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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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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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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命的通知书

一九七九年高考过后,没过多久,河北的政治试卷重新阅卷。这年实行的是大中专一张卷,我的分数竟然又降到中专线,但还是和大学的分数线差不几分,完全可以报一个很好的省中专。

爸爸娘只听说我的分数掉下来了,并不知道,这年大中专是合在一起考,一起招生的,更不知道,我大学上不了,中专里几乎是最高的分了,百分之百会走的。所以,爸爸娘听说这事,一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他们实在不放心啊,就让小妹刘宪岭骑着车子到龙华找我。七八十里的土路,也不知道小妹是怎么找来的。一看到我,小妹就哭了。

我说:“妹妹,你哭个什么呀?”

小妹说:“小哥啊,一大早,娘就喊我起来了,叫我来找你。你说这是多么远呀,我也不认的呀,也不知道是怎么骑来的,都是大高粱地,不认的,就问。走一段,问一问。也不知道问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弯路。在那深深的高粱地的小路上,常常看不到一个人,也不知道吓哭了多少回。快到了,才摸着公路。小哥,这上班的地方,离家太远了。哥啊,爸爸娘说了,考不上大学也没有什么,你要在这里好好工作呀!”

我用打铁的黑黑的脏脏的手给小妹擦着泪,说:“都是小哥不好。是小哥没有给妹妹争气,没有给爸爸娘争气。妹妹,别哭了。”

可是妹妹哭得更伤心了。竟然抽抽囔囔地哭出声来了。

我说:“妹妹,我不想在这里上班了,考不上大学,还有中专上。回去后,你告诉爸爸娘,中专毕业和大学一样,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的。现在大学、中专,一切费用都是国家管的,连吃饭也花不着家里的一分钱,不会给家里增加负担。毕业后都是国家包分配,也不用再担心。以前的中专哥算白上了。可是今年的高考确实难,招的人太少了,大学、中专合在一起,一百个人参加考试,才能录取六个人。哥能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中专,也不算给爸爸娘丢脸呀!你不要哭了,好不好。”我说着,用脏脏的袖子,再一次给小妹擦了擦泪。

小妹说:“小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说:“是真的。”

小妹不但不哭了,反而笑了。她说:“我现在就回家。”

我说:“我打盆水,你洗洗脸,一会我再打点饭,你吃了再走。”

小妹说:“小哥,我得赶紧回去呀。早点把这消息告诉爸爸娘。你有中专上,和上大学一样呀。爸爸娘一定会高兴。来的时候,爸爸娘还以为你再没有学上了。”

小妹没有顾得喝一口水,推起车子就要走。

我从兜里淘出几元钱,给小妹,说:“你要急着走,就在街上买一点东西,吃了再走哇。一会儿,我还要去县城,填报志愿。”

小妹说:“小哥,我不要钱。咱省下这钱吧。我回到家再吃饭呀。你抓紧到县城填报志愿吧,别晚了呀。”小妹说着,就蹬上自行车,奔向通往家乡的那条土路。

小妹的身影走向远方,很快消失在绿绿的,一望无际的深深的高梁地里。我眼窝的泪水汪汪着涌出来,一滴滴地滚进脚下的泥土里。

报志愿时,我坐在景县文教局的招办室里,趴在土黄色的桌面上,低着头,发呆地看着这张志愿表。

窗外的太阳把暗淡的光线射进来,白纸黑字的志愿表就像一张无耐的痛苦的苍白的脸,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嘲笑的黑眼睛,字上的一笔一划,都像一把把利剑扎着我的心。我感觉到我的心在流血,这血一股股地从心脏里冒出来。握住钢笔的手也在打颤。

看着这张志愿表,我想到娘和所有的亲人为我无怨无悔的付出。

想到娘,为了她的儿子,把不该想的,都想到了。

那天,娘专门和我一起去看舅舅的坟。我不明白,不是上坟的日子,为什么要去看舅舅的坟。但我知道,舅舅活着的时候,娘的娘家人,除了我的亲姨外,最亲的人就是舅舅了。所以没有再问什么,就陪着娘上路了。

