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村边的小河里刚刚淹死一个小孩。
小孩被捞上来。
孩子的娘,在小河边,趴在地下,搂着孩子,哇哇地哭:“我苦命的孩子呀,你怎么自己到河里玩呀。你怎么不听话呀,你死了叫娘怎么活呀!”
孩子的爸爸,傻子一样,跪在地下,抱着头,捶着胸,骂苍天骂大地骂自己:“天爷爷呀,地奶奶呀,你怎么不长眼啊,为什么叫我的孩子这样呀。我不是个人啊,为什么没有看好自己的孩子呀!”
有人大声地喊着:“快,快,牵过一头牛来。驮一驮吧。”
老牛牵过来。孩子放牛背,背朝下,肚朝天,头和脚垂向地面,在牛的背上,形成一个半圆形。一个人牵着牛,也牵着满街人的心,慢慢地往前走。人们看着孩子嘴里的污水一点点流出来,都在为这个孩子祈祷。可是,驮啊驮的,驮了一整天,这个孩子也没有上来那口气。天慢慢黑下来,苍天在村西那棵老榆树下,张开血盆大口,把太阳吞进肚子里,也把这个孩子一起吞进肚子里。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就这样,睁着大大的圆圆的,像水铃铛一样的眼睛走了。这让整个村子充满了恐怖。好多天,没有人再到河里去了。
可是没有多长时间,人们就忘了这事,小河里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河边的水里,趴满了一个个蝌蚪一样的光腚猴,摇头摆尾,水花踢到天上,泥点砸到岸上,水珠溅到绿草上。河中间,浮动着一个个圆圆的秃脑袋,张着嘴,小手乱拍着,小脚乱蹬着,像一条条活泼快乐的鱼儿,在水里游动着。
我也光着溜溜的屁股,跳到河里去玩耍,像个水鸭子一样,一个猛子扎下,扎到河底。黑黑的肚皮,贴着河底,在紫泥上轻轻地滑过。这紫泥,稀稀的,平平的,柔柔的,像舒坦的温床,又像母亲温暖的怀抱,把河底和大地神奇的东西,从我的肚皮,传进我的肚子里,布满了我的整个心胸,给了我一种伟大的,万能的,像造物主一样的力量。我紧紧地闭着眼,憋着一口气,头微微地上翘着,伸开一双小手,张开,合上,再张开,再合上,在河底的脚洼里,烂泥里,摸着小鲫鱼。哈,摸到了。小鲫鱼在我手心里乱动着,挣扎着。它好像在说话:你个坏小子,俺在这里玩得好好的,妨碍你么了?娘拉个蛋的,这么欺负俺。我说:小鲫鱼,我喜欢你,愿意和你玩呀。我就把它紧紧地攥着,身子在水里抬起来,两只小腿用力地蹬一下水里的泥,一挺身子,像个自由的小鱼一样,浮上水面,举着手里摇头摆尾的小鲫鱼,大声地叫。又一个猛子潜到水里,游到河边,扎煞着胳膊,把小鲫鱼放到河边的草窝里。小草发着光,闪着亮,伸展着嫩嫩的枝叶,绿美了河岸,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毛绒绒的地毯。小草里,还生长着粉的,红的,蓝的,白的,紫的花,这花有的像喇叭,有的像小扇,有的像鸭蛋,有的像少女的美丽的唇。我说:小鲫鱼,你自己在这里玩吧,太阳晒着你,小草围着你,花儿看着你,多美哇。小鲫鱼,瞪瞪眼,眼珠子转了转,滚出两滴泪。我说:小鲫鱼,你别哭,一会儿,我再回来和你玩呀。我就顺着河边,在浅水里又一圈圈地跑了。跑着跑着,就踩到了泥里的小乌龟。乌龟的壳硬硬的,光滑的。乌龟好像也在说话。它说:你个小私孩子,咋这样混账,咋要踩俺?我说:不是我混账,不是我要踩你,是我碰上了你。它说:你快离开俺,俺还要在这儿睡觉哇。它就把头缩进去,死了一样,一动不动。我说:碰上了你,你就得和我玩,不玩不行。它骂我:玩你娘拉个蛋哇,俺就不玩。我说:玩不玩,不是你说了算。我就弯下腰,两只小爪子抠到乌龟壳的下部。它说:你个秃崽子,想找死呀,不怕俺咬断你的手指头?我说:不怕。不等这家伙反映过来,我就猛得把它甩到河岸上了。看着小乌龟痛苦又无耐地,在岸上爬啊爬的。我快乐地叫着,仰脸大笑着,天都被我的笑声捅了一个洞。
“哥!哥!”秃子兄弟哇哇地叫着跑过来。
秃子是刘宪奇的乳名,和我是一个老爷爷的重孙子,比我小一岁,是我的弟弟。
