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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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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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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

一九八四年,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是有着特殊历史意义的年份。这是骚动而热烈的一年,这一年的中国,下至草野,上至庙堂,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生机勃勃。

四月的一天,暖暖的春风吹过,喜鹊登上枝头,摇头摆尾叫个不停。早晨,哗啦啦地下起雨。我接受了县里组织的小学竞赛考试监考任务,披了雨衣,打着雨伞,顶着风,冒着雨,踏着泥泞的路,一步步向县城走去。可是到了县城联小考点,才知道,因为下雨,学生们不能按时到达,考试临时取消了。

好不容易到了一次县城,就到近处的县政府大院里转了一圈。一进门,就看到,一辆神气的小汽车,从大院里开出。其实这就是一辆二一二,非常笨重,也跑不快。我还是觉得,这车,好气派。我想,这车上坐着的,大概是县长、副县长吧。他们开着车,应该是去哪里开会或下乡吧。有专车的领导,是和别人不一样,身后还有专门拿着公文包,端着水杯的。这应该是秘书吧。这秘书二十多岁,亮晶晶的黑眼睛,好神气,好精神。领导确实有个领导的派儿。

又走到政府院子的后边,我看到了一排排漂亮的砖瓦平房的办公室。这个时候,我们县城除了大礼堂是二层楼,还没有其它的楼房。我看到:平房里有政府的职员走进走出,他们梳着油光发亮的小分头,踩着咔咔作响的小皮鞋,穿着非常整洁的服装,自信,骄傲,又唬人,也学着这些机关人员的样子,昂首挺胸,在这些办公室的前边走一圈。

哎哟,这一个个的办公室是比我们教师的办公室阔多了。办公室的门上都有标牌。这是县长办公室,这是副县长办公室,这是人事办公室,这是财务办公室,这是成人教育办公室。哎呀,成人教育办公室门前怎么贴着一张纸呀。上前看了看,原来上面写着: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招生。

我就走进成人教育办公室。办公室有一个男孩。男孩子戴着近视镜,坐在桌前,喝着茶水,看着报纸。小伙子也就二十多岁。

我问:“怎么招生?”

他说:“学员入校、结业、毕业考试都要参加全国统一考试,由中央电大命题,省地电大组织安排。各类考试的正规性、严肃性和历年的高考是一样的。”

我说:“什么人都可以报名吗?”

他说:“不是,今年招生对像是在职职工干部。是带薪离职学习的。”

我说:“上学,带工资,还有这好事?我是教师,能报吗?”

他说:“可以。公职教师属于国家干部。”

我想:我是教语文的,回来还要教语文,这党政干部管理专业,属于文科,对教语文有好处。

于是我就直接报了名。

后来,我们洚河流的教师刘延飞、王景旭也参加了这次考试。

这个刘延飞是梁集张好义村人,方正的圆脸,有神的大眼,从头到脚,写满了快乐和自信。他和我都在代庄中学教学。有一天,我看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大学语文自学教材》,教材的封面,微蓝的颜色,透着一种迷人的光。我问他:这书从哪里来的?他说:订的呀,像订报刊一样,订上后,一期期,按时寄来。读这些书,就是读大学,这是自修大学,也叫刊大。我说:我也要上刊大。我眼睛湿润了。刘延飞说:咱们一起学。我说:现在我还没有钱订一套书,先借你的书,行不行?他说:行。这刊大,就成了一大片甜美的泉水,我和他,手拉着手,一起飞奔过去,张着干渴的大嘴,咕咚咕咚地发疯地喝起来。