娘的老家在阜城县漫河乡信乡村。这信乡村,是我这一生中去过的次数最多的村子了,很小的时候,是娘抱着去,再大点是二哥领着去,再后来就是我领着两个妹妹去。那天,又是我用自行车驮着娘去的。沿着景阜大公路,一直向北,穿过漫河大街,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是马庄了。过了马庄西边的大土坑,就是我娘的老家了。娘很快就能看到生她养她的信乡村了。来到了,我们终于来到了亲舅舅的大门前。门还是原来的大门,黑色的漆,全都脱落了,发黄的木头,有了很多的裂纹,门的上面,有许多的尘土。门是紧紧地关着的。一把铁锁,锁住了这个门。锁也是我熟悉的,亲舅舅经常开的,那把黑黑的大锁。娘和舅舅的手,在这锁上,摸过千次万次。院子里,紧挨着西墙头的那棵大枣树还在。枣树的叶子,有些枯黄,稀稀拉拉的,枝叶从墙头的上面,伸出来,遮住了墙外的过道。两间北房和两间西房还在。房顶的土,已经塌陷下去了。院子南北有两间房那么长,东西有一间房宽,说是院子,其实这形状就像是一个过道。院子虽小,舅舅在的时候,却充满了生气和欢乐,小时候,我和妹妹常在这个院子里,滚爬打闹,满院子都是笑声、叫声。现在这个院子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草遮住了半个墙。

对娘老家的历史,我知道的并不多。对外祖父,我生来就没有见过,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听娘说,我的外祖父很善良,很勤劳,喜欢养狗。有一天晚上,院子里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好像几个怪东西发出的。阴森又恐怖。一家人都瑟瑟发抖,谁也不敢出去看。只听到那只狗在院子里和那东西们咬作一团。咬了很长时间才听不到声音了。第二天早晨,家里却看不到那只狗,外祖父走到村外去找,却发现,村东的大沟里,躺着那只狗,整个身子都被撕烂了。外祖父就把这只狗埋在了这个地方,还立了一个坟。所以我只记住了外祖父养的这只忠诚的狗。小时候,我见过外祖母,可是外祖母也许离我太遥远了,现在我已记不得外祖母的模样,只是在印像中有一点外祖母的轮廓。我只记得外祖母穿一件紫红色的小袄,满头白发,慈祥地笑着,用她那干瘦的手抱我,用她那干瘪的嘴唇,在这个院子里亲我。只记得外祖母拄着拐仗,提着一个小包裹,从七八里以外的信乡村,走进我的家,看我的娘,看我这个小外孙。只记得,在我们村子的北头,我拉着外祖母的手,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跳。外祖母一边牵着我的小手,一边摸着我的小脑袋,满是皱纹的脸上挂着笑。外祖母笑的时候,干瘦的嘴撇向一边。外祖母、外祖父一辈子养活了两个女儿、三个儿子。外祖母的另一个女儿,是嫁在离我们家四五里地的一个小村子叫小王庄的,那是娘唯一的姐,我唯一的亲娘姨。外祖母、外祖父三个儿子,一个是大舅,当八路军死在了外面,一个是二舅,被日本鬼子活埋了,剩下的只有一个舅舅叫王西山的。那时候,我常到舅舅的这个家。舅舅常给我好东西吃。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舅舅给我的大山芋(即红薯),舅舅家种的大山芋,是红穰的,又大又甜。熟透的山芋,紫里透红,腾腾地冒着热气,叫人一看就眼馋。我总也吃不够。每次去舅舅家,舅舅就会把那大山芋在炉子上烤得香味扑鼻,然后拿到我的跟前逗我:“外甥,哎呀呀,这大山芋真香啊,你吃不吃?要是不吃我可吃了。”舅舅猫着腰,围着我一圈圈地跑,一边跑一边笑眯眯地举着烤好的大山芋,掰开来,露出那紫红的穰,那浓浓的香味和滚滚的热气直扑我的脸。我的手伸出去,他却把那大山芋放到自己的嘴边,还把两个嘴片子弄得叭叭地响,一直逗得我嘴里的涎水流到衣服上,才会把那山芋递给我。我更喜欢吃舅舅家的院子里枣树上的小枣。那枣树,是姥爷亲手栽的,种在院子东边的墙头下,又高又大,几乎盖满了院子,黑的枝,绿的叶,红的枣。小枣香甜甜的,脆生生的。那年八月十五,我跟着娘,到舅舅那窄小的院里去拾枣。舅舅在又破又矮的那两间北房和两间东房上,来回地跳着,围着枣树,打着圈,挥舞着长长的棍子,乱喊乱打。一棍子下去,红红的小枣,哗啦啦,往地下掉,往我的头上砸,往我的脖子里钻,砸得我在地下,像个小老鼠,吱吱叫着,在地上抓,在地上爬。看着我有趣的样子,舅舅拤着腰大笑,跳起脚来,更加拼命地抡着棍子,打着树上的枣,还专门让那些枣,往我爬的地方落。我吱吱呀呀的叫声,也就更响亮。

