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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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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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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不公和失败

一九七八年高考后,刚刚回到家,院子里出现了两个人:原来是村子里的一个大嫂,领着孩子来找我。

一进家门,她就拉着孩子说:“快跪下,给你叔磕头。”

这孩子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磕开了头。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问:“你这是干什么?”说着,把这个孩子拉起来。

孩子的娘说:“兄弟,俺对不起你。俺把你的通知书洗烂了。”

“你快说,什么通知书?”

孩子的娘说:“你让俺儿说吧。”

这个孩子哆嗦着:“叔,俺们小学的老师,前天去公社中学开教师会,给你捎来一个通知,让你去中学代课。昨天放学,老师叫俺把通知书捎给你。老师说:这通知你要放好,千万不要掉了。俺说:俺知道。老师说:你要记住,到家马上把它交给刘宪华。俺说:记住了。老师说:你知道刘宪华是谁吗?俺说:就是那个给村里喂过牲口的师范生。老师说:知道就好。这东西很重要,这是刘宪华的命根子,千万可别忘了哇。俺说:忘不了。哪知道,昨天回来,俺和姐姐一块玩,就把这事给忘了。又因为下雨路上滑,在街上摔了一脚,把裤子弄脏了,俺娘打了俺一顿屁股,俺一哭,这事就再也没有想起来。晚上,俺娘给俺洗裤子,又把通知书洗烂了。”

孩子的娘说:“兄弟啊,这通知书弄烂了,你的代课教师是不是就当不成了?要这样,你就打俺儿吧。你打吧,打死他,俺也不怨你。这孩子太没记性了。”

我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他才上一年级,这事忘了很正常。没事,没有通知书也没事。”

师范毕业一年的时间了,终于有了代课的机会。知道这个消息,娘高兴得嘴都合不上了,还抱着我的头,掉了一串的眼泪。

可是,代了很长时间的课,才知道,这代课,是要记工分的。

这记工分,是人民公社化以来,农村生产队按劳分配的体制。工分是社员上工应得报酬的分数,相当于后来的工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早饭后、晌午后,我们村里的生产队长,会准时站在饲养棚前,敲响那个挂在树上的大钟。社员们就一窝蜂似的把生产队长围起来,仰脸看着队长。队长说:张三,你领着王狗子、李猫子、赵兔子去村南耪地,李四,你领着赵小丫、王小丫、李小丫去村北浇地,王五,你领着狗胜、猫胜、兔胜去打场。人们就按队长的分配去干活了。这个大钟旁,饲养棚的院里,有两间土房,是生产队的队部。这队部的墙上,贴满了每个月份公示的工分帐单。白天这里是会计算账、队委会开会的地方。队委会很少开会,只是白天经常听到会计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清脆,响亮,又悦耳。晚上这里是记工分的地方。月亮刚刚升起来,大人孩子都挤进这个土屋子,一团团,一簇簇,肩挨着肩,脸贴着脸,身子挤着身子,把桌前手忙脚乱记分的会计,围在中间,大声地报着工:我一天十分,我姐一天八分,我哥一天十分,我爸一天十分,我娘一天八分。队长只是站在一边听着,核实着。记完工的人们走出那个人堆,相互贫嘴,聊闲篇,开玩笑,说笑话。满屋子,满院子,都是哈哈的笑声,那笑声能飞上房顶,飞上树梢,飞到天上的云彩里。

我就去找风章哥说记工分的事。风章哥断然拒绝说:“你到公社的中学去教书,那是为公社出力,不是为咱村的大人孩子兄弟爷们出力,在咱村记工分,这算什么?这是白从咱村兄弟爷们的锅里舀饭吃。这叫白吃大伙的,白拿大伙的。不合理呀。绝对办不到。这事,你得让公社去解决。一定记工分,得让公社给村里一个说法。”风章哥生气了,他的话像石子一样砸进我的心窝里。

我的头低下去,已经没有话说。还没等我到公社找这事,学生又出事了。

一群学生跑进我的办公室说:“老师,王强叫人打坏了。”

我说:“怎么打的?”

学生说:“俺那个娘啊,他可凶了,敢和高年级的大个子打,打倒了,爬起来,再打。腿坏了,站不起来,还草娘日祖宗地骂。”

我说:“人呢?他在哪里?”

学生说:“叫他们村一个高年级的学生背走了。”

我说:“背到哪去了?”

学生说:“背到家去了。”

我想到,学生家长,很快就要到学校闹的场景:家长握着拳头,挥舞棍棒,大声地骂着粗野的话,跳着脚地叫着:让这个瘪三,让这个班主任出来,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孩子在医院花的钱要赔,孩子的精神损失要赔,孩子误了上课造成的损失也要赔。你们要赔,要赔呀!

我想到,这事校长也很快就会知道。校长会把我叫到屋里,瞪着愤怒的眼睛,啪啪地拍着桌子,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办?你滚,你马上给我滚蛋!

过分紧张的情绪,两手都有些发抖。

于是,我骑上自行车,奔向那条土路,急急地向这个孩子的家里赶去。

夏日中午的小路上,整个的都像着了火,热辣辣地烤着我的脸。知了们都像被放进热锅里活炒一般吱啦啦地叫个不停。我深深埋着头,前倾着身子,费力地蹬着车子。车子在厚厚的尘土上轧过去。轧过的尘土,发出噗噗的响声,像开水一样沸腾。我的脸上冒着汗,身上的小白褂湿透了。飞扬起的尘土落在脸上,落在身上,抹一把全是水,抓一把全是泥。我的心,也像着了火。我觉得,一串串的火苗,从嘴里、鼻子里、眼里,喷出来,在我的眼前,形成火龙一样的东西,一条条,一道道,一片片。火光飞到天上,飞到空中。

这一急,眼睛好像出了问题,火辣辣地疼。像是一把辣椒面放到眼里似的,只得下了车。

下了车,我没站稳,一个跟头摔在地上。我爬起来,蹲下,捂住这只眼睛。还是疼,一阵钻心,一阵麻木。我站起来,往远处望望,试试这只眼还有没有光路。眼睛张开来,能看到东西:那路边上一片片贴着地皮生长着的东西,是绿绿的小草;那田野里,绿油油的一片生机昂然的东西,是正在疯长的庄稼;再往远处看,那些绿绿的高大的树,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没他娘的事。抓紧赶路吧。再蹬上车子,眼睛又是一阵难受。我把牙咬得嘎嘣嘎嘣地响,直个劲地往前赶。

走进这个孩子的家门,看他刚刚打上夹板的腿笔直地伸着,腿上绑着一层层的纱布,我的内心突然感到刀绞般的难受。

我俯下身子,紧紧地抱住了他,摸着他的头,眼睛湿湿地说:“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先好好养病,等些日子,你能上学了,我来接送你。”

他的娘说:“刘老师,哪能再麻烦你。我和他爸爸都有病,接送不了,不行就不让他上学了。”

我说:“不能不上学。等他能动了,我用小拉车拉他。”

他的娘说:“这可使不得,我们村到学校七八里路,天天来回接送,用土车拉可不行。”

我说:“行。我家有小拉车,很方便的。”

可是到他能上学的这一天,我拉着小拉车来接他,他说啥也不上我的车。我只有拿出班主任的权威向他吼了半天,然后连说带劝地把他抱上车。

我挺起身,拉起车,像骆驼祥子那样的人力车夫,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跑起来。路上没有一丝风,汗水很快就从身上各个地方冒出来。跑了一会,头就像水鸡一样了。我撩起衣服,擦了一把脸。又接着跑起来。

我气喘吁吁,一边跑着,一边给他讲着我的人生故事。

半路上,他在车上抽抽囔囔地哭起来。

我想起是这个坏小子,让我受了这样的罪,吃了这样的苦,对他的哭很反感,又向他吼了一声:“我亲爱的学生,打架的英雄,你哭什么呀?!有话好好说。别没个爷们样。”

他说:“老师,我……老师,你是个好老师,我要记住你的恩。现在,你用土车拉我,将来,我要用高级轿车拉你。”

我笑了:“拉我干啥?”