王景旭也是具有很强自学精神的人,梁集二乡村人,高个,精瘦,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镜子里那双黑眼睛,透着常人没有的,坚毅乐观和冲天的豪气。恢复高考后,他和刘延飞一样,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在我们洚河流向屯小学任教,酷爱学习,见了书,就像贪吃的馋猫见了老鼠,绝对不会放过。他也在读刊大,自修大学英语。学习的那个钻心劲,可能是这个世界少有的,看书的时候,别人和他说话,很少能听到。景旭,景旭,吃饭了!喊你八遍了,还没有听到吗?妻在叫他。他答:噢噢,知道了。回答着,眼睛还是扎在书里,不动窝。妻把馍递过去,放到他桌上。孩子哭了,尿到了床上,拉到了床上。他一点也不理睬。妻生气了,抓起孩子拉的一堆硬屎,放到他的桌上,把刚才放的馍拿走。他眼睛还是盯着书,没有一点觉察,手下意识地伸到桌上,把孩子刚刚拉的还冒着热气的屎,放进嘴里,又似乎没有知觉地咽下去。妻问,好吃吗?他说,啊,啊,好吃。妻说,还吃吗?他说,吃。妻说,没有了,等孩子拉了你再吃吧。他说,你说什么?妻说,你刚才吃的是孩子拉的屎。他突然从书中醒了过来,闻了闻抓过孩子屎的手:哎呀呀,你怎么这样?妻说,谁叫你不听话,也不管孩子。他大笑。妻也大笑。那天,我和他一起到县城,参加年轻教师培训会。放下车子,还不到开会的时间,他打开录音机,盘腿坐在冰凉的砖地上,挺着身子,眯着眼,聚精会神地听,跟着录音机大声地读,声音高亢而洪亮。录音机领读的声音,他习读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盘旋在教文体局大院的上空,这声音,带着奋发向上的激情,飞向空中,穿破云层,冲向无边的宇宙。会开完,我们一起回学校。路上,他又把录音机放在背上,打开录音,边行走,边听着。他,挺着细长的腰身,抬起黑瘦的脸,蹬着车子,那副近视眼镜,亮亮的,闪着光。风声,鸟声,录音声,跟读声,在公路上,田野里,组合成美妙的交响曲,仙境一般地在空中飘荡。听得太入迷了,车子骑到了道沟里,爬起来,摸到掉进土里的眼镜,重新戴好,骑上车子,再接着听。路边的小草,为之折服了,齐刷刷地弯下腰,向他鞠躬。路边的野花,为之振惊了,含羞地让小草的叶子遮住自己的脸。天上的小鸟为之动容了,舞动着翅膀,喳喳地叫着,在他的头上飞过。走在后面的我,也被他这种拼搏进取的精神震惊了,感动了。

参加完电大招生考试,走出考场,走在县城的大街上,路过一个照像馆。刘延飞说:“我们照个像吧。记下这具有人生意义的时刻。”

于是我们走了进去,庄重地站在像机前。三个人,肩并肩,昂着头,目视前方。目光中,充满了憧憬和向往;脸上的微笑,写满了通向未来人生路的坚定;眼神中,透着只有这个特殊时代的年轻人才能有的伟大抱负和梦想。

照完像,刘延飞说:“在上面题个字吧。”

我说:“写什么?”

我们一起转过身,望着照像馆的外面:天很蓝,像是一片无边的大海,大海上,一艘巨轮,载着一群追梦的人们,扬帆起航。

王景旭说:“就写:学海共渡。”

过了些日子,大概是八九月份,我终于接到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景县电大分校党政干部专业的专科录取通知书。刘延飞也考上了。王景旭没有考上,但他后来,靠着非凡的毅力,从一个在中学只学过几个月英语水平的起跑线,一跃成为响当当的刊大本科英语毕业生,从一个普通的小学教师,一跃成为景县重点中学的高三英语骨干教师。

这天,我来到县城,踏上城西的这条大路,就到了周亚夫墓。越过周亚夫墓,再往西走了几十米,就看到一个座北朝南的大门,门口挂着一个醒目的大牌子:河北广播电视大学景县电大分校。

走进院子,最北边的那排房子,就是我们电大学员的宿舍。沿着一米宽的砖砌的小路,再往南走二十米,靠路东的一排房子,就是我们的教室。教室前边是一大片绿绿的菜地和庄稼地。韭菜、菠菜、大蒜,还有拔地而起,把头伸向天空,旺盛地生长着的玉米。

我们这个党政干部管理班,一共三十一人。上课,主要是放磁带,听录音。我是学习委员,负责给大家放磁带,组织大家听录音。这授课人,大部分是北大的教授。我们上电大,就相当于上北大。放音键按下去,教授的声音在整个教室里响起来。

晚上,上完自习课,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们这些电大的学员们,走出教室。住校的回到自己的宿舍。

在县城住的,走出校门,学几声鸟鸣,唱几句离调的歌子,摇几下车铃,望着天上的星星,再狼嚎似的狂叫几声。睡在旁边的西汉时统领百万雄兵的大将军周亚夫,也为之震惊。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在这改革开放的浪潮中,就像当年的周亚夫一样威武。我们都是好汉,我们都是英雄,我们是比当年的周亚夫更值的骄傲的一代人。

这么深沉的夜,苍天把那么柔和的月光,撒满了大地,风儿伸出少女般的温柔的手,轻轻抚摸着我们每一个电大人的脸,又像情意浓浓的爱人那样,亲吻着我们每一个电大人的额。

在周亚夫墓前,有人举着一个小巧玲珑的录音机,大声地唱起了《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歌: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睁开眼吧,小心看吧

哪个愿臣虏自认

因为畏缩与忍让

人家骄气日盛

开口叫吧,高声叫吧

这里是全国皆兵

历来强盗要侵入

最终必送命

万里长城永不到

千里黄河水滔滔

江山秀丽叠彩锋岭

问我国家哪像染病

冲开血路,挥手上吧

要致力国家中兴

岂让国土再遭践踏

个个负起使命

这睡狮已渐已醒

………..