舅舅过得穷,一直也没娶上媳妇。可能也是因为这个,舅舅心里太难受,老抽烟,舅舅抽的,是自己种的土烟叶。那叶子大大的,黄黄的。舅舅把那烟叶,晒在院子里,晒在窗台上,还一捆捆拴起来,挂满了树,挂满了墙。晒好的烟叶,弄成碎末,像宝贝一样珍藏在柜子里。晚上钻进被窝里,他总得抓一大把烟叶,半倚着墙,把从外面拣来的废纸,撕成一条一条的,卷上两根,巴嗒巴嗒,抽上一阵子,才能把上半个身子,安稳地放进被窝里,蒙上头,安心地做自己的好梦。因为抽烟太多,舅舅的手指熏得发黄,从头顶到脚趾头,都是烟味,被子也都是烟味。舅舅没有儿女,见了我这个亲外甥,就更亲得不得了,总是又亲又抱的。我五岁那年,晚上,住在舅舅家。舅舅喜欢我,生生地把我往他的被子里抱,那股子烟油子味,熏得我啊啊地哭着往外爬。舅舅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使劲地抱着我的小光腚。一只小猫爬到炕上来,向着我喵喵地叫。舅舅说:“外甥,别哭,别哭,你要再哭,我就把你的小鸡揪下来,喂小猫。”舅舅说着,又把那只小猫,抱到跟前。吓得我,浑身哆嗦,再也不敢闹了,只是被舅舅的被子和他身上的油味、烟味、臭屁味,熏得捂着鼻子,委屈地流着泪。

舅舅有一个爱好,就是爱逮野兔爱逮鱼。因为这爱好太过瘾,舅舅常常拿着一个大网,到河边转,挎个土枪,到地里遛。凉凉的深秋,舅舅在我们村北的小河边,挽着高高的裤腿,腿上脚上身上沾满了泥和水,看准河里有鱼的地方,两手抡起大网,身子猛地转一个大弯,大网飞到空中,撒开一个圆圆的大花,向水下沉去。舅舅轻轻抖了抖大网的绳,一双黑黑的眼睛,看着水里的网。两只像铁一样的黑手,一前一后,往怀里拽着网绳。网里有没有鱼,鱼多鱼少,鱼大鱼小,舅舅的手的一拉网绳就知道。我看到着舅舅拉绳,脸上挂着笑,就说:舅,有鱼是吧。他说:有。我说:多吗?他说:多。快,把筐拿过来。我就蹦蹦跳跳地把鱼筐拿过去。渔网拉上岸,看到网里乱蹦乱跳的鱼,舅舅笑得把眼睛迷成了一条线。烈日炎炎的夏日,舅舅在野地里,扛着猫枪,握着枪托,光着脊梁,挺着被太阳晒得乌黑油亮的前胸,腆着像黑驴一样的精瘦的脸,迈动着一双长着毛的黑腿,踩着地下的土坷垃,瞪着一双细小的,像我的亲娘一样执著的眼睛,向四周搜寻着他的猎物。一只野兔,在他的前面奔跑起来,他敏捷地举起枪,拉动枪栓,兔子打了个滚,就倒下了。舅舅跑过去,抓起兔子的一条腿,提起来,塞进身上挎着的袋子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里都充满了快乐。逮了鱼,逮了野兔,舅舅总是送到我们家。那鱼肉、兔肉,在锅里一炖,香喷喷的,可好吃了,常吃得我满嘴流油。我一直以为,这个舅舅,真古怪:那么爱逮鱼,那么爱逮野兔,却从来不爱吃这些好东西。后来才知道,舅舅不是不爱吃这些好东西,而是因为我,因为他的这个小外甥爱吃,舅舅才不爱吃的。可惜这个秘密,我知道的太晚了。

