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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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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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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高考失败后的重生

一九七七年国家第一次恢复高考,给了我机会。

这消息,我们乡下很难第一时间听到的。到了高考报名的日子,秃子兄弟坐在我的小土屋里,说:哥,要高考了。我说:什么高考?秃子兄弟说:就是考大学呀,高考恢复了。我说:谁说的?秃子兄弟说:邓小平说的。我说:邓小平告诉你了?秃子兄弟说:邓小平没有告诉我,他告诉全国人民了。我说:不会吧。秃子兄弟说:是真的,今天就报名了。我说:在哪里报?秃子兄弟说:就在代庄中学呀。我觉得好像天上要掉大馅饼,就喜得咧着嘴,傻乎乎地去接呀。当天,我就拉着秃子兄弟和我们村的七八个人去代庄中学报名了。报名要填写报考的学校。我们也不知道有哪些大学可以报。只知道有个清H和北大。于是,不约而同,都填了清H和北大。报名分理科和文科,我报的是文科,他们报的是理科。报完了名,秃子兄弟还傻傻地问:哥,清H和北大在哪里呀?我好像还明白那么一点点,就说:清H和北大都在北京呀。后来听说,代庄中学有个老师看了我们报的学校,说了句:瞎胡闹,就当笑话往外说。几乎把那些明白人都笑疯了,还有人背后骂我们是一群傻私孩子。这时候,爸爸娘这些上辈人,对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更是丝毫也不懂,也就任意我们瞎胡闹了。12月15~16日,是河北高考的日子,我们几个瞎胡闹和全国五百七十万考生一起走向了考场。

这一九七七年的高考,可谓中国改革开放的第一声响雷。这响雷带着闪电,让整个大中国的天空、地下,都处都闪光,都耀眼。它让关闭了十一年的高考闸门终于再次开启。闸门内的水,翻着巨大的浪花,激荡着,咆哮着,飞奔出来,扑向祖国的大地,扑向同一个神圣的地方。它也炸开了所有人的心。我似乎能看到一颗颗鲜红的心,在大街上跳着,跑着,笑着。心们高歌着,张开大嘴,吹响了知识改变命运的号角。心们向着蔚蓝的,广袤的,美丽的天空呐喊,心们在绿色的,画一般的,充满诗意的大地上奔跑,心们在这条宽阔的,充满希望的,奔向未来理想王国的路上涌动,心们为自己插上了金色的,飞翔的,带着闪电般激情的翅膀。

我是1968年暑期小学毕业,进入初中一年级的,初中、高中都是二年制。这个时候的在校生,有“老三届”和“新三届”的说法。所谓“老三届”,指的是1966年在校初、高中学生,按照原定学制在1966年、1967年、1968年暑期初中或高中毕业。所谓“新三届”,指的是1966年部分在校小学生,按照原定学制在1966年、1967年、1968年暑期小学毕业。文化知识相比,“老三届”是在天上,你看到空中飞的最高的老鹰了吗?那就是“老三届”。“新三届”是在地下。你看到地下耷拉着翅膀,扭动着尾巴和胖胖的身子,奋力奔跑的鸭子了吗?那就是”新三届“。恢复高考前,“新三届”以后的学生,也比“新三届”相对强一些。所以恢复高考这扇门,主要是对老三届开启的。我是属于“新三届”,虽然上过二年师范,并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那时只是天天抱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文学书,一本本地读。所以对高考来说,我还是一只鸭子。可是我这个鸭子,却不怕老鹰。

高考的前一天,我和我们村的秃子兄弟等七八个人,穿着浑身都是泥土的衣服,挺着被太阳晒得漆黑的脸,从我们可爱的崔屯村,一步步走了二十多里路,奔向县城。第一次参加高考,我们那个乐呀,就跟春节拜年去姑家姨家走亲一样,好像姑家姨家的大鱼大肉大馒头正在等着我们吃呀,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快就到了县城。秃子兄弟问我:哥,景县中学的考点在哪里呀?我说:在塔下。秃子兄弟说:哥,你知道吗,塔也会倒,传说,塔倒十字街,砸死到骑驴的王妈妈。我说:别瞎说,瞎说不吉利。我们进了学校,按照准考证的场号,找到了自己的考场,隔着考场的玻璃窗子,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瞅了瞅,就到附近的大街上找个临时住的地方。

这大街上,比平时人多多了,热闹多了。这些人都昂着头,背着装满书和文具的小包,说着,笑着,走着。看长相,这些人年龄不等,大部分是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小的从那稚嫩的小脸能看出,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可能是刚刚高中毕业,或还没有毕业吧。还有个满脸胡子的人,穿得比我们还邋遢,裤腰是挽着的,腰里还扎一根带子,一看就知道有四十岁左右了。有两个人手拉着手,年轻的喊着岁数大的叫爸爸,年长的喊着岁数小的叫儿子。爸爸摸着儿子的头,儿子拉着爸爸的手。这是父子俩一起参加高考的。爸爸说:这次咱们都要考上,有信心吗?儿子说:有。还有不到二十岁的女孩,搂着不到四十岁的女人的肩膀走路,手里都拿着书。女孩还一声声喊着娘。这是母子俩一起参加高考的。女孩说:娘,要是咱们都考上,要叫爸爸给咱们烙大饼哇。娘嘿嘿地笑:肯定会的。从穿着打扮来看,这些人有回乡知青、下乡知青、工人、农民、军人、商店员、银行职员、司机等。应该也有一些像我这样,上了中专,国家没有给分配工作的人吧。也应该有很多中专、技校毕业,已经有了一份很满意的工作,但向往更加美好的未来的人吧。天啊,这么多的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个火一样燃烧的年轻人,从眼睛里冒出来的光,相互对视一下,就会擦出火花来。一颗颗热血沸腾的嘣嘣跳动的即将熔化的心,发出那种充满激情的喧闹声,几乎把整个县城翻了一个天。能住人的地方,都塞满了高考的学生。找个住的地方,就这么难呀。

我们走进一个小胡同,在一个小平房前,看到有间又矮又小的土房里没有人。小屋黑黑的,纸糊的微黄的窗子,烟熏火燎的土墙壁。黄又黑的房顶的苇席,挂着许多灰尘。只有一个地铺,没有被褥。地面是泥土的,也不平,还鼓起一个个小土包,就像一个老年人的脸上长满了一个个斑点。这地铺是在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麦秸和地面是直接连在一起的,中间也没有一块接潮的塑料布,麦秸很潮,抓一把,湿漉漉的。

我说:“咱们就住这里吧。”

“好。”几个人都应着。

考虑到晚上要看书,得有灯。我问店家:“能不能给我们找个煤油灯?”

“好好,好好,俺去找。”店家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穿着有些破旧的黑棉衣,手里拿着一个大烟袋,叼在嘴里,吧嗒吧嗒地抽着,那点点的亮光,在他的大烟袋锅里一闪一闪。一口口抽进嘴里的烟,从满是胡须的嘴边冒出来,烟雾升腾到他的脸前,在他的头顶上悬着,飘着。他走出去,拿来一盏罩子灯,说:“你们看,行不行?”灯的玻璃罩又黄又黑,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擦过了。我把灯罩子拿下来,找一块破布,在老汉家的水缸里弄了一点水,湿了湿布,就把灯罩擦了擦。原来又黄又黑的玻璃灯罩,很快就变得很光,很亮。我点上灯,把灯罩扣到灯头的上面,再把灯芯往上调了调,整个屋子就充满了光亮。

有了这灯,看书的时候,往哪儿放好呀?得放在草铺的中间,这需要两块砖。我说:“大爷,能给我们找两块砖吗?”