他就是在电力局上班,后来成为景县电力局局长的张兰庭。

这小小的录音机可是他的宝贝。这玩艺,一把手那么大,放录音的效果非常好。课余时间,他总是拿着它苦学。中午,他坐在高大的柳树下,听着记着。柳树把那又大又绿的叶子,亲切地遮在他的头上,微风拂过他的额,嫩嫩的枝条拂过他的眉,树上的知了为他唱起欢乐的歌,地下的小鸟为他跳起美美的舞。傍晚,他总是拿着这个小宝贝,走在校外的公路上、地头边,踩着绿绿的小草,踏着小草下的泥土,伴着虫儿的叫声,一边听课,一边沉思。他把那么感人的画面,绘入大自然的怀抱中。

他的声音本来就很高,这一唱,我们大家都跟着和唱起来,歌声雄壮,浑厚,气势磅礴,吞没了山河,吞没了大地,吞没了茫茫无边的宇宙!!这和唱的声音,的确太感人了,它让我想起,我的衡水师范,想起三年的高考,想起一路走来的艰辛和不屈。黑黑的夜里,我望着家乡的方向,满眼都是泪。

第一次结业考试的时间到了,我们坐着长途汽车奔向衡水,很多人头和手伸出窗外,面对蓝天白云,大声呼叫。这哇哇的叫声,像是一群放风的鸭子。

晚上,我们住在旅馆同一层大楼里,十几个不安分的男生,跑到一个屋里背复习题。

张兰庭靠着门,像个铁塔似的站在这儿,明亮有神的眼睛里写满了刚毅,他说:“咱们一起背。”说着,起了个头,挥动着紧握的拳头,大声地说:“一二,背!”

十几个人就一起大声地背起来。那声音,整个大楼都能听到,整齐又高亢,像是战场上冲锋的嘹亮的号角,像是即将展开的一场血战前助阵的战鼓,像是滚滚的长江黄河里波涛汹涌的激流。

可是这次结业考试,我最拿手的写作专业课,没有过关。因为作文选题,一个是散文,一个是论文。我选的是散文,又在这个小阴沟里,翻了一次船,不得不参加补考。我不服。补考时,坐在汽车上,有点晕,还吐了一回。补考选题,还是散文。我说,补考你还敢让我不过关吗?难过反而让我产生了一种激情,这次写散文,神思泉涌。交卷时,非常满意。我想,那个阅卷的老师,看了不哭,应该就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写作课总算顺利过关了。

电大毕业后,我们这个班级的同学,有的去了省城,有的去了衡水,有的去了其它大城市工作,他们原来大都是在政府机关上班,毕业后很快都成正副局级或县级的干部。只有我一个人还留在乡下教学,成了极其特殊的一个,突然有了进城的欲望。

可是也有从城镇工作,乐意回到乡村的人。和我一个学校工作的陈景阳老师,就是这样的人。

陈景阳,高高的个子,黑亮的头发,笔直的身板,亮而圆的黑眼睛,俊俏的美男子的标准脸,眼神里透着善良、坚毅和执著。他是恢复高考后,直接考上大学的师范专科毕业生,毕业后在景县重点高中教高三化学。县城那么优越的条件,他不留恋,却眷恋这个乡下的家。为了照顾家人,他离开景县中学,来到我们这所离他家比较近的洚河流代庄中学教初三化学了。

他比我小几岁,刚到我们学校的时候,还没有结婚,非常爱美,经常照镜子,衣服三天两头洗一次,穿着整洁,又有一种超凡的美。

他本来就长得很美,这一打扮,就更显示出超凡的魅力。可能这个时候,见过他的女孩子都会爱上他。

我是班主任,他是我的助手,副班主任。可能是太喜欢我的性格,经常往我的办公室跑,有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

这天,他突然站在我面前,流泪了,把我吓了一跳。

我说:“你哭什么?”

他说:“刘老师,我恋爱了。这事没告诉别人,我爸我娘也没说,可我愿意告诉你。”

我才知道,这是幸福的热泪。我说:“哪个女孩子这么有福气?”

