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份,我们这屇师范毕业生,在家待了一年半的时间,终于分配工作了。我就去县里领取工作调令,走进县文教局的大院,看到了挂着“人事股”白牌的红砖房,想到红砖房里一定挤满了我的同学,这些一年半没有见面的同学们,都会出现在这里吧。我想象着这些同学见面的情景,是拉手,还是拥抱,是哭,还是笑。应该都有吧。可是走进这个屋子,没有一个同学。大概是他们的调令都取走了吧。
我问:“一九七七届的师范毕业生,有来拿调令的吗?”
“差不多都取走了。”
“请问我分在哪里?”
“你叫什么名字?”
“刘宪华。”
“你现在没有在学校代课吧。”
“是。”
“那就对了。你被分在别的单位。”
“别的什么单位?”
“我查查吧,啊,是龙华铁厂。”
“怎么会是这样,师范毕业为什么去铁厂?”
“没有为什么。领导怎么分配,你就怎么接收。”
“还有改变的希望吗?”
“领导定好的事情,是不能改变的。不对口的不是你一个,很多人都不对口。”
“你们定的这是什么政策?师范毕业去铁厂,傻子也知道不对,也知道这是笑话,这是儿戏。国家会出这样的政策吗?不会吧。”
“分配政策是省里定的。”
“省里那一条说师范毕业可以去铁厂?你说说。”
“省里没有说这么具体,现在,你说是接收还是不接收分配吧。不接收,县里就把你的分配指标取消!!”可能是我的质问伤了他的自尊心,他涨红了脸,大声地向我喊了起来。
我的老天爷呀,怎么会这样?我说:“对不起,我问的有点急了。”
他说:“那就别再蘑迹了,抓紧回村开证明,去公安局办理户口,再到龙华铁厂报到吧。”
户口办好了。我看着这个带有县公安局的大红印章的户口证,内心里充满了酸甜苦辣。我知道这个带有红印章的东西,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成为农村人做梦都向往追求的,高人一等的非农业了。
第二天,我骑着车子去龙华铁厂的路上,心里酸酸的。走到半路,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我停了一下车子,面对着空旷的原野和苍茫的大地,发了一会呆:路边的树,柳树、榆树,还有那高大的白杨,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满地里,到处都是干枯的小草,没有一棵庄稼。寒冷的风从远处吹过来,像个野兽一样,怒吼着,嚎叫着,撕扯着我杂乱的头发。一群黑黑的乌鸦从头上飞过,发出哇哇的像哭一样的叫声。这田野里,到处都是一片荒凉,让我感到无法言状的悲哀。天空大地,每一棵植物,每一个生灵,都充满了伤感。甚至每一块半躺在地皮上的土坷垃,也都半闭着哀伤的眼睛,呜呜地哭泣。我这个姓刘的,师范毕业后,第一次高考失败,生活所迫去窑厂打工,当个代课教师,还生生地被人家赶出了学校。接着是第二次高考的失败。如今工作分配了,却又走上了一条这样的人生路哇。我的老天爷啊,我的亲人啊,我不知道我将来的路在哪里呀!我望着家乡的方向,满眼里饱含着泪水,在心里说:亲爱的爸爸娘啊,亲爱的哥哥和妹妹啊,我不会低头,不会退缩。为了你们,为了这个可爱的家,我也要沿着这条曲折的路,勇敢地向前走哇!
我走的是从我们村,过代庄、刘庄,再到朱河,直通王千寺,再到龙华的小路。走了七八十里的土路,就进了龙华镇。
这龙华是我们景县的大地方。这里有通向全国的铁路----龙华火车站。这火车,对我们农村的孩子来说,可是个稀罕物。到了十七岁,我还没有见过火车。那年到第九去挖河,干了一天的活,那么累,我和我们村的薛秀民,在那个漆黑的夜里,竟然跑了十几里路,到离铁路近的安陵,去看火车。我们不识路,只是向着有火车叫的方向走,穿过一个个坟场,越过一片片野地,跨过一个个深沟,飞过个一座座小桥,走过一条条小道,总算来到铁道边。我们狂喜,兴奋,搂着抱着,大声地笑着,可是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看到火车。路上能听到火车的声音,来到这里却见不到火车了,只是很遗憾地摸了摸那道铁轨又回去了。
现在,一进龙华,就听到了火车的鸣叫,但没有一点新奇和高兴的感觉。只是看着城西撒满黑煤的土路,有些发呆。路边道沟里干枯的小草,也染上一层黑色。小风吹过,小草看去已经死了的叶子,还顽强地摇摆着。就像一个被压在黑煤下的孩子,不屈地吼叫着,呐喊着,挺起有力的身躯,露出充满希望的头颅和亮晶晶的大眼睛。
过了这段黑土路,就看到一条向东的小路了,路上的尘土足有一脚深。车子在细细的像水一样的土上轧过去,身后噗噗地带着响声,冒起一道白烟。我的内心,又增添了一阵凄凉和感慨:这细土经过千万车辆的辗轧,竟然成了这般模样。它已经被辗成了细粉,可它还是在寒风中,发着亮光。那噗噗的响声,像哭声,又像一个威武不屈的钢铁一般的战士冲向敌人的杀声和怒吼。它在大声地告诉世人,它是永远碾不垮的,它永远也不会在这个地球上消失。那伟大的物质不灭定律,已经宣告了它的胜利。那道白烟,起于地面,高高地飞向空中,像是一条龙一样,升腾,跳跃,又从空中摔落下来,然后又一次次地昂头挺胸,跃向空中。它大声地呼叫着,告诉世人:它有着永远不屈服的意志和力量!说不清为什么,我竟然被这细土感动得流泪了。
终于看到向南的这个大门了。我的车子在大门前站下。说是大门,实际上就是在两边的墙头中间,留的一个豁口。豁口的西边有一间小房,就是门岗。
我问守门的:“请问这是铁厂吗?”
“是。干什么的?”