他说:“老师,你去过泰山吗?”

我说:“没有。”

他说:“将来,我拉着你去。老师,你爬过长城吗?”

我说:“没有。”

他说:“将来,我拉着你去。老师,你去过西双版na吗?”

我说:“没有。”

他说:“将来,我拉着你去。”

我说:“我好多地方都没去过。”

他说:“我都拉着你去。老师,将来,我要专门拉着你跑遍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我要拉着你去享受人间最美的乐趣,我要让你得到别人得不到的幸福。”

我被这个孩子的话感动得差一点落下泪来。可是,我说:“你没有必要这样感动。我没有你想的那么高尚。我也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在学校里安安稳稳地教好我的书哇。你想过没有?你是在学校出的事,如果你爸爸你娘把我告了。我会怎么样?我会滚蛋,卷起铺盖滚蛋呀!你知道,我能当上这个代课教师,一路走来,是多么不容易吗?我可不愿滚蛋呀。”

“老师,不会。我爸爸娘不是那种无赖。对不起,老师,我给你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说着话,已经到了校门口。他突然轻声地说:“老师,快停下,这一道快憋死我了。”

我说:“你没少说话,怎么憋死了。”

他说:“不是话憋得慌。”

我说:“那是什么呀。”

他说:“是屎。屎早就顶到腚门上了。”

我笑了笑说:“你这孩子,快,趴到我的肩上,用力搂着我的脖子,我来背你。”

他说:“不,那怎么行?不,不,我不能这样。”

我说:“那么,你说怎么办?”

他说:“老师,我不能让你背我去厕所。”

我说:“听话。听老师的话。”我说着,在他的跟前蹲下身子,背对着他。

他说:“老师,我不,我不能这样。”

我说:“快,趴到我的背上。你这是干什么呀,扭扭捏捏的,像个小姑娘。”

他终于趴到我的背上了。那双小手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

我背起他,一步步地往前走。这个时候我的眼睛又疼起来,疼得睁不开,看不见路。我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牙,忍着再忍着,一步步慢慢地往前走,走到厕所,轻轻地把他放下。我百倍谨慎,生怕稍有差错再把他的腿弄出毛病来。

我说:“小心,你的那只伤腿不要着地,用那只好腿蹬在地上。”

他说:“知道了,老师。”

我说:“慢点,你要慢点。”

他说:“老师,我知道。”

我说:“那只好腿落地的时候,手不要松开我的脖子。”

他说:“老师,我知道。”

我说:“好,就这样。好……好……慢着慢着,你的那只腿蹲不下,我搂着你。好,好,就这样,你解吧。”

他说:“老师,你这样搂着我,搂得太紧,我解不下来。”

我说:“好,好,我再换一个姿式,这样行了吧。”话刚落地,随着一个震天动地的响屁,一堆黄呀呀的臭屎,从他的屁股眼里,吱啦啦地钻出来,那股子刺鼻子的味道,差点把我打个跟头。

他说:“行。解下来了。老师,我拉的屎,臭不臭啊?”

我说:“臭。太臭太臭了。”

他说:“老师,你不怕臭?”

我说:“怕。秃小子,你的屎熏死人。”

解完了手,我慢慢地放下他,低头一看,这小子,那摊臭屎,全都拉到我的鞋上了。不光是屎,这小子没有打报告,在没经我允许的情况下,竟然撒了一泡尿。这泡尿,把我的裤腿脚,全都刺湿了,只是刚才我那样用力地抱着他,没有感觉到。

我带着一鞋的屎、一裤腿的尿,把他背到车上时,他搂着我哭起来。

我说:“别哭,哭什么啊。这不挺好的?怎么这么没出息,这么大个小伙子,哪来这么多的泪。”我轻轻地给他擦着泪。

他说:“老师,我……我……我对不住你,老师,还记得前些日子,你第一次给我们上课,黑板上画你的那个人头像吗?像的旁边,还写了你的名字,那是……我……画的,字是……我……写的。”他抽泣着。

我一下就想到了,那天我走进教室,满屋子学生的笑声。我看到了黑板上的那个人头像,头是歪的,鼻子也是歪的,眼睛是闭着的,呲牙咧嘴。旁边写的刘宪华三个字,比那个头像还要大。当时我的肺都气炸了,书恶狠狠地摔在桌上。大声地骂道:“哪个没有娘养的写的,你站出来,有种的站出来!”没有人出声,后来也一直没有查出这个坏小子。真没有想到这个坏小子藏得这么深。今天他竟然不打自招了。我说:“原来是你个坏小子,那天把我气疯了。”

他说:“老师,你……打我一顿吧。”

我说:“为什么要打你,知错能改就是好学生。”

他说:“不,老师,等一会儿,你……再把我……背到教室,一定要当着同学们的面……狠狠地……打我一顿。”他哭着说。

我笑了:“你已经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打,打哪儿啊?”

他说:“打……打屁股。老师,一会儿,你就让我……趴在桌子上,用棍子狠狠地打……屁股,没事,打屁股碍不着腿……的事。老师,你……就打吧,我保证不哭……不哭……。”他泣不成声。

我说:“这笔帐记下吧。以后我再讨过来。”

他说:“不,老师,你还是现在打吧,这样会挽回你的面子,我……心里也好受点。老师,你要打我啊,打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哭得我很难受。我紧紧地抱着他的头,流着泪说:“不哭,不哭,老师的面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长大能成才。”

他又看着我满脚的臭屎,看着我满裤腿的尿,转哭为笑,说:“老师,有一天,你老了,我会养你。到那时,我再抱着你拉屎撒尿,你也拉我一鞋,刺我一腿吧。”

我也笑了,摸了摸他的头说:“你个小坏蛋,你个坏小子。将来,我要是老了,走不动了,就在家画漫画,画好多好多,全是画你个坏小子的。我要把我画的漫画,贴满墙,贴满院子,贴满大街。还要发到报社去,让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让他们都笑死。笑得你无地自容,笑得你钻进老鼠洞里去。”这样说着,可能是太感动了,竟然又流了一脸的泪。

