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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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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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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师

我上中学时,是带干粮的,中午我们带到学校的干粮,用一个手绢或者一块麻布包起来,一个个放到笼屉里。这手绢,这麻布,我们天天用,可能也没有哪个学生知道洗一次。学生的伙房,在学校东面的一个小土房里。里面有一个大土灶,灶上是一个大黑锅,锅里添上满满的一锅水。锅上是一层又一层黑黑的笼屉,放满了我们的干粮。值班的学生,在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时候,就抱着一大堆干黄的玉米秸,去烧火熥干粮。这灶旁没有风箱,灶下有一个铁篦子,铁篦子下,有一个坑。风从坑里进去,火就燃得很旺。我和同学值班,一根根地把柴火放进铁篦子上,火苗腾腾地冒出来,燎去了我的一溜头发,还有我的眉。吃饭的时候,学生们一层层地围着笼屉,瞪着大眼,伸着胳膊,张着嘴,去认领自己的干粮。男同学有力气,还伸着胳膊,晃着膀子往前挤,挤得女生哭爹叫娘,有个女生还被挤得一屁股坐在笼屉的干粮上,压烂了干粮,砸坏了笼屉,捂着脸,哇哇哭。我就喊:大家不要挤,有一点爱心,好不好!我好呆也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算个学生干部,多少有一点威信。这一喊,学生没有人再挤了,就自觉地排着队领干粮了。我也觉得自己很高大,想不到,小小的我,还有这么大的威力。干粮没有记号,也没有名字,只是靠手绢的颜色,或包的布的颜色,来辨认。找到了,抓起来,又喊又叫地往外跑。有人会高兴得把自己手里的干粮,轻轻地抛向头顶前方的空中,像玩球一样扔起来,手接着,再扔起。想喝笼锅水的,就挨个凑到锅前,伸出自己的破茶缸,去舀笼锅水喝。这笼锅水,不是菜汤,没有一个葱花,也没有一滴油,就是纯熥干粮的水。我常带的干粮是玉米面饼子和红高粮饼子。

这天,我拿着自己熥的红高梁饼子,端着一茶缸笼锅水,往教室里走。罗老师站在教师伙房前,大声喊我:刘宪华,刘宪华!

亲爱的罗老师,叫罗继卿,是我的化学老师。二十四五岁,高个子,圆脸,大眼,一脸忠厚和慈祥,说话总是面带笑容。他的老家是天津,南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我们洚河流大代庄这个偏僻的乡村中学。罗老师备课很奇特:一天晚上,电影队到村里放电影,影幕就挂在学校南边的大操场里。操场里坐满了村民。我和我们村里的孩子们跑了三四里路,到这里看电影。电影演到一大半,我看到罗老师的办公室灯光依旧,竟然冒出了一个怪念头,想看看罗老师在干什么。于是悄悄地走到他的窗下。我听到了他在轻轻地说话。那个听他说话的人是谁?我走过去,腿轻轻,步悄悄,心痒痒。走到他的门下,又低着头,猫着腰,踮着脚,挪到那个窗台下,手摸墙角,身藏窗下,头贴窗沿,眼睛跃上了窗台,往里一瞧: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罗老师正躺在床上,一边看着钟表,一边凝神思索,嘴里还不停地发出轻轻的声音。我明白了,罗老师正在“演电影”,演给学生讲课的电影。演着演着,他也许是太激动,竟然像个威武的将军,跳下床来,大声地演讲起来,那声音,那神情,那动作,犹如学生们就站在他的面前。我的化学成绩,更是令罗老师满意,几乎每次考试都是一百分。可是,有一次考试,却出了错。那次我正在答题,罗老师瞅了一眼,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我的试题上点了一下。我立即发现原来是由于马虎,写错了一个元素符号。我会意地向他笑了笑,但是我没有改。结果得了九十九分,这在班上仍是第一名的好成绩。可是罗老师还是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写错的那个符号,点给你了,为什么不改?我说:老师,我不想改。他生气了:为什么不想改?我说:这是考试,改过来,就不是我自己的成绩了。罗老师笑了:说得好。但以后要事事讲究个认真。你是个好苗子,有机会将来就能上大学,你会成为一个有出息的孩子。我的眼睛亮了,胸中希望的火花,呼啦啦地从嗓子眼里冒出来,就像春节的夜晚,空中升腾起的烟花炮,炸开了一片片一团团,五彩缤纷的花。