“新分配来的。”
“进去吧。”
可是刚走进院子,就听到门卫自语道:“又来一个白吃饭的。”
我不太明白他说话的意思,先是进办公室报到,领到一身蓝色的工作服,然后就走进一个有十几个人的大宿舍。
这宿舍的床上摆满了乱七八糟的被褥,脏兮兮的衣服,熏人的臭袜子。床铺下塞满了破鞋、洗脸盆、手巾和肥皀之类的东西。不要以为这些工人们太脏,别看上班时,一个个都穿着一身油腻的脏衣服,浑身是汗味、油味和腥臭味。下了班,全都手里拿着香香的肥皂,怀里抱着漂亮的衣服,脖子挂着雪白的毛巾,哼着情歌,往洗澡堂子里跑。进了澡堂子,扒下脏衣服,冲啊,泡啊,洗啊,烫的,把个身子弄得白白净净。就像从开水里出来,刚刚退掉毛的白嫩的猪。这头发也弄得油光发亮,香味扑鼻。然后找个清静的地方,躺一会,凉干了身子,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新衣服。姑娘们这才显得花枝招展,婆娑迷人,小伙这才显得英姿飒爽,帅气潇洒。回到宿舍,再把自己又脏又臭的工作服洗好,才回到自己幸福温馨的家。这些还没有结婚的俊姑娘帅小伙子,吃过晚饭,在明亮的月光下,在静静的充满诗意的夜晚,会手拉着手,搭肩勾背,谈笑风生,非常浪漫地走向大街,轧马路,逛影院,在城外田野的小路上幽会,在大树下聊天。这就是这个特殊的年代,工人和农民不太一样的地方吧。农民不仅没有下班后的浪漫生活,甚至一身衣服,一年到头也不会换换。
这个宿舍里还有一份报纸,这是我觉得最新奇最感兴趣的。当年刚高中毕业喂牲口时,想看张报纸,还要让我们村的孩子到我的老师那里借。记得有一次,我让村里的孩子,从中学于志荣老师那里,拿来一张衡水日报,我竟然看了足足有十遍,一边看,还一边大声地念。里面一段散文,我还背下来。可是现在这报纸,对这些工人来说,只是垃圾,因为他们谁也不会看这玩艺,他们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们更关心的是工厂的效益。因为工厂的效益,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工资,关系到他们的饭碗子。因为工厂一旦没有活做了,或活少了,工人们就会很难正常拿到自己的工资。他们是工厂的主人,当然更爱这个厂子,就像爱他们自己的家一样。可是,眼下,这国营的企业,活越来越少,效益越来越低,人却越来越多,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厂子会垮。这才是工人们最担心的。
所以对我们这几个新进厂的工人,特别是我这个最不应该分到这里的师范生,他们不会拿好眼色看。他们说,我们的到来,就是抢他们的饭碗,抢他们手里的钱,是抢盗,是无赖。所以,一进大门,门卫就说出那样的话。一进宿舍,就更没有人理我了。我只有主动和他们说话。
一个低着头穿着白球鞋的工人在洗衣服,我问:“你家是哪的?”
他说:“我家是哪的和你有什么相关?操蛋,多管闲事。”
我说:“你每天都回家,应该离家不远吧。”
他说:“我的事,少打听好不好?!”
我说:“咱们厂子是几点上班,几点下班?”
他说:“你有病吧,几点上下班都不知道。”
我便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床上一张报纸。
有个人把洗好的旧衣服挂起来,嘴里乱哼着小曲说:“小兄弟,别跟他一般见识,这两天,他和他老婆正闹矛盾,老婆闲他往家交的钱少,怀疑他在外面勾引小姑娘了。”
“你才会勾引人家的姑娘。无耻!”他说完气乎乎地把水倾到地下,这水一直流到我的脚下。
我拿起他的盆,到外面打来一盆水,放到他的跟前,说:“哥,你的衣服还没有洗好,再洗一遍吧。”
他看了看我,不说话,把自己的衣服又洗了一遍,洗完,他就把刚刚脱在床上的一件新衣服,重新穿在身上,骑上车子回家了。
第二天,他回来,我就不敢再和他说话,又去看这张报纸。
他却主动的和我说话了:
“兄弟。报纸有什么好看的。”
我说:“有。”
看到报纸上有段生动的故事,我看了一遍,就讲给他们听。讲完了,我说,这故事就是这张报纸上的。他们疯一样地去夺这张报纸。有个人惊讶地说:天啊,你是个天才,说的和报纸上一模一样,不同的是,你比报纸说得生动有趣得多了。
再后来,他们有点能接收我了,愿意和我交往,愿意和我说话,甚至也帮我打水。
有一天,穿白球鞋的工人问我:“你有没有对像?”
我说:“没有。”
白球鞋说:“想找个什么样的?”
我说:“什么样的都行。”
他大笑,说:“给你找个母猴子行吗?”
我说:“你太坏了,把前提条件变了,这叫偷换概念。”
一屋子的人全都大笑起来。
他说:“好。我给你介绍一个吧,我们龙华有一个民办教师,长得可漂亮了。行不行?要不要?行的话。给个痛快话。我去说。”
我说:“现在不想找。”
他就又急了:“我告诉你,像人家这样的,你乐意,还不知道人家是不是能看上你了。牛什么牛?一个什么也不会,只会吃白饭的破工人。”
我说:“哥,不是咱看不起人,兄弟现在没有这心思。以后再让哥帮忙吧。”
“以后,什么是以后?不管你的闲事,快滚蛋,去上班吧!”
上班,我是在锻工车间,实际上就是打铁。
锻工车间,在厂子的最南排靠东的位置。车间前是一大堆黑黑的煤,像个小山丘,煤堆周围是几乎铺满院子的乱煤渣,散乱的,无序的,散开着。
第一天上班,我第一个走进车间,站在门口,像个谦虚温良的小姑娘,和走进车间的师傅们打招呼:“师傅好,师傅好……”
师傅们只是哼啊哈的点头,好像都不愿和我说话,目光充满了冷淡,还有敌意的嘲笑。
只有一个人向我真诚地笑了笑:“你是新来的小刘吧。”
“是的,师傅。”
“小刘,以后你就跟着我干。去,背煤吧。”他,五十多岁,圆脸,大个,高鼻梁,声音很高。后来,听人们都喊他陈师傅,我也就跟着喊陈师傅。
我背起筐头,在车间外的大煤堆上,铲了一筐煤,撅起屁股,背到车间的火炉前。
“小刘,你是背的什么呀,这是煤块吗?一堆煤面子,能点着炉子吗?背回去,再去装!”
我把一筐煤再背回去,倒在煤堆上。再重选了煤块背进来。
“小刘,你这煤块也太碎了吧,这个点炉子好使吗?再背回去吧。选块大的,亮的!”
我又回到这个大煤堆前,在这个筐前蹲下,屁股再次撅起来。一筐煤渣又背到炉前,点着木柴,打开鼓风机,添上亮亮的一锨煤。火苗是蓝色的。蓝色的火苗在炉子上一跳一跳,像鬼火一般。过了一会儿,火苗就变成了红色,红红的火苗,像个恶魔伸出舌头舔着我的脸。
炉子点着了,我把铁块放进火里,再铲上一些煤,盖起铁块。
这会没有事干,十几个工人就凑到了一起,点着烟,蹲在地下,围成圈,唠起嗑来:
“要改革了。”
“什么叫改革呀?”
“就是打破铁饭碗。咱们旱涝保收吃饭的家伙要拿了。村里要推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咱这厂子,也可能实行承包责任制,包给别人了。”
“包给谁呀?”
“包给先富起来的人呀。”
“那咱们怎么办?”
