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的高考,我告诉命运之神:请给爷爷让开一条路!命运之神听到了,他说:你这个不知道几斤几两的臭小子,想要走出困境吗?我说:想。他说:看你是个好人,愿为你指点迷津。我说:你别本着了,直说。他说:当初,你第一次参加高考,报文科,就是想实现一个作家梦吧?我说:是。他说:屁,文科要考历史地理,你历史地理从零开始,还考大学,考个鸡巴毛啊。我说:报文科的人数学都不行。我数学好,历史地理多少有点分,就能压住他们。他说:压个屌啊,回头是岸,改报理科吧。我明白了。感谢冥冥之中,我遇到了仙人指点。当年张良就是遇到一位被称为“已上仙”的老人赐他《太公兵法》成就了一生的霸业。但愿我的人生,也能走出困境,成就张良一样的伟业吧。
可是,报理科,要有数理化的书才行。这才发现,找不到几本高中数理化正规的书。这书乡下没有,城市里应该有吧。就让大哥在市里找。大哥跑遍市里,也找不到,就蒙了,竟然把自己读过的一本大学一年级的数学寄给了我。大哥说:这是高中数学的综合和提升,对高考有好处。收到书,我还是很兴奋。一层层地打开包装:书有砖那么厚。前后都没有书皮了。书皮早就让大哥吃掉了。书的边,也豁子狼牙,早就让大哥啃烂了。我抱着这本厚厚的书,抱着大哥已经啃过千遍万遍的宝贝,坐在条凳上,歪着身子,趴在石灰柜上,像只饥饿的野狗,看到一块鲜美的骨头那样,饥不择食地啃起来。竟然能看懂,题也能做下来。但毕竟是大学一年级的书,对一九七八年的高考来说,实在太深奥了。
夜深了。
我家的小屋里,钟表指针哒哒地响着,秒针,分针,时针,都像马蹄一样地响着。一分一秒地记录着我生命的价值,记录着我生命的成功与失败,记录着我生命的甘甜与痛苦,记录着我生命的快乐与辛酸。时针已经指到十二点了,我还坐在桌前,弯腰,低头,凝神瞅着书本子。昏暗的油灯,突突地冒着黑烟,闪着发黄的亮光。鼻子里有点不舒服,我伸出小拇指,用塞满黑泥的手指甲,在鼻孔里挠了一下,用力地抠出一大摊带着鼻毛的黑烟,大拇指把小拇指上的黑烟弹到桌上,竟然是玉米粒那么大的黑黑的一摊。我又捏起了这摊黑烟,不由自主地捻。黑烟就成了圆圆的粪蛋子。
有点困。我张着大嘴,打个哈欠。磕睡虫慢慢爬上头顶。这个怪物,踩着我的头,狂笑着,怪叫着:爷来了,爷来了,磕睡虫爷爷来到了,磕头磕头再磕头,爷爷来了就磕头。我说:我重任在身,不磕呀。磕睡虫说:秃崽子,爷爷来了,你敢不磕?他摁了摁我的头。我的头在桌子上,就像个皮球似的颠了几颠。我好像是打了一个盹,又觉得似睡非睡在梦里一般。我依然还看着那些书,记着那些东西。我好像没有打盹,我的眼睛是半闭着的。很累很累。眼皮在打架。我说:眼皮啊,娘拉个臭蛋的,千万别打架。眼皮说:磕睡虫那根神经线紧紧地牵着我呀。不听磕睡虫的,办不到。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也不是打架,是想合在一起亲热一会。我不想让眼皮失去控制。我的手,在头顶上拍了拍,想赶走那个磕睡虫。可是,赶不走。我说:谁来帮我赶走这个兔崽子?
一个老鼠跑过来,围着我一圈圈转,吱吱叫了两声,说:我帮你。我最讨厌老鼠了,就说:讨厌。这家伙,竟蹬鼻子上脸,来叼我的一只臭鞋。可能是我的鞋有一种它喜欢的特殊的味道吧。老鼠太小了,我的鞋太大了。他张着嘴,咬住鞋帮,拉了一下,没有拉动,气急败坏,叫了一声,叫声异常的凄厉,还胆大包天,伸开前爪,来挠我的脚指头。我愤怒了,飞起一脚,踢它一个跟头。它躺在地下,爬起来,想跑。我一脚踏在它的身上。它吱吱地叫:我是帮你,帮你赶走了磕睡虫,不要恩将仇报呀。我醒悟了,这家伙真的帮了我的忙,磕睡虫真的跑了。我说:谢你了,还是对不起,请你出去吧。不然,你会扰乱我看书了。我就提起它的尾巴,打开大门,把它扔到胡同去。它在地下打了一个滚,伸出两只前爪,向我拜了拜,跑走了。
放走了老鼠,我觉得有些内急,就走出小胡同,来到大街,去了村西的一个厕所。
这厕所,是爸爸用泥土垒起的,左右和后面,一人高一点的三面墙,长宽一拖长,里面一个茅坑。这茅坑里面的粪要满时,爸爸就像收获到宝贝一样,把这些粪出出来,凉干,用土车推到我们家的自留地里。厕所上面漏天,前面敞着口,对着村西的一个大水坑。坑里有很深的水。这水里,生产队放了鱼苗。满坑的鱼儿在水里畅游,乱跳。满河是摆着尾巴的大鲫鱼,又蹿又跳的大鲤鱼,爱溜河边的大黑鱼,黑呼呼一片片的鲢子鱼,还有成群结队特别好看的小红鱼。静静的夜里,都能听到鱼儿在水里,哗啦啦地翻花声。鱼儿在蹦着高地跳舞,打着滚地唱歌。厕所旁边是我曦龙哥刘宪臣的一个大猪圈,还有两棵大枣树。到了厕所,解开腰带,尿没撒完,一阵头晕,天也旋了,地也转了,眼也黑了。我突然倒在了地下,茫茫的世界在这一瞬间什么也没有了,大地,天空,人间万物,全部化为乌有,只剩下混沌的一片。
我就像个酒鬼,突然醉倒了一样。心脏,还跳动,呼吸,还没有停止,可大脑,差不多已经死了,就像一个沉睡的人,外面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知。
这个厕所僻静得很。
我倒下了。
厕所后面房檐下的麻雀,躲在温暖的窝里,做着香甜的梦。曦龙哥圈里的猪,蜷着身子美美地打着震天动地的呼噜。村子里不安分的狗,还在一声声的狂吠。厕所前面的水坑边,趴在小草下的虫儿,在夜风中唱着自己的歌。水坑里的鱼儿欢快地游着,自由地享受着大自然带给它们的快乐和温馨。没有谁看见我。我就这样躺在地上:脚落进粪池边,脸贴着地面,胸贴着地面,两只大手向着前方,直挺挺地伸着,眼睛紧闭着,风吹动着头发,月光洒在身上。我就这样“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么长时间,我突然醒来了,眼睛睁开,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又是在哪里啊?