秃子兄弟因为姓刘,大人们都叫他刘秃子。秃子兄弟并不秃,长着一头像猪鬃一样粗黑的头发,像小老虎一样壮实,一样活泼,一样可爱。他之所以叫秃子,是因为活菩萨救过他的命。他出生的时候就断了气。他的爸爸---我的印大爷刘书庭抱起他,放进一个破旧的粪筐里,背起来,就要去野地里埋。他的娘----我的印大娘哭着说:“别走,你让我再看他一眼啊。”印大爷就把粪筐放到炕边上了,把秃子兄弟像一摊粪一样,用力一抖,就把他抖在炕上了。亲爱的印大娘矮小的身子,有一双裹过的很小的脚,那双善良的慈祥的眼睛,总是眯着的,就像秃子的眼睛一样。她从炕上坐起来,哭叫着,爬到秃子兄弟的身边,抱住秃子的头,泪汪汪地亲着秃子的脸,跪在炕上,面向挂在墙上的活菩萨,磕开了头。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她的头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磕起来。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秃子的嘴突然动了一下。“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她的姐姐----我亲爱的坤姐大叫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他的小腿小手能动了,身子也能动了。你说神不神,又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哇哇地哭开了,哭声还让墙上贴的画纸都哗哗啦啦地响,随后那张画纸,从墙上掉了下来。印大娘说:“俺给菩萨磕头,真的见到菩萨了。”坤姐说:“菩萨是什么样的?”印大娘说:“像神仙一样美。”坤姐说:“神仙是什么样的?”印大娘说:“傻闺女,俺知道,就是说不出来。俺只是看到她是从天上飞过来的,身上有一个大大的翅膀,脚下还踩着一块云。”坤姐说:“她是怎么飞到屋里的?”印大娘说:“从窗子进来的。”坤姐说:“窗子关着了,能进来吗?”印大娘说:“是从窗缝里进来的。”坤姐说:“窗缝能进来吗?”印大娘说:“菩萨是神,身子能变大,也能变小,当然能进来。俺真的看到了,她飞到俺儿的身边,亲俺儿的额,摸俺儿的脸,抱着俺儿玩。俺儿一哭,她就腾云驾雾飞走了。”坤姐就大笑。
秃子兄弟好像是为了我,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从四五岁能和同伴玩的那一天,我一直是离不开秃子的,不光是白天一起玩,晚上也要一起睡到他家的小东棚子的土炕上。那个小东棚子,是两间房,外间是放柴禾的。乱七八糟的柴草和木头,堆满了半个屋。里间屋有一个小炕,土坯垒的,炕面上铺着一个草席。席上的褥子黑黑的,有一层土,一拍打,这土就会飞得满屋子都是。我和秃子兄弟经常睡在这个土炕上。睡前,他时常淘气,光着身子,悄悄地从被窝里爬出来,在我的头前,叉开两腿,半蹲着身子,圆圆的小屁股,撅得高高的,那黑黑的,拉屎时用土坷垃擦不干净,还挂着细碎的屎点子的腚眼子,直对在我的嘴和鼻子上。那屎点子,圆圆的,像羊粪蛋子一样,粘到腚眼子里,还像树上挂着的冰溜子,丁零当啷地碰到我的嘴上。突然,一用力,那屁股眼子就张开了,噔,放出一个又响又臭的大屁。这屁的气流,就像急急的水柱一样,钻进我的鼻子里,钻进我的嘴里,我被熏得哇哇乱叫。他却蹦着高,回到被子里放声大笑,举手抬脚,发疯般地把被子踹起老高。我也不示弱,故意装睡,闭着嘴,捏着鼻子,不出声。过了一会儿,也憋了一个大屁,突然间从被子里快速地蹿出来,同样对在他的嘴上,噔地像钢炮一样放出来,熏得他捂着鼻子嗷嗷叫。半夜里,我们常常一同起来小便,两个小光腚,爬上窗台,像一对没有毛的猴子一样,搂着抱着,脸挨着脸,腚蛋子挨着腚蛋子,喘着粗气,哗哗地一阵扫射,然后再手拉着手,跳下窗台,哈哈地大笑着,一起撤进被窝里,美美地睡去。
从小,我们都喜欢玩那种木制的玩具手枪。这玩具枪,是我们这些孩子们自己做的。这东西是先用木头做成一个盒子枪样的东西,上面,靠前的位置,绑上一个废枪子的壳。壳里填满我们平时放鞭炮的火药,壳的后面填上从火柴头上取下的红磷。再弄一截稍粗一点的铁丝。铁丝前面的尖,砸得正好插进壳的后面,再磨得平平的,当做枪栓。枪栓拴上一根弹性很大的皮筋。皮筋挂在枪的前面。用手一抻,枪拴和皮筋一起拉开。枪拴再挂在一个搬手上。一扣搬手,枪就响了。虽是玩具枪,也能打出几米远。
那天,在地里玩,我们被外村的几个孩子欺负了。
秃子兄弟左手掐着腰,眼睛里流露着果断刚毅的神情,挥着右手,大声地说:“咱们去报仇!”
我们就带上木制玩具手枪,前去对阵。秃子兄弟像个威武的大将军,挥着拳头,声音洪亮又高昂地说:“记住,要往他们的脸上打!”
我说:“不行,要是打个满脸花,爸爸会打死咱们的。要往脚下打,把他们的狗胆吓出来。”
秃子兄弟又挥了一下拳头,说:“对,打脚下。”
对阵,就在村南的大堰,大堰上有个豁口,我们站在豁口的两旁,双方离得太近了,脸对脸地骂了两句,秃子的枪就响了,在那个领头的孩子脚下,冒出一溜烟,吓得那几个孩子哇哇叫着跑掉了。有一个屁股上挂着红缨子的孩子,摔了一脚,爬起来,娘啊娘的叫着跑。
秃子问:“他们的狗胆吓出来了吗?”
