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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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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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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校探师

一九七八年这个改革开放的开始之年,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十二月份的一天,我从地里回来,刚刚走进家门,就听到了我们分配工作的消息。师范毕业一年半的时间,国家才给我们分配工作,学校才给我们发毕业证书。好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看望我们师范二十二班的班主任杨景文老师,顺便到衡水师范领取毕业证。

娘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从那个石灰柜里,找出上高中时我用过的一个黄书包,说:捎着点花生,给你的杨老师。我帮娘打开石灰柜那道仓的盖。娘就趴到柜边上,头顶着柜的边沿,眼睛盯着仓底。柜高娘矮,娘挺起脚尖,半撅着屁股,双手伸进柜仓里,捧着仓角上的那点花生,低头又抬头,弯腰又挺身,一捧捧地往书包里装。娘上半个身子,一次次地扎进柜里边,花白的头发,不停地在仓里面摆动着。

我们家的花生,平时娘是不让吃的,只是留到春节吃。

每到大年三十的晚上,鞭炮在我们家的小院子响起来,我们这个村子上空,也展放出无数奇异色彩的灯花,大哥就回到家里了,我们一家才能坐在一起,吃娘炒熟的花生。三十的下午,爸爸在灶前烧着火,握着风箱的把手,在他的怀前,呼啦啦地推进拉出,随着有节奏的响声,风吹进灶火里。爸爸不停地往里填着柴禾,一根棍子在柴下挑动着,火苗就呼呼地从灶口里冒出来。娘腰里围着一块灰布,头上罩着一个说是白,但没有了一点白色的手巾,满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把沙土倒进烧热的锅里,铲子不停搅拌着沙土,沙土很快就沸腾起来了,在锅里翻起了大朵大朵的花。娘就把提前准备好的花生,放进锅里,再不停地搅拌着花生和沙土,浓浓的香味很快就弥漫了整个的屋子。估计花生的火候到了,娘抓出两个花生,放在灶上,轻轻剥开,稍微凉一凉,手捻一捻,红的皮脱落下来了。好了。娘说着,就把花生和沙土一起从锅里取出,撒在地下。沙土变凉了,娘就拿个筛子把沙土筛出去,把干干净净,香喷喷的花生,放进柜里。我们在旁边馋得直流口水,大眼瞪小眼地围着娘。娘说:现在不能吃,等到晚饭后再吃。我就伸出手,把娘放在锅台上捻开皮的花生,抢过来,放进嘴里。娘在我的手上轻轻打了一下,说:你个馋猫,你个馋猫。晚饭后,一家人吃了饺子,再把第二天早晨的饺子包好,街上院子里的鞭炮声响起来,大哥就坐在石灰柜旁的长条凳上,我和二哥在大哥的旁边,脚蹬着大哥坐的长条凳,坐在柜子上,一边一个搂着大哥的肩膀。爸爸、娘、妹妹、两个嫂子都坐在炕上,哥哥嫂嫂的儿女们扑到他们爷爷奶奶的怀里撒娇。一家人就说笑着,其乐融融地吃上了香喷喷的花生。

后来大哥带回一个小巧玲珑的收音机,比砖块还要小,黑色的,亮亮的。我们一家人围着那个神奇的宝贝看。大哥打开收音机的开关,美妙的乐声,甜美的歌声,从那个奇特的小盒里飞出来。我想弄明白这声音是怎么出来的,就偷偷地把收音机的外盒打开,摸着那乱七八糟又神奇的小零件,细细地瞅。大哥说:不能摸,不小心,线摸断了,就不会响了。这时候,大大小小的村子里,还没有一个收音机。我们第一次听收音机,孩子们在满屋子乱蹦,大人的脸上都挂满了笑容。娘笑得最开心。院子的鸡都跟着高兴,扑拉着翅膀在地下打滚。那只大公鸡,挺起长长的脖子,跟着收音机的歌声唱起来。我们听着收音机吃花生,全家人的耳朵都竖起来,享受着这天籁般的美声,全家人的嘴都动起来,一起嚼着又香又脆的花生,享受着这人生最香甜的美味。

再后来大哥带回一个黑白的电视。那个时候,村里也没有一台电视。过春节,大哥能带回这么新奇的东西,我们一家人甭提多么高兴了。电视打开,是一片哗哗啦啦的雪花。娘说:电视里下雪了。大哥说:娘,不是下雪,这是雪花。大哥就走出屋子,在西棚子里找到几根长棍子,又找到铁丝,找到钳子,把几根棍子接在一起。在一头又绑上天线。长长的杆子,带着天线,在窗前那棵大枣树边,高高地竖起来。看到图像了,看到图像了!我们在屋里叫。大哥问:真不真?我们说:不真。大哥转了转天线,问:可以了吗?我们说:还是不行,比刚才好多了。大哥再转天线。屋里就大声喊起来:好了,好了。大哥就把天线固定在那棵大枣树上。娘说:哎呀,这么真,一个个的人脸都这么大。这人是怎么出来的?大哥说:娘,这是通过无线电波传的。娘问:什么是电波呀?大哥说:电波也就是电磁波,它就像一个女神,跑进电视里,把各种各样的声音和图像直接送到人们的眼里。娘就不再问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女神,女神.......又瞪着大眼看电视。娘说:沾上儿子的光了,俺儿把女神都接过来了。娘这辈子有福啊。这年,我们第一次看着电视吃花生。看着那么感人的电视剧,嚼着香喷喷的花生,真是个爽啊。