“有的人留下,有的会下岗吧。”
“不会这样惨吧。”
“厂子要是这样,小刘他们这样的还来咱们这里,不是找死吗。”
“不知道,说不清,可能会走人吧。”
我知道他们说的也不是瞎编,也不是空穴来风。咱刚刚来到这个厂子,虽说不喜欢,可很快就叫人家赶走了,岂不窝囊。
“小刘,这会儿,这儿没有事,勤快点,去擦擦汽锤。别听他们瞎扯蛋。他们说的都是废话。”陈师傅说。
我找块油布,去擦这些汽锤。汽锤真脏,上面挂满了油,挂满了尘土。我像个猴子一样爬上爬下,跪地、趴身、弯腰,撅腚。汽锤擦好了,我的身上、手上、脸上,到处都是油泥。
“小刘,别站着,老站着还行?去,打水,把地面洒一下。”我刚刚停下来,陈师傅又喊我。
我洗洗手,洗洗脸,再去洒水。
陈师傅蹲在一旁眯缝着双眼,观察着铁的火侯。铁块在火上,由暗红变成通红,由通红变成刺目的翠蓝炽白。他突然站起身来,圆睁双眼,从喉咙深处低吼出一声:“好”,抄起夹钳与小锤,动作娴熟地夹出铁块,放到厚重的砧子上,将小锤在冒着热气的铁块上一击。
“小刘,过来,抡锤!看到活,该干的,主动干,机灵点,别总是让人支使。我给你说,做人,要有眼前及,不然,到哪里,也没有人喜欢你,也不会有出息。还傻愣着做什么,抡锤呀!”陈师傅又说。
虽说有汽锤,一般的细活,还是要靠抡手锤的。大锤不过十五公斤,抡着不费力,我打得很有力,顿时火星四溅。在铁块和大锤之间,透出的是比铁还要硬的钢铁一般的意志。师傅连声叫好。
随着陈师傅左手上的铁钳“伸”、“拉”、“卷”和有节奏地翻动,铁块慢慢变长,变宽。陈师傅平时是打铁的高手,铁块在他的手下,就像一个软的面团,能神奇地变成一个个闪光的菜刀,锋利的铁锹、刚劲的锄头、优质的犁铧,打造出来的每一件物品都是绝品。
叮叮咚,叮叮咚,打着打着,我的眼就花了。师傅拉长声音又叫了一声:“好----!”其实师傅的意思是好了,也就是停住的意思。
我没有理解,运足了浑身的力气,大锤高高地举起来,猛地砸下去。他的小锤还没有从指定的位置离开,我的大锤就打下来了,不偏不斜,正砸在师傅的小锤上。
我没有计算:这样举起的高度,这样的重量,再加上这样双手给锤的压力,能产生的多大的重力加速度和动力加速度,落在师傅的小锤上,又会产生多大的势能和动能,会对师傅的小锤造成多大的冲击力,这种冲击力反射到师傅的手上,又会造成多大的伤害。
他的手被震得受不了,一松劲,一咧嘴,小锤落到地下。这只手抖动着,胳膊一甩一甩的:“往哪里打,你他娘的,没长眼啊,瞎呀,我的锤没闪开,你就砸呀?!”
我发窘地站在这里。
他又拾起小锤,钳子重新夹住红红的铁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来,脸上的肉抖动着,眼里放出可怕的光,嘴里随着钢炮一样的气流,喷出一个字:“打!!!”
也不知怎么了,这一次,我的大锤又重重地砸在他的钳子上,钳子砸烂了。
他猛得扔掉了钳子,黄鼠狼拉鸡般叫了一声:俺的亲娘啊!他叫着,蹲在地上,捂着被钳子震疼的这只手,张着嘴,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狼嚎一般地叫:“你是干什么吃的!滚!滚你娘的蛋!我用不了你这人。什么破中专生?纯粹的废劈材一块!怨不得师范毕业,人家学校不要你,他娘的,笨得出奇!!”
这一叫,整个车间的工人,全都停下手里的活,往这边看着。有的皱眉,有的撇嘴,有的呲牙,有的不停地议论:
“一个师范生,来打铁,真是活受罪。”
“县里分的,这个由不了他自己吧。”
“这么多的师范生都分配在学校,为什么他是特殊的。”
“还用说吗,当教师一定不合格吧。”
“你认为当工人,他就会合格呀?这工人也不是这么好当的。”
“这人啊,没有出息,到哪里也是没有出息。”
.........
我不相信自己就这样笨,连个锤也打不好,就拿了一把大锤在这个木墩子上,啪啪打起来,头上的汗像连珠似地落下来,浑身的衣服都湿透,腿像折了,胳膊像断了,我还在不停地打。
练累了,我又跑到一个汽锤上练习打铁块。火红的铁块放到汽锤上,左手钳子夹铁块,右手控制锤把手,汽锤轻轻打下去,稳稳落在铁块上,还行,不过打了几下,红红的铁块就飞到了大腿上。刚刚发的工作服,裤子就烧了一个洞,洞的边上还冒着烟,腿上的肉烫烂了,扎心地疼,就像是一团火从里面冒出来,就像千百根针一同扎进去。
我可能是真的干不了这样的活。最重要的,我在这里是白吃饭的。工人们的碗里就这么一点吃的,我还到这里来抢,也真是太丢人。我决定要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
最好的办法,靠自己的实力重新追回自己的梦。一九七九年的高考,我要再接着考,再拼一次,一定要拼!
高考报名这天,一大早,我就骑着大水管的自行车,从龙华到县城去了。
这天,刚刚下过雨,路很滑。车子一次次在泥水里穿过。甩得后背都是泥。
赶到县城,时间已是中午。县文教局大院门旁的大桐树,高高直立,威严的像个哨兵。正南边的太阳,从头顶的斜上方,照过来,光线照到院子里红砖房的墙上。院子里有两排房子。中间有一条用红砖砌的小路,这砖龇牙咧嘴的,但一块块都摆放得很平整。路边有一块菜园,一畦畦的菠菜、韭菜、茄子、根达菜,绿油油的。微风吹来,叶子不停地摇摆着,就像一群充满生机活力的孩子,挺起健壮的身子,一次次举起他们奋发向上的小手。突然看到:正中间的这间房的门上,写着“高考招生办公室”几个字,格外醒目刺眼。我的心有些不安和紧张起来。
小心地走过去,敲了敲县招生办公室的门。
敲了半天,没有声音。
我又敲了敲门,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再敲,这人就像吃了火药似地喊起来:“现在是午休时间,不办公,有事下午说!”
哎呀,这位还挺有脾气的,有脾气的人不能得罪,要是得罪了,说不定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高考报名,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这么大的事,得耐着性子。
这么想着,我就坐在这个门前,低着头,盘着腿,傻傻地等。
大门那边过来一个人,光着头,穿着绿褂子,嗑着瓜子,大声地喊:“干什么的?!”