一个孩子说:“吓出来了,刚才我看到那个摔倒的家伙,屁股里露出一个红东西,那就是狗胆吧。”
“哈哈哈!!”秃子兄弟大笑着。我们也都大笑着。
不玩玩具枪的时候,在这个小河边,高大的柳树下,一片松软的沙地里,我们就练习打跟头。手摁地下,身子翻过去,一次次摔倒,屁股摔裂了,后背摔疼了,大腿划破了,眼里挤出几滴泪,抹了抹,再接着打。终于站起来了,就觉得像神仙一样美,我们豪爽地大笑,快乐地跳起来,大声地唱起来,扯开嗓子叫起来。叫声吓飞了树上的小鸟,吓跑了远处觅食的野兔。跟头在松软的土上会打了,我们又在村南小桥旁的土路上打。我们能连续翻上几个正跟头,身子在空中转了一圈,脚落地下,还能站得笔直。我们就觉得有了孙猴子一样的本领,扬起一张张热情的,奔放的,阳光的,自豪的脸。秃子兄弟在我们这些孩子中,做什么都是最厉害的,但是打跟头,没有我打得多,也没有我打得好。我能一气打八个跟头,秃子兄弟最多能打六个。秃子兄弟跟头打不过我,就生气。他说:咱们比跳高。
在野地里,找不到跳杆。秃子兄弟看到旁边搂地的人们坐在地上休息,屁股下都有一个搂钩子。这搂钩子就是在一把粗、两米多长的木棍上,装上一个弯曲的扁形的铁勾,勾的头尖尖的,像箭的头,这搂钩的弯直起来,就完全像一把箭一样了,但没有箭那么锋利。搂地时,钩的尖,深深地扎进土里,用力拉动搂钩把,土就会松动起来。秃子兄弟一流烟似地跑过去,趁一个人不注意,从他的屁股下,抻出搂钩。用力太大了,也太猛了。那个人一个跟头躺在了地下,大声地叫着:“娘拉个蛋的,你这个坏秃子!!”秃子兄弟跑回来,弯下肉都都的小身子,把两个草筐放倒,分开,搂钩往上边一支。我说:“太好了,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跳杆。咱们跳呀。”秃子兄弟一下就跳过去了,小朋友们也跟着他一个个都跳过去。就像一个个飞舞的小燕子,也像一个个跳动的蛤蟆。我甩甩膀子,瞪瞪眼,往手心吐口吐沫,拉开腿,一个健步冲过去。我才是更像蛤蟆的那一个,身子有点笨重,腿脚都显得无力。在跳杆前,脚跳偏了,右脚跨过了跳杆,左脚却碰到搂钩上。搂钩的尖,扎进我的肉里,地球伸出引力的大手,又腾地把搂钩从我的肉里拽出来,扔在了地下。我的脚,就张开一个大嘴,白白的骨头都露出来了。血从脚里涌出。秃子兄弟说:“哥,疼不疼?”我说:“疼。”说着,眼里的泪掉出来了。秃子兄弟说:“疼什么疼,说疼就是怂包。”秃子兄弟走过来,蹲下身子,伸出一个手指,在地下画了两道,说:“一道两道,正当阳里是好药。”然后从中间抓起一大把土,直接摁到我的伤口上。那土是真的神奇,真的管用,我没有再找医生上药,脚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可能是经过千百年太阳晒过的土有一种杀菌的作用吧。
秃子兄弟还喜欢养小兔。可是,有一天,一只心爱的小白兔死了。秃子兄弟心疼得掉起泪,抱着小兔一个劲地在脸上亲。
有个孩子回家去告诉娘。他娘说:“小兔都是玉兔的孩子,嫦娥喜欢玉兔。小兔死了,抱到大树下,挖个窝,把兔嘴对着树皮,小兔就能把信传给大树,你们再给它磕三个响头,大树就能把这信传给嫦娥,嫦娥就能来救它。”他跑回来,就把这话告诉我们。
秃子兄弟说:“你骗人吧。”
他说:“不骗人,俺娘就是这么说的。”
我说:“咱们试试吧,万一要是真能活呢。”
秃子兄弟说:“那就试试。”
到了这个小河边的大柳树下,我们就像三只可爱的小狗一样,趴在地下。小脑袋顶着小脑袋,屁股像三个高射炮一样向着天空,又黑又嫩的小手一起挖着树下的土。六只小爪子,三十个小手指,很快挖好了那个窝。我们把小兔放好,理了下它身上光亮美丽的毛,摸了摸它温顺好看的头,把它红红的小眼睛合上,把它顽皮的小嘴对在树皮上。秃子兄弟俯下身子,用他黑黑的嘴在小兔的嘴上亲了亲。然后我们在小兔的身上放了点柴草,抓起地下的细土,轻轻地一层层地撒上去,埋好,抚平。我们跪下来,双手摁着黑土,头顶着黑土,虔诚地给小兔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我们站起来,虔诚地给小兔作揖。磕完头,作完揖,秃子兄弟从地上爬起来,挺腰站着,虔诚地说:“亲爱的小兔,你快活过来吧,我们想你,我们好想跟你玩。你娘还在家里等你呀,你躺在这里,娘看不到你,会是多么的伤心呀。”说着,他眼里的泪都流出来了。然后,我们三个光腚猴子,又紧紧地抱在一起,眼里充满着忧郁。
过了两天,我们再到大树下看,小兔没了踪影。我们还以为,小兔准是活了又跑了,就在周围找。找啊找啊,在那片绿色的苇子坑边上,终于找到了一堆小兔毛。白白的兔毛,藏在绿草的深处,在风中一抖一抖的,就像小兔子在向我们招手,在向我们哭泣。我们一齐扑过去。
我说:“准是小兔活了,又叫狗吃掉了。”
我们三个人,围着兔毛,一屁股坐在了水坑边的青草上。秃子兄弟先哇地一声哭了,哭得鼻涕都流出来了,他说:“小兔子。你死了,你娘再也看不到你了,你娘就成了再没有孩子的娘。我们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们也没有你这么好的朋友了。嫦娥啊,你为什么不救小兔哇。啊啊啊........”