刚把王强安置好,于主任又叫我去他的办公室。

于主任,是马天乙村人,个子不高,有着一对很机灵的黑眼睛。一进办公室,他给我倒了一杯热水,把仅有的那点茶叶末也放进去,然后向我苦苦地笑了笑,拍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把那杯热水端到我的跟前。

我没有喝他给我倒的水,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他不停地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他点了一支烟,不停地吸着。吸了一会儿,才在我的面前坐下来。可他只是那样坐着,还是一句话也不说。屋里很静,只有墙上的时钟哒哒地响着,这让我的心非常紧张。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说话了:“宪华,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混一辈子都不容易。有些事情,想做的不一定能做到,兢兢业业地工作,辛辛苦苦地追求,到头来,可能都是一场空。我知道你的困境,理解你的难处,特别是从师范毕业到今天,你付出得太多,吃得苦太多,你走的弯路可以写一本非常感人的故事。我更知道,你是一个好教师。可是,现在,公社下了通知,不让你在咱们学校代课了。”

我震惊又气愤,眼睛都要冒血了,大声地问:“为什么?!”

于主任说:“你爸爸为记工分的事去了公社,和领导顶了嘴。”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说过爸爸和谁拌过嘴。这事怎么就和领导闹掰了?

我说:“县里还有几元的生活补助费,也饿不死。我不记工分,就和村里没有任何关系了。在这里上课,行不行?”

于主任说:“领导拍板的事,变不了啦。”

我说:“代课教师是县文教局安排的吧,公社领导不能想辞就辞的吧。”

于主任说:“现在的事,说不明白呀。”

我大脑一片空白,突然觉得,这屋子,这些书,这些锦旗,这些制度,这些课程表,这床铺、脸盆架,都一下子变成了恶魔。就是这个平时待我很好的于主任,也成了一个恶魔。他,面目狰狞,像个小丑,像个怪物。我恨不得立刻杀了他,出一口胸中的恶气。我想大声地喊,大声地叫,大声地骂他:这些日子,我在这里是怎么工作的,怎么卖力地教学的,难道你没有看到吗?你是瞎子吗?你是聋子吗?为什么就不能在公社领导面前,说一句公道话?可是我也知道,这样一个教导主任,在公社领导面前,没有权,也没有势,更没有说话的资格呀。

我的眼睛酸酸的,好长时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这个时候,我突然间想起来,离开学校前,有一个人,我要去看看。她是我一生的恩人辛连瑞老师的爱人李淑贞老师。就在我上师范的第一年,辛老师因为突发性心脏病而去世了。还是学生放暑假的时候,我没有回家。听同学回来告诉这个消息,心里很难受。这个傍晚,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我独自站在师范教学大楼前的一棵柳树下,傻傻地望着西边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觉得我的辛老师,就在落下去的太阳下面,我好像还能看到他那张微笑的脸,看到他给我换淋湿的衣服,半蹲下身子,给我挽起那又长又宽大的裤腿;看到他那温暖的大手摸着我湿漉漉的头;看到他站在讲台上谈吐幽默地给我们讲课;看到他站在县文教局那个小房子里,给招生办的路兰田同志打电话。我突然蹲下身子,低下头,一把把地拔着地下的小草,眼里的泪止不住得流下来。辛老师走后,李老师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真是太不容易了。大儿子上高一,她怕大儿子吃不好,经常一个人步行去县城把自己锅里蒸的窝窝头、馒头送到学校去,煮熟的鸡蛋,也要亲自交到儿子的手里。她的孩子们都像辛老师一样,一个比一个聪明。但都不是省心的孩子。大儿子有一次放假回家,李老师不知道批评他什么了,晚上十点多,哇哇地哭着,跑到学校的大门外,我劝了半个小时才回来。老二上初中,学习成绩也那么优秀,对同学对朋友都是好的不得了,可对自己亲爱的母亲却总爱耍性子,就像我总爱对娘耍性子一样的。老三才几岁,有一次李老师去辛老师的老家盐厂说事情,晚上没有回来。他疯一样地哭,把门踢得乱响,被子也扔了一地。晚上睡觉,我把他放在被子里,拍着他,守着他,他一次次娘啊娘的哭着,光着屁股跑出来。我钻进他的被窝里,紧紧地搂着他,抱着他,他才抽抽囊囊地哭着睡着了。

想着这些,我眼帘里的热泪突然涌出,站起来,说:“主任,这些日子,在学校,你待我像亲兄弟一般,将来有用我的时候,说一声。既然这样了,一会儿,我和学生告个别,就走哇!主任,还有一个事,我得求你,我们班一个叫王强的学生,摔折了腿,我每天都要用小拉车接送他。以后我不能接送他了,你要告诉接替我的新任班主任,按时接送他呀。”

于主任点点头,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

上课前,我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了教室。我不知道,我的脚步,为什么如此沉重,脚上就像挂了千斤的铅,就像一个犯人,戴上了坚硬的脚镣,每走一步都这么艰难。从办公室到教室,只有几十米的路,我觉得有几百里似的。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如此难受,没有如此伤感。我的心,就像被许多怪物,张着大嘴,伸开利爪,疯狂地嘶咬着。心被撕烂了,一块块的粘在怪物的爪子上,含在怪物的嘴里,滴着鲜红的血。面对就要离去的校园,我的泪水在眼里直个劲地打转转,盈满了眼眶,又泉水般地涌出。我不敢抬头,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看着自己脚上,那天参加高考时,在大雨天泥泞的路上,挣断了一根带,后来又缝上的凉鞋,看着屋檐下,铺在路上,缺边少沿的红砖,一步步走向教室。我走得很慢,好像生怕踩死地下的蚂蚁似的。天气灰蒙蒙的,似乎看不到阳光。周围一片昏暗,校园里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往日的色彩。那些绿绿的树,那些绿绿的草,也都像死了一般,低垂着忧伤的头。平时吱吱啦啦一声声鸣叫的知了也都哑巴了。校园里,孩子们,那天真烂漫的笑声,变成了令人窒息般的沉寂。教师的办公室里,往日里友好亲切的笑脸,换上了一张张难以琢磨的复杂的表情。我从心里说:可爱的校园啊,你这个让我迷恋的神坛,你这个令我神往的圣地,我如今就要离开你了。可是,你这个无情的家伙,好像至今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似的;好像在这里,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似的。对我的到来,你没有做过什么表示;对我的离去,你又是这样无动于衷。这些学生,这些老师,好像也是从另一个世界走来,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好像我是一个怪物,是一个千奇百怪的东西,好像我是一个外星人,是一个丑八怪。他们谁也不主动和我说话,都在看我的笑话哇。

起风了,风刮得树枝呜呜作响,吹得人睁不开眼。粗大的树枝都疯狂地摇摆着。脆弱的败枝、原有的枯枝掉到地上。地上的尘土飞起老高,在空中打着圈。我的衣服整个地抖动着,后襟被掀起,前襟被撕开。风越来越大,这是撕肝裂肺的风声。这不是风声,是笑声,是野兽一样怒吼地嘲笑!我看到了一个怪兽跳到高高的房顶上,伸长脖子,露着狰狞的牙齿,瞪着寒光逼人的红眼睛,面对着我。他奶奶个臭腚的,太阳咋也这么无情呀,也像个怪物,故意把我的身影弄得歪歪斜斜,半死不活地躺在路上。