他说:“你猜。”

我说:“猜不出,喜欢你的女孩太多了,一大把一大把的,能有一个排了吧。”

他说:“是你认识的,最漂亮的那一个。”

我说:“是不是杜红月老师?”

他说:“对,就是她。”他的眼里放着热热的亮亮的光。

这以后,他的生活就更加充满了阳光,充满了激情。

一九八八年,在一个阳光明眉的日子,陈景阳抱着一大堆化学专业的书,急充充地往办公室走。我感到好奇,就跟了过去:“陈老师,抱的什么书?”

他说:“我读过的大学的书。”

      我说:“读过的书,还拿它做什么?”

      他笑了笑:“考试用。”

      我说:“考什么?”

      他说:“函授本科。”

      我说:“招收对像是什么人?”

      他说:“今年的函授本科,是专升本的,招收的是专科毕业的学生。”

      我说:“也像我读电大一样,带薪脱产学习吗?”

他说:“刘老师,你光想得事,光想晕乎事。白拿着国家工资读大学,还算工龄,那种得事,以后没有了。做梦也没有了。”

我说:“教师要上课,哪有时间面授?”

他说:“面授时间是寒暑假。”

我说:“是没有我上电大那么得,那么晕乎了。把寒暑假的时间,都给他娘的整没了。好考吗?”

他说:“很难。全国招生,统一考试,各省、自治区统一组织,高校录取。一个专业,全省就招一个班,在一个地区就招几个人。比高考,他娘的要难多了。”

我说:“考试内容是什么?”

他说:“大学专科所学的主要课程。”

我说:“我能考吗?”

他说:“可以呀。你学得是党政干部管理专业,可以报政教本科,只要对口就行。”说完,他直接奔办公室去了。

函授本科招生考试这天,我和陈景阳一起去了衡水,陪同我们一起去的,还有陈景阳的妻杜红月老师和杜老师肚子里的宝宝。

这次来参加考试的,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是重点高中学校的教师和中专学校的教师,几乎都是恢复高考后,直接考上正规专科大学的人,都是牛人中的牛人。而我没有上过正规的专科大学,上的是电大。可是我不服。我在心里说:你们牛逼什么呀,有什么了不起呀?还一个个都摆出一付盛气凌人的样子。可是毕竟是这么多的牛逼参加考试,全省政教本科班,只在衡水地区招六个人。大概是平均两个县才能有一个人考上。确实希望太小了,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走进考场,充满自信地参加了这次考试。

上午的一场考试下来,中午吃饭的时候,陈景阳的妻杜红月老师,早就买好了吃的,在门口等着我们了。她红润的圆脸,挺着大大的肚子,像个笨拙的企鹅,每一个动作都很吃力。但她还是满脸微笑地望着我们,高兴得像是一朵刚刚盛开的鲜艳夺目的花。

看到我们走过来,杜红月老师走到陈景阳的身边,拉住了他的手,默默含情地看着他的脸。

陈景阳说:“咱们就去那边教室的楼道里吃点吧。”

我们进了楼道,杜老师看着我们吃。

我说:“杜老师,你也吃呀。”

她说:“你们先吃吧。我一会吃。”

陈景阳指着杜老师对我说:“你看,她对我不放心呀。这个样子还来陪着我。”

我说:“人家是关心你,给你鼓励,给你信心。这才是大爱,真爱。你看看,人家这样,还来陪你,好感动吧。俺兄弟有大福呀。”

陈景阳看了杜老师一眼,站起来,走到杜老师的身边,拥抱了她一下,说:“感动。”他说着,看着像花一样美的杜老师,饱含在眼里的热泪,突然涌出。

杜老师拿出手绢擦了一把陈景阳眼帘上的泪,说:“看,你个傻样。”

陈景阳说:“刘老师,不好意思,让你笑话了。”

我说:“笑话什么,这是多么让人感动的呀。我都要流泪了。”

这次我考上了。

陈景阳没能考上,听说我考上了,他说:“刘老师,太佩服你了。真行。我要和你学,明年再考。我一定要考上本科函大。”

可是后来,陈景阳老师却因为一次意外事故,去世了。

这天,我看着装着陈景阳的棺材,拉进坟地里,看着这个心底善良的杜红月老师,已经哭成了泪人,想起在学校和陈景阳相处的每一天,想起和陈景阳一起参加函大本科考试的场景,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陈景阳那张微笑的,写满纯真和善良的,阳光向上的,稚嫩而又圆圆的脸,眼里的热泪喷泉般地涌出。

     我在心里说:景阳,我的好兄弟,哥会沿着咱们向往的这条路,坚定地往前走。

刘宪华 写于2023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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