现在,看到秃子兄弟跑过来了,我就和秃子兄弟一起玩我捉的小鱼和乌龟。可是这么好的小鱼和乌龟,他却都给弄死了。他说:哥,死了。我说:都死了吗?他说:都死了。我生气,就推他。轻轻一推,他就倒了。倒了就倒了吧,还戗破了鼻子。我说:这事你不能给家里人说,也不能给我爸爸说。他说:不说。可是让村里一个人看到了,还是给我爸爸说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吃饭时候,爸爸问我:“今天你到河里去玩,欺负了秃子,还弄破了秃子的鼻子,有这事吗?”
我说:“有。”
爸爸说:“说了多少次了,不叫你到小河里去玩,还去玩。不想活了吗?自己不想活,还要拉上秃子是吗?”
爸爸不等我解释,脸涨得通红,整个身子气得发抖,一双充血的眼睛,像个玻璃球一样凸出来,手里的大碗,用力地顿在桌子上,吃饭的筷子,啪的一声也拍在桌子上,把我手里的碗夺过去,摔在地上,那双盘坐炕上的腿,突然伸开,一脚把我从炕沿上,踹到了地下。
我重重地摔下去,在地下打了一个滚,爬起来,哇哇地哭着跑出去。出了小胡同,我顺着大街,毫无目的地往北跑。出了大街,我顺着两边都是水坑的大道跑。这时候,水坑里都是满满的,深深的水。我在这个坑边上停了一下,接着又往北跑。北边是一个大场院,场院里,排满了一个个柴草垛。我哭叫着,围着那些馒头一样形状,小房子一样高的柴草垛转了一圈,找不到藏身的地方。忽见草垛北边有一个大棚子,这就是生产队的场院屋,看场用的。场院屋里有些草。屋子很黑。我一头扎进场院屋里,坐在草窝里,两手紧紧地抱着肩膀,低着头,身子抖抖地缩成一团。
“赢啊,赢啊!跟娘回家,跟娘回家呀!”娘大声地喊我的乳名。我的乳名叫长赢,娘总把我的乳名喊成赢。
还是娘好,还是娘心疼儿。我在心里叫着娘,泪水哗啦啦地流。
二哥也在喊叫着:“兄弟呀,你回来吧,别再难为爸爸娘了,爸爸娘一辈子也不容易呀!兄弟呀,你回来吧,爸爸不会再打你了!兄弟呀,回来吧,回来吧!”那声音,从大街上,慢慢地移向场院里。
我已经听到了二哥急促地跑向场院屋的脚步声,就用草把身子和头都盖起来。
二哥走了进来,拿着手电筒,到处乱照,还在门口,把墙踹得咚咚响。
我藏在草下,大气不敢喘,一动也不动。
二哥在这个小屋的门口,站了很久,一把把地抹着眼里的泪。
直到二哥走了,也听不到娘的声音,更听不到任何人的声音,我一个人才敢在小黑屋子里呜呜地哭。就这样哭着,在草窝里睡着了。
我们一家人却一晚上也没睡,哭着,叫着,在大街小巷,井边,河边,道沟里每一个草窝,都找了个遍。我的亲人们找了一整夜。
第二天,二哥发现了我。我像个兔子似的,从草窝里爬起来,拼命地跑。这跑有点像飞。上帝这个时候可能给我按上了飞毛腿。我感觉到自己是从场院里一个个柴草垛上飞过去的。跑出场院,跑过从场院通向大街的小路。小路上吹着凉凉的风,我好像驾着风飞起来。跑过大街,街上的鸡飞起来,鸭子张开翅膀嘎嘎叫,狗夹着尾巴狂吠起来,猫竖起耳朵跳起来。跑过村南的一口井,我呆呆地瞅了瞅这口井,这井里淹死过一个老人,心里有点恐惧,又沿着小河向南跑,一直奔向村南的那块高粱地。我想:只要进了高粱地,那茂密的绿绿的两人多高的高粱,就是我的护兵。这高粱地里,也有淹没大腿的青草,还有那扎人的半人高的野苍子。二哥就是神兵,再也不会找到我。可是刚进了高粱地,二哥就追过来。我急忙趴下身子,头低低地扎到地上,藏在草窝里,一动也不动,大气不敢喘。这时候,我才发现,身边有一口大井,井深深的,里面的水黑黑的,发着有些腥臭的味道。草严严地遮住了井的口。我往井里扔了一个土坷垃。听这清脆的声音,就知道这井的水最少有两三米深。随着这声音,井里的几只绿色的蛤蟆,跳了跳,跺到了井壁旁,在那绿澡下,鼓着肚子,眨着亮亮的大眼睛。井壁旁有几条绿色的蛇在爬动。蛇身上吓人的磷光,还有那吐出的闪着红光的长舌,好阴森,好恐怖。我吓得要哭。多亏我趴在了这儿,要是再往前跑一步,就掉进这深深的井里了。我的头放在井口的边上,让那绿绿的草遮盖着。还是被二哥发现了,他一个健步窜过来,摁住了我的头,又抓住了我的胳膊,就像抓住一只小猫,任我怎么挣扎,也再难脱开他的大手。
我知道,这一次,二哥一定要打我了,而且知道,二哥一定会打屁股,就停在地边,趴在地上,额头贴着地面,小嘴啃着地下的泥土,两只像猫爪一样的小手,抓着地上的小草,摁进泥土里,撅起高高的屁股,叫二哥打。
可是二哥没有打我,把我拉起来,亲切地搂着我,把我放到他瘦弱的,满是尘土的脊背上,一掂一掂地往家走。
二哥说:“以后没有大人看着,不能随便到水坑里去玩。那水坑里有淹死鬼,瞪着大大的红眼睛,吐着红红的舌头,蹲在水坑的深处,藏在深深的烂泥里,没有大人的时候,就会抓小孩,他会抓住小孩的头,摁进水里,摁进黑臭的泥里,等孩子的肚子里灌满了水,灌满了泥,才会松开手,让这个再也不能喘气的孩子漂上来。”
我两只小小的眼睛,望着亲切的二哥,像小鸡啄食似的一下一下地点点头。
二哥说:“你要听话。听话,哥会带你去看塔。”
塔很神,我早就想去看塔了,就说:“行。”