“高考报名的。”
“你真是个傻老帽。不知道现在是中午吗?上班再来,走走走!”
这个人就像赶牲口似的,把我赶走了。
刚走到街上,就碰上一个疯疯傻傻的年轻人,穿着破裤子,光着脊背,昂首挺胸,甩着胳膊,歪着光头,迈着大步,呲牙咧嘴,哈哈地笑着在街上走。
我向这个傻子看了一眼,走进商店,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顺便给家里买了一壶青酱,又在街上买了两个窝窝头,走到一个倒垃圾的地方。
这地方南边是一个大深坑,坑里大概有两米深的水,好大的一片。水坑东边是一大片新建的砖房。从前这块地方是一片开阔的空地。这砖房的地基是就地取土垫起来的,所以这原来本是一片平地的地方,就有了这个大坑。这新建的砖瓦的平房,很气派,给整个县城增添了不少亮丽的色彩。只是这个深坑和这个深坑边倒满的垃圾,让人感到很不舒服。
我站下,身子靠着墙,歪着肩膀,把侧着的头,顶在墙上,一脚靠前,一脚靠后,别着腿,一手摁着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这壶青酱,一手抓着两个窝窝头,往嘴里塞。
这个时候我突然看到,刚才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傻瓜,正倒在垃圾堆里,啃西瓜皮,吃烂套子。这家伙,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大大的圆眼睛,瘦瘦的方脸,细看上去,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小伙子。他趴在那里,露出的肚皮,贴在垃圾堆上,偶而他的肚皮会侧过来,阳光照着他肚皮上的一个个烂疮。
街上有个女人领着一个男孩子,从这里走过去,远远地捂着鼻子说:“我的老天爷,脏死了。”
孩子说:“这个人怎么了?”
“疯了,傻了。”
“他怎么会疯呀?”
“没出息吧。没有出息的人就容易变得疯疯傻傻。你要好好上学,好好读书,才能有出息,不然也会像他一样。”
这位可爱的母亲,竟然把出息和疯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尽管没有说出它的必然性,但把这种偶然性说得让儿子坚信不疑。看来,为了让儿子好好读书,她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教育儿子的机会。真是一位了不起的母亲。
“妈,那我以后得好好上学了。”那个孩子说着,拾起一个砖头子,向那个似乎因为不好好读书,才变得疯傻的男人,厌恶地扔了过去。砖头子正好砸在傻子的屁股上。
傻子有点像睡梦中刚刚醒来的狼一样,大叫了一声,坐了起来,向着那个孩子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嘴咧得像盆子一样大,呲着黑黄的尖尖的牙。傻子愤怒的表情是很恐怖的。
那个孩子便吓得扎到他妈妈的怀里,瑟瑟发抖。
傻子刚刚躺下,一只黄狗跑过来,低着头,这儿闻闻,那儿瞅瞅,然后高高地翘起一只后腿,向他的脸上、身上撒尿。傻子就看着那只狗,嘿嘿地傻笑起来。
听说,这个人以前当过兵,还是B京仪仗队的兵,市里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看上了他,谈了两年的恋爱,那女孩又不要他了,他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突然生出一种怜悯之心,把自己手里的另一个窝窝头,递给他。他大口地吞进这个窝窝头,腮帮高高地鼓起来,嚼碎的食物和嘴里白色的吐沫,合在一起,像水一样流下来。
我也吞下另一个窝窝头,在墙角旁,蹲下身,拿出随身带的一本书,低头看起来。
看了一会书,毫不容易把午休的时间熬过去,才回到县文教局。
负责报名的是一位女同志。现在正坐在桌旁,若无其事地喝着茶水,悠哉悠哉地看着一张报纸。我不敢再那么冒失,小心谨慎地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喊了一声:“您好……”。
她没应声,也没抬头。
“您好。”我抬高了声音。
“什么事?”那人抬起头。
“我是高考报名的。”
“乡村社会青年吧,到乡镇中学去报。学生在自己的学校报。”
“我是在龙华铁厂上班的。”
“有班上,还报什么名,你有病吧。”
我说:“对不起,我没有病,只是想再参加高考。”
“有工作单位的正式工,是要在这里报,还要单独填一个表。想报理科还是文科?”
“理科。”
“有龙华铁厂职工的证明吗?”
“没有。”
“那你回去开。”
“这么远的路还得返回去?”
“噢,不返回去,还能雇个人给你送来?你是怎么来的?”
“骑车子。”
“从龙华到县城,来回还要再走一百几十里路,骑车子,今天恐怕回不来。”
“明天行不?”
“明天不行。现在已经是两点,明天就不再报名了。叫我说,你要是觉得不怎么样,干脆就别报了。今年是恢复高考的第三年,考生多得吓人。你知道吗?一九七七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是五百七十万,录取人数二十七万,一百个人考上五个。去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是六百一十万,录取人数四十点二万,一百个人考上七个。今年全国参加高考的考生估计比去年也少不多少,可是录取人数才是二十八万,你想想,一百个人能考上几个?要是一百个人能考上五六个,那就烧高香了。今年的考生素质也比前两年大大提高,报考的老高三的学生还是多得很呀,在校的高中毕业生,都有教师精心辅导,实力比前两年强很多,那些社会的考生,也都做了精心准备,好多人都去了学校复读。你这情况的,报也没有戏。别报了。”
“大姐,好个大姐,请你帮帮忙,您晚一会下班,请你等俺一会儿。一定让俺报上名。”我带着哀求的声音说。
“招呼大姐,招呼小姨也不行。到时俺就下班了,俺还得急着回家咧。”
“我到黑一定能回来。大姐,好个大姐,请你帮帮忙……”
谢天谢地,这样死盯活缠的,人家总算答应了。
哎呀呀,今天算是遇到贵人了。我得快一点,快点赶到铁厂,快点赶回来,不能再耽误人家的时间了。
可是,再快,我也是骑着破自行车,一下下地蹬啊。这不是一般地骑,需要赶时间,我就发疯一样地骑,拼命地往前赶。
我大汗白流、气喘吁吁地再次回到县文教局,太阳已经落下去了。食堂门口,又高又大的桐树下,几个人蹲在石桌旁,正在打扑克。有的光着脊梁,裸露着光亮的肚皮和白的脊背,有的穿着白背心,几乎是一色的光亮的小分头。有个人穿着长裤衩,白背心搭在肩上,一脚蹬在凳子上,哈哈地笑着,大声地吆喝着,扑克牌在石桌上拍得啪啪响。
招生办公室门口有位女同志的身影在晃动。