所以,听到罗老师喊我,我就屁颠颠地跑到罗老师跟前去。罗老师亲切地抚摸着我秃驴子一样的头,说:我看看你带的什么干粮啊?我仰脸看着罗老师笑眯眯的眼,说:红高粮饼子。罗老师说:这个好吃吗?我说:好吃。罗老师说:我没有吃过这东西,尝尝,可以吗?我说:老师,您可吃不下。很硬的。罗老师又亲切地拍了拍我的头,说:就让我尝尝吧,看着这又红又黑亮的颜色,就馋得慌。今天咱俩换着吃。原来,这天中午,老师们改善伙食,他们蒸的热包子。我看到,罗老师手里的热包子,冒着热气,光光的白白的面皮上,冒出星星点点发亮的油,散发着扑鼻的香味。这油,这香味,像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把我的胃吊起来了。胃张开了口,说:快,把包子放进来吧。可是这包子,还在罗老师的手里,放不到胃的口里,这嘴就馋得要流口水了。我在心里说:口水啊,可别流出来。流出来,丢人。口水说:馋得难受,不流出来,忍不住呀。我说:你千万别出来。你要出来,老师会把我笑话死的。口水说:憋得难受,我要出来呀。那口水竟然滴滴答答地从嘴里流出来了。这时候我要是一只狗,早就会高高地跳起来,身子腾向空中,尾巴也翘向空中,一口把他的热包子叼在嘴里,夹着尾巴跑了。他还竟然说,要和我换着吃。天下还有这样美的事,还有这样傻的人。罗老师不等我答应,就把他的热包子,放到我的手里,然后把我的红高粱饼子,拿过去,大口大口地吃起来。他真的吃得很香,可能吃得太急了,噎了一口,拿过我的笼锅水喝了起来。喝完了我的笼锅水,他到教师的伙房里,舀了一茶缸香香的菜汤,递给我。我好奇怪:不知道罗老师为什么喜欢吃红高粮饼子,就高兴地把他的热包子,很快塞进嘴里了。我第一次吃这么香的包子,吃得满嘴流油,吃得狼吞虎咽。我这吃红高粱饼子的胃口,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宠爱,把消化能力一下子就发挥到了极点,这热包子,在我的胃里只是打了一个滚,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罗老师看出了我的窘态,笑着又从伙房拿了两个热包子,塞到我的手里。我竟然又几口吞下去。罗老师问:还吃吗?我想说:吃。可是那起码的尊严告诉我,不能说。我说:可不吃了。太饱了。其实,再给我四个包子,我也能吃得下。可是我不能再吃罗老师的包子了。这已经吃得够丢人的了。过了很长时间,我的班主任刘翠兰老师,说起老师们对我的关爱,提起这件事,我才明白:这是罗老师想让我吃他的包子,故意骗我的。我也真傻,这么大个人了,还和小孩子一样傻。

傻孩子可能会经常做傻事的吧,后来我又做了一件叫我一生难忘的傻事:

这天上课前做崇拜活动,班长喊了一声:起立!全班的学生向着前面墙上的伟人像,笔直地站好,右手握着语录本,庄重恭敬地举过头顶。这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崇敬。这个年代,伟人在我们这些孩子和国人的心中,真的像神灵一般。这种崇敬饱含着一种伟大的信仰。这种伟大的信仰,真的比神还要神。这一次,李宪杰举起的不是语录本的红皮书,被刘翠兰老师发现了。机智的李宪杰立即把我的语录本拿过去,高高地举起来,说:老师,你看错了,不信,你过来看。老师问我: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了一下,说:是。刘老师真的生气了。她粉红的漂亮的脸蛋,变成了灰白色,手都抖起来,说:刘宪华,你为什么也跟着说谎?诚实是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是奠定人生的基石。太让我失望了。这个刘翠兰老师,也是大学毕业,她不仅是我们的班主任还是我们的数学老师,二十四五岁,端庄秀丽,严肃认真,一丝不苟,脸上总是带着仙女一般的微笑,亮而美丽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善良又慈爱的光。她更像个美丽的女神爱护心爱的宝贝一样,关爱着我,派桌都要征求我的意见,笑着问我:喜欢和哪个同学在一起?我说:李宪杰。李宪杰是我的好朋友,辛庄村人。他是一个很调皮的男孩子,小个子,小脸蛋,小眼睛,花条纹的小书包里,常常藏着一个小弹弓。他个子比我矮很多,但他总像个大哥哥一样保护我。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争着看一本《梁山伯与祝英台》,夺起来。他弹弓的泥球,就飞到人家的脖子里,打得那个同学捂着脖子直掉泪。刘翠兰老师说,那好吧,就安排我和李宪杰是同桌。可能因为她太喜欢我了吧,班上组织学生政治学习,她总是让我读报纸。参加课外劳动,干完活,休息时,大树下,地边的小沟里,长满青草的地下,坐满了学生。刘老师说:宪华,再给大家读一段报纸。我就捧着报纸,站在那里大声地读。这时候,刘老师坐在道沟边的黑土上,两只脚踏在绿草上,一双手放在膝盖上,挺着健美而有力的胸,微笑地看着我的脸,眼睛甜甜地眯着,放着热热的期望的光,眼神里写满了关爱。同学们团团地把我围在中间。小风轻轻地吹着,树叶哗啦啦地响着,温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射在我的脸上,地下的小鸟在我们的身边跳着,我抑扬顿挫的声音,便回荡在空中。想到对我这么关爱的刘老师,我想哭,我想大声地喊一声:刘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和宪杰欺骗了您!我立刻又想到,说出这句话的结果:好朋友李宪杰被开除了,背着书包离开学校,走的时候,他哭了,瞪大眼睛,对我说,你出卖了我,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我的嘴又闭上了。