“行的,行的。俺再去找。”店家裹了裹脏得油光发亮的棉衣,又走出去,在自家的院子里,转了一个圈,从厕所里搬来两块砖。砖是半头的,上面带着厚厚的发着白光的碱土,有一股子尿的骚味,还呲牙咧嘴的,像个讨气的长满一脸烂疮的孩子。老人说:“太对不起了,俺家没有好砖。这砖有点脏,有点味,是放尿池子的,尿泡怕把尿池子的土刺跑,就放了这砖,这砖也经不住天天刺,水滴石头还能穿了,前几天叫俺小子一泡尿给刺成两半了。”

我接过砖,说:“大爷,没事,没事。我们是农村的孩子,不怕脏,也不怕味。”

秃子兄弟就在草铺的中间,挖出一个草窝,漏出泥土的地,砖放地上,油灯放砖上,又问我:哥,这样行吗?

我说:“行,行。”

秃子兄弟又向大家招了下手,说:“我哥说行,就这样了。咱们都坐过来,围在一起看书吧。”

大家很快就围在了一起。屁股挨着屁股,满是泥土的身子相互依靠着。就像一堆亲密无间的小猪,一张张又黑又脏的秃驴子一样的脸,微微地笑着,天真的嘴咧开来,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一双双黑黑的满是泥土的手,紧紧地握着发黄的,烂透了的书本。一头头黑发也都立起来。发黄的灯光,把围成一圈的脑门,照得发亮。

屋子太凉了。噗!有人放了个响屁。

秃子兄弟说:"有屁别在这儿放,到门口放。"

他说:"已经放完,收不回去了。"

秃子兄弟说:"我也放一个,你抽一口,抽到肚子里就行。就当把你的屁收回了。"噗!秃子兄弟说完,真的放了个响屁。

他捂起鼻子。

秃子兄弟说:"叫你抽,你不抽,还捂鼻子,不哥们,不义气。"

他说:"我放的不臭,你放的,散发着浓浓的青草芽子味和臭鱼烂虾味。"

秃子兄弟说:"你闻到了?"

他说:"闻到了。"

秃子兄弟说:"闻到了就行,那就是把我的屁抽进去了,看书吧。"

大家就一起笑。笑了一会儿,大家低下头,又看起书来。没有人再说话,也没有再笑,聚精会神的眼睛里,充满了热切的渴望。

晚上,外面下起雪来,雪花打在窗纸上,雪里夹着一些细小的冰雹,哗啦啦地响。这雪,这冰雹,一点点,一朵朵,一粒粒,全都打进我们的心里。起风了,风抓破了窗纸,带着凉气钻进来,吹得小小的煤油灯暗淡的灯花摇摇摆摆。心一扎一扎的,有点难受。我们就在地铺的麦秸上,靠得近一点,裹裹棉衣,缩缩身子。蹲着的,坐着的,跪着的,趴着的,不停地变换一下姿式,锁紧眉头,看着书。

半夜里,秃子兄弟说:“我肚子疼。要拉稀。得去厕所。”他捂着肚子站起来,没走几步,又稀又臭的屎,窜了一裤兜子。他把裤子扒下来,露出满腚蛋子,满屁股眼都沾满了臭屎的屁股。

他说:“谁有纸,给我点。”

大家都说没有。

他说:“哥,快,给我抓一把麦秸来。”

我就抓一把麦秸,塞到他的屁股上。他突然哎呀哎呀地叫起来:“哥,哥,别往腚眼子里戳呀。疼,疼,疼死了。”

我说:“俺大娘叫你吃的什么呀。窜稀,还这么臭。”

他说:“俺娘给俺包的饺子,饺子馅放的瓜菜太多了。”

太冷了,也没有办法休息。我们就这样看了一夜的书,一边看还一边叽叽喳喳地讨论问题。

天快亮了,院子里传来鸡叫的声音,这声音,一声连一声的,好响亮,也好刺耳。我想躺一会儿,可是躺在这个草铺上,觉得浑身冰凉,坐起来,打了个哆嗦,接着一个连一个打起了震天动地的嚏喷,犹如一声声响雷。

第二天,我发起了高烧,只觉得脸像火烤一样的热,又因为一夜未睡,头像个装粮食的大斗,脑子里像灌满了浆糊。进了考场,大脑的所有细胞好像全都死了。我拍打着脑门从心里给他们说:我亲爱的脑细胞啊,关键时刻,振作下,帮帮我吧。脑细胞说:你不珍惜我们,我们也不会帮你。我说:可怜可怜我吧,人生就这么一次机会,别叫我完犊子呀。脑细胞说:完犊子就完犊子吧。我说:我不会这么完犊子,我会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脑细胞说:你的精神很感人,可是我们也快死掉了,尽力帮你吧。于是就继续答着题,可是这答题,有点像做梦,手发抖,身子也要飞起来。但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完犊子呀。

下了考场,同场临桌的女孩送我去了医务室。体温量了,三十九度。

医生说:“输液吧。”

“不输!”我固执地说。

医生说:“那怎么行?”

我说:“输液会影响考试,拿个药片吧。”

中午我本来什么也不想吃,这个女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碗稀面条,里面放了一些姜,让我喝。她说:“你喝吧,喝了应该会好很多的。我在家感冒的时候,奶奶常给我熬姜汤喝。可管用了。”她说着,把含有很多姜的面条端到我的嘴边。

我接过来,用力地吞咽着,可是吃了几口,就又哇哇地吐出来。天爷爷呀,竟然吐了人家女孩一裤子。

我说:“不好意思,我给你擦擦吧。”又觉得这话不对,就改口说:“你自己擦擦吧。”递给她几张纸。

她接过纸,擦了擦。还向我笑了笑。

我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她穿着蓝色的裤子,蓝色的棉夹克,里面是一件粉红色的绒衣,绒衣的领子显得很漂亮,眼神里透着善良和温柔,两眉间有一个非常小的黑痣,这颗不显眼的痣,显得她更有风度而美丽。

我不再说话,坐在地上,靠着墙,用颤巍巍的手,再次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吞着,好像是在吞着一种希望。

她说:“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出,你的坚强和不屈,还看出,你是个善良的男孩。我有个姐姐,比我大十二岁,也很善良。从前在县城书店上班,她说,有一次看到一个八岁的男孩去买书,好感动,就把给我买的一本《雷锋故事》的连环画,送给了他。”

我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她:红润的圆脸,亮而有神的眼睛,弯弯的柳叶眉。一下子就想起小时候,在书店里见到的大姐。她长的除了两眉间的美痣以外,其它都像和她姐一个模子里刻出的一样。

我急急地问:“你姐她........”