二哥向来说话算话,看我真的不再去小河里玩,就领着我去看塔。
我跟在二哥的屁股后面一步步向县城走。
走累了,我说:“哥,我走不动了。”我紧紧地拉着哥的手,做出一瘸一拐的样子。
二哥就蹲下身子抱起我。我在哥的怀里,亲着哥的脸,搂着哥的脖子。两只脚还不停地踢着哥的肚皮。这样叫二哥抱着,一会儿就把二哥弄了一身汗。二哥说:“你太重了,快把我累死了,自己再跑一段吧。”
我就下来自己跑了。我一边跑还一边采着路边的野花。一簇簇鹅黄色的迎春花,缀满枝头,在绿绿的大地上特别显眼,它的外形有点像油菜花,花瓣圆圆的,像个小喇叭,一丛丛,十几朵连接在一起,开放在绿绿的枝条上,那枝条纤长而尖细,是四棱形的,从根到梢,由深绿变嫩绿,一条条地往下垂。盛开的花瓣舒展着,多得几乎把枝条覆盖住了。我摘下一朵迎春花,高高地举着,问哥:“这花好看不好看?”
哥说:“好看。”
我说:“它为什么这么好看?”
哥说:“因为它把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
我说:“长在泥土里就会好看吗?”
二哥说:“是啊。它也可以生长在山坡灌丛里,生长在海拔很高的山上。人也是这样,只有把根深深地扎在大地上,能在艰难的环境里生存,将来长大了,才会有出息。才会像它一样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太高兴了,我一口气跑了几里。
二哥看我太累了,又把我扛在他瘦弱的肩膀上。我的脸朝下,肚子压着哥的肩。这样憋得我上不来气。我就踢打着二哥的后背,不停地叫。
二哥又蹲下身子,把我放到地上,说:“来,我背着你吧。”
我趴在哥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搂着哥的脖子,两脚勾着哥的肚子。蓝天白云顶在头上,暖融融的太阳照在身上,绿色的大地踩在哥的脚下,小鸟叫着在我们的身边飞过。二十多里的路,大部分都是二哥这样背着走去的。
离县城越来越近,塔也就变得越来越高大起来。
二哥说:“看到塔了吗?”
我说:“看到了。”
二哥说:“塔高不高?”
我说:“高。”
二哥说:“塔直不直?”
我说:“直。”
二哥说:“塔雄伟不雄伟?”
我说:“雄伟。”
二哥说:“人也应该这样,站得高,挺得直,堂堂正正,才能像这塔一样雄伟。”
走到塔下,我仰脸看塔,每一层都比我家的房子还高,各层东西南北都有一个小窗子,外形八面棱锥体,塔顶还有一个宝葫芦。
我问哥:“能上去吗?”
二哥说:“能。想上去吗?”
我说:“想。”
二哥说:“我背你上去。”哥说着,蹲下身子,双手伸到腰后,拍拍我的小屁股。
我像只小狗一样,再一次爬到二哥瘦小的脊背上。
二哥深深地弯着腰,在这暗淡的有点像黑洞一样的地方,沿着塔梯,一只手紧紧搂着背上的我,一只手扶着台阶,像只猿猴一样一步步往上登。台阶很光很亮。因为无数人的攀登,原来有棱有角的方形台阶,几乎成了半柱形。踩不稳,很容易滑下来。二哥非常小心地往上登,一阶又一阶,一层又一层。每爬上一层塔,二哥就会停下来,深深地喘一口粗气,拉着我的手,在这层塔的窗口上向外看一眼,叫我发出一声声惊喜的嚎叫。
登到最高层,我都几乎能摸到塔上的飞燕了。在塔壁边盘旋的飞燕,舞动着黑色的翅膀,喳喳地叫着,离着我的手我的心,是这样亲近啊。
举目远眺:一排排整齐的房子,绿绿的无边无际的田野,流向远方的小河,空中飞的,河里游的,地下跑的,这世界的一切好像全部尽收眼底。在哥的背上,我禁不住拍手大笑。
见我这么高兴,二哥指着塔下说:“看到塔脚下的这片房子了吗?”
我说:“看到了。”
二哥说:“这就是大哥读书的高中---景县中学。”
望着这高高的古塔下的学校,我的内心里就有一团燃烧的火,在胸中升腾。
我看到:那一排排的红砖瓦房,整齐地排列着,红得像火,房顶发出闪闪的亮光。那是大哥一样的年轻人青春的烈焰,燃烧的光亮吧。我看到:满院子里挺拔的杨柳,绿油油的,茂盛地生长。富有生机和活力的枝叶,就像大哥的臂膀,向着高远的天空,伸展着。我看到:一群群拿着书本的学生,在校院里,飞快地奔跑着,充满激情地交谈着。骄傲的笑容,洋溢在脸上,青春的热血,奔放在胸中。我极力寻找着大哥的身影。没有找到,只是看到有个学生方正的头,阳光的脸,坚毅的神,帅气的身材,真的像我的大哥,他还在向我笑呢。他只是笑,但他不能像亲爱的大哥那样,把我搂在怀里。我看到:戴着眼镜的教师,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眼神里充满了智慧和自信。是他们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大哥一样的年轻人,是他们培养出一批又一批国家的栋梁之才,是他们把大哥的母校打造成,这个年代全国的知名高中。不知道,这些教师,哪个是大哥的任课教师,哪个是大哥的班主任。我真想走过去,拉住他的手,大声地喊:我来了,我是刘宪华!我就是大哥刘宪春的亲弟弟,将来,我也会到这里读书的,我会比大哥还要棒!!