走到教室的门前,我突然站在这儿。门是关着的。门漆黑黑的,鲜亮鲜亮的。这门漆,是我亲手给学生油过的。那天,见教室的门漆脱落得不成样子,我骑着自行车,到附近的商店里,买来油漆,找来刷子,找来一只破碗,拧开瓶盖,把油漆倒进碗里,又找来一点汽油,倒进去,调匀,蘸着漆,轻轻地均匀的刷在门上。那是一个中午,太阳的光线,照在我的脸上,我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影,映在墙上,快乐的脸,把所有的微笑,投进漆里,把所有的柔情,投到门上。油完了门,鼻子再贴近门漆,闻了闻,竟觉得那么香那么甜。油完了漆,这个门就成了一个少女。她张开一张美丽的笑脸,看着我,亲切对我说话了。我听到了这声音。她说我可爱,说我高尚。现在,这个美丽的少女,咋变脸了?还变得这么丑陋不堪。油漆的味道,简直让我作呕。它就像一个无耻的男孩子,骗走了一个纯真的少女的心。我想杀了这个男孩子。让他的污浊的血偿还我的一切。我想放一把火烧了这个门,让熊熊烈火连同这个教室,以及整个学校的房子,全都化为灰烬。门旁的墙角上,还有用水擦洗过的痕迹。这里,原来一些坏学生,写下许多的粉笔字,花里花骚,难看至极。前几天的一个傍晚,在明亮的月光下,我拿着块布,蘸着盆里的水,蹲下,站起,挺身子,撅屁股,把这些擦干净。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看不出来了。可是现在我却想在它的上面泼上一桶大粪。让那流着尿汤子的腥臭的大粪流满墙,流满地,流满整个学校的大院。这样,才开心,才解气。门上的那块玻璃很光,很亮。前几天,一个坏小子把它打破了,我量好尺寸,掏自己兜里的钱,跑了老远的路,在一个玻璃店里,让人家割好,给学校的会计彭宝兴要了几个订子,亲手把它换上的。要订子时,彭会计说:玻璃多少钱?我给你报了吧。还有,油教室门的漆,也给你报了吧。我说:不用了。彭会计说:干嘛要这么傻。我说:玻璃是我的学生弄坏的,责任在我,理应我赔,不给学校添麻烦。油漆是我自愿买的,没有给领导说,也不应该学校报销。彭会计自言自语道:真是个孩子。现在,我却想一拳头,重新把这块玻璃砸得粉碎,让玻璃片子,飞满天,落一地,才能吐出心中的这口恶气。

教室里很静,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我一手扶着教室的黑色的木门框,一手扶着门旁红砖的墙角,半死不活的头又低下去。我一副痴呆呆的样子,傻子一般地站在这儿。又像是在战场上,刚刚打了败仗的士兵,一身的伤,落了队,丢了枪,没了粮,也迷失了方向,半死不活,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在讲台下,抬了抬腿,想迈上这个讲台。可是迈不上去。我只能站在讲台下,把这张死人一般厚厚的脸,放在了教室,放在了学生面前。我再没有资格登上讲台,也没有勇气登上讲台,只是在讲台下,呆呆地站着。娘的,光这样站在这儿,又算干什么吃的啊?

我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想摸摸学生的小脑袋,想瞅瞅这些阳光女孩可爱的眼睛,想看看调皮男孩的可爱的小脸蛋,想拿一拿学生们摆放在桌上的书。手伸出来,又缩回去。眼睛连扫一扫他们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发呆地看着教室的房顶,看着暗淡的光线照在教室的窗子上。回想着这些日子,我给他们讲课,和他们在一起说过的那些温馨的话,还有那些像朋友一样亲密无间的交往。我和他们在操场上奔跑,和他们一起笑,一起喊,一起叫。我看了看最后面的座位上的王强,在心里说:亲爱的学生,亲爱的王强,以后我再也不能接送你了,对不起,对不起了呀!!

我看了一眼教室后面的大黑板。黑板上那篇学生作文,是我才为学生改好,亲自抄在黑板上的,板面的花边,还有那上面的小太阳,是我精心设计的。每次学生的作文,我都要选出一篇最好的,一字字地改成范文。有一篇学生作文,我竟然改了一个通晓。这范文,有时抄在黑板上,有时刻成片子。刻片子,刻板放在桌子上,蜡纸铺在刻板上,抻得平平的,我端端正正地坐好,左手摁着腊纸,右臂悬浮在刻板上,刻笔一笔一划地刻下去。我的心血,我的忠诚,我的爱心,就像泉水一样在笔尖上唰唰地流出来,化作一个个工整的汉字,化作一篇优美的文稿。刻好的腊纸,我拿起来,看了一遍又一遍。有个字刻错了,我小心地涂上腊油,张开嘴,轻轻地吹干,重新把字刻下去。然后再重新看一遍。总算没有错了,满意了。我双手捧起腊纸,在自己的鼻子上闻了闻,晃动一下我可爱的圆脑袋,站起来,伸伸腰,快活地跑进油印室。打开油印机,在小网子上均匀地涂上印油,小心翼翼地把腊纸贴上去,拉平,夹好,拿过油滚,弯下身子,小心地,用力地,均匀地,一下下轻轻推下去。一张张片子印好了。一篇范文,光亮地,优美地,带着我的希望和爱心,落在了白白的纸上。我的双手全都粘满了油墨,脸上身上也是油。我像个快乐的小狗熊,跳起来,嘴里还糊乱地哼唱上两句。把这片子,把这范文,一张张地发给学生,我站在讲台上,抑扬顿挫、充满激情地读给学生听,入情入理地讲,内心深处就像开了一朵朵美丽的花。那花是神奇的,芳香的,鲜艳的,美味的,在金色的阳光下,在和煦的春风中,含苞待放。那花的上面,有小鸟和美丽的花蝴蝶在飞,花瓣上有蜜蜂亲吻着他们的脸,在辛勤地劳作。现在我心中的花败了,再也不能开放了。花儿化作了泥土,化作了泪水。这是辛酸的泪呀。

我抹一把眼里的泪水,走到窗前这片阳光下。阳光透过玻璃,歪歪斜斜地射到我的身上,射到我苍白的脸上。我很想知道学生们这会儿在想什么?我似乎听到学生在骂我了:你这个姓刘的家伙,今天是犯什么病了吧,人家已经把你从学校除名了,人家已经把你从这儿赶出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还在这教室里转游什么啊。你真是没志气,真是没囊气,真是一只不要脸的狗。你一跺脚走了不就完了吗?可是你竟然还恋恋不舍地到这里来,真是不知道什么叫丢人啦。

我还是想对学生们说几句话。于是厚着脸皮,抬起脚来,向着这个神圣的讲台,迈了一步。可是站在这个讲台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拼命地吸着气,不让眼里的泪水流出来,终于吃力地说出一句话:同学们,对不起,今天我就要离开你们了..........