一九七五年我就要上师范了,舅舅却得了大病躺在炕上,已经不能动了。只有我娘和姨前去照顾他。上师范前,娘拉着我去看舅舅,我才知道舅舅就要死了。可是,那天,我把自己上师范的消息告诉舅舅时,舅舅是那么高兴。舅舅吃力地挪动着身子,拉着我的手,微笑着,说:我的外甥啊,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实在不容易哟。你要多长进,向着好的地方奔啊。说完这句话,舅舅费力地从衣兜里,掏出仅有的两元钱,双手颤抖着,塞到我的怀里,说:外甥,这钱你拿着,到学校里,用得着。我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东西似的,哽咽着说:舅,您吃什么,我去给您买……舅舅用力地摇着手:不吃,不吃,我什么也不吃,什么也吃不下去了。外甥,你坐下,坐在这儿,给舅说说话。舅舅抓住我的手。我俯下身子,头贴近舅舅的脸,说:舅,您要好好养病,等您的病好了,等我上班挣了钱,会疼你的。将来有一天,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会挣很多很多的钱,我会买上高楼,我会带着舅舅,跟我去享福。舅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他抚摸着我的头说:好外甥,有你这份心,舅舅死也不难受了。你舅我这一辈子没儿没女,从前,我给你娘说过,要让你跟着我,可你娘哭天抹泪的,说啥也不愿意。她舍不得你这个儿子啊。亏得从前你娘没应,要是应了,跟着你舅我,还不更受罪。你娘这一辈子活得也不易,自从出这个家门,没过一天安生日子,没享过一天福。我说:舅,您放心,将来我会孝敬娘,也会孝敬您。舅舅说:好,好。我看舅舅的眼睛半闭着,知道舅舅累了,就说:舅,你歇一会儿吧,啊。舅舅说:你低下头,靠近我,再让舅舅抱你一下吧。我低下头,身子俯在舅舅的胸前。舅舅颤颤抖抖地伸出那双黑瘦的手,抱住了我的头。老泪从他的眼帘里,一滴滴地涌出。我的泪水也打湿了舅舅的脸。过了一会儿,舅舅的眼睛微闭下了,我给舅舅盖了盖被子,急急忙忙走出去。我要拿着舅舅给的钱,给亲舅舅买点啥。我走了很远的路,给舅舅买了一包点心。可是,当我再一次回到舅舅家的时候,屋里传出娘和亲姨的哭声。就在这个时候,舅舅咽了气。没想到,我上师范前,舅舅就这样离开了我。

这以后,我再也不能到舅舅的家去了,再也不能走进这个亲切的小院子,再也吃不到舅舅的大山芋,再也吃不到舅舅那甜甜的脆枣,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逮来的鱼,再也吃不到舅舅亲手弄来的兔子肉。亲舅舅埋了以后,娘还常去上坟,可我一直没去过。但还是没有明白,这个时候,娘为什么要我和她一起去看舅舅的坟。我和娘在舅舅的院前站了一会儿,心情沉重地离开这个地方,向着村西那道沟走去,走过那道沟,顺着沟的坡爬上去,我们站在了那一望无际的野地里。娘告诉我:这块地里埋着我的姥爷和姥姥,埋着我的舅舅。可是在这块地里,再也找不到一个坟头。娘老家所有的亲人们,就这样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再也看不到那么疼爱我的亲舅舅了。娘在这个地头上,站了很长时间,抓了一把地上的黑土,深情地看了看,跪在地里,烧了一把纸,向着那块白茫茫、光秃秃的黑土地磕了一个头。我在娘的身后,也向那块黑土地,磕了一个头,流着泪,望着娘:亲娘啊,儿子这一生,不能再报答舅舅了,但儿子一定会长出息,长本事,将来一定会好好报答您!儿子一定会的!