二哥说:“看到了吗,南边这排靠东边的房子,就是大哥的教室。”
我看到:从这个教室里走出的学生,他们穿着都很朴素。可是从他们的眼神中能看到:他们的胸中都有一团火在燃烧。那火是红的,亮的,发着耀眼的光。我看到了,亲爱的大哥,就站在这个教室的门口。大哥手握书本,圆圆的脸,刚毅的神,挺着胸,昂着头,目视前方,望着天空那只高高飞翔的雄鹰,高高地举起紧握的拳头。
我大声地喊:“大哥!大哥!”
二哥说:“别喊了,听不到的。”
二哥又把我抱到塔的窗前,坐下,轻轻地摸着古老的灰色的,比坯还要大的砖,说:“夏天最热的时候,大哥就是坐在这里读书的。这地方清静、详和又透风,风景特别好。你看,天上是白云,空中是飞鸟,地下是绿油油的庄稼,近处是河流,远处是一望无边的汪洋大海和群山峻岭。多么美呀。大哥的很多同学,都喜欢坐在这儿读书的。”
我说:“这地方,读书好。”
二哥又指着远方的小路说:“看到通向远方的路了吗?”
我看到:那条小路,黄土覆盖着,路上还有很多的野草和苍子,弯弯曲曲的,像一条龙一样,在绿色的庄稼地里,伸向很远的地方。起风了,风把路上的尘土吹起老高。路上的草,还在不屈地挺着坚强的脊梁,不愿低下他们的头。我好像看到那个龙的头,不停地往前伸。他张着嘴,嘶叫着,舞动着它威武的身躯。
我说:“看到了,就是看不到路的头。”
二哥说:“路是没有尽头的。人生的路,就像那条小路一样,弯弯曲曲,但总是不停地延伸下去。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路也是这样。我们要坚定地沿着那条路往前走。只有这样,人才能成为强人,国才能成为强国。”
我第一次有了感动,举起小手擦着二哥脸上的汗,说:“哥,你累吗?”
二哥说:“说不累是假的。”
哥说着,又抱起我,望着远方说:“人生的路,就跟爬塔一样,一步步登上去,都是那么艰难,都很累的,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弟弟,不管多么难,二哥甘心情愿,让你踩着我的肩膀,往上走,一直走到塔的最高处。”
我小小的胸膛里,涌出一股激流:将来我长大,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这是一条让我的亲人感到骄傲和自豪的路。
这以后,我就天天盼着去上学。
第一天上学,娘给我做了一个小书包,这是娘用破布做的一个蓝色的兜兜。娘在这个兜兜上面缝了两根蓝色的布条,能把书包提起来。娘就把这个兜兜,挂在我的胸前,牵着我的小手,向学校走去。走出家门,走过亲切的小胡同,走过河西的南北大街,走上了河西通向河东的横穿过小河的这条大道,越过一座小石桥。石桥下,从南往北的清凉的河水,哗啦啦地流过,成群的鱼儿翻着跟头,迎着水流向上游。有条大鱼蹦着跳着,翻起一朵朵的浪花,浪花飞溅到石头上,发出一阵阵叫人惊喜又心惊肉跳的响声。再走一小段路,爬了一个坡,就来到河东岸。向南走过河东的大街,拐了一个弯,就看到学校了。学校的大门向东开,东方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到这个土门楼上。土门楼,只有一扇不宽的门。大门前,有个小操场,周围种着好多小杨树。小杨树,笔直的干,抖擞着绿绿的叶子,穿向天空,向我伸出热情的小手,哗啦啦开怀地笑着。操场东边是个小池塘。池塘里,荷花开了,鱼儿乱蹦,绿色的芦苇也随风摇曳着。站在学校的大门前,娘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儿啊,要记住这一天。这是你一生最重要的日子,以后的路,就是从这儿走出去的。”
娘把我领进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大枣树。枣树的叶子,密密的,绿绿的。每一片叶子都像涂上了一层光亮的油。满树上挂满了绿绿的小枣,小枣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红。高大的树冠把学校的院子,完完整整地罩起来,也罩起院子北面的土房子,罩起这个土坯垒的教室,罩起这个教室房顶上绿绿的小草和粉红的小花。教室里郎朗的读书声,从这个纸糊的窗子里飞出来,飞到这棵大树的顶子上,同树上小鸟的叫声和在一起,形成一种最美的交响乐。多么美哇,这就是我亲爱的学校呀。娘把我送进教室,交给老师,又抱了我一下,就走了。这以后,娘没有再送过我,也没有到学校来过。这以后,我就在这个土房子里,坐在一个搭在泥台子的长条木板凳上,趴在也是搭在泥台子上的稍宽一些的木板上,开始读书了。