现在,本来不多的花生,这一装,就剩不下多少了。我说:娘,别装那么多了。娘说:装满了吧,这是咱对老师的一点心意。娘给我装了一书包花生。已经装得很满了,娘又摁了摁,摁得实实的,又捧上两捧。娘说:别让杨老师笑话咱,别叫杨老师说咱不实在。

第二天,听到第一声鸡叫,我就坐了起来,洗了把脸,骑上家里的大水管的自行车去衡水。娘把这个装花生的包,挎到我肩上,还像对待孩子一样,摸了摸我的头。

小路不熟,我走的是过阜城,通武邑,直奔衡水的大路。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民教师了,我在心里念着亲爱的杨老师,弯腰,弓背,蹬着自行车的木制脚踏板,奋力前行啊。过了武邑,路上的车很少,路很宽,车子骑得飞一样快。迎面来了一辆汽车,喇叭叫得震天响。一慌神,我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地上。屁股压到车子上,身子扑到地下,两只手掌拍在坚硬的油漆路上。那包花生也撒了一地。还好,头没有着地,脖子硬是挺着了。挺起的头,半翘着。眼睛瞪着那辆汽车。汽车嘎地一声停在跟前,司机推开车门,说:小兄弟,怎么样,车没有碰着你吧。我说:没有。司机说:摔着了没有?用不用送你到医院看看。我说:没有事,你走吧。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怨你。司机走下车来,扶着我的身子,说:兄弟,你活动一下。我爬起来,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被柏油路顶得肿起来的手掌。司机说:好危险,我要刹车不及时,你的命就完了。我笑笑:捡了一条命,给你添麻烦了。司机说:你站一下,看能不能站起来。我又看了看自己摔得血淋淋的腿和胳膊,慢慢站起,试着走了几步,又甩了甩胳膊,伸了伸腿。还好,骨头一点没有伤着,伤的只是皮肉。就弯下腰,去捡撒了一地的花生。司机蹲在地上,帮我把花生一个个捡起来,说:万幸,万幸,没有大问题。我说:没有事,真的没有事。司机掏出钱,往我的手里塞:这个你拿着,买点药吧。我推回去,说:不怨你。不能拿你的钱。你走吧,谢谢你。司机说:你真是好人。司机就不好意思地上了车,脚踩油门,从我的身边绕过去。司机走出很远,我扶起车子,跨上去。可是,车子蹬不动。人没有摔出毛病,这车子的脚蹬拐子倒是摔弯了。在这茫茫的野地里,前边没有村,后边没有店,没有修车子的地方。如果找个铁棍子拨一下,应该也可以。可是这茫茫的野地里,哪里有铁棍子呀,能看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漫无边际的天空,还有路旁一棵棵的大树。身边一棵高大的柳树,好像在向我摆手,说:你过来,到我的身边来,我帮你。我忽生灵感,把车子搬到这棵大柳树下,脚蹬拐子靠在树上,屁股坐在树下的绿草上,张开两只胳膊架着车子,蹬开双脚,踹着车子,咬着牙,瞪着眼,屁股顶进土里。哎呀呀,脚蹬拐子直过来了。谢天谢地,车子又可以骑了。我向着大柳树深深的鞠了一躬,再次跨上车子,急急地赶路。走了一百三四十里路,终于看到衡水城了。终于看到我在这里生活了两年的热土,看到城里冒着的黑烟,看到城里奔跑的汽车,看到城里川流不息的人流了,看到了满墙上标着衡水的饭店、酒馆、商店和大大小小的生意店了。火车发出了饱含激情的长鸣,空中的小鸟舞动着翅膀,天上的太阳闪着金光。多么美啊,我曾经在这里生活过两年的城市。我也很快就要见到亲爱的杨老师,见到亲爱的母校了。离开母校一年半后的今天,我们终于分配工作了,终于再一次回到母校了。我就像个失去亲娘的孩子,突然扑向亲娘的怀,心潮澎湃,激动万分,泪流满面。