李宪杰的声音更大了:刘老师,本来就是你看错了,这怎么算说谎?刘老师,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你没有调查清楚,怎么能乱说?你批评错了,应该向我们道歉,道歉!整个教室,空气都不再流动,教室所有的东西,都像一潭静静的湖水,每一个学生也都像死了一般,身子僵硬,手脚冰凉,眼睛直了,屏住了呼吸,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刘老师还是一个小姑娘,可能是人生第一次这样受到学生的羞辱。教室前面的门是开着的,风从这个门外吹进来。刘老师讲桌上的书一页页的,也哗啦啦地吹得动起来,发出一声声伤心的哭泣。刘老师的衣服也飘起来,那头亮亮的黑发,也轻轻地摆动着,像是一个女孩,向我伸出了无助的手。她眼睛紧紧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委屈,有痛苦,有伤心,有不满,有失望,有关爱。我看到她的眼睛红了,湿了,大滴的泪水滚出来。她嘴张着,唇抖着,想说话,又说不出。她的腿,她的身子,都有些抖。她手里的书和粉笔,哗拉拉的,全都掉在了讲台上。这书,这粉笔,落地的声音,像刀子一样,扎碎了我的心。突然,她抹了一把眼里的泪水,一转身,捂着鼻子,哭着跑出了教室,跑到校长的办公室委屈地哭诉。

过了一会儿,进来一个人,大声道:谁是刘宪华?我说:我。我已经流了一脸的泪。他说:跟我走,到校长办公室。我坐着没有动。他走过来,拧了一把我的耳朵,呵斥道:起来!我知道:一个学生被叫进校长的办公室意味着什么。内心里充满着恐惧,就站起来,跟他走。迈进校长的办公室,我呆呆地站着。校长大声地说:你站好!校长叫马荣奎,闫高村人,平时对学生说话很和气,也很幽默。给学生开会,高年级的学生,他总称为大哥哥、大姐姐,低年级的学生他总称为小妹妹、小弟弟。讲起话来,经常把学生逗得哈哈大笑。这会儿应该是真的生气了,眼睛瞪得老大,严肃的眼神,让我感到一股股的寒气,从后背上冒出来。从小到大,第一次叫老师、校长训斥。两腿发抖,所有的汗毛一根根直立起来,所有的骨头也都松软下来。马校长的声音非常高:刘老师对你这么器重,你为什么这么做?你如实说,你和李宪杰是不是欺骗了老师。不诚实,就撤销你的学习委员,并开除你的团籍。我在心里说:不能出卖朋友哇,要是出卖朋友,我就不是人了。还是委屈刘老师吧。就说:我说的,是实话。马校长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声地斥责道:你,简直是不可救药!我的腿抖了一下,倒退了一步,旁边的凳子碰了下我的腿,打了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下,充满恐惧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校长那张苍白的脸,头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傻了似的看着自己的脚尖。学习委员的职务很快被撤销了。还好,罗老师找到马校长,反客为主地拿过校长的水杯,给校长倒了一杯热水,说:校长,你消消气,听我说一句行吗?这是个好孩子,撤消学习委员就行了,开除团籍,关系到这个孩子的政治生命,不能这样做。一棵好苗子,有错误,惩罚是应该的,但不能毁了他。马校长问刘老师:你说呢?刘老师说:罗老师说得对,我也很喜欢这个孩子。