这个时候,共产主义理想教育,像一朵盛开的美丽的花一样,开放在我们心里,助人为乐、学习雷F做好事的美德,像充满希望的小鸟一样,在天空飞翔。我幼小的心灵里,每天都会飞出一支最美的歌。所以我们经常帮人推碾子,帮人抬水等,觉得这是人生最美的事。我们这些红领巾,抱着碾棍,推着石碾,在碾道里跑,抬着水在大街上走。鲜艳的红领巾飘啊飘的。我们是那么幸福,那么美气,那么快活。有一天,老师教会我们“我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的歌,我也想在马路上捡到一分钱,交给叔叔,交给老师。放了学,在一个大热的中午,就一个人去了村西的大公路,低着头,瞅着路上的细土,往前走。这土热热的,似乎在冒着热气。我瞅着路边的小草,小草被太阳晒得低垂着头,那些蚂蚁都躲在小草的叶子下面一动不动。我瞅着这些草窝,脚踢着,手抠着。草窝下,除了土和草根,什么也没有。我又顶着火热的太阳,带着一脸的汗水,带着一身的泥土往前走。走了十几里的路,也没有捡到一分钱。等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娘一把抱住了我:我的儿呀,你去了哪里?娘找遍整个村子,也没有找到你,吓死娘了。后来,老师给我们读了王杰的故事,放了学去地里拔草时,我竟然望着蓝蓝的天空,望着奋飞的小鸟,望着绿绿的大地,眼前就闪现出这样一个画面:在一大群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燃烧的炸药包,火星滋啦啦地响,我勇敢地扑上去,炸药包爆炸了,我的身体,飞到天上,我的骨胳,我的血肉,被撕成一块块的碎片,我高贵的骄傲的灵魂,也在天上高傲地飞舞起来,大笑起来。
我更崇拜雷锋,一直想有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可是没有钱,就拉着秃子兄弟几个小朋友,去够知了皮。知了皮就是蝉皮,是一种药材,够了知了皮,送到收购站,卖了钱,我就可以买这本书了。我们在村西景阜大公路的大树下,挥着胳膊,带着风,跑着,叫着,伸着长长的竹竿,把那些淡黄色的,后背张开,趴在大树上的知了皮,一个个戳下来。知了皮很轻,被风吹到满是野草的道沟里,吹到绿油油的庄稼地里。秃子兄弟连滚带爬地去抢,身子滚进道沟里,滚进野地里,头拱到地上,土呛到嘴里,抬头叫时,露出一嘴泥土的黑牙,还没有来得及吐出那泥土时,泥土早已经和鼻子流出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了红色。他的牙也被血染成了红色。他趴在地上,抬起头,露出一嘴红的牙、红的土,还在嘿嘿地傻笑着。
天上落下几个大雨点,我们连呼带叫地往家跑。一道闪电,在眼前闪亮,照得我们睁不开眼;一声沉雷,在头上炸响,吓得我们抱着头,紧挨在一起,缩成一团;一阵大雨,从空中,扑天盖地倾下来,浇得我们成了小水鸡。远处还有个人推着一车子甜瓜,在泥泞的路上挣扎。那人四十六七岁,头上蒙着白手巾,雨水从头上脸上,哗哗往下淌,一步一步往前拱。
秃子兄弟说:“咱们快过去,帮帮他吧!”
我说:“好。”
我们急忙跑过去,拉绳子,拽侧木。就像一群勇敢的小兵。
秃子兄弟拉着绳子的最前端,走在我们的最前边,走到村西周家坟那片苜蓿地旁的小路时,脚下一滑,摔倒了,鼻子也破了,流了一脸的血。他不自觉地抹了一把脸,这血就像花狗腚一样了,在他的脸上展现出一副奇美的,风光无限的图画。他爬起来,带着一身的泥,一脸的血,挺起坚强的小身子,高昂着头,大声地唱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们也都仰着脸,挺着胸,大声地唱起来。歌声穿过密密麻麻的雨柱,飞到云彩里,又穿过云层,飞向高远的空中,把我们这代人的激情和向往,把我们这代人的信念和理想,传向无边无际的宇宙。
我回头看了看那个推车人。他竟然哭了,热泪一滴滴涌出眼帘,同雨水和在一起,大滴大滴地滚落在脚下的泥里、水里。
雨越下越大,路上的水已有脚面那么深。我们拉着车,弯着腰,晃着小巧玲珑的脑袋,撅着圆圆的小屁股,迈动着坚实有力的小脚,踩着地下的黑泥,趟着哗哗流动的雨水,就这样唱着喊叫着地往村里走。
进了村子,我们躲到车棚里避雨。这车棚就在生产队饲养棚院子的西边,土坯垒的,棚顶搭在左右和后面的土墙上,有三间房那么大,前面的口是敞开的,里面放着几辆大车,这是庄稼人用牲口拉庄稼拉大粪的两个轮子的大车。卖瓜人把车子放到大车边。我们这些小泥人、小水人,就都爬到大车上,看着车棚的房檐上,像水柱,像瀑布一样哗哗的雨水,大声地叫着,笑着,脸上挂满了快乐的涟漪。笑声飞出车棚,高高地飞上满天都是雨水的空中。
够了好多日子的知了皮,也没有攒够买这本书的钱。有一天,我意外地发现我家衣柜的衣服下面,有个包,包里有个黑皮夹,皮夹里有两元四角钱。我不知道这是家里的全部家当,拿出来,就跑着去了县城。
一进县城,走进书店,好像有个神奇的东西,把我吸过去。我趴在这个柜台上,眼睛眨巴着,望着这些书出神。卖书的,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姐姐,红润的圆脸,亮亮的眼睛,嫩嫩的柳叶眉。
她可能看我是个小孩子,觉得好奇,和蔼地问:“小朋友,多大了?”
我说:“八岁。”
她说:“你是怎么来的?”
我说:“自己走来的。”
她说:“你家是哪的?”