她说:“她不在了。那年她得了肺心病,死了。“

我的眼一热,大滴的泪水,从眼眶里涌出。我想告诉她:我就是她姐姐送连环画的那个男孩。嘴张了张,又闭上了。

第一次高考就这样失败了。

对我这次高考的失败,二嫂首先不满了,说:“这么大个人,师范毕业,没有工作,大学又考不上,老在家里待着,白吃饭,让我们养着,也不怕丢人。我们分家吧!”

爸爸不说话,痛苦又失望的花眼,盯着窗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娘也不说话,两只慈祥地像老母鸡一样的眼睛,半眯着,无耐地瞅着趴在暗黄的旧橱桌上,抱着书本子,坐在石灰柜旁的我,噗嗤噗嗤地掉眼泪。

分家这天,院子里就爸爸和二哥两个人。爸爸弯着腰,把所有的盆啊,碗啊,勺啊,水瓢啊,筷子啊,粮囤啊,水缸啊,大的小的口袋呀,叮叮当当,砰砰啪啪,哗哗啦啦,拿出来,摆了一院子,分成两份。

院子里传来爸爸和二哥扎心扎肺的说话声:

爸爸说:“咱家就这么一个好点的洗脸盆,给你吧。还有一个漏水的,补一补,我们用那个吧。放粮的小缸,就这两个,也给你吧。我们用那个破粮囤吧。碗啊水瓢的,你也选一选,不好的也留给我们。还有两个石灰柜,那个好一点的,也给你吧。”

二哥说:“爸爸,不能这样分,这样叫我心里难受。”

爸爸说:“不是看你,你是我儿,受多大委屈也没有关系。不能难为你媳妇,人家从一个家门进到咱家门,不容易。”

爸爸和二哥又把小西棚子里放的那点粮食,用碗量着,一样样分好,哗啦啦地倒进几个小口袋里。

二哥用的锅,爸爸是从东房的锅灶上揭下来的。这口锅,是我从小到大,我们一家人一直用的。我记得:娘经常在这灶下,坐着一个圆蒲团,蒲团是用红高粱叶子编成的。娘拉着风箱,用一根一头烧得很黑的小木棍,往灶里填着柴火,灶里冒出的火苗,呼呼的,旺旺地舔着灶口的上部,舔着娘的额,烤着娘的脸,燎着娘的眉。火苗不太旺的时候,一股股的青烟就冒出来,呛得娘泪水直个劲地流,呛得娘直个劲地咳嗽。这个时候娘会站起来,捂着流泪的眼睛,到屋门口,换一口新鲜的空气,然后又捂着嘴,弯着腰,钻进屋里,再一次把风箱拉得呱啦呱啦的响。火苗旺起来,锅里的热气腾腾地飞起来,娘也开心地笑起来。就是用这口锅,娘为我们一家人做了几十年的饭。就是在这口锅前,娘经常搂着我们。我和两个妹妹坐在娘的怀里撒娇,听娘讲故事,听娘一遍又一遍的深情的嘱咐和慈爱的教诲,听娘哼着我们永远也听不懂的,沉闷忧伤又不屈的小曲。娘搂着我们,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要好好长,长大了,才会有出息,要像房檐上那只小鸟,不停地振翅,将来才能飞到天上去呀。娘的话刻骨铭心,一直生在我心里。

如今我们亲亲的一家人,就要分开过了。

我没有出屋,在东房的土炕上躺着,撅着嘴,赌气地看书。这泥土和土坯盘成的温暖的土炕,是我从小到大和我的亲人们一起睡过的。我常常听着亲人的声音,感受着亲人的气息,进入甜蜜的梦乡的。我就像土炕上的一抹尘埃,怀揣土炕的温热,坚韧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现在,这书一个字也看不下去了,我生气地把书扔到地上,拉过被子,盖在身上,蒙起头,无声地哭泣,泪水打湿了被头。

娘走进屋来,摸着我的脸,说:“小子,没有事,明年咱再考。相信俺儿能考上大学的。”

可是,我家里不富裕,一家人要生活。这一切都得靠钱来支撑。钱从哪里来?

这么大个中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啊,长江滚滚东流去,黄河滔滔逐浪高。我是炎黄子孙,生长在长江黄河这片神圣的地方,不相信,会没有我的站脚之地;不相信,我这么个堂堂的五尺男儿,连自己的生存问题都解决不了。我要到外面去闯。找工作,争钱,养活自己。我相信,老天不会负我,只要我去努力,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一定会重新塑造一个全新的自我!我亲爱的祖国啊,苍茫的大地,总有一天,我会像个巨人一样,挺胸抬头,骄傲地站在这个伟大的土地上。

听说德州南边有个生产队的窑厂招人干活,我决定去那里。

这天,我想把这个决定告诉爸爸的时候,爸爸正坐在院子里,低着头,想心事。

我走过去,蹲在爸爸的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地下胡乱地画了老半天。我不知道这事怎么跟爸爸说。

爸爸说:“儿啊,爸爸知道了。”

我说:“爸,这话我已经告诉了娘,还没给你说呢。”

爸爸说:“儿啊,你可要有个心理准备,出门在外,不是爸爸娘不放心,现在世事,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出门找活挣钱,也不是那么容易。有好多的苦要吃,有好多的罪要受。爸爸就是在这苦日子里,一步步走过来的。”爸爸对他的儿女们一向严厉,在我的心目中,人生路上,爸爸是一个坚强的男人。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竟然伤感,脸上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我说:“爸爸,我知道这个。你和娘就放心吧。”

爸爸说:“儿啊,十指连心啊。你的爸爸娘能放得下心吗?”

我说:“爸,你和娘也别拿这事太当事。不就是去找点活干吗?又不是去打仗。不会有什么事。死不了人的。再说我是这么大的人了,已经会照应自己。”

爸爸长满老茧的黑黑的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无可奈何地说:“爸爸原想叫你们都长出息,长大了,不会再跟爸爸一样,过这样的苦日子。没想到,如今,眼看着让自己的娃,走上这样的路。爸爸对不住儿啊。”爸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仰起那张漆黑的脸,大滴的泪珠从眼帘里涌出。

我不明白,这一瞬间爸爸为什么变得这么柔情,这是一个父亲一直隐藏在心底的对儿子那份深深的爱吧。我说:“爸爸,这不是你的错。路是我自己走的。”这样说着,我看了爸爸一眼。他,苍白的头发,脸上挂满了深深的绉纹,额头那两道横纹,像是两道深沟一样,填满了人生的困苦和艰辛。我眼窝一热,泪水就要流下来,于是张着大嘴,拼命地吸着气,不让泪水流出来。

爸爸说:“儿啊,出了门和在家里不一样,要多长个心眼。”

我说:“爸,我知道。”

爸爸说:“高考的那些书,是不是先不带了?爸爸知道,出门在外不容易,再看书,爸爸怕你吃不消哇。”

我说:“爸爸,这事你就别管了,那些书,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爸爸说:“也好,带着就带着,能学点就学点。咱可不能太吃力。别看爸爸支持你高考,可是爸爸知道,这高考不是那么容易。爸爸又不是没上过学,这考试的事,爸爸比你知道的并不少。爸爸的想法是这个:如今咱已经这样了,能学就学,能考就考,考不上,学不成,咱就这样过日子。只要咱一家人活得好好的,爸爸就心满意足。”

