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逮来的鱼,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弄来的兔子肉。
亲舅舅埋了以后,娘还常去上坟,可我一直没去过。
现在,我和娘在舅舅的院前站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离开这个地方,向着村西那道沟走去,走过那道沟,顺着沟的坡爬上去,我们站在了那一望无际的野地里。娘告诉我:这块地里埋着我的姥爷和姥姥,埋着我的舅舅。
可是在这块地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坟头。
娘老家所有的亲人们,就这样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我再也看不到那么疼爱我的亲舅舅了。
娘在这个地头上,站了很长时间,抓了一把地上的黑土,深情地看了看,跪在地里,烧了一把纸,向着那块白茫茫、光秃秃的黑土地磕了一个头。
我在娘的身后,也向那块黑土地,磕了一个头,流着泪,望着娘:亲娘啊,儿子这一生,不能再报答舅舅了,但儿子一定会长出息,长本事,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您!儿子一定会的!
磕完头,娘说:“儿啊,你知道,娘为什么让你来看舅舅吗?”
我说“知道,舅舅活着,疼我,爱我。”
娘说:“你舅舅没有死,还活着,他永远活在咱们心里。儿啊,只要心里有亲人,人生路上,不论有多大困难,也会坚定地往前走。儿啊,你想过没有,这次高考你上线了,也体检完了,万一再出现意外怎么办?娘要告诉你,你的亲人们,不管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会给你一颗强大的心。前面的路很远,每走一步都是坎,我们不会倒下去。那年你大舅去参加八路军,走的时候,向我们全家说过一句话:我们是中国人,有骨气的中国人。后来他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但他说过的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里。儿啊:娘有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中国人,活着,要挺起自己的脊梁!”
我说:“娘,我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