磕完头,娘说:儿啊,你知道,娘为什么让你来看舅舅吗?我说:知道,舅舅活着,疼我,爱我。娘说:你舅舅没有死,还活着,他永远活在咱们心里。儿啊,只要心里有亲人,人生路上,不论有多大困难,也会坚定地往前走。儿啊,你想过没有,这次高考你上线了,也体检完了,万一再出现意外怎么办?娘要告诉你,你的亲人们,不管活着的,还是死去的,都会给你一颗强大的心。前面的路很远,每走一步都是坎,我们不会倒下去。那年你大舅去参加八路军,走的时候,向我们全家说过一句话,我们是中国人,有骨气的中国人。后来他死在了抗日的战场上,但他说过的这句话,一直在我的心里。儿啊:娘有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中国人,活着,要挺起自己的脊梁!我说:娘,我记住了。

现在,想到这些,我觉得一阵心酸,泪水从眼角流到脸上,顺着嘴巴,滴到桌上。

这个时候,招生办公室一个响亮的声音响起来:“这两年,上了线,能填志愿的,都能走的。刚刚恢复高考后的大中专毕业生,国家像对待宝贝一样对待你们,大学中专都一样,都是一样的分配工作。但你们填志愿时,还是要慎重些。别出现意外。”

我又呆呆地坐了一个小时,报省中专公安学校的念头,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可是省公安学校,从我们县就招一个人。万一有个竞争对手,比自己高上一分,也就只有等着调剂。这个时候,没有第二志愿,天知道会不会调到一个不喜欢的学校和专业。

残酷的现实是:如果想要离开铁厂,现在上中专就是我唯一的选择了。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没有了。大学不能走,中专也要走吧。走中专,我要选一个自己喜欢又保证能走的学校和专业。

这样想着,最后终于做出了自己的重大决定,握住钢笔的右手,颤抖地在报考志愿一栏里,一字字地填上:衡水中等师范学校。

这就是说,我这个衡水师范毕业生,想要改变现在的命运,重返教育,就要重新踏进衡水师范的大门了。

我和我的师范同学闫俊珂走上一条几乎完全相同的路,其实我的命运比俊珂哥还要悲惨。俊珂哥是中专毕业后,去年又通过中考,踏进另外一所中专的大门。而我是中专毕业,第三次高考后,重新踏进自己的母校。

填完这最后一个字,我又瞅了一眼。这黑色的“衡水中等师范学校”几个字,好像渐渐地变成了红色,像是一摊鲜红的血,这血向四周扩散着,越来越大,很快就把整个志愿表染红了。

我知道,这血,是从我的心里流进去的,是我的心血把它染红的。我知道,自己应该付出的,都付出了,应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事情,就是等着命运的安排吧。

我抬起头来,看到墙上有一幅画。这画是生长在悬崖绝壁的缝隙中的一棵大树:小鸟把它的种子扔在了悬崖绝壁的缝隙中,上苍孕育了它的生命。它的根植于石壁中,枝叶从石缝里钻出。在逆境中成长的生命,竟然能迸发出奇迹:它的根像牛腰一样粗,一半植于石缝里,一半露在绝壁的半空中,它就这样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奇迹般傲立于群山峻岭中,狂风吹不倒,暴雨冲不垮,山摇它不怕,地动无所惧,迎风雪,斗酷暑,永远挺着它不屈服的脊梁。

我想:娘说的有骨气的中国人,应该就像这棵树吧。

我站起身来,坚定地把志愿表,小心地交给招生办公室的同志,缓缓地走出招办室,站在大门口,望着高高矗立的景州塔,望着头顶上直射的太阳,大滴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地,再一次从眼帘里涌出来。

回到铁厂,我躺在十几个人的职工宿舍里,在如雷的鼾声中,夜不能寐,起身半坐,打开手电,找来纸张,垫上书本,放置腿上,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给景县文教局局长郭书香写了一封信。

我说:“亲爱的郭局长,我叫刘宪华,一九七七年衡水师范毕业,毕业后分在龙华铁厂上班。三次参加高考,前两次都以失败而告终,今年我又参加了第三次高考,大学上线了,却因为政治试卷重新阅卷,被打入中专。按我的分数可以报一个好的省中专,但我再一次报了衡水师范。我不知道,这第三次的高考,算不算再一次的失败。念天地之悠悠,前无古人,后无来人,我怆然而涕下。师范毕业再上师范,这可能是从古至今,在中国乃至世界,从来没有过的吧,从前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吧。今天我却创造了这样伟大的奇迹。我不知道,有一天,我刘宪华会不会被写入历史的传奇中。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重返教育,调回学校。如果不能,我就只有重新踏进衡水师范的大门了,我就只有让自己成为历史的传奇了。因为我的人生,被逼到了这儿,再也没有别的路……”

又过了些日子,铁厂的大喇叭里大声地叫着:“锻工车间的刘宪华,到办公室来一趟。有你的两个通知!有你的两个通知!”