爸爸说到这里,长长地出了口气,又轻轻地摸着我的头说:“小子,你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自己到外面闯世界呀。做爸爸娘的,谁又舍得,让自己的儿子,去受这种罪啊。可是没有办法,你爸爸你娘,没有能力供养自己的儿子,在家里一心一意地准备高考。将来的路,只能靠你自己去闯了。”爸爸说着,紧紧地抱住了我的头,一滴滴饱含深情的泪珠,滚落到我的脸上。

第二天,我就推着土车子出现在村头。车子上装着被褥,还有一把铁锨,一双黄球鞋,一些麦秸,车把子上挂着布兜,兜里盛着干粮,还有几本子书。车襻挎在脖子里。我像个即将去服刑的罪犯似的站在这儿。凉飕飕的风裹着尘土吹打着我秃驴子一般的脸,吹打着我散乱的头发,吹打着我又脏又旧的衣服。

娘又走到我的跟前嘱咐着:“儿啊,路上不要吃凉干粮,不要喝凉水,要想着买一条手巾,到了干活的地方,晚上睡觉小心别着凉,要把被子盖好。”

娘说着,好像儿子要远征似的,站在儿跟前,一遍遍细心地打量着儿,摸摸儿的脸,拍拍儿身上的土,抻抻儿的衣袖。

我理解娘的爱心,一声声答应着娘。

我看一眼村旁熟悉的小河,想起小时候,在这小河里捉小鱼捉乌龟,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我看一眼小河边水井旁亲切的高大的柳树,树的叶子还是那么绿,枝干还是那么粗,树荫还是那么大大的一片。我想起,小时候我和秃子兄弟在树下给小兔磕头,去树上勾蝉皮,学雷锋做好事。那是多少幸福啊。我想起,小时候夏天的中午和夜晚我们村民常常坐在这里乘凉,小风轻轻地从小河的方向吹过来,没有蚊咬,没有虫扰,那是多么惬意啊。我看一眼我家的小土房,想起我们依偎在娘的怀里,想起一家人在一个桌上吃饭,那是多么温馨啊。我看一眼满街都是鸡狗孩子乱跑的可爱的小村庄,想起小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在一起嬉戏,打闹,捉迷藏,那是多么快乐啊。我的眼睛湿湿的,转身向村外走去。

走出很远,我回过头来,见娘还站在村头,向我走去的方向望着。凉风吹打着娘那满是皱纹的脸,吹动着娘已经大半白了的头发。娘穿着那身黑粗布衣服,驼着背,挺着瘦小的身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她的儿。

娘对儿子总是这个样子的。

那一年,我高中毕业后,去过一个大河工地去挖河,在工地累得吐血。和我一起去的一个村的同伴,提前回家,告诉了我娘。娘一听,就一头昏了过去。娘让二哥骑着车子专门到工地去看我。二哥看到我,一把抱住我说:“你回家吧,我替你。”我说:“不,这样让人瞧不起。”二哥大声地喊我:“你充什么大尾巴狼!回去!”我说:“就不回去!”二哥说:“你不回去,叫我回去怎么跟娘交待。”我对二哥大声地喊:“我不管。你走!你走!!”二哥拧不过我的狗熊脾气,只得走了。我看到二哥流着泪走的。二哥回去了,告诉娘:没有事。可是从这一天,娘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一个人在屋子里、院子里一圈圈地转。天一亮,娘在家里待不住,背着个草筐,就到地里去。娘像傻了一般在地里,在地头的小路上一趟一趟地走。在那片野地里,在冰冷的寒风中,娘走累了,就呆呆地站在一个地方,向儿走去的那条路上张望。背草筐,娘是做样子的,要不然,她一个人整天空着手在地里发呆,村里的人会真的把她当成傻子的。挖完河,回到家,在村边的小路上,我看到了娘。娘背着个草筐,在那儿一圈圈地走。我大声地喊娘。娘见了我,伸出一只手,颤抖抖地向着我,慢慢走过来,眼睛红了,脸上挂满了泪珠,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想到这些,我的心酸酸的,眼里的泪水就要滚出来。

我紧紧地咬着下嘴唇,从内心深处呼叫了一声:娘!放下车子,跪在地上,含着满眼的泪水,向着家乡的方向,给娘深深地磕了一个头。

我挺起胸,接着往前走,走得脚上起泡,走得口干舌燥,走得精疲力竭。脚上的泡破了,咬着牙,一瘸一拐地赶路。口渴了,前边没个村,后边没个店,别说渴口热水,就是喝口凉水也没处找哇。我累得要死,脚疼得要死,口渴得要死,就坐在了一棵大柳树下。

有个年龄和我差不多的麻子脸的人走了过来,说了一会话,知道他和我一样去那个窑厂打工的,还是长期在那里领着干活的人。他看了一眼天上太阳,说:"已经中午了,你饿不饿?”说着,拿出两个馒头,递给我一个。又说:“这是我娘给我做的,可好吃了。我也从装着麦秸的筐里,拿出出门时娘就装好的一个干粮兜,从兜里拿出两个窝窝头,给他一个,说:"这也是我娘给我做的,里面还有豆面,可香了。你也尝尝吧。"我吃着他的馒头。他也吃着我的窝窝头。我们又一起走了一段路,看我实在走不动,就眼睫毛呼闪呼闪地说:“哥们,咱们搭辆汽车吧。”

我说:“你说梦话吧。”

他说:“是真话。”又问我:“你渴吗?”

我说:“渴死了。”

他说:“地头上有一壶水。走,咱们要点水。”说着,就走到那个地头,向地里撒粪的那群人喊:“接光,我们喝点水。”

没有人回答,他就抱着磁壶咕咚咚地喝起来。喝好了,剩下的就让我喝。看我喝好了,他说:“还喝不喝?”

我说:“不喝了。”

他一把夺过水壶,举起来,向那群人大喊一声:“对不起,我把这破灌子摔了!”说着,嘣的一声,大磁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打狗日的!”有人喊了一声。

那群人抡起铁锨,就追过来。

他喊声“快跑!”就帮我推起车子,没命地跑去。

一看事不好,我也跟着在他的后面狂奔起来。

接着,地里干活的庄稼人们也都大喊起来:

“追啊!”

“别让狗日的跑了!”

“追上去,抓住这俩野小子,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

人们蜂拥着追过来。这可不得了啦,要叫那伙人追上,还不打个半死?

我俩没命地跑啊跑啊,脚上的泡一点也不疼了。那速度真比汽车慢不多少。一直跑了十几里路,再也听不到喊声,知道后边的人都已经回去了,这才停下脚步。我们两个人都呼哧呼哧的,像狗歇凉似的,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过了半天,他说:“怎么样,哥们,你说,我给咱俩借来的这辆‘11’号汽车,快不快?”

我这才恍然大悟。

这个时候,跑了这一阵,我的脚更疼得受不了啦,一停下来,就感觉疼得要死。

他却举起双手,向着回去的那群人的背影拜了拜,说:“老乡,对不起。感谢你们送了我们这么远的路。”

在这个漆黑的夜里,我们终于来到窑厂。他领我找到厂长,就走了。

这厂长,也是村里的支部书记,是个很有经济头脑的人。从他那宽宽的脑门和深沉、稳重、机智的眼神里,就看出,这是一个有大智慧的能人。

厂长对身边的一个女孩说:“你把他领到工棚,给他安排一个住的地方吧。”

女孩很热情,说:“车子扔到这儿就行,抱着被子走吧。”

我说:“我的车子里有麦秸,带过去吧。”

她说:“不用,那里的地铺有麦秸。”

我就弯下身去抱自己的被子,顺手再拿起这些书。

她说:“怎么还有书呀。你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

我说:“不干活的时候看看。”

她说:“我帮你拿着书。”

我说:“不用,我自己行。”

她说:“不用这么客气,给我吧。”就把书拿了过去,她瞅了瞅这些书又说,“这些都是初高中的书,你是不是想参加七八年的高考哇?”