想起了刚才的头晕,知道自己是躺在厕所里。又觉得额头上有一些湿乎乎的东西,用手一摸,全是血。这时候,一只老鼠,瞪着亮亮的眼睛,趴在我的身边。这应该是我家帮我醒盹那只老鼠吧,是我把它扔在了大门外面了。现在它又出现在这里,应该是上帝派它来救醒我的吧。我说:对不起,我不该扔你。我想摸摸它的头,它却跳起来,跑走了。
我悄悄爬起来,在地下坐了一会儿,慢慢站起,走到猪圈旁,依着曦龙哥这棵枣树,站了一会。小风吹过,树上的叶子,一片片落下来,掉进我的脖子,风吹着地下的尘土,扑到我的脸上。脸旁还有一片干草叶子,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村子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狗的狂吠。我清醒了许多。我想洗把脸,想洗一洗被屎尿弄脏的衣服和鞋子,就摸着水坑边的草,顺着坡,屁股落地,两脚后跟蹬地,两手摁地,一挪一挪,蠕动到水坑边。
水坑的鱼儿,突然看到我这个奇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异类,吓得全都钻到了水底。几只蛤蟆也吓得从草窝里跳出来,噗通噗通地往水里跳,很快消失在水里了。
在这黑黑的夜里,水坑变得异常寂静。风停了,弯弯的月亮挂在天上,像是睡着了一样。月光下,亮亮的水面上,闪着有点吓人的光。那光里,我看到,有淹死鬼瞪着大眼,张牙舞爪地向我狂笑。
我似乎还能看清他的模样,我认出:这是小时候在一起玩时,淹死的朋友。他好像也认识我,大声叫着:“宪华,下来呀,下来,跟我玩呀!咱们一起捉迷藏,一起捉小鱼呀!”我想起,小时候,我们一起玩,一起捉小鱼,一起捉迷藏。他把捉的小鱼,拿到家,叫他娘在干锅里煲熟了,还拿给我吃。吃完了鱼,我和他抱在一起,在地下打滚,像两个小狼似的嗷嗷叫。有一个晚上,我们一起捉迷藏。捉起迷藏来,他猴精猴精的。他找我,一会就找到。我找他,很难很难。原来他钻到了那个大车的下边,露出了一只脚,我拽着他的脚,把他拉出来。他又爬上了那个高高的墙头上,大声地喊我,我也爬上去,追他。他从墙头上跳下来,摔破了腿,咧嘴哭了。他说:别告诉我娘。我说:不告诉。他大笑,紧紧地搂住我说:“咱俩是好朋友,我喜欢和你玩。有一天,我死了,也要带上你。没有想到,第二天,他到村南的小河里洗澡,就真的淹死了。前面我写的淹死的那个小孩,就是他。我又听到他在大喊:宪华,下来,下来,再不下来,我去拽你了!这时候,我看到了,有个家伙,突然从水里跳起来,两只脚在水面上奔跑着,挥舞着胳膊,哇哇叫着,向水坑边扑过来。我吓了我一身冷汗。揉了揉眼,才看清,原来是一条大鱼,跃出了水面,又在水面上,奋力地游着,翻起了巨大的浪花。露出水面的鱼,真的像个怪物。
这里还有我长大的时候,淹死的那个孩子,我在村里是大辈,他是叫我爷爷的。我又听到,这个孩子大声地叫着:宪华爷爷,下来呀,从前你还抱过我,亲过我。下来吧,下来抱抱我,下来亲亲我。你要不下来,我就哭了。我又看到了,这个孩子大大的圆眼睛,红润的小脸,伸出小手,摸着我的唇,摸着我的脸,他的小鼻子,蹭着我的大鼻子。我又听到了,他娘说:叫爷爷。他就一声又一声地叫。那声音,叫得好甜,好美。后来他淹死了,我还哭过。突然间,真的听到啊啊啊的,像小孩子一样的哭声。静了静神,才知道,原来是水坑对岸,一只夜猫子站在那儿,大声地叫。
我觉得非常恐怖,没有作声,脱下鞋子和衣服洗了洗,又拧了下衣服上的水,湿漉漉地穿在身上。用力地洗了一把脸,迈着沉重又急速的脚步,跑回家,走进屋里,躺下来,做了一夜的恶梦。
第二天,娘看到我的头上,有一道划破的痕迹,问我:“怎么了?”
我说:“没有什么,出门不小心,碰了一点点。”说着,向娘笑了笑。
娘在我的头上摸了摸,还是不放心:“怎么会这样?”
我推开娘的手:“就是碰了一点点。没有事的。”
细心的娘,抱着我的头,看了一遍又一遍,还找来紫药水抹了抹。
可是想起自己是这样摔倒在厕所里,也担心自己得了什么大病,心里有些恐惧,便去公社医院看了看。
医生说:“这是休克。”
我说:“这个没有事吧。”
医生给我号了号脉说:“没有事。不必这么害怕。这不是什么大病,是劳累过度所致,只要休息一下就会好的。也不用打针,不用吃药。”
我的心立即敞亮起来。好!这样就好!我在心里这样叫了一声。我死了一个死,还算不上什么大病。真应该庆贺一翻。怎么庆贺啊?
