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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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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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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走了

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农村人的日子依然过得很苦。

这天,娘的乳腺长了肿瘤,变得又红又肿。我们村在乡里很有名气的医生周秀峰,来到家里看了看,把我叫到外面,声音低低的说:这可能是典型的乳腺癌。这几个字把我吓得差点昏过去。他又说:是的话,到大医院去治,还是有希望的。他在省医院里有熟人,爸爸一定要让秀峰跟着去。

大妹哭天抹泪,要跟着去医院侍候娘。我却硬是不让去。妹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睁大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娘。娘搂着大妹,说:傻闺女,哭什么,你小哥不让去就不去吧,再说娘去了,几天就回来了,不会有事。妹妹哪里会知道我的心啊。我们给娘准备看病的钱太少了,这些钱大都是在长春汽车厂上班的大哥寄来的,还有二哥借来的。妹妹哪里会知道,她亲爱的小哥不让妹妹跟着去,为的是多省出一个人的路费,多省出一个人的住宿费,多省出一个人的饭钱。这话我又怎么向亲妹妹说出口哇?!

可是我这样做,又实在觉得对不起亲爱的妹妹。

大妹刘宪芳比我小一岁,从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那个夏天的中午,大妹穿着个破旧的花布衣,抓着一大把娘提前就编好的蝈蝈笼子,跟在我的屁股后边,在田野的小路上跑过,在一块块绿毯一般的豆子地里穿行。妹妹在跟着她亲爱的小哥捉蝈蝈啊。绿色的豆子地里,到处都是蝈蝈的叫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大妹说:小哥,小哥,捉了蝈蝈,放到咱娘编的蝈蝈笼子里,我和你一起拿到集上去卖钱。那时候,娘编的蝈蝈笼子可好看了。娘坐在地下,用镰刀把一根根粗细均匀的高梁杆剖开,小心地把里面的瓤子刮净,再劈成宽窄一样的篾子,那篾子有绿色的,青白色的,也有微红色的。随后娘像编炕席一样,手指灵活地挑起一根,再压下一根,很快就编成各种人字花纹,方块空隙,花样繁多,像鸟巢一样的蝈蝈笼子。我就答应大妹说,行。大妹说:小哥,小哥,卖了钱,给我买个铅笔盒,再买个小书包吧。我说:行,你的铅笔盒,你的小书包,也没别人的漂亮。要是捉的蝈蝈多,卖的钱多,小哥就给你买一个漂亮的铅笔盒、漂亮的小书包。大妹是多么高兴啊。她跳着脚,拍着手说:好,好!所以大妹不怕太阳晒着她的脸,也不怕地里的野蒺莉扎了她的脚。听到有蝈蝈的叫声,我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大妹也猫着腰,轻轻地走过去。我蹲下,大妹也蹲下。蝈蝈又叫了,大妹像我一样,瞪着又大又圆的眼睛,瞅着蝈蝈在哪个位置。啊,在那里,蝈蝈就在那片豆叶上,它伸开翅膀在唱歌呀。大妹轻轻地说:小哥呀,快点,快点捉住它。我踮着脚,弯着腰,两手向外轻轻地拨开豆棵子,悄悄走过去,急速地伸出那双手,一下子就把蝈蝈捧在手里了。大妹高兴地叫起来:啊,捉住了,捉住了!后来我真的用卖蝈蝈的钱,为大妹买了一个新书包,她却舍不得用,留给小妹了。

大妹像亲娘一样善良,别看比我小,从懂事开始就知道事事关心我,好像她不是妹妹而是我的大姐姐似的。有一次亲爱的大哥回家买回几块糖,糖是圆的,还有红的绿的花纹,分给我和大妹小妹每人两块,大妹竟然又把自己的那两块糖,分给我和小妹了。她说:小哥,我不吃,我不喜欢吃甜,你和小妹吃吧。我大哥直接给我的那两块糖,像馋虫一样,在嘴里打个滚,就顺着嗓子眼,钻进肚子里。大妹给的这块,我却舍不得吃。可是馋得难受,就这样,把这块糖含在嘴里,又吐出来,包在糖纸里。第二天又把这块糖含在嘴里,再吐出来,重新包在糖纸里,本想把含剩下的糖,送还给大妹的,可是含到第三次,竟然没有再吐出来。再后来,家里生活困难,大妹说:我不上学,在生产队多挣工分吧。小哥喜欢读书,就让小哥读吧。大妹就这样失学了。