我放下大锤,跑进办公室,真的看到两个通知书:一个是到县文教局参加衡水师范面试的通知书,另一个是到县文教局报到重新回学校任教的通知书。两个通知要求的是同一天到文教局。这真比接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高兴。

赶到文教局,在局机关的大院里,我见到了参加面试的学生,他们都堆在招生办公室的门口,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坐在门前的台阶上,有的相互拉着手,有的相互拥抱着,亲切地说着话。男的女的都打扮的像新郎新娘一样阔。一个个满面春风,口笑颜开。这是他们的一生中,最快活,最得意,最值得骄傲的一天吧。是啊,这个年代,能考上大学、中专的人,在庄稼人的眼里都是一样的神奇,这个年代,大学、中专七八个村子一年也考不出一个。这些从贫穷的农村里走出的孩子,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就是铁饭碗,拿着比农民的收入高几十倍,甚至是上百倍的工资,走上神圣的讲台,去创造一个个人生的传奇,怎么会不如此欢欣鼓舞,如此骄傲和自豪啊。

我知道,这面试,就是一个过场,不会去掉一个人。这同发录取通知书几乎没有区别的。

所以这些未来的同学,在欢乐的说笑中,很快就认识,很快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了。

那边跑过来一个穿一身蓝衣服的女孩。

走近了,我看清了她两眉间的那颗漂亮的黑痣。

她竟然和我一样,参加了三年的高考,而且也考上了衡水师范。她跑到我的跟前,恬静地笑着说:“还记得我吗?一九七七年的高考,咱们是同桌。那年你发高烧,我还给你弄来一碗放了很多姜的面条。一九七八年的高考,你还吃过我奶奶的窝窝头哩。”

我说:“记得。永远也不会忘记。”

“你也是来面试的吗?”她的眼睛亮亮的,透着春天的花一般的气息。

我说:“是。”

她非常兴奋地说:“太好了,那咱们是同学了。”说着,就来拉我的手。

我不好意思地把手缩了回去,说:“也不是。”

她说:“怎么又不是?”

我说:“我是接到了面试的通知书,我是应该和你成为同学的。但我已经是衡水师范的毕业生,苍天不公,分配不对口,被分在铁厂。因为不想在铁厂上班,才再次参加了这次高考。高考大学上线,没有意外,我会去上大学的。可是没有想到,我又成了中专。但因为这次高考,我可以重新回学校任教了。”

她的脸上显出非常遗憾的表情。

这个时候,有人大声地喊:“参加面试的同学们,到大会议室集合了!”

她向我笑笑,摆摆手,向那边跑去。

我望着她跑去的背影:一头黑发,亮亮的,太阳的光线照在上面,一闪一闪的,一身蓝色的衣服,紧紧地裹着她那健美的身躯,欢快的脚步,一跳跳地飞进了那个大会议室。

我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女神一样美丽的女孩。

我看着所有参加面试的人,也都和她一样,拥进了那个会议室,顿觉眼睛一阵发热。

我想:如果我去师范,他们都将会成为我最亲密无间的同学、朋友,我会和他们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在一个学校里上课,在一个大厅里吃饭。我们会一起奋斗,一起说,一起笑,一起哭,一起开启一段新的人生路。他们当中有很多漂亮的女孩,说不定,其中的哪一位还会成为我的恋人,我会同她,手拉着手,走在大街上,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可是,再见了,应该成为同学的同学,应该成为朋友的朋友,应该成为恋人的恋人。再见了,和我一起参加了三年的高考,一直不知道姓名,却给了我热心的帮助,心底善良又美丽的女神。还有,再见了,前来面试的衡水师范的老师们。再见了!再见了!这样想着,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又想:当时报志愿的时候,我要是报省公安学校,会不会被录取呢。也是有可能的吧。如果被省公安学校录取,我还能像今天一样,回到教育吗?应该是不可能吧。那样我肯定会去上学了。公安学校毕业,将来要在公安部门工作。这工作让人敬重,但有危险性。干这样的工作,我会不会光荣了呀?也有可能吧。这样童年做英雄的梦也就实现了。这样想着,我突然笑了。这一笑,含在眼里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掉在砖地上。