这是人生的第一次说谎,内心里充满了极度的压抑和痛苦。这种压抑和痛苦终于把我击垮了。这天,罗老师让我给同学们讲电解食盐水的过程。我走上讲台,很快写出它的阳极反应、阴极反应和电解食盐水过程的方程式。讲解时,心里明镜一般,却说不出一句流利完整的话。我张着嘴,脸像一块红布,脖子憋得像牛脖子一样粗。引得同学放声大笑。那笑声,像山呼,像海啸,像一把把带血的利刃,扎进我的喉咙,穿透我的心脏,把我内心深处那份自尊,撕得粉碎,抛到空中,撒向大海,扔进粪坑。我这个每堂课都会被老师提问,都能对答如流的学生,一下子成为一个可笑的小丑,成为动物园里让人耍笑的猴子,成为让人嘲笑的猪八戒。下了课,罗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摸着我的头说:你是太压抑了,才出现这样的问题。人在这个世界上都会做错事,都会有痛苦,都会有挫折。遇到挫折,要勇敢地面对,要让自己的内心足够强大,将来才会有出息。我流泪了,我说:罗老师,我对不起刘老师。罗老师拿一个手巾,在热水里湿了湿,一只手轻轻摸着我的头顶,另一只手,攥着手巾在我的脸上擦了一遍。温热的手巾,拂过我的脸,拂过我的额,拂过我的眼帘。我眼里的泪反而更多了。罗老师的手巾从我的脸上离开一点,我的泪竟然又哗啦啦地流了一脸。罗老师又摸了一下我的头。这不争气眼泪竟又流了他一手,还流湿了他的衣服。这眼泪好像还有一种神奇的力量,竟然把罗老师的眼泪也给勾出来了。他的头低下来,一把紧紧地抱住我。罗老师说:你现在十六了,再过两年就是成人了,要学会坚强。我点点头。罗老师找出一张刊登着《智取威虎山》戏文的报纸,递到我的手里:给你这张报纸,到一个没有人的空地里,大声地念。能管用的。我又点点头。

这以后,烈日炎炎的中午,去学校,不再和同学结伴,独自走在村南的大堰。这大堰,是1963年闹洪水时,村民们从远处的地里,背来一袋一袋的土,推来一车一车的沙筑成的。后来这大堰上还留下一个个的豁口。我朗诵着这戏文,跳过一个个的豁口。我也走在大堰东没有水的小渠里。干涸的小渠里,长满绿草,野菜。小渠的坡上的野菜,还开着五颜色六色的花。蒲公英花开了,黄的花,绿的叶。它的种子像小伞,风一吹,能飘到很远的地方,种子落在哪里,哪里就能长出一片蒲公英。不知道这些种子从哪里飞来的。是从遥远的天边,还是波涛汹涌的海边?是从高耸入云的山上,还是荒凉贫瘠的平原?马齿苋撑起了肥大的叶子。这一片片嫩绿的,看起来要流出水来马齿苋,我们家乡叫马井菜,根扎得很深,它竟然有那么大的生命力。我们一把把地拔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两天,一场大雨过后粘到有土壤的地方,它依然能够存活。我应该像这蒲公英,这马井菜,这些花,这些草,一样顽强,一样不屈。我踏着这草,看着这花,朗诵着这戏文,走在伸向远方的小渠里。走出水渠,走在庄稼稞深深的小路上,我望一眼一望无边的庄稼,望一眼蓝蓝的天空,望一眼天上奋飞的大雁,再低下头,大声地一遍遍地念《智取威虎山》的戏词。到后来,这戏文,从头到尾都背得烂熟,我就不再看报纸,而是从头到尾一遍遍地背。毒热的太阳,高高地悬在头顶,满地的庄稼打着蔫,无力地低垂下微黄的叶子。我穿着脏兮兮的裤衩,脱下发黄的白背心,挂到脖子里,裸露着被太阳晒得爆了皮的脊背,挺起胸,两眼望着空旷的田野,扯开嗓子,像一头野狼引颈长鸣似的大声朗诵。高亢的声音,嘶哑、悲壮、忧伤又凄凉,把我的喉咙撕开一个洞。朗诵着这戏文,我觉得自己就是杨子R,就是少剑波,就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我想:我们这个伟大的国家,英雄处处有,花朵遍地开,总有那么一天,在金色的阳光下,我青春的花蕾,也会在万花丛中,展现出与众不同的艳丽和芬芳。我看到,我站在花丛里,那花蕾,一朵朵,向着金色的太阳,展开了笑脸。我就是那花丛中一个威武的战士,挺着胸,昂着头,握着装满了子弹的机枪,勇敢地跳起来,杀向敌群。夜幕降临,同学们早已回到温暖的家,故意留在最后的我,独自走在夜色蒙蒙的小路上,踏着路边的小草,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像个傻子似的自言自语地背诵着这戏文。看到远处有行人走动,怕人笑话,我便又冲进深深的高粱地里,面对着满地的高粱,发出机关枪一样哒哒有力的呐喊吼叫。这声音,像一只受伤的鸟,在绿色的高粱叶子上,不屈地滑翔,击打着即将折断的翅膀,高昂着头,从高粱的空隙中,飞向空中,穿过云层。这声音,又像海燕一样,满载着一个不屈的少年的梦,满载着这个黑色精灵的斗志和豪情,带着金色的闪电,高傲地飞翔。这声音,就像打出的一梭子又一梭子的,带着火光的愤怒的子弹,射向敌人,在空中形成一个个弧形的亮光,又形成扇形的一片。这声音,让满地的望不到边的火一样的红高粱穗子,低垂下它们高高的头颅。这声音,让天上飞行的大雁,羞涩了,胆怯了,展开的翅膀,慢慢收拢,从高高的天上落下来,躲在一个角落里,瑟瑟发抖。