王强这个一向坚强又调皮的男孩子,突然间抽抽囔囔地哭起来。我走到王强的身边,拍着王强的肩膀说:我已经和于主任说好,从今天放学开始,新任班主任会像我一样按时接送你。说完这句话,我恨不地找个地洞钻进去。我要把我的头,我的身子,我的手,我的脚,连同我的尾巴根子,全都藏在这个洞的深处,让人摸不到,也看不到。可是我内心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却喊出了一句:等着吧,有一天我还会回来的!我会回来的!!!喊出这句话,我又觉得自己很狂妄,很无耻。所以,我不再说话,低着头,默默地走出教室。

走出教室,我就要去看辛连瑞老师的爱人李淑贞老师,和她道个别。可是我只向李老师的办公室走了两步,就又停下来。我觉得自己太丢人了,还有什么脸去见李老师呀,就转过身,抹了一把眼里的泪水,独自一个人,把自行车、被褥,放在接送王强的小拉车上,拉着小拉车,低着头,张着嘴,流着一脸的泪水,走出了学校的大门。没有人送我。可能他们都觉得我太丢人了吧。但我回过头来,却看到,学生和老师们在教室和办公室里,一个个隔着玻璃窗子,手扒着窗台,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在看着我。

快进村子的时候,我看到街上有几个人,就在村边的高粱地里躲了一会儿。我把小拉车和自行车也推进了高粱地,像个小瘪三一样,蹲在地下,用力地抠着地下坚硬的泥土,流着一滴一滴的泪水。起风了,满地的高粱叶子发出了乌拉乌拉的声音,像是哭声,又像在嘶叫着:娘的,丢人,娘的,丢人!躲了很长时间,我才从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张耻辱的脸,向街上望了望,看到街上只有几个孩子在土堆旁玩,才有勇气往街上走。

这几个孩子,玩得很快活。有个男孩子,蹲在地下,在土堆上挖了一个窝,从卡巴裆里,掏出一个小东西,两腿叉开,小东西飞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带着一股热气,准确地刺进土窝里,又抓起几把土,把刺进去的尿盖上,伸出一双手,在窝里和起来。他和尿泥的动作,就和大人和面一样,点头,弯腰,身子不停地㨪着,两手不停地摁下,前后左右地揉。一边揉,一边嘿嘿地笑,眼里充满着期望的亮光。和好的尿泥,他在地上摔。小手高高举起来,胳膊用力地甩起来,身子一起一伏地动起来,泥在地上摔得啪啪响,带着泥点子飞溅到他挂满汗珠子的脸上。泥摔好了,他捏起一个个小人。捏的泥人很逼真。有个大男人推着小平车过来了,在这个土堆旁往车上除土,可能是要泥房吧。我就不敢往那边走了。但能听到这个大男人和孩子说话。大男人说:这个泥人屁股下坐的是什么?孩子说:汽车。大男人说:还真的像汽车。孩子说:他是大款,有很多钱。可阔了。我娘说,长大了,要和这样的人学,做这样的人,才会有出息。大男人说:你捏的这个不坐车的泥人,手里拿的是什么?孩子说:是书啊,你看不出来吗?大男人问:这个拿着书本的人,怎么还低着头?他是谁呀?孩子说:他是一个代课老师,叫人从学校赶出来了。你看不出来吗,他的眼里还有泪。大男人说:他就是咱村喂过牲口的师范生吧。孩子说:是,他就是刘宪华。我娘说,长大了,不要和这个人学,太没有出息了。这个大男人,突然看到我,脸红了,头低下,像做贼似的,推起车子,撒开丫子,急急忙忙往家跑。车上的土装得太满,跑得又快,淋淋拉拉的,那土弄得满街满过道都是。

我也装做没有看见他,低着头,溜进家门。

娘见儿子回来了,好像八年没见到,眼睛放光,身子发颤,凑到我的面前来,瞅瞅衣服,瞅瞅脸,走到外间屋,拿来一个比鸡蛋大不多少,沾满尘土的干巴苹果,洗了洗,双手捧着,递到我的面前:“儿啊,吃个苹果。”

“不吃!”我说着,坐到炕沿上,两脚一抖,一双大鞋,甩到桌子底下,半个身子倚在被子上,两腿一伸,又脏又臭的两只大脚,凉在了炕上。

娘把这个苹果放回到桌子上,又带着那种对儿子爱得过分的情感,迈着有些呆笨的,小时候缠过的小脚,走到我的身边,弯下苍老的脊背,两腿半跪在土炕前,那件带有补丁的黑衣服,贴到炕沿上,颤抖地伸出长满老茧的,瘦而坚硬的手,扒下我的臭袜子,说:“小子,你的袜子熏死人,多少天没洗了,这么脏,去上班,不怕人笑话呀。娘去给你洗洗吧。”

从小长到这么大,我很少穿袜子。莫说夏天了,春秋是露着脚面的方口粗布鞋,冬天是露着脚脖子的黑棉鞋。那鞋帮却很结实,是娘细细地,一针一线缝上的。鞋底也很厚,是娘亲手做的袼褙做成的。娘在案板上用破布,抹上糨糊,粘起来,在屋檐下晒干,揭下,就成了一张张的袼褙。娘再用提前剪好的鞋底纸样,放在袼褙上,比着样子,认真剪好。剪好的袼褙,一层层地罗起来,外面再包上好看的白布,娘就用自己纺线做成的绳子,穿针引线,密密麻麻地纳起来。这就是农村人常说的纳鞋底。这线,娘纳得好细,好整齐。横着竖着,一趟趟,一排排,就像用尺子划出来的一样直,线锔子细致又均匀。我穿在脚上,好舒服。只是冬天没有袜子,脚脖子冻得又红又肿。脚后跟会裂开几个大口子,像是张着的孩子嘴。这口子开始是白白的,干干的,裂得厉害了,突然变大了,变深了,鲜红的血从裂口的底部流出来。这血就染红了我的脚后跟,染红了我的破鞋垫。我就告诉娘:脚流血了。娘扒下我的鞋,看到了,就掉泪,就在勺子里,打一点糨糊,把温热的糨糊抹到我干裂的脚上,找块布,把我脚上的口子粘合起来,再抱着我的脚,放到她的怀里,捂上老半天。娘一边抱着我的脚,还一边抱着我的头。娘把我的头抱得那样紧。等那糨糊干了,牢牢地粘在脚上了,娘才松开手。娘的方法,老管用了,过不几天,脚后跟的口子就合上了。

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觉得不穿袜子不好看,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别人是不是穿袜子的。

师范毕业前,我们去龙华中学下乡实习,是个夏天,我穿着一双光光的凉鞋,和景县同班师范的同学,站在龙华满是尘土的大街,那棵高大的柳树下。太阳的光线特别亮,照得我们睁不开眼。没有一丝风。天空很蓝,大地很绿,人也很美。突然有个新发现:男生穿得很讲究,女生打扮得很漂亮。特别是那几个女生,天天在一个班里上课,天天见面,从来没有细心地瞅过她们。这一瞅,突然发现,竟然一个比一个漂亮。更惊奇的是他们都穿着袜子。我低下头,看一眼自己光光的脚,突然觉得有些难看了,就悄悄地,溜进商店,买了第一双袜子。又专门借了一把剪刀,在一个角落里,剪了剪猫爪子一样长,驴蹄子一样黑的脚趾盖,把那双新袜子穿上去。