这位同志好像没有吃饭,心里好像长草似的,正在办公室的门前一圈圈地溜。见我来,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把你等来了,家里催俺赶紧回去,叫了好几次了。”
“不用回去了。今天我请客。”
“算了吧,看你这一身打扮,你还能请得起客啊。”
“请得起也请,请不起也请,今天我一定要请。”我呼哧呼哧地喘着大气说。
这个时候,我是一头的汗水,衣服全都让汗水湿透了,汗已经从湿的裤子里流到大腿,顺着大腿流到地上,也像尿了裤子一样,从裤裆里滴到地下。很快,我的汗就打湿了脚下的这块土地。可能有点虚脱,头有点发晕,眼有点发花,腿有点发软,我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下,坐在了这个大姐面前。我就像一个长跑的运动员,跑到了终点,拼尽了全身的力量,拿到了令人欣喜的成绩,整个身子一放松,像烂泥一样摊在了地下。
她盯着我瞅了瞅,吃惊地说:“天啊,你怎么累成这个样子。小伙子,流着这么多的汗,跑一百多里,得是多大毅力呀。你快让我感动得流泪了。还请客,请什么呀。俺要不是家里有急事,还想请请你了。”
她说着,到屋里到了一碗水,端给我。
我一口气就喝了下去。
她说:“把你累成这个样子,真是不好意思。对不起,俺家里真的有急事,要不俺为么说啥也不想等你啊。”
“大姐,应该说声对不起的是我。你的情,你的谊,俺会记一辈子的。”
报上名,出了县文教局的大院,在景州塔下走过的时候,我情不止禁地爬上塔下的台阶,摸了摸古塔年代久远的大青砖。这砖,坚硬的,不屈的,透着神圣和庄严,一块块,连结在一起,构成了这伟大的建筑。这千年之久的景州古塔,饱经风雨侵蚀,还像巨人一样,巍然挺立在这块神圣的土地上。它历经世代变迁,风吹不垮,雨淋不倒,即便是在无数战争中,枪弹射它,大炮轰它,从来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从来没有弯下威严挺拔的身躯。
我的身子贴在塔壁上,仰着脸,望着塔前又粗又大的老槐树。这老槐树,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雷劈电击,树皮都已经开裂了。可是它的根却深深地扎在景县的大地上,坚强地挺着它粗壮的身子,撑起绿油油、光闪闪的枝叶。
我走下台阶,站在远处,再望一眼这高高的古塔。月光下,成群的塔燕,喳喳地叫着,围着塔在飞。有一只飞上了高高的空中。它飞得那么高,那么远啊。
我又记起那年二哥背着我,爬上这个塔的最高层,想起二哥在这塔上给我说过的话,眼里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来,内心里也涌动着从来没有过的激情。
走出县城,天已经黑了。黑夜一片沉寂。突然听到在那个倒垃圾的地方传来一两声傻傻的笑声和凄凉的叫声。在这寂静的夜里,这笑声和叫声传得很远很远。
我骑上车子,向着县城的正北方,向着那个给我爱,给我温暖,给我力量的家奔去。
从县城到我的家崔屯,不到三十里的土路,一个小伙子本算不什么。可是这一天,骑着自行车,像赶贼似的,在县城和龙华之间,跑了三趟,跑了一百八十里的土路,就受不了啦。我觉得非常吃力。
人大概都是这样吧:内心里有一种紧迫感,那种动力的驱使,让你不会觉得累。如果现在还有一个和高考报名有关的重要事,让我再在县城和龙华之间再跑一个来回,应该还是没有问题吧。可是现在我的精神完全松驰下来,就不行了。
俺的娘啊,怎么这么累,身子就像木头的,麻木的像个死尸,动一动,又觉得酸疼酸疼的,腿脚也不听使唤,好像这腿这脚都不是自己的,都没长到自己的身上一样。每蹬一下,都要咬一下牙。蹬过这一下,浑身的筋骨都软了。
我停下来,趴在车子的把手上,张着嘴,大口喘着气,肚子高高的鼓起又收缩回去,喘了一会儿,不喘了,头无力地垂到车把上,半闭上眼睛。
骑不动了,再也骑不动了。推着车子走一段吧。我抬起头,挺起胸,迈开双腿,往前走。
可是光这样走,一步步地量,什么时候能够到家啊。骑上去吧。我又骑上车子,弓起身子,咬着牙,瞪着眼,用力踩下脚蹬板。
蹬一阵子,又累得受不了啦。
我把车子放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坐在大树下干枯的草叶子上,后背贴在大柳树上,半仰着还有一点生息的头,像个死人似的叉开两腿,胳膊笔直地垂下,两只大手,像一对大熊掌似的摁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进细土里,插进绿草里。
就这样,望着天上的星星,望着天上的月亮,望着一辆辆从身边飞过的汽车,望着被车灯照得通亮的从南往北的土路。
我望一眼高远的天边,我好像看到了远方矗立着一座高高的大山。
大山的北面是冰天雪地,没有植物,没有鸟兽,没有一切的生灵,满地都是冻饿而死的骷髅。大山的南面温暖如春。那里是天堂,是一个科学的春天,满地长满鲜艳的花,绿的无边的青草,带着浓郁的香味的庄稼。那里是一个迷人的圣地,多少科学的幻想,都可以在那里变为现实。那里可以生出张衡、沈括、郭守敬、李时珍、茅以升,那里可以生出中国现代数学家之父华罗庚,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原子弹之父钱三强,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导弹之父钱学森,那里可以生出中国两弹一星之父邓稼先,那里可以生出中国氢弹之父于敏,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地质之父李四光,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卫星之父孙家栋,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力学之父钱伟长,那里可以生出中国克隆之父童第周,那里可以生出中国水稻之父袁隆平。那里有着许多宽宽的路,条条道路,都通向光明的未来。那里原来也没有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都是用鲜血,用生命,用智慧和超人的壮举,造就了这些神奇的路,那里有我最美好的梦,梦中最美好的东西,就像神话传说中一样的美丽,都是人类所追求的骄傲。那里会看到东方升起的太阳。火红的太阳,圆圆的,像个青春少女的脸,微笑着,俯视着我们,它又像个巨龙一样,跳跃着,升腾起来,一瞬间,就变成传说中,万能的太阳神,发出了耀眼的光。它把中华民族复兴倔起的曙光,撒向大地,把神奇的像睡梦中的雄狮一样的中华大地,照得一片通亮。雄狮醒来了,跳跃着,吼叫着,让每一个炎黄子孙兴奋异常,让每一个中国人为之骄傲,让每一个中华民族的儿女感到自豪。我一定要从这个地狱中走出去,不,应该说是爬出去,我要带着爸爸和娘,带着二哥和妹妹,和所有有骨气的中国人一道,一步步爬上那座高高的大山。我一定会爬上去!只要爬上去,站在那座高高的山顶上,振臂一呼,就会翻过那座大山。过了那座大山,我躺在那满坡的绿草上,让暖融融的太阳照遍我的全身,然后我就会站起来,飞跃到雄狮的脊背上,和我的亲人,和我的国人,一起唱着欢乐的歌,往前走,带着一路笑声,带着一路歌声,往前走,一直奔向那个属于自己的天堂。