我想:应该找一个最好的饭店坐下来,要上最好的酒,最好的菜,好好吃一顿,好好喝一顿。
可是摸了摸自己的兜,兜里空空的,没有一分钱。
庆贺?庆贺个狗蛋啊,这有什么值得庆贺的。
这一天,我只是例外地在马路上走了走,晚上足足睡了一觉。
清晨,太阳出来了,温暖的阳光照进屋里,照在我的屁股上,照在我结实的胸脯上。我的眼睛睁开来,原有的青春活力,再一次充满了身体。
我跳下炕,抓过桌上的书,搬着方形的吃饭桌,来到院子里。在二哥打坯盖起的小西棚子前,在爸爸亲手栽的这棵大枣树下,放好桌子,再把书放到桌上。
我坐在小凳子上,趴在桌上,向着东方,向着火红的朝霞,向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埋头看起书来。
这个时候,身边的小鸟都不再唱了,院子里的树梢都不再动了,墙头边的小草也都不再摇摆了。
高考前一天的夜晚,我在看书。突然看到院子出现一点亮光,神灵一般慢慢游动到堂屋里。接着,就有一个身影蹲在了灶台前,拿着一块布,擦了擦锅台后的土墙。这土墙,烟熏得太黑了,上面挂着一层厚厚的烟油子。烟油子,发亮,似乎能照进一个老人的脸。这个身影,又拿出一张观音菩萨的像纸,在纸的背面,抹上一点浆糊。这浆糊抹得很细,很匀。似乎里面还有一点鲜红的东西,像心。真的是心,是娘的心。娘半跪在地上,小心地,恭敬地,虔诚地,把菩萨像贴到墙上。娘的心,也贴在了墙上。娘歪着头,看了会儿,好像在和菩萨说话。然后又在堂屋里转了一圈,走到泥土垒的厨子前,拿出一个碗,到灶火里抓了一把灰,放到碗里,又在厨子上面,拿过几根香,划着火柴,点着了香的一头,插进灰里。浓浓的香味,带着一股温情,充满了整个屋子。娘就扶着锅台,慢慢跪下去。
娘的腿不好使,跪的时候很费力。娘先弯下身子,慢慢摸到这个锅台,身子微微下沉,低下头,一只手摁在地上,跪下一条腿,另一条腿一点点地弯曲,一点点地下沉。先跪的这条腿,慢慢落地,弯下去的那条腿,也缓缓地跪下去。娘把身子挺得笔直,腰弯下,手摁地,头一个个,磕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磕完头,娘挺身,手合掌,举在眉前,默默祈祷。
娘说:“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啊,保佑俺儿子考上大学吧。”
娘祈祷完了,艰难地站起来,又对我的两个妹妹说:“好闺女,替你小哥给观音菩萨磕头。”
大妹刘宪芳默默地走过去,像娘那样虔诚地跪下了。她的身子直直地立着,望着墙上的观音菩萨,眼里饱含着晶莹的泪珠,嘴里轻轻地念叨着:“善良的观音菩萨,您要保佑俺亲爱的小哥考上大学啊。俺们一家人在这里谢谢您,谢谢您啊。”大妹说完,伸出双手,合在一起,指着前方,在空中停留了一下,又轻轻地上下摆动了几下,一对从几岁开始就长满了厚茧的手掌,就摁在地上了,黑黑的头,也磕在了地上,那长年风吹日晒的黝黑的圆脸,也几乎贴到地面上了。
大妹读书不多,像娘一样善良。如果说娘的行为,叫我感动,大妹的行为,远远超出了感动。因为娘是那个年代走来的人,娘的行为不足为奇,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很少有人做出这种事。我知道,大妹是心疼娘,不会让娘不高兴。大妹的善良和爱心,远远大于了理智。我知道,大妹是在给我一种力量,送我扬帆起航的,奋发上进的力量。
娘又对小妹刘宪岭说:“和姐姐学,你也磕。”
“娘,你和姐磕了。我不磕,要磕,让小哥自己磕。”小妹说。
小妹还行,别看小妹比大妹读书更少,但小妹比大妹聪明,社会知识懂得也多。她不愿意像娘那样迷信。小妹说的话,才更像我们这个时代的人。
“傻闺女,你哥在复习功课,别再耽误他了。”
“嘻嘻,娘,你是怕俺小哥不去才这样吧。”小妹说。
“傻孩子,不能这样说。看你姐姐多听话,去,为了你哥哥。”娘说着已经走到里屋,来拉小妹了。
小妹不像大妹那样温顺,要是平时,遇到这种事,小妹一定会向娘发脾气。这会儿,小妹也不知怎么了,竟然那么顺从地跟娘走,走到堂屋里。这个从小到大,一直最倍受爸爸娘宠爱的小妹,竟然也像娘和大妹那样虔诚地跪下去。
这叫我太意外了,也太震撼了。我的亲人啊,怎么都变得这样了!
接下来,是一件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小妹磕完头,站起来,又对大妹说:“现在,都说毛主席显灵了,好多事情,向他问卦,都能说得很准。”小妹拉着大妹的手,搂着大妹的脖子,说:“姐,咱俩给小哥算一卦吧。”
大妹笑着说:“净瞎说,哪有这种事。”
小妹说:“有的,都说可灵了。”
大妹说:“怎么算?”
小妹说:“姐姐,你把咱家的那个簸箕拿过来。”
大妹说:“要这个做什么?”
小妹说:“姐姐,别问了。听我的。”
大妹就到东房里,找到簸箕,拿过来了。
小妹说:“姐姐,你再到院子里弄上点细土,放进去。”
大妹就到院子里,抓了几把细土放进簸箕里,回屋里对小妹说:“好了。”
小妹说:“姐姐,你抓住簸箕的那边,我抓住簸箕的这边,闭着眼睛,慢慢地晃动。记住,不要说话。”
大妹小妹两个人就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均匀地,晃动起簸箕,虔诚地在心里祈祷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小妹说:“亲爱的毛主席,老百姓心中的恩人啊,请您告诉下,俺小哥能不能考上大学。能,您就在土上写一个能字,不能,你就在土上写一个不字。”
他们闭着眼,还是轻轻地晃动着簸箕。
过了一会儿,小妹说:“姐姐,睁开眼,咱们看一下。”
他们一起睁开了眼。
小妹说:“姐,你快看,这上面分明写着一个能字。”
大妹开心地笑着说:“是真的。”
小妹和大妹就紧紧地搂在一起,开心地又蹦又跳。
然后小妹又跑到我的屋里来,搂着我的脖子:“小哥,今天好好睡个安稳觉吧,你能考上大学的,一定能的。”
我就躺下了,默念着:“睡吧,睡吧,快睡着了吧。睡好觉,明天精力充沛,能考出好成绩来。”
接着,就听到娘在外面对妹妹说:“都不要说话了,你哥睡了。”整个院子和屋子就再没有了一点声音。
黑黑的屋子,静得像一潭死水,月光透进来。月光下,我看到,爸爸娘和两个妹妹,宁神静气地坐在院子里,好像大气都不敢喘了。
清晨,娘坐在炕上,用纺线车子纺着线,喊我起来吃饭。
我来到娘屋里:“娘,我走了,不吃饭了。”
“不吃饭怎么行?”