跨过我们村南的这道水渠,路过村边这片坟地时,天已经黑了,到处都是一片黑暗,朦朦胧胧的,什么也看不见,周围也寂静得要命,坟场里有几点亮光,很明显的一闪一闪,像鬼火一般。那模模糊糊连成一片的大坟和那坟里的树,像是一个个怪物。我想起,大人们讲过的那些闹鬼的故事。我好像看到:这些死鬼,伸着长长的舌头,那舌头红红的,一直伸到半腰里;这些死鬼在坟头上,笔直地站着,狰狞地笑着;这些死鬼在树下,张牙舞爪地闹着。我心里恐惧得要命,就轻轻地念叨着:不怕,不怕。天不怕,地不怕,鬼神不要怕!身子还有些发抖,就用更大的声音背诵戏文。可是背戏文的声音,却颤抖得厉害。这声音,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的哭声,更像是在大山里失去亲娘的小狼的尖叫。为了给自己壮胆,便改为大声地唱歌:

穿林海,

跨雪原,

气冲宵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愿红旗五洲四海齐招展,

哪怕是火海刀山也扑上前。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党给我智慧给我胆,

千难万险只等闲,

为剿匪先把土匪扮,

似尖刀插进威虎山,

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间。

壮志撼山岳,

雄心震深渊。

待等到与战友会师百鸡宴,

捣匪巢定叫它地覆天翻!

这歌声带着颤抖,像利剑般地刺破黑夜,像受伤的狼一样在空旷的原野里,悲壮地嘶鸣,又像不屈的雄鹰展翅飞向高远的夜空......

这样唱着,我突然回头看到一个白东西,就跟在我的身后。我慢走,它也慢走。 我快跑,它也快跑。这白东西,会是什么?是不是传说中的狐狸精,狐狸精也会吃人。它会不会把我吃了呀?听娘说,狐狸精专吃坏人,不吃好人。我不是坏人,它不应该吃我吧。我能听到这个白东西走路的声音,哒哒地响。娘说过,狐狸精走路声音很轻,还能像风一样飘。应该不是狐狸精。那它会是个什么鬼?我听到它的叫声了。这叫声很凄凉,像一个孩子在哭,又像一只小羊的尖叫。我想:可能真的遇到鬼了,吓得魂都丢到九霄云外了。听老人言:发现鬼跟着,千万不要回头,一回头,鬼会咬断人的脖子,拧下人的头。我摸摸脖子,脖子还在,脖子的骨还坚硬地挺着。我摸摸头,头还有,这个圆圆的球蛋还能动。粗粗的头发,还是那样扎手。但是我不敢再回头,哇哇地娘啊娘地哭着,拼命地跑。一直跑得大汗淋漓。我好像已经没了魂。我的魂已经飞到天上,更没有了思想,只是像个游动的死尸,靠着身体的本能,靠着一种惯性往前跑。跑到家门,二哥正在门前站着,我没命地扑向二哥。可是,二哥却推开我,扑向了白鬼,抱住了那个白东西的脖子。二哥看着抖成一团的我,说:抖什么抖,别怕。这是咱家前几天丢失的小羊。我知道,前几天,因为丢了这只羊,一家人找了好多地方,爸爸难过得一天没有吃东西。在这个黑黑的夜里,它竟然能跟着我回到家来。我觉得这是一只神奇的羊,也走过去,抱住了这只小羊,开心地笑起来。

是罗老师的关爱,让我走出人生的阴霾,顺利读完了高中,也让我的内心一天天强大起来。

后来听说,罗继卿老师去了天津的一所大学任教。不知道刘翠兰老师去了哪里。但我一直在心里说:亲爱的老师,我想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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