走进杨老师狭窄的两间房的小院,隔着窗子的玻璃,就看到了杨老师坐在桌旁看书。杨老师,矮个子,瘦瘦的小脸,还是和原来一样戴着近视镜,眼里透着机敏而亲切的光。

毕业前的一个月,在师范的大教室里,我试讲过一节政治课,就是杨景文老师安排的。这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讲课。记得那是一个专门用来排演文艺节目的大教室,教室里没有课桌,在小凳子上坐满了密密麻麻的学生,全神贯注地望着我。那时,我留着短短的寸头,穿着那件挂破了一个洞,自己又用线缝上的裤子,穿着那件发黄的白背心,一只手握着拳头,一只手拿着一根白粉笔,非常自信地站在讲台上,没有带书,也没有带教案。我这个土得没法再土的野小子,面对几百名学生,讲起课来,竟然神采飞扬,双手挥舞,眼睛放光。讲完那节课,意外地迎得一片掌声。所以下乡实习,在龙华中学代表我们同学试讲时,杨景文老师又安排了我。他用信任和期待的眼神看着我说:宪华,你讲吧。试讲前,杨景文老师还专门在教室里,给我们几个同学做了示范。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一个教室里,前排坐着我们几个同学。杨老师就像对着一个大教室的人讲课一样,字字句句,有板有眼,重点突出,有条有理,生动形象。现在想起来,杨老师的音容笑貌,还浮现在脑海里。讲完了,他指了指手表,说:你们看,一分一秒也不差,就这样讲。晚饭后,杨景文老师又让我说课。伙房前,学校石灰板的乒乓球案子旁,明亮的月光下,龙华中学的老师们和师范的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听我说课。这个时候乡下中学的老师们,都是吃住在校的,有几个老师手里还端着饭碗,顾不得洗碗,直接把碗筷放到乒乓球案子上,拿个凳子,坐下来。老师们有的拿着书,有的拿着本和笔,有的还拿着小纸扇。让人感到非常亲切的老校长,拿来一盏煤油灯,放到我的面前。夜晚凉爽的小风吹过来,月光撒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柳树的叶子落在案板上,落在我的头发上,亲切的小虫子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围着油灯扑啦啦地飞。所有的老师和师范的同学,全神贯注地看着我。杨老师亮亮的眼睛里,放着期望的光。他说:宪华,往前靠一靠,离灯近一点。我说:我就这么说,不用灯,不看教案。于是我就有点像背书似的,给大家讲了起来。

第二天,我走进教室,勇敢地讲完了我的人生第一节实习课。下了课,我悄悄地走到学校东边小门外的池塘边。边上长满了绿绿的小草,五颜六色的野花,周围是绿油油的庄稼地。池塘里,水不多,但很清。我蹲在池塘边,洗了洗手和脸。一只可爱的小蛤蟆,张着嘴,鼓着大肚子,蹦到我的脚下。校园里,孩子们的笑声,好响好响。在这个僻静的地方,我一遍遍想着自己讲课的得与失。突然一个小男孩儿,扑在身上,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我回过头来。他肉嘟嘟的圆脸蛋,两只大眼,溜溜地转,那么明亮,那么欢快。他说:老师,你讲的课真棒。我擦了擦手,也抓住了他的手,望着他那天真可爱的样子,一句话没有说出来,一行激动的热泪,差点滚到孩子的脸上。我情不止禁地抱了抱他,还用我的大鼻子在他可爱的小鼻子上亲了亲。

现在,在杨老师的家,见了亲爱的杨老师,心里有好多话要说,可能是太激动,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记得,第一次高考报的文科,觉得自己数学考得不错,政治也不错,但语文不行,历史、地理从来没有学过,更不行,估计别人也不行,但还是满怀希望地坐在家里的长凳上,趴在石灰柜上,充满激情地给杨老师写信,汇报我的考试情况,给杨老师吹牛说:“感觉考得还可以,估计数学能把自己的分拉上去。”杨老师回信鼓励:说我应该能考上。后来知道自己失败了,特别沮丧。尤其第二次高考的失败,让我无地自容,也就不好意思再和杨老师联系。我坐在杨老师的床上,脚放地上,手放腿上,两眼发呆地看着杨老师屋里的那面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自己像个腼腆的新媳妇。杨老师给我倒了满满的一杯热水,捧到我的手里,关切地问我:毕业后这一年半的时间,是怎么过来的?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我想哭,但不想叫杨老师看到我的泪,可是眼里的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离开杨老师的家时,我把那点花生倒在他的床上,说:老师,这是我娘给您的。杨老师没有说话。他眼里含着男人从来不应该有的泪花,摘下眼镜,在眼角上抹了一下。

走出他的家门,我还傻乎乎地瞅着杨老师那张亲切的脸。杨老师站在门前,目送着我走出很远。我又回过头来,用力地摆着手,眼里含着泪水,大声地喊着:“杨老师,回家吧。有时间我会来看您的!”

可惜,从那以后,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杨景文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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