“再吃就晚了。”
娘从锅里拿出几个热窝头,用布包好,塞进我的兜里说:“小子,拿着。”又从炕上摸出个钱包说:“小子,这是十元钱,昨天晚上,你爸就给你准备好的,也拿着吧。”
我从娘手里接过钱,慢慢装进衣兜,又深情地望着娘,望着娘脸上的皱纹,望着娘花白的头发,想起一个个夜晚,娘守着这架纺线车子纺线的身影:
娘右手摇动手把,带动右边有点像风车似的大轮转动,大轮再带动左轴的锭杆高速旋转。棉花条就在娘的左手下,神奇地抽出粗细均匀的线条,娘的右手将轮子反转,左手高高抬起,线就上在锭杆上。一次次地抽,一次次地上,线穗子就跟着一层层加大,最后形成了白色的比桃子还要大的圆锥体。娘就会从锭杆上取下来,再竖着上下缠两圈,让线不会散。这就是一个完整的线穗子了。
我躺下了,妹妹躺下了,爸爸躺下了。娘坐在炕头上,墙角旁,面对墙壁,捏着棉花条,就着月光,轻轻摇着纺车。
摇动的车轮,旋转的锭杆,随着娘的手,不停地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这嗡嗡、嘤嘤的声音,有点像蜜蜂发出的振翅声。
小时候,娘纺线,也常常让我坐在她的大腿上,一根粗粗的布条把我绑在她的腰里,捆在她的怀中。我经常听着这嗡嗡、嘤嘤的声音,享受着娘那老母鸡抱小鸡一样的温暖,感觉着娘的心跳,进入甜蜜的梦乡。两个妹妹,也是在娘的怀里,这样慢慢长大的。
吱咛咛,吱咛咛,一个线穗子纺好了,娘再把它拿下来,放到怀前。
娘高兴了,就像在果树上摘到甜美的果子,独自哼着小曲。
我听不清娘哼的是什么,但从娘的调子中,能听出娘面对困苦生活的坚强和不屈,能听出娘面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我睡着了,妹妹睡着了,爸爸睡着了。
娘又一个线穗子纺好了,再拿下来,放到怀前,不知不觉,娘纺了一大堆。
吱咛咛的纺车声停了,娘累了,困了,打了一个盹,头碰到纺线车子的摇把上,娘醒了,睁开眼,又接着纺。
纺啊纺,娘的头低到怀里了。这次娘没有醒,不知不觉睡着了。娘右手指还按着那个纺线车的摇把洞,左手还捏着那团棉花条。娘就那样坐着睡着了。
鸡叫了,天明了,娘醒了,娘还要接着纺。
纺啊纺,纺了几十年啊,娘还在纺。
娘这样辛劳,可是娘从来不会照顾自己。吃饭更奇怪。娘瘦弱的身子坐在桌前,昏花的目光望着我们,长满老茧又黑又皴的手,端着一碗稀粥,默默地喝着,右手的筷子,夹着一块淡黄的老萝卜咸菜。娘苍白的头发,在那碗稀粥前,飘啊飘的,像缕缕的银丝,像皑皑的白雪。娘观注我们的样子,更像上天下凡的慈爱的女神。
我说:“娘,您要多吃点干粮。”我把一个窝窝头递到娘的手里。
娘慈祥地笑着说:“娘不爱吃干粮,就爱喝粥。”娘说着,又把手里的窝窝头放回箅子上。低下头,继续喝粥。
我掉着泪,向娘发脾气:“娘啊,你要吃干粮!要吃干粮啊!!!”
娘看我不高兴,粥喝完了,把空碗递给我,还是笑着说:“儿啊,你再给娘盛一碗。”
我接过娘的碗,到外间屋里去盛粥。粥盛到娘的碗里,泪水流到锅里。
逢年过节,吃饺子,我们吃了一碗又一碗。娘碗里的饺子总是下不去,娘筷子夹着饺子,慢慢地送到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咬下去,细细地嚼,一个饺子要吃很长时间。直到最后,大家都吃饱了,娘才会把碗里的饺子吃下去。
一年又一年,娘都是这样。
娘做事,也总叫我不理解。
那一天,二嫂的爸爸,那个慈眉善目的大爷来我们家了。
我向娘说:“娘,大爷很少到咱家来。炒几个菜吧。”
娘点点头,说:“家里没有菜,我去借。”
吃饭时,娘要我一个人陪大爷吃,可是我发现这锅里就一碗鸡肉,没有别的菜,更让我恼头的是: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找到一滴酒。这饭让我怎么陪大爷吃呀。
可是大爷吃得很香,有说有笑。他说:“你爸爸好,你娘好,你们一家人善良。”
我说:“大爷来了,没有菜,更没有酒,还好什么呀。”
大爷说:“你娘把鸡都端上来了。这是咱庄稼人,一辈子也难享受到的呀。”
可是大爷走后,我像野狗熊一样,向娘瞪着滚圆的眼珠子,啪啪地砸着桌子,地下的凳子也踢飞到墙上。我向娘大呼大叫起来:
“娘啊,没有菜,您答应的好好的,去村子里借,可是借的什么呀?借的什么呀?!!”
“娘啊,您不该这样过日子,不该这样丢脸!!!”
“娘啊,大爷是尊贵的客人,多少年来不一次,吃饭没有菜也没有酒,丢了八辈子人了!!!”