现在脚上穿的,就是那天人生第一次买的袜子。如今这袜子已经有了很多的洞了。

现在,娘拿着我的这双袜子,到院子去洗。娘把原来用过的一盆脏水拿出来,把我的臭袜子放进去,蹲下身,轻轻揉,洗了一遍,水就像泥汤一样了,娘端起这盆黑黑的泥汤,走到院子一个小菜畦边,弯腰,把脏水倒进菜畦,又从水缸舀了一瓢清亮的水,再洗一遍,把这还不算太脏,下次还要再用的水,存放到屋檐下,把袜子挂在窗前的枣树上。

洗完袜子,娘又慌里慌张地跑进屋里,瞅着我的脸说:“儿啊,平常一进家门又说又笑的,今儿是怎么了?”

我不说话。

“儿啊,有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会憋出病来的。”娘的眼里充满了担心和忧郁,哆哆嗦嗦的手摸着我的面颊。娘慈爱的手,轻轻的,柔柔的,就像摸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

我不想叫娘看到我的泪,把娘的手推到一边,头扭向炕里,送给娘一个粗粗的后背和大大的屁股。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坐起来,没有和娘说什么,悄悄抹了一把眼里的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就去了二哥的院子。

走进院子,二哥正挥舞着一根对掐粗的棍棒,砸院子里的棒子(即玉米)穗。二哥的儿子,我七八岁的侄子小洪的正在逗小狗玩,掰着小狗的嘴,摸着小狗的毛,跟小狗说话。看我来了,侄子说了句:爸爸,小叔来了。站起来,从屋里拿了块干粮,就领着小狗跑。小狗跟在他的屁股后边,围着他跳,一圈圈地转,摇着尾巴不停地叫。他把干粮放到嘴里,嚼了嚼,吐出一口,在小狗的跟前,高高地举起来。小狗的前腿抬起,身子直立起来。侄子手里的食往前移动,小狗的后腿也就和人走路一样,一步步地往前挪。二哥大声地向小洪喊:离远一点,小心棒子粒崩到头上,打着眼!二哥喊着,一棍子砸在那堆棒子穗上。棒子粒就像水花一样飞溅起来。我侄子便抱着脑袋远远地跑了。我看了二哥一眼。二哥的脸上挂着汗珠,旧得发黄的白褂肩膀上破了一个洞,身上挂满了草屑和玉米毛毛。我说:二哥,等一会儿干吧,有个事,想跟你说。我把二哥拉到大门楼下。二哥坐在门楼下的一根旧木头上,喘着粗气,撩起那件沾满尘土和玉米毛毛的旧衣服,擦着脸上的汗说:兄弟,你的脸怎么这么黄,出什么事了?我说:二哥,真的出事了。我在学校被公社辞退了,代课教师当不成了。二哥满脸地惊讶:什么?你是县里批准的长期代课教师,不应该是公社能随便辞退的吧。到底因为个啥呀?我说:因为记工分的事。昨天于主任告诉我后,今天我和学生见了一面,就从学校回来了。二哥慌了手脚,脸色顿时变的苍白,手也有些发抖:怎么会出这事?怎么会呀?我说:我也不知道。二哥埋下头,拾起地下的一根小细棍,一段段地折断,扔到脚下,又用脚不断地碾着,一筹莫展地摸着头,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说咱爸爸咱娘怎么能受的了哇?我说:哥,我就是和你商量这事的。哥,你帮我拿个主意吧。二哥说: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主意,叫我说,这事先不要告诉爸爸娘。我说:不告诉,早晚会知道。刚才,我回来,在家里炕上躺着发烦,娘也可能看出了什么。二哥说:不管怎么着,先瞒一段时间再说吧。我答应了二哥。低着头,又向家走。

走进家门,娘围着一个白裙子站在案板旁,手里的菜刀在案板上哒哒地响着。我说:娘,有什么活,我来干。娘说:小子,刚才还那样不高兴,这会儿怎么又没事了。我说:娘,没有事,刚才是肚子有点不好受,可能是吃了什么凉东西,现在好了,一点事也没有了。娘说:那就好。你把那两根大葱剥一剥,等一会儿,娘炒菜,用它做葱花。娘还是不放心,就问:今天你应该在学校上课,怎么不是星期礼拜,就突然回来了?

奶奶,小叔刚才跟我爸爸说,他叫人家辞退了!侄子从外面突然跑进屋里嚷了这么一句。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娘应对,大声地斥责侄子说:你瞎咧咧什么,滚出去!这样喊叫着,又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这一脚踢得太重了,侄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哇地一声狼嚎似地哭叫起来:奶奶,我不是瞎说。我听到小叔和爸爸说的,他们不让告诉你,不让告诉爷爷。小叔,我不要你欺骗奶奶,不要欺骗爷爷。不要,不要嘛。嗯嗯嗯……老师说过:骗人的人都不是好人,可是你和爸爸为什么骗奶奶和爷爷呀?嗯嗯嗯……侄子委屈地哭着跑出去了。他跑到院子里,还在跳着脚地大声地喊着:坏小叔,坏爸爸,坏小叔,坏爸爸,老师教我们要做一个诚实的人呀!坏小叔,你还打人。老师说,打人是犯法的呀。啊啊啊,啊啊啊.......他的哭声越来越高。

娘说:儿啊,这是真的吗?我知道没有办法瞒着娘了,就说:娘,是真的,这事没什么。儿子不在乎,你也别在乎。娘说:小子,你娘多大的风浪没见过?我只得把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娘。娘听了,好象很镇定,摸了摸我的头说:儿啊,没事,相信自己。过几天听听信,看今年的高考能不能考上。考不上也没有事。世上道路千万条,这个道不通,咱再走别的道。娘说完了,就不再说什么,低下头,去切菜。我看着娘弯曲的脊背,花白的头发,眼里的泪又流下来了。我想给娘说句安慰的话,说句体贴的话。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娘哎呀一声。我急忙跑到娘跟前,原来娘的刀切在手指头上,食指的一块肉带着血,落在了案板上。娘啊!我叫了一声。娘笑了笑:儿子,别怕,没事。娘的肉皮活,过两天就会好的。娘说着,到外面的水盆里洗了洗,上了一点消炎粉,裹上一小条布,用线缠了缠,又回到伙房切起菜来。