这个夜晚的星星超常地多,超常地亮。
我在心里说:闪闪的星光啊,明亮的月光啊,请你们满载着我的奋斗,我的激情,我的梦想,在天上飞翔吧,奔跑吧,呐喊吧,高歌吧。请你们把我的志向告诉天上的各路神仙,告诉千里眼,告诉顺风耳,告诉金童,告诉玉女,告诉雷公,告诉电母,告诉七仙女,告诉嫦娥,告诉玉兔,告诉玉蟾,告诉吴刚。让他们保佑我考上大学,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学吧。让他们在我的前边,摇旗呐喊,助我奋斗,助我成长,助我开辟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哇!我似乎看到了这些神仙全都向我跑过来了。他们都争着来亲我的额,拉我的手,抱我的身子。我感动得哭了。
起风了,干枯的树枝发出啦啦的响声,远方偶尔传来一两声夜猫子的叫声,哇哇叫得很响,声音拉得很长,像是没了娘的孩子的哭声,凄凉又恐怖,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很远。
我想起陪我参加了两年高考的秃子兄弟,满眼都是泪。我想起爸爸,想起娘,想起亲妹妹,想起亲爱的二哥。想起这个时候,我的亲人会不会知道我回家,如果知道,他们一定正在那间土房子里,点着油灯,放上饭桌,围坐在一起,静静地等着我。也许亲娘又走到村南的小桥上,瞪着一双苍老的期盼的花眼,向着县城的方向望着,盼着她的亲儿子快快回到家里,快快回到娘的身边。亲娘一定又在担心儿子会不会出事。大妹宪芳生来好哭,有一次我出门,晚上回家晚了,她就是哭着拉着小妹妹的手,站在村南的小桥上等我。我听到小妹和大妹在说话。小妹说:“姐姐,别哭,一会儿小哥就回来了。”大妹说:“姐知道。”小妹说:“姐姐,知道还哭。姐姐,我给你擦泪。”大妹说:“妹妹,姐不哭,姐不用你擦泪。”她们看到我了,小妹拉着大妹的手哇哇地叫着往我这边跑。这会儿,两个妹妹如果知道我回家,一定又和娘一样站在村南的小桥上向这个方向望着吧。
我在心里说:人啊,活着,不为啥,为了自己的爸爸娘,为了自己的亲人,也得混出个人样来呀。总有那么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有很多的钱,我会把身旁这辆破自行车,换上一辆豪华的小轿车。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凭着自己的奋斗,自己的不屈,自己的努力,成为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在某个领域成为一个斗士,成为一个超级的强人。
我咬咬牙,站起来了,推起车子,继续往前走。我想快一点赶到我温暖的家,我想快一点站到亲娘的面前去,我想快一点端起亲娘递到我手里热乎乎的饭碗。
啊,好饿啊,肚子没了一点食,肚皮紧紧地粘到肠子上,肠子和胃都吱吱乱叫,腿脚晃,头发晕,眼发黑。我这才想起自己这一天只是啃了一个凉窝窝头,在县城时本来是买了两个的,还分给了那个傻子一个。
我想弄点东西吃。茫茫的田野,黑黝黝的,没有一点可食之物。忽然,我触摸到车兜里的一瓶青酱,这是中午给娘打的。也许这东西多少能解点饿。我把青酱从破车兜里拿出,拧开瓶盖,瓶口对在嘴上,咕咚咚喝起来。啊,好咸呀,就像一口吞进了一大把的盐。肚子有了点食,不那么饿了,也有了点精神。
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渴,渴得好难受,嗓子发干,就像一团火从里面往外冒。
这才想起。这一天,只是在招生办喝过那一碗水,那点水,早就化作汗水排出去了。再加上刚才喝的那些咸的酱油,自然会口渴更难受呀。
水,哪里去找救命的水啊。还好,前几天才下过的雨,道沟里还有好多积水-----发黄的还散发着淡淡的腥臭气味的水。
我放下车子,踉踉跄跄地走下公路,趴到道沟里,两手伸进烂泥里,撑起上半身,把“乌龟”一样的头伸进水里,嘴在水面上轻轻地摇摆了两下,拨开浮在水面上的烂柴禾、烂草叶。额头和脸贴着水面,嘴扎进水里,就像一头渴坏的老牛似的没命地喝起来。
这雨水都是从地里、路上流过来的,什么脏东西都有:刺鼻的趴着屎壳郎的牛粪,黄呀呀的令人作呕的人粪,黑黑的才从猪屁股里拉出来的猪屎,白中带黄、发着腥臭的马尿,还有肉眼看不到的奇形怪状、张牙舞爪的病菌,可是喝进肚子里倒是挺舒服。
脏水喝够了,肚子鼓鼓的,嘴里一个劲地打着嗝,这才拼命地往前奔着。
我高高地昂起头,向着亮亮的北斗星,向着北斗星下那块亲热的土地,向着我亲爱的崔屯村,向着我们村子里那个亲爱的家,大声地唱起来:
我的爹娘,我的亲人,
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
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少坎坷和荆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棵小草,
任凭风吹雨打,
我都不会弯腰,
我都不会低头!
我的爹娘,我的亲人,
我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长,
也不知道这条路有多少坎坷和荆棘,
但是我要走!
我是一只小鸟,
尽管翅膀被折断,
我也不会停留,
我也不会认输!
报上名,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我就向车间主任请假:回到家中去复习。
主任说:“那好。这个事,厂子不反对。你请假不上班,就不开工资,还能给咱们厂子减少一点压力呀。像你这样的分配不对口,进了咱们车间,连个锤都打不了,在这里也是活受罪。不用说别的了。小刘哇,年轻人就得上进,我喜欢你这样求上进的孩子。回去准备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话。考上了,你就高飞了,就有出息了。考不上,你再回来上班。没有事的。放心走吧。再说咱们厂子佛多僧少,在这里上班,你也看到了,工人常常没有活,上班的时间,经常坐在一块儿抽旱烟,聊闲天。咱们厂长常常为开不出工人的工资发愁。说不定哪一天,咱这个厂子就会散伙。”说完这话,可能是怕我有压力,又笑着说:“人,面对未来,勇敢地往前走,一定要开心。小刘,来,我帮你开开心。敢不敢和我扳腕?”