我给娘嚷够了,炕上一躺,摆起肉头阵。
娘哭了。
儿还没见娘那样哭过,儿还没见娘那么伤心过。
可是娘还是劝儿说:“好小子,不是娘不愿作脸,咱家没有买酒买菜的钱。娘跑了半个村子,也没有借到菜呀。你想想,这个时候,不是过年过节,谁家里会放着菜。你大爷来了,理应一家人都陪着,可是没有菜,更不用说酒,这才让你一个人陪着吃。那碗鸡肉,也是娘狠着心,抓到咱的那只老母鸡,悄悄地在你二大娘家,让你三哥帮着宰的。”
娘的话扎到儿的心窝上。儿何尝不知道家里没有钱,何尝不知道哇。家里要有钱,娘自己平时连干粮都舍不得吃,只是抱着个大碗喝粥,又是为的什么啊。刘宪华啊,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儿啊,要得什么脸啊,要得什么面子啊。你这个不孝的儿啊。为什么就不知道体贴娘,为什么就不知道心疼娘啊。为什么动不动就向娘发脾气啊。我就给娘去擦泪。
娘的泪没有擦完,外面就响起一阵阵沉闷的雷声。接着就是连天连地的大雨。
大雨中,一只辛苦觅食的老鹰,在空中,奋飞着,扑向自己的巢穴。巢穴里,小鹰喳喳地叫着,钻到她的羽毛下。风狂了,雨暴了,她在自己的巢穴里,站立双脚,挺起脊梁,张开翅膀,护着自己的孩子,两眼望着远方,任凭风吹雨打,永远也不屈服。可是她的孩子们,在她的羽毛下,还在不停地啄着她的毛,不满意地喳喳叫。
这只老鹰,越看越像我的娘。我竟然眼泪汪汪地向着老鹰叫了一声娘。
想着这些,我在心里轻轻地说:亲娘啊,儿子对不住您啊。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沉重的东西,心里觉得酸酸的。我用力抽了一口气,抑制住眼里的泪,不让它流出来,然后突然转身向外走去了。
娘、妹妹一直把我送到村头。
我拼命地向娘和妹妹摆着手,含着激动的热泪,迎着初升的太阳,和全国六百一十万考生一起,踏上去考场的征程,奔赴那个令我憧憬,给我希望的地方去了。
和我一同去的,只有唯一的同伴秃子兄弟。
现在,我和秃子兄弟走出村子,走过村南的小桥,走过往西的那条小道,我们的车子就上了公路。我的车子是大水管,很笨重。秃子兄弟的车子是轻便的,骑得较快。在大公路通向我们村的叉道口,他停下来,坐在车子上,右脚踩着脚踏板,左脚蹬在地上,前倾着身子,回过头来,向我大声喊:“哥,别磨蹭了,快一点吧。要下雨了。”
我抬头看看天,北半边天一片漆黑,墨一般的乌云,从北往南,滚滚而来,还带着一道道的闪电,一声声沉闷的震天动地的雷声。
我说:“咱们回去,拿个雨衣吧。”
秃子兄弟说:“离考试时间不多了。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算了吧,再拿就晚了。快一点。”
我说:“好,稍等。我方便下。”
秃子兄弟说:“哎呀呀,草驴上套屎尿多。快点吧,我亲爱的哥呀。”
我也大声地喊:“好,咱快点!”
这条景阜大公路,还是建国以前的那条土路,宽宽的,直直的,坑坑洼洼,从我们村一直通向县城。这条土路,据说还是闹鬼子的时候修的,日本人为了跑汽车,逼着百姓修了这条路。修路时,大概一里地就有一个鬼子,干活的人谁要一直腰,叫鬼子看到,上去就是一枪托子,敢反抗的,一个枪子就毙命。据大人们说,修这条路时,日本鬼子打死了很多人。有人怕吃枪子,干活不敢抬头,不敢直腰,拉屎撒尿都不敢离开,生生地解在裤子里。解放后,这条路一直没有重修过。
现在我们的车子在上边走着,就像跳舞一样。
我和秃子兄弟肩并肩地骑着车,弓腰,蹬车,挺胸,抬头,大声地笑,大声地说着话。
到了半路,雨点就落下来。先是一滴两滴,凉凉的水,滴进脖子里,落在脸上。不一会儿,从远处,又传来哗哗的响声。我知道,这是雨叫声。这是大雨从远方,击打着地里的庄稼,而发出的怒吼的,扑天盖地的群狼一样的嚎叫。不好了,大雨要来了。快骑吧,快快赶路吧。
我大声地喊:“兄弟,快点,再快点!!!”
可是还没跑出几十米,大雨就像开闸的河水一样浇在脸上,浇在身上。七月的雨来得又大又急,顷刻间,就像天塌了一样从天上落下来,泥泞的土路越来越滑。雨水在路上,在田野里,像奔腾的小河一样涌向道沟。地里的庄稼,连根拔起,大片大片地呜咽着,哭叫着,倒在烂泥里,还有的被冲进路边的水沟里。大树的叶子,也一片片地被砸下来,粗大的树枝也被大风折断了,就像一个个粗壮的汉子,从高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像一个个勇猛的士兵被一枪枪掀掉了额头的骨盖。快,快,我心里只有考试时间,再没有其它。
啪,一个跟头摔在路上。
我两手插进泥里,双腿跪在水里,撑起身子,爬起来,扶起车子,推着往前走。
没走几步,又摔在地上。这一次连车子带人都滚进道沟里。
道沟里已经灌满了水。这水,裹着滚滚的黄沙,裹着田野里流过来的满是粪土的腥臭,嚎叫着,在沟里翻滚着浪花。它好像在说话,说:你个兔崽子,跑进这里干什么?不想活了吧,我就弄死你。这浪花,推了我一把。我就在水里,打了一个滚,呛了一口水,腥臭的粪和泥沙,一同灌进嘴里,灌进鼻子里,半天没有上来气。这口气终于导上来了,我像个落汤鸡一样,从土黄的浑浊的泥水里站起来,连续打了几个振天动地的嚏喷,把口里鼻子里的脏水,喷出了几尺远。飞沫像雨一样,飘在空中,落在道沟,溅进水里。我闭着眼睛,一只大手,从头顶,到眼睛,到鼻子,到嘴,用力地抹了一把,又把这水狠狠地甩到水沟里。浪花说:你小子,还不服吗?一个大浪又打过来。我脚下一滑,又一屁股坐在水里。我双手摁在泥里,撑起身子,两腿一蹬,跳起来,稳稳地立在水里。眼睛睁开来,两腿叉开来,又用力地抹了一把滴着水的头发,挺了挺胸,吐了一口嘴里的脏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弯下腰,伸出满是泥水的胳膊,把水里的车子捞出来,高高地举过头顶,一步一滑地迈上坡。担心再摔倒,两腿颤颤的,抖抖的,万分小心谨慎地往上走。浪花又飞起来,飞到坡上,坡上的泥太滑了,我又摔倒了。车子从头顶上落下来,砸到我的身上。脸被身边的树枝划了一下,破了,血流出来。我抹了一把,弄了满手满脸的血。这血很快又被雨水冲进烂泥里。我爬起来,一手拉着后车轮,一手抓着坡上的草,双脚慢慢蠕动着,像个蜗牛一样爬上了公路。
秃子兄弟也是一脸的水和泥,看我这样狼狈,哈哈大笑。笑声把天刺破了一个洞,在挂满一道道雨柱的空中回荡。他大笑着,推着车子跑起来。跑着跑着,突然站下,把车子扔到地上,挺着胸,仰着脸,高高地举起两只胳膊,紧紧地攥着拳头,胳膊和拳头在空中有力地舞动着,张着大嘴,狂叫乱喊着:“狗日的暴风雨,来吧。老子不怕你!!!”