我不再说话,而是接过爸爸手里的猪食盆子,帮爸爸去喂猪。喂完猪,我就拿了一把锨,跳进猪圈,把猪圈里的粪,往外扔。脚踩锨上,蹬进粪里,左手摁把头,右手端把身,弯腰,屈身,弓腿,一大锨的粪,掘出来,身子轻轻转了九十度,又猛得转了一百八十度,粪就远远地甩到猪圈上面了。粪,一锨比一锨扔得猛,一锨比一锨扔得远。汗,流在脸上,流进我的脖子里,流到前胸和后背,流进裤裆里,又从裤裆里钻出来,顺着大腿流进猪圈的粪里。不一会儿,我就变成了个水人,猪圈里的粪,也奇迹般地在猪圈的上方,形成了大大的一堆。平时爸爸干这活,得干上一天的时间。今天换了我,不到一个小时就干完了。我跳上猪圈,看着扔到猪圈上面的一大堆粪,看着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猪圈,抹一把脸上的汗,甩到粪堆上。我想:我长大了,比爸爸有力气,以后爸爸娘岁数大了,我要帮着爸爸娘多干一些活了。

扔完了猪圈的粪,我看到爸爸坐在屋子里抽烟,就猜到爸爸早就知道这事了。

爸爸平时是不抽烟的,这一次爸爸可能是心里太难受。爸爸抽了很多的烟,抽得满屋子都是烟气,满屋子都是烟灰,还在拼命地抽,好像那些烟里藏着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不停地抽下去,办法总会找到的。

爸爸当年是村里的老高小毕业生,名字叫刘书彬,彬是彬彬有礼的彬,一听这名字,就知道:爸爸是个真正的文化人。那时候,高小毕业的人太少了,高小毕业生的地位,就相当现在的大学生了,应当说,比现在的大学生还珍贵。所以爸爸有好多出人头地的机会。爸爸人生最重要的一步是闯关东,去了沈阳,但没有想到,我们的母亲,大哥、二哥的亲娘得了难治的传染病,死了,有个姐姐也送了人。爸爸无耐地带着两个哥哥回到老家,在村里,和我的亲娘结了婚,又有了我和两个妹妹。爸爸人生不易,但很少掉泪。

第一次看到爸爸掉泪,我还小。那年,我们家里养了一头老母猪。老母猪怀了仔,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这年猪仔的价格,到了一斤一元二角钱。爸爸算计着:要是老母猪能生十个仔,一个仔能养到十多斤,那就会有一百多元的收入,快相当于一个整劳力,在生产队劳动一年的收入了。爸爸喜得每天都蹲在猪圈里,扫圈,垫土,喂食,趴在母猪的身边,给它挠痒痒,还不断地小声给它说话:老母猪哇,你哼哼嘛?喂得你饱饱的,给你拾掇得干干净净的。一个专人这么伺候你,你是多么舒服哇。那时候的皇帝,让身边的太监、宫女伺候着,不过也就这样吧。你看你美的,你看你滋的。你这家伙,可得对得起我呀。我把你伺候得这么周到,你可得好好养。养得肥肥的,把这一窝小猪,给我生得壮壮的,虎虎实实的啊。这个冬季,老母猪要生了,爸爸黑天白日都蹲在猪圈里,守着它。连续几夜没睡觉,爸爸困极了,那个夜晚蹲在老母猪的身边睡着了。爸爸睡着的时候,一只手摸着母猪的身子,爸爸的嘴张着,挂着满脸的笑。在梦里,爸爸看见老母猪生了十多个仔。那是贼肥贼肥的仔,那是喜人的仔哇,那是爸爸的心血,爸爸的希望啊。小猪仔蹬着腿,挺着身子,树起耳朵,一个个在地下爬,在母猪的身边吱吱呀呀地叫,你拱着我,我挤着你,抢着吃奶。爸爸是多么高兴啊。爸爸咧着大嘴,哈哈地笑。爸爸就那样笑醒了。醒来后,老母猪真的生了,生了八个仔。可是全都冻死在猪圈里。爸爸一下子跪在猪圈里,把那一堆冻得冰棍一样的小猪仔,抱在怀里,在额头上亲着,咧开大嘴,呜呜地哭,头一个劲地往猪圈上撞。娘从屋里跑出来,抱着爸爸。爸爸大声地叫着:混蛋啊,我混蛋啊!!娘把爸爸拉进屋里,他还在呜呜地哭。直到天亮,我看到,爸爸从炕上爬起来,在院子里拿了个筐头,放进猪圈,把八个小猪仔,一个个地捧着,放进筐里,也把自己心酸的热泪,流进筐里。爸爸背起筐来,走出院子,走向村东的河沟子时,他的身子还在发抖。他抖着身子,在大坑里挖了一个窝,把八个小猪放进去,跪在地上,头顶进放进小猪的坑里。他就这样趴在地上,足足流了十分钟的泪。然后,爸爸站起来,把他们埋起来,还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堆,就像一个人的坟。离开小死猪的时候,爸爸还一步一回头。

那个时候,爸爸年轻,不服输。我们家在村西水坑旁,还种了几畦菜,舍不得自己吃,爸爸就推着带筐的土车子,把我放到车子的后边,去城里赶集。中午在集上,我和爸爸吃着凉窝窝,就着大葱,蹲在满地都是垃圾的地上。爸爸一边吃一边哟喝。到了晚上,把一车子菜全卖完,爸爸好高兴,回家的时候,推着车子,很轻松,像汽车一样快。爸爸走起路来,还不停地哼上几句小曲,让我觉得心里美美的。我高兴了,也跟着爸爸唱。那时候,我觉得大地万物、蓝天白云,都在爸爸的脚下,只要我想要,一伸手,爸爸就会抓到手里,放到我的怀中。

现在,再看一眼爸爸劈木头的身影,更觉得爸爸是真的老了,爸爸的头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完全变白了。从前爸爸的头上,没有白发,一根也没有。爸爸的头发,怎么会说白,就一下子全白了呢。我看着爸爸身上穿的那件上衣,沾满了尘土,沾满了草屑。爸爸的衣服,好久没有换了。爸爸脚上穿的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右脚的那只,已经露着脚趾头了。我的内心里一阵凄凉,泪水就要流下来。

这时候,娘从屋里走出来,在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放进屋里的饭锅里。我看了看院子里那个大水缸。缸里的水不多了,就到东房的屋檐下,拿起立在墙边的扁担,顺手勾起旁边的两只桶,挑到肩上,走出家门。我不在家,这水都是二哥挑,两个妹妹挑。如今我回来了,不能再叫二哥挑,不能再叫妹妹挑。村里人吃水,自古以来,都是到吃水井里去挑。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我们村里的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吃水井是在村后的小河边,位于村北的水坑旁。我挑起水桶,出了家门,走了几步,就拐向南去的一个小胡同,最南头的这家院子的南边没有墙头,我穿过他的院子,就到了村南的大坑边,顺着坑边走了几十米,就是从南往北的小河了。我拐过一个墙角,沿着河西一排排房子的东墙根,顺着这条小河往北走。

河坡上,房基旁,还是从前那样满是密密麻麻的树:枣树、榆树、柳树,高的、矮的、粗的、细的,一棵棵,一堆堆,盘根错节,牢牢地护着河堤,护着房基。这些树的根,坚硬的,挺拔的,威武的,不屈的,深深地扎进泥土里,就像强有力的龙爪一样,抓着房基的土,抓着河坡上的草,抓着小河里的泥,就像不屈的崔屯人一代又一代祖先的血脉,源远流长,就像世世代代相亲相爱的崔屯人,相互拥抱着,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脚并着脚,共同撑起一棵棵大树的脊梁,撑起在天空中伸展着的,绿油油的繁华茂密的枝叶。树的枝伸得好长好长,罩着崔屯人的小土房,也撑起崔屯人的天,盖起崔屯人的地。这可爱的健美的叶子,闪着油亮的绿色,贪婪地吸收着太阳的光热,吸进的是二氧化碳,为大自然输出的是最美的氧气,在微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就像一代代崔屯人的子孙,展开欢快的笑脸,唱着最欢乐的歌,向着那个美好的未来,去努力,去奋斗,去创造人生最大的价值。

在这条河的上岸,我挑着水桶,顺着墙根,往北走。

不远的地方传来两个老太太的说话声:

“你还不知道吧,刘宪华那小子被学校开回来了。”

“什么时候?”