我说:“是。”

她说:“我也想参加。去年的高考,因为村里的厂子忙,没能参加。今年一定要去试试。人活着,不只是为了生存,不只是为了钱,还要有一种精神,有一种追求的。我多么想有一天也走进大学的校园,成为这个昂扬向上的群体中的一员啊。”她说着,眼里闪着亮亮的光。

月光下,我能看清她红润的圆圆的脸,有点像男孩子一样的短发,穿的虽然朴素,但掩饰不住农村女孩子那种与众不同的自然美。

她把我领进工棚,却把我交给了那个和我一起来的麻子,又对我说:“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和我说。”

我说:“好。”

她向我笑了笑,转身就走了。

这工棚是用一个大大的军用雨布撑起来的。有多半人高。支撑军用雨布的,是一根根的木头。木头都有对掐粗。工棚大概有两间房子那么大,中间是一道深沟,足有半米深。这沟就是用来把南北两面地铺的潮气,排到沟里一些。沟的两边是地铺,这地铺挨着地面的,是白色的塑料布,用来防止潮气翻到上面来。掀开塑料布,能看到一些小小的像米粒一样的水珠。塑料布上是软软的金黄的麦秸。麦秸上面是乱七八糟的被褥。两面铺上的人,脚都是向着沟的。地铺上躺了二十多个人。他们都是像我一样的外乡人。有的倒头便睡。呼噜声,咬牙声,梦语声,从那些躺在地铺上死狗一般睡着的人们嘴里、鼻孔里钻出来。有的边抽烟边谈笑,抽烟的吞云吐雾,一支支烟卷叼在嘴上,烟雾在头上弥漫,一个个烟圈,一道道烟柱,相互交织在一起,把整个工棚弄得跟个狼烟洞一般。这些人聊起天来,山南海北地侃。有人在唱歌,歌声并不怎么动听,小伙子的喉咙粗得要命,像大叫驴似的,长一声短一声地叫,简直把整个工棚搅得翻了一个个,转了一个圈。我可能着了点凉,直想放屁,又怕叫他们听到,挨骂。用手抠着屁股眼子放,让屁一股股地出来。但还是放出了声音,细细的,有点像小河流水一样清畅。麻子还是听到了。麻子说:新来的,你放个屁还不好意思,像个新媳妇。你看我,放屁要这样。麻子说着,鼓肚子,翘屁股,还抬起一条腿,像震天动地的钢炮,咚的一声把屁放出来。

麻子又大声喊:“往两边靠。挤出一个人的地方。”

这时候,我才看到,这麻子右边腮帮的下面,还有一个长长的伤疤。不光难看,还有点吓人。

“我们不靠,为什么叫我们靠?”有个人喊道。

麻子说:“废话少说,叫你靠,你就靠。想找揍啊!靠!”麻子的脸拉得好长,就像驴脸一样。话音没有落,就飞起一脚,狠狠地踢到这个人的屁股上。

“哎呀,俺娘呀,你怎么真踢?屁股要裂了。哎呀呀,哎呀呀,疼死老爹了。”那人捂着屁股咧着嘴说。

麻子说:“你就吃这个。快,都靠!谁不动,我还揍谁!”麻子两手卡住腰,有点像凶神恶煞般地站在这儿。

两边的人乖乖地靠向两边。

我和麻子挨着,在麦秸上面铺上被子,半躺下来,钻进自己潮湿的被子里,看起书来。

这样的生活环境,并不陌生。一九七二年高中毕业后,我去挖河,在村里劳动,当饲养员,经常处于这样的环境中。所以这样的环境,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那时候,所有的朋友,所有的同伴,所有的同学,也都是一样的。生活虽然艰辛和劳累,大家处在一种平等的环境中,吃苦都吃苦,开心都开心。没有高低,没有贵贱。感觉到生活还是温暖的,幸福的,阳光的。今天则不同,尽管大人和孩子几乎所有的人,还在艰难的环境里度日,而我已经师范毕业半年多了。一个师范毕业生,是不应该到这里来的。再说,我的那些师范同学,大部分人,都在村里或社办中学教书育人,拿着书本,登上讲台。他们很多人都是有尊严的代课教师了,充满希望地开始了新的人生。而我却来到这个远离亲人的地方,离当一名人民教师的愿望,越来越遥远。

当然,我是不会轻易被困难击倒的。因为我知道:人的生活是艰难的,人的生命力,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才强大起来的。人类从古猿进化到今天,从爬行到直立行走,再到会使用工具,制造工具,再到有了发达的大脑,创造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个奇迹,不都是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才一步步发展到今天的吗?没有那艰难的环境,哪里有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类呀?所以我不惧怕环境的艰难和困苦。

可是,我想起,出门时,亲娘送我的情景,想起童年的向往,想起少年的梦,想起在小学、中学、在师范的校园里走过的人生路,心还是酸酸的,眼里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滚出来。

黑夜里,我看着书,疲惫地睡着了。当我又一次在夜里醒来的时候,身边的油灯即将耗尽了里面的油,还有一点微亮的光。外面的鸡叫了,翻开的书,仍捧在手中。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道霞光已经偷偷地遛进了工棚,这光越来越亮,霎那间,就变成了一片白。接着就是工友们在被子里的哼哼声,起床声,像群大叫驴一样嗷嗷的叫声。再接着就从被子里露出一个个秃驴子一样的头,一个个赤身裸体的光腚猴。

麻子比叫驴叫的声音还高:“新来的,你这人好闹心,也好古怪。半夜里不睡觉,瞎折腾个鸡巴什么呀?”

我没有说话,瞪了他一眼,爬起来,洗了两把脸,端起大碗,到伙房,用那个舀猪食一样的勺子,在锅里卡了一碗稀粥,抓了两个窝窝头,胡乱吃下去,推起车子,便跟着这些人去工地了。

这窑厂就是专门制砖的,这个时候主要是红砖。烧砖的工序是取土、搅拌、挤出砖坯,干燥后,再上到窑里烧。我干的活是取土。这是一种粘土,取土不能占用过多的耕地,所以取土要挖一个很深的大坑。

我推的车子,不是那种平板的独轮车,而是叫跨车子的独轮车。它的车轮和平板土车一样,但上面不是平板,有车帮,车帮两边各有一个木耳子,木耳子上放着两个用荆条编成的土筐,土筐用铁丝牢牢地绑在车帮和木耳子上。土车子前高后低,前窄后宽,为了减少臂力,用一根布条编成的绳子,系在车把上,然后挂在肩上。这个绳子叫车袢。两个土筐里装了满满的土,弯腰向前推车的时候,车袢压在肩膀上的力量是很大的。