这一喊,大雨怒了,像石子一样坚硬,像子弹一样呼啸的雨点,又向我们的头上砸下来。随着一声响雷,他的头上一根粗大的树枝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肩上。树枝把他压在了地下。他推开了树枝,爬起来,重新站立在雨里,大叫道:“老天爷,你不是人啊,俺农民的孩子难啊,俺农民的孩子苦啊。为什么不帮俺,还要惩罚俺啊?俺日你八辈祖宗啊!!!”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被秃子兄弟的不屈,感动得哭了。一个堂堂的男子汉,面对苍天,张着大嘴,眼帘里涌出大滴大滴的泪水。这热热的,带着火一样炽烈地燃烧的情感的泪呀,比天上的雨来得还要急,还要猛,一滴滴地滚着,一道道地横着竖着,流淌在脸上,又被大雨冲刷到地上,和雨水泥水一起,滚进烂泥里。
又走了一段路,车轱辘上沾满了泥。
我扔下车子,跳下公路,找根树上掉下的小干棒,弯腰抠着车子上的泥。泥难抠,心太急,一会就出了一身汗。费力地抠好了,又弄了满身满脸的泥。汗水、泥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从头上滴到车子上,滴到地上,滴到泥里。
我再一次推起车子往前走,走了几米,车轮的泥又塞得车子一转不转了。这车子,就像一个讨气的死皮赖脸,又受了很大委曲的孩子,任凭大人怎么推,怎么搡,就是噘着嘴,哭丧着脸,一步也不往前走。我说:车子啊,你别捣乱了。再捣乱,我就误了考试呀。可怜可怜我吧。车子说:亲爱的主人,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吧。可恶的烂泥,把我的喉咙咔死了。我还能动吗?你推吧,用力推吧。
我就用尽全身力量去推。
可是,推不动。脚上穿的破凉鞋,也来捣乱。鞋里也沾满了泥。这泥就像润滑油一样滑,走几步,鞋底就会吱吱叫着,翻到脚面上来。鞋带深深地踩进泥里。我大声地喊:狗日的鞋底,真是太欺负人了,你的责任是在下面,凭什么跑到上面来,凭什么要把鞋带压下去?!我扶着车子,弯下腰,抓住凉鞋的后跟,把脚面上的鞋底,扳到脚下,就像扭动着一个不听话的士兵的脖子。再抹一把鞋带上的泥,重新穿好,接着往前走。
走了几步,鞋底又翻到了脚面,一用力,一蹬脚,连接鞋底的胶带,撕开了一个口子,啪的一声响,胶带挣断了。一个屁股蹲,连人带车子又都摔在地上。屁股和两手扎向泥水里,形成一个三角架,两腿翘向空中,又快速地落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我就这样坐在地上,望着天上。满天的大雨,白色的,光亮的,在风中倾斜着落下来,带着响声,铺天盖地落到我的头上、身上。这雨,又像是一道道利箭,扎到我的眼里,扎到我的脸上,扎到我的头皮上,扎进我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又像石子一样,砸进泥里,砸进水里,溅起无数的浪花。
我爬起来,把脚上的另一只鞋也脱下来,甩到地上,拾起再也不能穿的鞋子,合在一起,掖到腰带里,光着一双大脚板,扛起自行车,叭唧叭唧地在泥泞的路上跑起来。这样跑着,我大声地叫着:老天爷啊,睁开你的狗眼,看看吧,看看你不屈的子民吧!
这个时候,是一种什么滋味啊?
我的内心深处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活力和激情:
我好像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欢笑着走进大学的校门。
我站在大学的校门口,挺起有力的胸膛,高高地昂起头,眼里充满着高傲和目空一切的目光,背着娘亲手放在我肩上的行装,把大学录取通知书,紧紧地攥在手里,举在空中。那火红的通知书,像是天安门广场上升起的庄严的五星红旗,闪光,耀眼,透着一个骄傲的中国人昂扬向上的激情,透着我们这代人的信仰和自信,透着继往开来的一代人的不屈和豪迈。嘹亮的国歌响起来,我心中的歌也唱起来。那火红的通知书,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一只雄鹰,高高地翱翔在蓝天,又化作一个神奇的航天器,载着我,也载着我的梦,飞向太空.......
大学,我的大学,我来了!
我心中的大学真大啊,比我原来的师范大上百倍千倍,就像玉皇大帝的庭院一样阔。
这大学校园的柏油路是那么宽那么长啊,就像一道美丽的彩虹一样伸向远方,伸向理想的未来,伸向梦幻般的神奇的地方。太阳出来了,带着铺天盖地的火一样的热量和激情,把五彩缤纷的,绚丽的,耀眼的色彩,铺在路上,撒在我的身上,涂抹在我的脸上。好温暖啊。这路边镶着整齐的,条形的,美丽的石边,像守护巨人的士兵一样,庄严地立着。路平平的,宽宽的,发着亮光,带我走向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带我走向一个伟大的理想的王国。我感到,身子暖暖的,我的青春,我的朝气,我奋斗的激情,在我的躯体流动着,激荡着,奔放着。我感到,我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能笑出声来。好自豪啊。我在校园里走啊走,我看到了路的头。路的那一头是什么?噢,是巨人的手啊。我大步地走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巨人的这双高贵的,温暖的,传递智慧和激情的,带我奔向未来的大手。
大学校园里有假山、池沼,假山上有那么多的花。那花,红的,白的,黄的,粉的,紫的,蓝的,夺目耀眼,香味扑鼻,展开美丽的笑脸向我笑。假山上有那么多的小草,光闪闪,绿油油的,伸展着枝叶,给大地铺上了一片片美丽的地毯,这枝叶变成了一双双脉脉含情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脚面。花里飞舞着彩色的美丽的花蝴蝶。嗡嗡地在我的头上叫。草丛的上方,成群的欢快的小鸟在飞,唱着歌,从高高的空中,飞落到地上,飞落到我的脚下,为我跳起动人心弦的舞。帅气的男生和漂亮的女生,在花丛中,在绿草上,坐在一起,快乐地笑,快乐地说话,快乐地看书。那个最美的校花好像在向我招手哇。她好像在说:咱们是亲密无间的同学了。她走过来了,拉我的手,拥抱我,亲吻我。我说:我是农村的孩子,不喜欢你们城市这一套。我用力推开了她。她说:你太傲气了。是啊,我们农村的孩子,就是傲气,就是了不起。我们不把城市人放在眼里。我们哪一点也不比城里人差。总有那么一天,我要让你们城市的人,在我面前,在我们农村的孩子面前,低下高贵的头颅。总有一天,你们会看到,带领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向前进的,会是一个像我这样的从农村走出来的,和我的爹娘一样的农民,有着血肉联系的毛头小子。你们等着瞧吧!