但我的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走到人事股去报到,开调令。

负责开调令的,是一个圆脸,大眼,虎虎有生气,脸上写满微笑的年轻人。他应该就是后来我最尊敬的大哥赵新奎吧。

我说:“我叫刘宪华。前来报到的。”

他说:“你就是刘宪华呀,坐下坐下。”他说着,还倒了一杯热热的水,放到我的面前。

我说:“不坐,我是来开调令的。”

他说:“知道知道。你想去哪里?学校你自己选,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说:“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回洚河流代庄中学吧。”

他说:“好吧。”又说:“其实,上级有明文规定,教师分配是不许回本公社的,但你的情况特殊,可以破例的。”说着,拿起笔来就开了调令。

走出文教局的人事股,我感慨,我激动,我兴奋,我想大声地唱歌。

有了这调令,这上师范的面试通知书,就什么用也没有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却拿着这张面试通知书,走进文教局西墙下的那个厕所。

我蹲在厕所的一个角落里,依着墙角,站在这个粪坑前,拿着师范的面试通知书,看了一遍又一遍,又把这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足足盯了十分钟。

我看到:这通知书上,撒满了我的汗水和心血。我的努力,我的奋斗,我的付出,换来的,就是这样一张通知书哇。我也知道,这个通知书的价值。没有今年的高考,没有这个通知书,也不会改变我人生的命运。没有今年的高考,没有这个通知书,我不会回到教育的。这个时候,我想到,师范毕业被分配到铁厂的屈辱。我想到,在洚河流代庄中学代课时,被人赶出学校的情景,想到离开学校时,我和学生告别时,含羞而又悲愤地说过的一句话:“有一天,我会回来的!”今天我终于回去了,扬眉吐气地回去了。所以我看到这通知书上的每一个字,都闪着亮亮的光。那光里透着我屈辱的人生中不服输,不认怂的钢铁一般的意志。那上面还有一个大写的字:娘。我就是娘骄傲的儿子啊。

我也看到,这通知书,也写满了自己的耻辱,自己对亲人的歉意。因为考上大学,才是我的梦想,才是亲人的希望啊。

从一九七七年第一次高考,到一九七九第三次高考,时隔一年半的时间。在这一年半的时光里,我连续参加了三次高考。三次的高考,忍受了常人难以忍受的屈辱,把多少辛酸吞进肚子里,把多少汗水洒在大地上,我的亲人们为我做出的付出,更是我一辈子也报答不完的。可是如今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张通知书啊。这也是一张耻辱的,让我的亲人们脸上无光的通知书哇。所以我没有脸面,再把这个通知书,拿给爸爸娘,没有脸面,再把这个通知书,拿给亲爱的二哥,拿给亲爱的妹妹。

我身子蹲下去,望着厕所的天窗,望着天窗外面的世界,抱着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又把这张通知书,夹在手的缝隙间,在额头上放了一下,像对一个亲切的宝贝一样亲了亲。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狠狠地盯着这张纸,双手颤颤抖抖地,把它撕开了一个裂口。裂口越来越大,最终成了两半。

我忽然像只猛虎似的跳了起来,用力把它撕了个粉碎,揉成了一个硬硬的纸球。又把这纸球叼在嘴里,狠狠地咬了咬,鼓着腮帮,把它嚼了个稀烂。随后鼓了鼓肚子,运足了一口气,噗地一声,把这带着唾液又湿又粘的东西,把这倾尽心血换来的师范面试通知书,吐在手心,又紧紧地攥了老半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扔进了这个又脏又臭,爬满白蛆和苍蝇的粪便池里。

我看着粪便池里的这团纸,慢慢被粪尿浸湿,池子里白色的蛆爬上去,一个,两个,很快,这上面就爬满了白白的,一层层地滚压在一起的,一个个团团球样的,蠕动着的,令人作呕的烂蛆,这些绿豆蝇和黑色的苍蝇,也都嗡嗡地叫着,飞到上面去。这团纸就消失在这蛆、这苍蝇和粪便的下面了。

我的眼睛酸酸的,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在粪便池里。我抺了一把眼里的泪,挺起身,向龙华铁厂奔去。

离开铁厂的前一天,和我一同分到这个铁厂的,我的师范同学,后马补丁村的马连肥,向我走过来,说:“你和师傅们在一起生活了这么长的时间了,这是人生中一段很重要的时光。照个像,留个纪念吧。”他和我不是一个车间,也不是一个宿舍,但他却要热心地组织一次照像。

我说:“师傅们都很忙,哪有那个闲功夫和咱照像呀。”

他说:“你不用管。我组织。”

我说:“不用组织了。你以为我是谁呀?”