我不会耍滑头,不会讨懒。装得快,跑得也快。起风了。初春的风还是很凉的,把我车子上的土吹得飘起来,就像个怪物似的,在我的面前跳着。前面一个坑,车轮陷进去了。我瞪圆了眼珠子,㨪动着肩膀,双手攥车把,有力的双臂挺起来,坚硬的屁股撅起来,粗壮的两腿叉开来,双脚像牛踢子一样深深地踩进土里,一弯腰,一用力,车袢断了,随着惯性,一个前跄,胸脯猛地撞在车帮突出的木头上,这种突然的撞击力不小于突然飞来的一块石头的冲击力。我立时就背过气去。

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透过那口气。生命的绿灯,再一次亮了。

我又感觉到了:风裹着沙尘在我的身边飞过。它,轻轻地抚摸着我还有生命信息的身体,轻轻地抚摸着我还能呼吸的肺腑,轻轻地抚摸着我还在跳动的心脏,轻轻地抚摸着我有点发热的脸。

我又听到了:窑厂里,奔跑的车轮声,骡马咴咴的叫声,拖拉机咚咚的响声,人们乱七八糟的喧闹声。

我也听到了后边的人跟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声:

“怎么了?这个家伙。”

“他趴在这儿干么?”

“不知道。准是装熊。”

“这小子也真是太没出息了,做人吃不得屎喝不得尿还行?哪能说耍熊就耍熊。”

“最瞧不起这种人了。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走人。干么要这样,太丢人了。”

我终于站起来了,揉了揉前胸,推起车子,狠狠地瞪了这些人一眼,弯着腰,继续往前走,咬着牙,大汗淋漓地一步步地往前走。俺的娘啊,这前胸还真他娘的疼。

嘲笑的声音,又传过来:

“你这小子,推车还老一个劲地咧着个鸡巴嘴干嘛?”

“你这家伙,一看就是狗熊。推个车子老弓着个虾米腰,腰板就不会挺得直一点?”

人们随意地、开心地数落着我,然后又是一次次疯狂地大笑。

我心里很难受,真的想哭。可是,在这个地方,有眼泪的人是最让人瞧不起的。我突然解开衣服,露出红肿的前胸,大声地说:“你们不要胡说八道,不要再血口喷人好不好。你们看,我都磕得这样了,刚才差点死过去。我不想让你们同情。但不要再说我耍熊好不好!”

“哎呀!”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从身旁惊叫起来。原来是昨天晚上送我去工棚的那个女孩。

我急忙把我红肿的胸用衣服遮起来。

她说:“你这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

我说:“没事,没事。”

她说:“疼吗?一定很疼吧。”

我说:“不疼。”

“快叫大夫上点药水吧。”她说着,拉着我的手,往前走。

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让女孩子拉过手。内心的感动,就像一个失魂落魄的孩子,突然遇到亲姐姐一样。又像一个叫花子,突然遇到一个闪闪发光的宝贝,惊慌失措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别……别这样,我自己走。”我说着,想甩开她的手。

她不说话,把我的手抓得更死,更有力。

周围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像她这样二十多岁的漂亮的女孩子,在这窑厂,在这到处都是小伙子的地方,本来就是极其引人注目的人物,在这众目睽暌之下,又用她那软绵绵的手,拉着一个小伙子的手走路,就更加引人注目。

人们都在瞧着我和她,还不停地发出阵阵的狂叫:“嗷嗷!!嗷嗷!!”这叫声,就像一群饿狼,同时看到一只肥而鲜美的羊羔,想吃,又吃不到,而发出的那种,无奈的,野蛮的,贪婪的叫声。

“嗷嗷!!嗷嗷!!”这叫声,像山呼,像海啸,一声更比一声高。

我的脸一阵发热,就像有人点起一把火炬,在我的面前燃烧。

在那高举的火炬下面,她让我变成了,一个没有尊严的,丢人的老娘们,变成了,一个可笑的弱小的姑娘,没了一点男子汉的气质。

我觉得太丢人了,狠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是我找不到地洞,不知所措,只得掰开她的手,不自觉地搡了她一把。

这一搡,她没有站稳,倒在了地下。

麻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能是以为我欺负了她,蹿过来,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我的半边脸,整个地肿起来。

“你干嘛打人?!”我瞪着愤怒的牛一样的眼,血涌上了头顶。

“干嘛?你个不懂规矩的东西,今天老子要教训你……”麻子说着,向着我前胸,又是一拳。

这一拳真够狠的,我有些招架不住,一个跟头倒在地上。

麻子一把揪起我,说:“我告诉你,这个女孩子,是我们厂子的会计。她是我的表妹。你小子敢欺负她。为这个,哥们就要揍你,哥们就要教训你!”麻子吼叫着,又一次举起拳头,打过来。

想想这一生,一路走过来,一步步,虽然艰辛,但充满了激情和温馨,虽有痛苦,也有欢乐。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侮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气。我像一头被激怒了的豹子,瞪着血腥的冒火的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向麻子扑过去。我要杀了他。奶奶的,打就对着打,死了也不能当怂包!我心里这样叫着,没让麻子的拳头再一次落下来,便抱住了他的腿,一头把他顶在地上。

我个子虽小,却是拼了命的,这一拼命,麻子也有点招架不住。我把他摁在地下,一顿乱揍。没有刀。如果有把刀,我会把他的头割下来。

麻子竟然一时被我打蒙了。

可是他毕竟是个黑大汉,很快就把我压到身下。他骑着我的身子,那双野蛮又粗黑的手,用力地打在我的脸上,打在鼻子上。鼻子的血,喷泉似的涌出来,流在脸上,流进脖子里,也染红了身下的这片土地。但麻子没有停下来。他握紧了拳头,发疯似的打在我的身上。一边打,还一边大声地叫着:“龟孙子,服不服?!”

他奶奶的,就算被打死了,老子也不会说一句软话,吭也不会吭一声。

我大声地对麻子喊:“我不服,也不怕你。打死我,也不怕!我有两个哥哥,还有两个妹妹。打死了我,爸爸娘也有人管,也有人为他们养老送终!”

麻子的拳头就更猛地砸下来。

我几乎被打得昏了过去。躺在地上只有喘气的力气。但我还像一只不屈的半死不活的老虎,蹬着腿,舞着臂,翘起头,圆睁双目,大声地喊:“各位弟兄们,你们听着,我叫刘宪华,今年二十三岁,是德州北边洚河流崔屯人,今天得死在麻子的手里!我死后,你们要告诉我爸爸,告诉我娘,告诉我哥,告诉我妹妹,告诉我的亲人们,是这个麻子杀死我的!我死了,在阴间,也不会放过这个麻子的。我要让他偿还我的命,偿还我的每一滴血!”

这个时候,女孩突然跳起来,一巴掌打在麻子的脸上。

麻子这才松开了手,叫了一声:“你打我干什么?!”

她大声地说:“打的就是你。麻子哥,你听着,以后再欺负这个人,我要让厂长开除你。别以为你是厂长的红人。你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凭什么呀?!”

麻子说:“不是……”

女孩说:“不是什么?滚,滚一边去!!!”

麻子说:“我是为你好。”

女孩说:“放屁!”