大学校园里有那么多的树,树林里有那么多的小路。小路弯弯曲曲的,它究竟有多远啊,它会伸向什么地方?林间的小路上走着的,树下石凳上坐着的,都是大学生啊。这些大学生捧着书本,在树荫的遮掩下,神采飞扬地读着,看着。看书的时候,还有相好的男生和女生背对着背相互依靠着身子。相恋的人儿这样相互体贴着,就像一对初恋的小鸟,用自己的心温暖着对方的心,用自己的火花撞击着对方的火花,用自己的激情燎拨着对方的激情,给对方以鼓励,给对方以信心。噢,这是展翅腾飞之前的一次加油吧,这是大赛之前的一次放松吧,这是冲锋之前的一次美餐吧。噢,你们是来自大城市的孩子吧。我们农村的孩子穷,我们农村的孩子苦,我们农村的孩子从来没有卿卿我我的这一套。我们不会这一套,也不欣赏这一套。我们深知我们的百姓,我们的乡亲,我们的爹娘是怎么的不容易。我们会始终保持着一种昂扬的、奋进的,向着最高点冲刺的激情。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我们的父母,我们会用我们的方式拼出一条带领农村,带领国家走向富强的路。将来,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质朴、善良、乐观、奋发向上精神,才是我们这代人追求的骄傲。
哎呀呀,这大学校园里的学生真多啊,那封闭的大操场上,奔跑着那么多的学生,从那一座座高高耸立的大楼里,走出那么多的学生,一个个仰头挺胸,志高气扬,笑容挂在脸上,豪情装在胸中,激情藏在心里。哎呀呀,这些学生有的还戴着硕士帽、博士帽,都显得那么自信。那神气,好像这么大的世界,这么大的中国,将来都会属于他们的。好像只有他们,才能称得上,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的骄傲。好像只有他们,才是我们这个伟大的民族,走向繁荣富强的开拓者,进取者,奋斗者。好像只有他们,才能称的上真正有骨气的,有血性的,刚毅的,勇往直前的中国人。好像只有他们,才算得上早晨八九点钟的,那个冉冉升起的,金色的,光亮的,耀眼的太阳。不,这里面有我,有一个叫刘宪华的我。在我的眼里,他们都算不了什么。我才是他们当中那个最最骄傲的一个,我才是中华民族最最了不起的那一个。说不定,有一天,我就是他们的领军人,我会带着他们,在中华民族前进的路上奔跑。
哎呀呀,大学校园的图书馆真大啊,图书馆里书架旁、书桌旁、空地上,有那么多的人,埋着头,痴迷地,如饥似渴地看着书。他们用眼睛,用心灵,用智慧,把书里那些宝贵的东西挖出来,再用这些宝物,去创造更大、更美、更震撼人心的奇迹和壮举,去推动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中国的车轮,在通向未来的写满了许多传奇的路上飞奔。这里面也有我,也有一个叫刘宪华的我。我的聪明和智慧会远远超过他们,我才是他们当中的强者,是他们当中最了不起的那一个吧。说不定,有一天,我会把所有的知识都装入我的脑海里,我会成一个出奇的智者,成为他们当中的圣人,让他们都跪拜在我的脚下,把所有的最美的花,捧到我的手里。
哎呀呀,这大学里,有那么多的教授。他们,过早染白的两鬓挂满了雪霜,伟大的神奇的大脑里装满了智慧,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他们的心灵像活菩萨一样善良,他们的品质像可爱的绵羊一样朴实,他们的心胸像大海一样宽广,他们的情怀能装下整个世界。他们用汗水浇灌,用粉笔耕耘,用语言播种,用心血滋润,开出了那么多鲜美的花,结出了那么多丰硕的果,培养了那么多一代又一代的莘莘学子。他们一生感到最骄傲的是他们的学生吧。亲爱的教授,我来了,我才是你们的学生中,那朵最艳的花,那个最大的果,那个最让你们感到骄傲和自豪的学生呀。
我就要在这么美的环境学习、生活,放飞着我理想的风筝,扬起冲向未来的风帆了。我的梦想,就要像雄鹰一样,插上金色的翅膀,唱着嘹亮的战歌,高高地在蔚蓝的天空中翱翔了。
我的爸爸,我的亲娘,我的亲哥哥和妹妹啊,我就要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我的爸爸娘啊,我的亲人,你们看,多美啊。早晨的太阳,闪着金光,透过树枝,已经照在了我的身上,照在我的脸上。头顶上所有的树叶,为我遮起一片绿色的天空,地下的小草,为我铺上一层绿色的地毯,那些最美的才女,最漂亮的校花,也一个个,一群群,全都围在我的身边,说啊,笑啊,打啊,闹啊。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一个,会拉着我的手,会搂着我的腰,和我一起奔向未来,和我一起撑起中华民族蔚蓝的,霞光万道,光芒四射的天。一切都是一片绿的世界,绿的海洋。我的周围,到处都充满了幸福和欢乐。小鸟跳跃着飞上了枝头,咂咂地叫了。我的爸爸娘啊,我的亲人,又一个新的美好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我很快就成为爸爸娘骄傲的儿子,成为亲爱的哥哥骄傲的弟弟,也成为亲爱的妹妹骄傲的小哥了。
这样想着,我咧着大嘴乐了。
雨还是那样急,从头上脸上往下浇,在路上哗哗地流,风还是那样吼,吹得我们站不住脚。
“前面是三里庄了吧,咱们把车子放到村里吧。”看起来比我还要狼狈的秃子兄弟说。
三里庄是离县城三里地的一个小村子,就在公路的西边。我说:“行。”
我们挽起裤腿,光着脚,踩着泥泞的路,扛着自行车,一步一滑地进了村子,推开一个朝南的大门,走进院子,秃子兄弟可怜巴巴地叫声大娘,我可怜巴巴地叫声大爷。
大爷从屋里迎出来:“你们是做什么的?”