主任这句话让我心情好温暖。我想:一个小瘦猴哪儿是我的对手。我大声地说:“主任,我让您一个半。”
主任笑了:“小刘,不用让,就一对一。咱们打赌,就赌三张电影票。今天晚上,我和陈师傅不回家,咱们三个去看电影。谁输了谁买票。”
“好!”我大声地说。
他拿过一个凳子,放在我们中间,我们把胳膊放上去,分别蹲在凳子的两边,两只手就抓到了一起。
看我和主任扳腕,人们都围过来,大声地喊,大声地叫。
他的手好有劲,抓得我的手好紧。但我还是不相信他能扳倒我。
打铁的人,可能有耐力,我必须速战速决。
我猛得一使劲,发起了第一个攻势。
他的手晃了一下,竟然没有倒。
他笑了:“小刘,还行啊,想通过突袭压倒我。”
第一个攻势失败了,我就发起第二个攻势。挺起胸来,大喊一声:“倒!”手腕用力压过去。
他的手竟然像泰山一样稳,一动不动。
“小刘,准备好,我使劲了。你要是败了,不能反悔,三张电影票,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话。”
我说:“行。”
他的手轻轻的一用力,就把我的手摁下去。
打铁人的手力量真是大呀。这么个瘦猴一样的车间主任,也这样有力气。
晚上,我只得买了三张电影票,快下班的时候,给车间主任和陈师傅一人一张。这个晚上我和车间主任、陈师傅三个人看电影,坐在一起,他和陈师傅的大手始终搭在我的肩上,觉得好温暖。不知道是电影的情节太感人,还是他们的举动,让我太感动,这个晚上看着电影,我的泪水不停地流。
这样我就回到家里看书了。这年的高考,不再像前两年,复习找不到书了。已经能借到整套的课本,但仍然找不到一本复习资料,但我毕竟可以按部就班地复习了。
回到家,二哥说:“听说今年参加高考的,很多人都到景县重点高中学校上补习班了。”
我说:“景县中学去不了。梁集高中还有点门,我原来的班主任于志荣老师现在是梁集高中的教导主任。我可以找他帮忙。”
我就去梁集县办高中找于志荣老师了。于志荣老师是马天乙村人。前面提到的,我代课时的中学教导主任于志信,是他的亲弟弟,上高中的时候,任过我的班主任。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于老师语文课那种超常的感染力,让我对语文产生了兴趣。有一天早晨上自习,学校的大喇叭里播送了一篇学生作文。于老师在教室的走廊里,倒背着手,慢慢走动着,大声地说:都坐好,放下手里的作业,听喇叭里播的作文。全班的同学们都坐直了身子,挺起胸脯,认真地听着。播音的是一个女教师,声音洪亮,慷慨又激昂,这是学校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在大喇叭里播送学生作文。听完了,于老师问同学们:你们知道这篇作文是谁写的吗?同学们都摇头。于老师说:他是我们班的刘宪华写的。怎么样,你们说,好不好?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好。于老师问一个同学:你说,好在哪里?同学说:感人。于老师又问:为什么感人?同学说:他写的是自己内心的东西。于老师大声地说:说得对。他写出了内心的真情实感。很多同学写作文,喜欢乱编,没有发自内心的东西。那样的作文,文字再华丽,结构再严谨,内容再丰富,也是一具僵尸。你们去读一下,那些名人的作品,仔细地想一想,成功的秘诀在哪里?我告诉你们,就是两个字:真情。我们都是祖国的花朵,内心里都有一种昂扬向上的激情,这种激情,要靠一个真字表达出来,才成能为一篇优秀的作文。这大概是我真正喜欢语言文字的开始吧。
所以,这个时候我就去找于老师了。我把自己在铁厂上班和现在的想法告诉他。
于老师说:“我也不支持你再参加高考。有班上就行了。那时候,你们学的东西太少了,和现在的在校生相比差得太远了。”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要考。老师能不能帮个忙,让我最后一个月在这里复读?”
于老师说:“参加复读的大部分都是第二次高考一结束,就进来的,也有第一次高考后就进来的。他们虽然底子差,但都是原来的优秀生,又经过了长时间的精心准备,比直接考进来的应界生并不差,参加高考很有竞争力。再说,今年的中高考竞争力太大了,咱们梁集县办高中,一个班七八十个人,大中专有四五个人能上线,就不错了。你尽管那时是很优秀的学生,但和现在的在校生相比,差得太远了。临时进来,一个月的时间,也没有实际意义。上大学,别说你摸不到炕头了,恐怕连门坎也摸不到。就不要再来了吧。”
我说:“老师,你就让我来吧。”
于老师说:“现在复读的人太多,解决不了临时住宿问题,你能在外面找个住的地方吗?如果能,我想法在班上给你挤个地方。”
我说:“不能。”
于老师说:“那就没有办法了。”
走出梁集高中学校的大门,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我看到满街的人流,不停息地涌动,满街的小商人,为生计吆喝着,满地的庄稼人,为生计忙碌着。
我想:这些人,一天天,生活着,努力着,奋斗着,靠的都是自己。我的成功,也不能建立在依赖别人的帮助上。我要靠的也只有自己。我必须靠自己不屈的努力和付出,杀出一条走向成功的血路来!!现在,只有这个亲爱的家,是我唯一的能发起再次冲锋的阵地了。
以后,我就把自己关在这个土屋子,屋子是一个土炕,土炕上铺着一张缺边少沿的凉席,凉席上放着一张吃饭的方桌,方桌上摆满了书。书旁是土里土气的我,两腿贴着炕沿,屁股坐在炕边,斜着身子趴在桌上,一手摁着纸,一手握着笔,埋头做题,抬头思索。面对着黑黑的土墙、薄薄的窗纸,思绪就像大海一样,涌起波涛,翻起浪花,扬起风帆,冲向那个理想的彼岸。
一九七九年七月七日至九日,这个高考的时间,马上就要来到了。
想到第一次高考,一夜不能休息,第二次高考,在路上我和秃子兄弟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情景,我决定,这第三次高考,一定要提前安排好。要住在县城,而且要找一个能好好休息的地方。
住哪里好呢?对,我要去找王治国和孟庆才。他俩是我师范的同学,毕业分配时,也和我一样没有分在学校,但他们分在了县建筑公司。县建筑公司在县城的边上,离高考的景县中学不太远。
七月六日下午,我走进县建筑公司的大院。