麻子叹了口气,说:“好心做了驴肝肺。”

女孩说:“你本来就是驴肝肺。你是不是爹娘生的,爹娘养的?你要被人打成这样,你爹娘心里怎么想?下手这么狠。”

麻子说:“他也打我了。”

女孩说:“你要不打人家,人家打你呀?你是人吗?”

麻子说:“我不是人,还是狗呀?”

女孩说:“你就是一只狗,没有一点人性的狗!”

这样一来,人们全都围过来了。

麻子向看热闹的人们狠狠地瞪了一眼,喊了声:“你们看什么看,都干活去!滚!娘的,都滚蛋!!”

人们又开始手里的活。

“去,上药去!”这一次女孩没有拉我,而是像首长一样下了命令。

刚上了点药回来,麻子又推着一车子土过来了。

麻子说:“多装点。推这一蛋头子干啥?这一蛋头子,不用人拉,我一个人就能推上去。”

我懒得理他。你个臭麻子,有什么了不起?别以为我怕了你。

我不服气地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说:“不用人拉,你推推试试。”

这个坡很大,车子很难推上去:拉车的,绳背在肩膀上,高高地撅着屁股,屁股直对着推车人的脸,头快要扎到地皮里去了,还在拼命地往下扎,拼命地往上拉。“拉劲!拉劲!”推车的在后面喊着,眼珠子瞪得滚圆,涨红着铁青的脸,身子前倾着,挣命似的蹬着腿。我想,这车子有人拉都这么费劲,你能个什么,牛逼个什么呀?

“试试就试试!”麻子说着推开那个过来要拉车的人,架起我的车子,哈腰挺背,一步步地向坡上走去。尽管有些吃力,还是推上去了。

我想:这个秃崽子确实有把子力气。所以就不再说话了。

可是他从上边下来说:“怎么样?哥们,服不服?”

服?他是让我服他什么?我才不会说服。我是那种轻易服人的人吗?我要是认服,那就是认怂了。他会更加小瞧我。我又哼了一声。

麻子说:“哎哟,你小子,个不大,没块豆腐干子高。哼什么哼?不服是吧。好,哥们也给你装这么一车,你也自己推推。”

他说着,拿过锨,甩开膀子,像只虎似的跳了几跳,舞了几舞,就给我装了一车。

我就这样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儿,没有向前走一步,可也没有向后退半步。

麻子说:“你能吗?你个熊料,你个怂货。”

我愣了愣神。可是我怎么也不甘服输啊。这时候,我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英雄,不愿当这种毫无价值的勇士,可是我也不愿让人家说我是熊料,不愿让人家说我是怂货。

麻子又上劲了,说:“你个小瘪犊子,不是瞧不起你。你要能推上去,哥们像狗那样从坡上爬下来!”说到“爬下来”三个字时,他的声音提高了八度,高高地举起右手,伸出一个手指头,用力地甩了下胳膊,手指从头顶指向坡的上面,一下子划到半腰指向坡的下面。

我还是没有动。

麻子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元的大票,伸开,举在空中,抖了抖,那张票子在风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再一次扬起那只大手,用力地拍在车子上:“新来的,你小子要能推上去,这张大团结就算你的!”

他说着,大声地笑着,鼻子高高地翘起来,脸上的肉一抖一抖地,向着干活的人群挥着拳头:“哥们说话算话,弟兄们都看见了!”

他今天也算是看透了我,他知道凭我的力气,这一车土是推不上去的,他要激我的火,他要在这么多的人面前,让我丢脸,让我难看。别看这个人是个野蛮的汉子,还懂得激将法哩。我才不会上他的当。

可是,周围的人们目光都在对着我,有人还起哄地叫着,将我的军:

“新来的,可别草鸡了!”

“哟,还真的要草鸡。”

“看了吗,这块料,要怂包。真疵毛,真操蛋!”

“好,这回是草驴还是叫驴,是骒马还是儿马,遛一圈就知道了。”

“新来的,遛哇,遛哇!遛一遛,叫我们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

麻子哈哈大笑,大声地叫着:“大家看看,这个怂货,肯定是母的。要不信,你们过去个人,把他的尾巴根子撩起来看看!!”

这已经是一种无耻的羞辱了。韩信有胯下之辱。司马懿有妇人之辱。那是大人物有一种肚量。我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样的肚量。在这喊叫声中,我的脸在冒火,我的心在狂跳,我的胸脯起伏着。明知他们在耍弄我,可我顾不了这些。这个时候,我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个炸药包,我会扑过去;我面前的车子,如果是一颗冒着青烟的炸弹,我会冲上去,勇敢地把它甩掉。

我看一眼,窑厂里那冒着滚滚浓烟的烟筒,它高高地矗立着,像个巨人一样。我看了一眼,窑厂里,一摞摞一片片的红砖。这砖的土经过一次次的折腾烘烧,才能成为这奇特的砖,上百年上千年也不会烂的砖。做人也应该有一种这样的勇气,这样的伟岸,这样的挺拔,这样钢铁般的意志,这样在别人面前的威严,这样一种虎虎有生气的风骨。我决定要试一试。

我在手上唾了口唾沫,用力搓了搓,抓起那张大团结,推起车子,挺起弱小的身板,向坡上爬去,艰难地向上爬去!我哈着腰,伸着长长的脖子,头拱着车子,瞪着牛一样滚圆的眼珠子,晃着膀子,吃力地蹬着腿。真是把浑身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这样子,随时都会从屁股眼子,脓出一个窝窝头来。但我的内心世界强大无比,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英雄,一个勇士,一个就要冲上高山顶峰的猛虎,吼一声,能让半空里起个霹雳,震得整个山岗都动起来,屁股摆一下,就像老虎的尾巴,扫击着丛林,刷刷乱响,震得树叶飞落,万物变色。

人们大叫着:

“好!好!”

“加油!再加油!”

“好!好!”

“用力,再用力,这就上去了!”

“使劲,使劲,千万不能当怂包啊!”

“咬牙,加油哇!千万不要草鸡了!”

“坚持,坚持,还有一点就上去了。千万不能做母驴呀!!”

终于推上去了,车子稳稳地站在坡上的空地上。

“好----!好----!”整个窑厂推土的地方发出一阵野蛮的狂叫。

这时我觉得满眼冒出金花。这金花,就像打铁人大锤和红红的铁块撞击时,迸发出来的,一片片,一团团,在空中飞溅的,光闪闪的,正在燃烧的铁销,像是夜间满天飞舞的星星,更像是随着一声巨响,飞到天上,在空中突然炸开的烟花炮的,色彩斑斓的,奇异的火花。又像我理想中的就要破灭的美丽的梦幻。我慢慢地蹲在地上,又觉得嗓子里涌出一些热乎乎的东西,一低头,吐出一口殷红的血……

我觉得自己的命马上就要完了,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倒下去,我觉得自己已经踉踉跄跄地走到阎王爷的门槛。

可我还是硬挺着身子站起来,仰起头,向着东边的村子那所小学看了一眼。

我看到:五星红旗,高高地挂在校园的上空,随着风,哗啦啦地飘。这红旗,像火,像血,像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遥望东方,喷薄欲出的红日,给人希望,给人信心,给人指明一条永远不屈地奔向前方的路。我看到:学生们举起右手,在向国旗敬礼,嘹亮的国歌在太空中响起。学生的脸上,洋溢着最美的笑容,洋溢着无与伦比的快活,洋溢着飞向蓝天,飞向大海,飞向宇宙的向往和勇气。国歌变成了飞船,变成了载人航天器,变成了万能的神奇的太阳神,带着孩子们,带着所有骄傲的中国人,像海燕一样高傲地叫着。国歌又像一个大元帅,指挥着千军万马,在战场上拼杀。国歌又像一个伟人,带领着亿万国人,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不屈地奋起。我看到:学生们在操场上,喊着雄壮的口号,唱着嘹亮的歌子,迈着坚定有力的脚步,雄赳赳,气昂昂,快走着,奔跑着。我听到:教室里悦耳的郎朗的读书声。这声音,一声更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美,带着青春焕发的激情,奔向大海,扑向大地,飞向茫茫无尽的宇宙。多么美啊,我向往的校园生活。多么美啊,我可爱的祖国啊!