他说:“你是你,你是刘宪华。”

我说:“咱在这个厂子,就像一只在地下爬来爬去的蚂蚁。没有人会看到咱。其实人生,本来就是一只蚂蚁,总是不停地在地上爬来爬去,为了生活,为了一个目标,不停地抗争,不停地忙碌,不停地奋斗。你看,这些蚂蚁们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他们自己认为的是最壮丽的事业,但他们从来都不会想,要在这个地球上,留下一点自己的影子,留下一点自己的足迹。”

他说:“别扯淡了,像还是要照的。”

我说:“那好吧。照像的钱我出。”

他说:“这个你也不用管,照像的钱自然是我出。”

这天,马连肥跑车间跑宿舍,一个人一个人地去通知。把他们全都约到照像馆。

照像的时候,他给照像师说:“师傅,在像片上写上几个字:一九七九年欢送亲爱的工友刘宪华同志离开龙华铁厂留影。”

照完像,工厂办公室的大喇叭又响了:“锻工车间的刘宪华,你到办公室来一趟,锻工车间的刘宪华,你到办公室来一趟。”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急忙又往办公室跑。

一进办公室,那个小姑娘说:“走前,你要把工作服留下。”

我说:“已经坏了。”

她说:“坏了,也要留下。”

我就把打铁时烫了一个大洞的裤子和满是油泥的上衣,脱下来,叠得整整齐齐的,还看着这身蓝色的厚厚的帆布工作服掉了几滴泪,随后就迈着缓缓的步子,像抱着一个可爱的就要送人的婴儿一样,走到了办公室,交给了这个小姑娘。

离开铁厂时,车间的师傅和同一宿舍的师傅,也没有一个人来送我。只有这个马连肥。

他,高高的个子,身材瘦瘦的,平时性格开朗,爱说爱笑,这会儿却一言不发,默默地跟在我的屁股后面,盯着我车后油渍、乌黑、臭气熏人的被褥,瞅着我车前叮叮当当的碗筷、脸盆,送我出了铁厂的大门。

我亲爱的同学马连肥,在师范是十七班的,和孟庆才是一个班的。尽管我们不是一个班,也很少说上几句话,一同分到这铁厂,既不是一个宿舍,又不是一个车间,因为是同学,便心贴心,十分的亲近,下了班,他总是到我的宿舍转转,晚上只要不回家,就拉着我去街上遛,说不完的家常话,掏不尽的心窝事。走累了,我们就坐在田间的小路上,伸着腿,半躺在地上,在夜晚的凉风中,在明亮的月光下,望着田野里滚滚的麦浪,胸中涌起一阵阵的波涛。看着长长的铁轨,伸向远方,我们的心,也像飞奔的列车一样,冲向那个遥远的地方。听着火车鸣叫的长长的粗犷的笛声,我们憧憬着那个神圣的,高远的,美好的未来,放声大笑。

郎朗的星空下,他拉着我的手说:“这个铁厂也是藏龙卧虎之地。”

我说:“藏的什么龙?卧的什么虎?”

他说:“你我都是一条龙,都是一只虎。”原来他是一个这样自信又有大志的人。

现在,我走出很远,停下车子,站了一会儿。

我是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来到这个铁厂的。望着我在这里生活了半年多的铁厂,望着铁厂上空冒出的浓烟,我又清晰地听到,我们锻工车间,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听到我们的职工宿舍里,几位师傅的喧闹声。在这里,我和车间的师傅们,一起流过汗,流过血,献出了一生中非常宝贵的时光,得到了师傅们那种特殊的关爱,也尝到了人间的辛酸和屈辱。

我回头再看一眼,还在铁厂的大门前站着,目送我的马连肥:他穿着一身油腻的,和我上班时一样,蓝色的帆布工作服,眼神里饱含了压抑和无耐,也充满了龙虎一样的自信。

我最后一次向我亲爱的同学马连肥,挥了挥手,抹了一把发热的眼睛,蹬上车子,奋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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