“刚才。”

“怎么被开的?”

“准是没有出息,人家学校不要他吧。”

“听说是公社把他开的。”

“到底是为啥呀?”

“不知道。可能是犯了什么错误吧。”

“那是一定的,没有大错,也不会开除呀。他娘是那么善良那么好的人,他爸爸又是那么有头有脸那么爱面子的人,怎么养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从前看着这个孩子也挺好的,怎么会这样呀?完了,完了,白白上了二年师范。”

“人家今年又参加高考了,说不定能考上大学。”

“考个屁,今天大学上线的都去参加体检了。没有通知他去,那就是没有考上。”

“你听谁说的?”

“听俺姐说的。俺姐的孩子就考上了,今天去县里体检了。”

“这是真的?”

“真的。”

我的心一下子沉进了大海。我知道这第二次的高考又失败了。想到“失败”两个字,我的腿有些抖,原来钢劲有力的胳膊突然松软下来,手也哆嗦起来。肚子里就像吞进一块冰,心也像冰一样凉。失神的眼睛,望着干枯的小河。小河里原本坚强地挺着的小草的叶子,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垂落到地上。小草下的一条蚯蚓,好像害怕阳光似的,翻动微红的身子,甩了下尾巴,钻进深深的泥土里。有了点风,天上出现了一块云,云彩很快就把太阳遮住了。

我又想起在高考路上,我和秃子兄弟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情景,还有那种不屈的勇往直前的激情,想起娘和两个妹妹给菩萨磕头,拿着簸箕算卦,那样期盼我考上大学的情景。我张着大嘴,满眼里含着泪水,在心里说:“娘啊,妹妹,我太不争气,太对不住你们了。”

又听到这两个人继续说:

“这个孩子,也真是的,命怎么这么苦?”

“不能光怨命,是他自己不争气。”

“遇上这样的坎,会不会出事啊?”

“出么事,你说他会想不开?寻短见?活该,死了活该。谁叫这小子吃错药,走错路,办错事,给他爸爸娘丢脸呢?”

这两个人说着,又发出一阵大笑。

我听不下去了。我的肚子开了膛,心被摘走了......我觉得眼前一阵发黑,没有了阳光,没有了白云,没有了蓝天,没有了可爱的小河,没有了一片片美丽的绿色,又觉得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嗡嗡地响,什么也听不清。好像眼前晃动着一群人。我觉得这群人,全都伸出手撕扯着我,张开嘴撕咬着我,用嘲笑的眼睛看着我,指责着我,全都向我一口口地唾着吐沫,这吐沫,唾到地上,唾到我的头上,唾到我的脸上。我成了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臭狗屎。我纵有千张嘴,也说不清,也辩不明了。

我神经质地倚着墙头站了一会儿,眼里有了一点亮光。亮光中,又闪现出身边的小河。小河边的树上两只麻雀喳喳地叫,对着脸,扬着脖子,瞪着红又亮的小眼睛,张着尖尖嘴,扯开嗓子相互叫骂。有一只也忒坏,叫着叫着,一撅屁股,一摊灰白的稀屎拉到我的头上,流到我的脸上,滴到我的脖子里。这屎拉完了,它又张着嘴,瞪着眼,扑拉着翅膀,向我一声又一声地尖叫着。

小河里许多虫儿,躲在草里,藏进水底,钻进泥里,也发出低低的唾唾声。

我觉得心里难受,放下水桶,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天啊,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啊,怎么会落到这么个下场?怎么会啊?

我觉得自己太没出息,太没本事,也太窝囊了。想起亲人对我的付出,觉得太难受了。

我的眼睛,平视地望着远方没有希望的大地,望着灰色的空旷的天空,视线无耐地收回到脚下:发黄的尘土里竟然深藏着那么多的耻辱,满地的鸟粪散发着那么多的腥臭,满河边的烂树叶子在微风中翻滚着挣扎着,竟然像我这个时候的心一样,被人随意地撕扯着。

我的整个身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松软下来,无力地蹲在了地下,眼睛微微地闭下。我的头,就像一棵树的硕大的冠,突然间被雷电劈了一样,咔吧一声折了下来。这头越垂越低,从直立,到前倾,最后像个蔫茄子一样,不由自主地垂下去了。这蔫茄子一直快要扎到裤裆里。最终,我的头无力地顶在踩满无数脚印的黑土地上,顶进这层深深的细土里,一头黑发盖住了这片黑土,盖住了黑土上的烂树叶子,盖住了烂树叶子下面的鸟粪,也盖住了鸟粪里挣扎蠕动的虫儿。我感觉到这个时候的天空、大地和周围的一切都是一片漆黑,一片浑浊。微闭的眼睛,突然睁开来,死了一般地盯住自己黑黑的裤裆。泪水一滴滴地滑到地下,也滚进深深的满是泥土的裤裆里。

过了好长时间,我的头才离开了裤裆下的土地。倒挂着的脸,抬起,平放,俯视,再仰起。阳光再一次照到我的脸上。

我的后背从依靠着的灰黄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慢慢离开一点的缝隙,屁股撅起来,顶在土墙上,无力地叉开两只脚,双手按在膝盖上,挺直腰板,慢慢站起来,向前迈了两步,张开双臂,紧紧地搂着一棵大柳树,整个胸脯都贴在大树上。我盯着这苍老的有很多裂纹的黑树皮,抚摸着这大树上一道道的伤巴,又望着一望无际的梦幻般的天空,一块黑云向着这边,压过来,盖住了我的小村庄,叫我有点喘不过气来。我又看着村南伸向远方没有尽头的弯弯曲曲的,闪着亮光的小路。这是一条充满着神奇的梦想的,我和我的同伴、朋友、我们的崔屯人,走过千遍万遍的路。我再看一眼,这条长满水草、牛舌头、马井菜、青青菜的小河的两岸。绿油油的植物,充满生机和活力,舞动着枝叶,伸向远方。

我张开大嘴,狼嚎似的叫了一声:“狗日的老天爷,我不服,我要改命啊!!”

(后续《重新追回自己的梦》、《改命的通知书》已发表,奋起走向成功的故事,更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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