我想起我的小学,我的中学,我的师范,想起我可爱的同学们、老师们,想起我向往的教师职业,大滴大滴的泪水从眼里涌出。

我挥了挥手,流着泪,大声地对麻子说:“没什么了不起。你……爬下去,像狗一样……爬下去!”

“爬下去!爬下去!!”人们一阵呼喊。

麻子在人们的一片喊叫声中,只得红着脸,像狗一样,屁股朝上撅着,头拱着地,一下下爬到坡下边。

吐了口血,我并没有在意。我只是觉得累,疲倦从四肢钻到肉皮里、骨髓里,刹那间,我的肢体,我的骨骼,我的每一块肌肉,都像死了一般。我像一摊烂泥一样坐在地上,又仰脸倒下,觉得腰和腿全像折了一般,我似乎能听到我的腰骨腿骨咔咔断裂的声音。在这咔咔作响的声音里,我感觉到,我的大大小的骨头都成了碎片,成了细粉。回到工棚,解开上衣,看看膀子勒得又红又肿,红得发紫,就像紫红的冒着水的萝卜,在暗淡的阳光下,透出一片片的紫,一片片的红,还有一些淡绿的颜色。肿得像一个个凸起的小山,高的,矮的,连绵不断。有的地方已经烂了,烂的地方还伸到脖子里,往外冒着黄水。我觉得浑身每一块肌肉都被撕烂了。烂的肌肉,又被一群群疯狂的野狼,撕咬着,吞食着。嗓子也干得难受,就像一团火苗呼呼往外蹿。

“开饭了。”外面有人喊。

麻子把饭打来了,又把窝窝头和粥碗放到我的手里说:“你个熊料,就热快吃。”

我又想起,在来工地的路上,这个臭麻子和我换着干粮吃的情景,心有点暖,觉得他还不是那么可恶。

可是我一点也不饿,直想喝水,我把他递过来的窝窝头和粥碗接过来,又放下,走进伙房,在墙角那个大水缸里,舀了满满的一大瓢凉水。

麻子说:“你真是个瘪三。有开水,喝凉水要闹肚子。”麻子把水瓢夺过去。

到了这个时候了,别说闹肚子,宁可拉肚子拉死,守着水也不能当个渴死鬼呀。我又把水瓢夺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仰起铁黑的脸,直起驴一样的长脖子,张开起了很多泡的大嘴,又把一大瓢凉水高高地举起来,哗哗啦啦地倒进嘴里。肚子喝得鼓鼓的,灌得满满的,还想再喝,只是喝不下去了。

回到工棚,我什么也没吃,像只死狗似的躺在铺位上,把身边的一本书放在枕头下,叉开木头一样的腿,伸开直棍子一样的胳膊,闭上死人一样的眼,一句话也不说。这时候我只希望身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声音,让我安静地躺在这儿,稳稳当当地睡个痛快觉,睡他一个昏天黑地,睡他几天几夜,那怕是一直睡死过去,永远不再醒来,也是一种福份,也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满足。

眼睛一闭上,很快就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

麻子站在我的面前,高高地挥着鞭子,抽打着我的身体,他打了我一个死,又一个死,然后,点着一堆大火,哈哈地笑着,把我扔进那堆大火里。我哇哇地哭叫着。麻子说:哭什么叫什么,我觉得我在火里真的烧成了灰,这灰像生了翅膀的精灵,悲歌着,哀叫着,嚎哭着,飞到天上,飞到空中。我郁闷极了,痛苦极了,伤心极了。麻子大叫着:“快,快,重新扑到火里去。扑哇,快扑哇。扑进去,就没有痛苦了。不要做懦夫!”我突然回过身来,张开有力的翅膀,勇敢地,威武地,不屈地重新扑进大火里。这火烧得更炽更烈,比火葬厂的火炉里的温度要高上一千倍一万倍。我突然高叫了一声:我重生了!随着这叫声,我的灰真的变成了新的骨,新的肉。我也有了新的躯体,新的灵魂,新的自我。我似乎变成了一只矫健的,雄壮的,向着一个伟大的目标奋进的,勇往直前的凤凰。

“起来,干活了!都到窑里出砖!”我正睡得像个死狗似的,麻子又像个叫驴一样大声地喊。

我动了一下身子,呀,浑身上下,每一个骨节,每一块肌肉,都疼得要命。“俺的娘啊!”我痛苦地叫了一声。

我们钻进窑洞里,一个个的土人,一车车,往外出砖,麻子突然大叫了一声:不好!都快出去!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全都跑出窑洞,却见麻子双手顶着窑洞就要坍塌下来的一大块土和砖。这一刻,他竟然像个巨人一样站在那里。看到我们都跑出去了,他松开手,想要跑出来。可是他一步也没有迈出,这窑洞的土和砖就带着一声巨响,坍塌下来。砸在麻子身上的土,带着血的腥味,形成一道烟,又飞向空中。

“快,救人啊!”人们呼叫着去扒那堆土,去扒那些碎砖。

麻子被扒出来了,先是露出血淋淋的腿,再露出血肉模糊的身子。最后我看到他的头,是一个血红的肉球,眼球流出来了。那双黑白分明眼球,成了一摊黑的泥。那个女孩子嚎叫着:哥啊,俺的麻子哥呀!她趴在麻子的尸体上,紧紧地抱住了那个血球一样的头。

过了些日子,恢复高考后的第二次考试已经确定,时间是:1978年7月20日至22日,和第一次高考相隔半年。消息像风一样传开来,田间地头,街头巷尾,炕头饭桌,到处都是一个话题。大有大江奔腾,黄河咆哮,山洪爆发之势。

高考前的一个月,我急不可耐,决定回家,准备高考。

我推着车子离开工地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我看了一眼那个砖窑,看到麻子站在那儿,向我大声地叫:扑啊,扑进大火里,你就可以重生了,重生的你,才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你,一个伟大的你!那是野狼一样的叫声。我想到上帝。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块铁,这个麻子就是上帝特意派到我身边的一个锻钢人,他就是要把我打成一块钢,也是挥舞着鞭子,逼我重生的人。上帝的任务完成了,他就离开了我们。这样想着,我眼里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我又看到那个女孩,那个麻子的表妹,站在远处,久久地向这边望着。她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衣服,红润的圆脸,有神的眼睛,阳光下,显得特别亮丽。我又觉得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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