我第一个要找的人是王治国。王治国,个子不高,明亮的眼睛里,闪现着智慧的光。笑的时候,眼睛是眯着的。在师范,他和我是一个班。那次下乡到景县魁星庄养猪场去调研,写调查报告。夜晚,我和王治国、赵金河三个人,一起睡在养猪场的一个小屋子里。睡的是地铺,地下铺着麦秸。麦秸下面是冰凉的砖地。黑黑的屋子没有灯,月亮的光线从窗子里,透过来,照着我们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第二天我们还去了王治国的家。他的母亲,给我们倒水,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水碗,递到我们的手里。他的父亲是早年的退伍军人,腿有残疾。他瘸着腿,把方形的吃饭桌搬到炕上,请我们吃饭,把饭碗端到我们的脸前,把窝窝头递到我们的手里,把菜一筷子一筷子地夹到我们的碗里。治国的娘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都像我的娘。晚上我们没有走,三个人一起睡在了王治国家的土炕上。那土炕和我家的一样温暖,那窗子也和我家的一样,在两扇木格的窗棂上,糊上一张白白的纸。白纸透光很好,早上太阳一出来,阳光就能透过白纸,照到屋里的土炕上,照到我们三个人的屁股上。晚上柔柔的月光也能透进来,脉脉含情地照到我们三张友情的脸上。到现在,我还记得,他家院子里的那几棵大枣树,绿绿的枝叶,盖满了半个院子,记得他家的那个长满青草的矮墙头,记得那个有很多缝隙的黑黑的小木门,更记得那温馨的土坯垒的小房子,甚至还记得小屋上面那六根微黄的小檩条,黑黄的苇箔平平地搭在檩条上。刚毕业不久,赵金河从梁集赵庄,骑着一个破自行车,走了二十里路,突然出现在我家。见了我不说话,满面春风地样子,只是笑。我想:这家伙,一定有喜事了,就说:你要结婚了吗?他说:瞎说。我说:那你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他说:不是我有喜事,是王治国。治国要结婚。我说:什么时候?他说:今天。我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提前告诉我。别愣着了,快走吧。我立即和他一起骑上车子,到离我家四五十里以外的范家温城,去参加婚礼。这天我和赵金河好高兴,一路上把车子骑得飞快。我们望着绿色的田野,望着田野里奋飞的小鸟,大声地唱歌。就好像结婚的不是王治国,是我们两个秃小子一样。赵金河指着天上一对比翼双飞的小鸟,说:快看啊,这就是王治国和他的新娘子,张开翅膀一起飞过来,迎接我们了。我说:是。那个长的很漂亮的就是王治国的新娘子吧。那个飞得高的,叫得欢的就是王治国吧。说着,我和赵金河都哈哈大笑。金河笑的时候,脸仰到天上去,嘴咧了半尺长。太高兴了,他骑着车子,来了一个大撒把,两手高高地举向空中。可是。进了村子,很冷清,不像有人结婚的样子。原来头一天,王治国就已经结婚了。赵金河记错了日子。我们晚到了一天,参加了一次迟到的婚礼。他们一家人陪着我们两个人,吃了一桌最丰盛的宴席。我们喝了由生一来最香甜的美酒。
想起这段友情,我多么想马上就看到王治国啊。
我问门卫室的人:“王治国在吗?”
“王治国不在,他下乡了。”
这句话,让我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亲爱的治国哥,你为什么这个时候要下乡呀?!
我问守门的:“孟庆才在吗?”
“孟会计在。”这时候,孟庆才已经是县建筑公司的会计了。一样的哥们,一样的姐妹,一样的师范同学,一样在家待了一年半才分配工作,同学们大部分分配在了自己心爱的教育岗位。不对口分配在外单位的,差不多都分在县城。只有我和马连肥分配在离县城六十多里地的龙华铁厂。但马连肥又和我不一样,他是龙华那个地方的人,家离铁厂三四里。而我的家离龙华铁厂不到八十里。月底放假回家和到龙华上班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是犯了什么大罪,被发配过去的。看到同学孟庆才有这么好的工作,还这么有出息,上班才半年,就成了这么大个公司的会计。多么了不起呀。他在我的眼里是那么高大。而我像是一个小矮人。
孟庆才,在师范是十七班的,杨院孟庄村人,高个子,瘦瘦的脸,比我大两岁,是一个真正的大哥。离着老远,他就看到了我。“宪华,找我干啥?”见了我,他先是笑。笑脸上,每一个细胞里,都饱含着同学之间浓浓的亲情。
“想你了。”
他紧紧地抱着我,就像抱着他亲亲的爱人一样。是啊,一块哭,一块笑,一块在师范共度了两年美好时光的同学啊。毕业后的一年半里,又都在不同的地方,度过了那样艰难的不堪回首的岁月。同学深深的情,怎会忘记啊。
他说:“你不会因为想我,专门到这里来的吧。我知道,你在龙华上班的。这么远,跑到这里干嘛?”
“我要参加今年的高考。”
“脑子里的哪根筋,搭错了。犯什么牛脾气。有了工作还考什么?”
“给你说不清,就是想考。”
“说吧,让我做什么?”
“在你这里帮我安排两天住宿的地方。”
“行。”
他把我领进一个大宿舍,这宽敞的大屋子里有十几张床,被褥整齐地放着,在床头上形成一个个方块形,就像军人的被褥一样整洁。其实,这是公司机关的接待室,是他们单位开会时,给远道提前一天来的人安排住宿的。
这屋子,没有别人,只有我一个人。
我亲爱的同学孟庆才,这是把我当成神仙了。想想前两次高考因为没有好的住宿,那样悲惨的遭遇。多亏自己亲爱的同学,才有了这么好的住宿哇。
每天高考完,回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孟庆才都会来看我,问我缺什么。每次看到我,都那样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眼神都饱含着亲人一样的热情。
记得爸爸说过,人生在走向成功的路上,都有贵人相助。亲爱的同学孟庆才,就是我的贵人啊。
晚上,这么大的单位,这么大的院子,非常安静,竟然没有别人。我是客人,也是这里的主人。夏天很热,我就拿一个凳子,坐在建筑公司的木栅栏门前看书,全力迎接下一科的考试。
建筑公司的大门口就在公路的边上。这栅栏门是用整齐坚硬结实的木条,横着竖着结在一起做成的,左右各一扇,很宽很大。路边的大树上,知了一声声长鸣,唱着欢乐的歌。绿色的田野里,玉米的清纯,高粱的芬芳,大豆的甜蜜,还有花的浓郁的香味,远远地扑过来。清凉的夜风,一阵阵地吹过来。没有汽车的鸣笛,没有行人的骚扰,连个蚊子的嗡嗡声都没有。城内,县城里的古塔,像个巨人一样高高地矗立着,混身充满了力量,脸上挂着笑意。一群塔燕,在明亮的月光下,舞动着黑色的翅膀,高高地飞起来。
高考过后,我接到了大学上线体检的通知书。
我是多么高兴啊。我穿着蓝裤衩、白背心,裸露着黑黑的臂膀,黑黑的大腿,迎着初升的太阳,骑着大水管的自行车,从龙华铁厂到县城参加体检。车子骑得飞快。刚刚下过雨,和上次报名时一样,土路上还是有很多积水,车轮溅起的水花和泥点,飞到车子上,飞到我的后背上,全然不知。快乐就像一团火,从心底里暖暖地流出来,在脸上展现出花一般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