我说:“我们是参加高考的。淋在路上。”
大爷说:“孩子,快进屋,避避雨再走吧。”
我说:“不了,大爷。快到考试时间了。我们的车子推不动了。把车子放到你这里吧。我们还得赶路,走着去县城。”
大爷说:“孩子,喝碗热水再走吧。”
我说:“不了,大爷,我们也没有时间了。”
大爷说:“孩子,下着这么大的雨,怎么走哇?”
我说:“大爷,没事。我们不怕雨。”
把车子放下,出了大爷的家门,我们又急急忙忙地往前奔。
雨更大了,风更急了。在暴风雨中急行的我们,就像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两个勇敢的,威武不屈的士兵。
快进县城,雨停了,太阳从云彩里滚出来,照着绿绿的大地,照着绿绿的树,照着绿绿的草,照着艰难地走在路上的我和秃子兄弟。
这些日子,我好像很久没看见太阳了,那太阳的光亮在我的心里一闪一闪的,我觉得新鲜,觉得痛快。小鸟又恢复了往日的鸣叫。我好像很久没有听过小鸟的叫声了。我的心里裂开了一道缝,好像有一个新奇的东西从里面飞出来,像那小鸟一样自由地在天空飞翔。
我在水里,在泥里,在光滑的地面上跑起来。我张扬着胳膊,迈动着雄狮一样的腿,飞快地跑着。地太滑,我歪歪着身子,扭啊扭的,又像个傻乎乎的大狗熊。
秃子兄弟也和我一样跑起来。
跑啊,跑啊。就这样,我抱着一双断了带的凉鞋子,光着一双大脚板,穿着沾满泥的灰色的大裤衩子,挎着被雨水浇湿的,紧紧地贴在身上的白背心,顶着一头挂满了青草、树叶和污泥的杂乱的黑发,走进了考场。
中午,看着那些走出考场的人们,呼着喊着叫着笑着,奔向街里的小饭店,我却孤独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校门口。
在那个小摊上,我停下脚步。
眼睛直直地望着那些凉窝窝头:“多少钱一个?”
“五分,这窝窝头,可好吃了。”卖窝窝头的是个老奶奶,圆脸盘,阔鼻子,穿着一身黑衣服,手脚麻利,面带慈祥,抬起头,看着我:“孩子,要几个?”
“一个”。我说着把硬硬的五分硬币递过去。
老奶奶把钱装进兜里,又看了看我,却给了两个窝窝头。
我说:“奶奶,多了一个。”
“你这么大个小伙子,一个窝窝头吃不饱的。那个是多给你的。不要钱。孩子,我的孙女也在考大学,咱们乡下的穷孩子呀,没钱,可怜哦。”老奶奶这样说着,好像我就是她的亲孙子似的,伸出那只粗糙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
她这样温暖的大手,这样慈祥的面容,这样亲切的话语,让我想起了亲娘。我抓着两个窝窝头,竟然差点哭出声来。我想说声“谢谢奶奶”,可是这话只是在喉咙里哽咽了一下,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用抓窝窝头的手背,在自己的眼帘上抹了一下,转身走去了。
我想: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可能有着许多像这个老奶奶一样善良,富有爱心的好人。他们有着朴素善良的优秀品质。这种品质,有着几千年以来,我们这个伟大民族的文化根基,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这是我们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骄傲。我们渴望金钱和财富,渴望美好的物质生活,但更希望我们这个国家有一天能成为一个高度精神文明的国家。如果有一天,这个国家到处都是像这个老奶奶一样的好人,该是多么好啊。
高考的最后一天上午,又下起雨来。我用颤抖的手,答完了最后一道题,感觉到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量,似乎也被抽光。
走出考场,雨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雨后的天空很美,几朵云彩像是白色的、蓝色的花,一团一团的,在天上飘着,很是壮观,天气也觉得很舒服。刹那间,几朵好看的云突然不见了,消失在高远的天边。太阳把整个大街照得一片通亮。
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天是这样蓝,路是这样宽,房子是这样壮观,小草出奇的绿。满眼都是漂亮的美女,在阳光下,她们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这么亮丽,这么闪光,这么神采奕奕,给人一种超世绝伦的美。
我突然看到了去年和我一起参加高考的那个女孩。她还是穿的一身蓝,薄薄的衣服被夏天凉风一吹,显得很美。
她挺着胸,昂着头,迈着有力的步子往前走。这气质,这神情,让我想到了《英雄儿女》中的王芳,跳着舞,擂着鼓,满怀豪情地唱着: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侧耳听,青天响雷敲金鼓,大海扬波作和声,人民战士驱虎豹,舍生忘死保和平......
她停了一下,回过身,望一眼自己的考场,若有所思地看着一群群、一队队从自己的眼前走过的考生。
我想叫住她,她也看到了我,像一朵花似的笑着,跑过来。她说:“去年,你也没有考上吗?”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没有。”
她说:“但愿今年咱们两个都能考上吧。”
我说:“让上天保佑咱们吧。”
她拉了拉我的手,说:“走,跟我到那边吃点东西吧。我奶奶在卖窝窝头。奶奶做的窝窝头可好吃了。”她的声音,甜甜的。
我说:“那个卖窝窝头的老人,就是你奶奶呀。我已经吃了,就是吃的她的窝窝头。”
她说:“好吃吗?”
我说:“好吃。她还多给了我一个窝窝头。你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说着,我独自一个人向前面走去。
我走出了好远,回头看一眼,发现她还一个人呆呆地向我走去的方向看着。太阳的光线照着她那像是含苞待放的花一样美丽的脸。
我想:今年,我要是和她一同考上大学,考上同一所大学,那该多好啊。
她站了好久,才大声地喊着,奶奶,奶奶!,向着卖窝窝头的老奶奶,招着手,身子一跳一跳地跑过去了。
这么善良的女孩,她有那么善良的姐姐,还有一个这么善良的奶奶。
我想:谁要是娶了她,一生该是多么幸福啊。
看着她亲切的身影,我的胸中一股热流在涌动,迈开大步往前走去,向着家乡的方向,从内心深处,大声地呼唤了一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