我说:“城北崔屯。”
二哥告诉过我:我们的村子之所以叫崔屯,是因为最早搬到这个村子的,是一个姓崔的人家。相传明朝的时候,崔姓家族从山西洪洞县,迁至此地,繁衍生息。崔家也不知道哪朝哪代,有人做过朝廷的知府,遂立村名为崔知府。后来,崔家又有了个在朝廷的官,叫崔员外。这崔员外,犯了祸灭九族的大罪,崔家被满门抄斩。大街上,崔家的大院里,血流成河,死尸遍地。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白发苍苍的老人,欢蹦乱跳的孩子,还有那刚刚出生,没有吃上一口奶的婴儿,全被杀光。崔家子孙的幽灵,哭着叫着,相互拥抱着,手拉着手,离开了这个村子。就在这个时候,天上出现了一块云,云中出现了那个慈眉善目的活菩萨。她向这群人的幽灵招了招手,崔家的子孙,就全都飞入她的怀抱。但是他们还是怀念这个村子,忘不了这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可爱的家,躺在活菩萨的怀里,日日夜夜地哭,祈求菩萨让他们重新回到这个村子。菩萨说:好吧,但你们不能再姓崔,要改做其它的姓。从那以后这个村子,就再没有了姓崔的。全都变成姓周、姓李、姓赵、姓刘、姓陈、姓张、姓王、姓马、姓柳,姓薛,姓谌等等的杂姓人家。可能是怕上帝怪罪吧,这个村子原有的名字就改叫崔屯了。
二哥还告诉过我:崔家在村南,有一个很大的场院,人们都管这个场院叫响场。每到夏秋收获的季节,那场院里就热闹非凡,上百匹骡马牛驴拉着碌碡,一圈圈地跑,人喊声,马啸声,驴叫声,碌碡的咕噜声,响得震天动地。地下也能发出和地上一样奇怪的响声。特别是到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地下的响声就更加真切而晌亮。一群骡马,拉着一车车的庄稼,咴咴地叫着,从场院的地下钻出来。更奇特的是:每到拂晓,太阳公公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这个场院里就有一百只金黄的鸡,扑拉着翅膀,又飞又跳,那只最大的雄鸡,突然伸长脖子,直立两腿,抖动身子,高挺红冠,仰天长鸣,发出第一声报晓,其它的鸡,也跟着叫起来。哏哏哏----!!!哏哏哏----!!!一百只金鸡的叫声,汇成了一个声音,这是一种巨大的,神奇的,震撼心灵的交响乐。这就是后来我们村流传至今的“金鸡报晓”。“金鸡报晓”是我们祖祖辈辈的崔屯人新的一天的开始。
二哥还说过:我们崔屯是一个很神奇的村子,将来必有奇人出现。我相信那个奇人,就是我。
这个姐姐又说:“崔屯是哪个公社?”
我说:“洚河流。”我还没有上小学的时候,二哥就告诉过我,我们这个村属于洚河流。二哥说过:江江河的水从这里汹涌奔腾,流经景县、阜城县、泊头县,至三岔河村,汇入清凉江。我们这个地方从前又经常闹洪水,所以地处江江河,不叫江河流,而是叫洚河流。“洚”就是洚水,也就是洪水。
她说:“你家到这里有多远啊?”
我说:“不知道。”
她说:“你从什么时候往这里走的?”
我说:“吃了早晨饭。”
她说:“你走了整整一个上午。真了不起,这么大的孩子,自己走这么远的路来买书。”
她看着我一头的汗,掏出小手绢,帮我擦了擦,又摸了摸我的头:“你想要什么书哇?”
我说:“小人书。”
她看着我出神的样子,又带着点天真的傻气,就直个劲地笑。那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朵刚刚盛开的美丽的花。笑起来,她的眼睛更好看,就像闪闪发光的湖水,就像绿草上鲜活的露水珠。她就这样笑着,把这几本小人书递到我的手里。可是没有我要的那本《雷F故事》。
我说:“有没有《雷锋故事》的小人书?”
她说:“没有了。”
我还是翻了翻这些书,就被这些书迷住了。这时的书一角多钱一本,还有几分钱一本的。我一下买了一大堆。一下子把钱全花光。
她却又拿出一本《雷锋故事》的小人书,递给我说:“这是你想要的书。我自己的,送给你吧,小朋友。我还有个小妹妹,和你一样大。”她用手比着我的头,“也有你这么高。”又说:“每次回家,她都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像个尾巴根子似的,撵着我,又像个小鸡似的,喳喳地叫着,满院子跑。这本就是我给她买的。”
我说:“我不要,你给妹妹吧。”
她说:“这本书卖得快,现在没有了。给你吧。以后再来了,我再给妹妹买。以后再到城里来,就来找我,我会送你更好的书。你这个孩子,太可爱了。姐好喜欢你。”她说着,还捧起我的小脸蛋,用力地揉了揉。
我仰脸看着她。这个姐姐才可爱呢。她长得漂亮,又这么善良。她这么亲切的样子,怎么越看越像我的娘呀。这个世界上,只有娘才会这么善良,才会这么疼爱我的吧。
我接过书说:“谢姐姐。”说着,还向她深深鞠了一躬。
她叫了一声:“哎呀,你这个孩子,这么个小不点,还知道行礼。叫姐姐感动死了。”她又情不止禁地走过来,抱了我一下,还亲了亲我的小脸蛋。
到现在,童年的记忆,已经过去六十年了。秃子兄弟和那个书店的姐姐,也早已不在了。爸爸娘也都走入村西的墓地。我和大哥二哥也都老了 。可是,这些活生生的人和事,还总在脑海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