如今,亲娘得了这样重的病,亲妹妹要跟着去伺候娘,我这个当哥哥的,竟然舍不得给妹妹买一张火车票。我不敢再正眼看妹妹,走到屋门外,在墙根下,蹲下身子,垂下头,瞅着地下的灰黄的尘土,看着在微风中翻动的干柴叶子,鼻子酸酸的,稀稀的黏黏的液体,从鼻孔里流出来,流到唇上,流进嘴里。我狠狠地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甩在脚下,难以抑制的混浊的泪水,从眼里流出来。我张了张嘴,皱了皱眉,无可奈何地望着长空,用手背在眼睛和鼻子上,抹了两抹,大把的鼻涕和眼泪,抹在脸上。我在心里说:刘宪华,你这个无能之辈,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你有什么资格当哥哥啊,你又凭什么做娘的儿子啊。亲妹妹啊,你为什么不骂小哥?你要是指着小哥的鼻子骂一顿,小哥心里也许会好受些。

我和二哥、秀峰就这样和娘上路了。一路上,娘怕我难过,拉着我的手,不停地劝我:儿啊,娘没事,娘不会有事的。再说娘老了,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算长寿了,有事也不怕。坐在飞奔的火车上,我两手捧着脸,趴在紧挨着车窗的小桌上,紧紧地攥着娘的手,透过玻璃,一双发热的眼睛看着窗外:空中的大雁高高地飞着,哇哇地叫着,那声音好凄凉。河里的鱼儿,静静地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小河的水,没有了往日的清新和欢快,也是死气沉沉的,漂着满河的绿藻。田野里微黄的庄稼,低着头,像是无精打采的病人。一座座秃秃的山,显得那么荒凉和恐怖。娘不看窗外,只是看着我。娘满是绉纹的脸上含着笑,娘那双眼里,充满着坚毅和钢强。我在心里一个劲地为娘祝福:苍天啊,请保佑俺的亲娘,让俺亲娘的病是个能治的常见病吧,让俺亲娘的病能治好吧。苍天啊,只要让俺娘的病能治,只要让俺娘的病能好,就是俺当儿的福份,俺便有了擎天柱,俺往前奔着就有劲。苍天啊,要是这样,俺一定给你磕头。俺就是跪在地上给你磕上八个响头,磕上八百个响头,也甘心,也情愿。万一……去你娘的,别想……千万别想那个万一,别想啊,没有那个万一,没有啊。

进了省城,走进医院,我们给娘拍片子,透视,做B超,做病理。医生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让我的心绷得紧紧的,像一块大石头,沉重地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的血液不再流动。结果终于出来了。医生把我拉到墙角。我呆滞的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盯着医生的脸,盯着那张即将张开的嘴,心提到了嗓子眼,再一张嘴,我的心就会跳出来。医生说:确实是癌,晚期。天啊,这个可怕的字,再一次如雷击顶般地打过来,像刀子般地扎进我的心。我的心没有掉出来,却像喷泉一样把黑红的血,灌满了我整个胸膛。顿时,我觉得天整个地塌下来了,那个灰黑的像口大锅一样的天,在那一瞬间,落到地球上,把地球砸了一个无底的深渊,就在那个深渊的边沿上,医院的大楼也要陷下去了:亲娘啊,这怎么可能啊?老天爷啊,你怎么不长眼睛,怎么把这么大的灾难,降到我亲娘的头上啊!亲娘啊,您这一辈子,从没享过什么福,为了儿女,吃苦受罪一辈子,为了别人,操心劳神一辈子,到头来,却得了这种要命的病。都说好人一生平安,可是到头来,好人为什么没有好报啊?天啊,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希望完全破灭了。省城的天也暗下来了,就像漆黑的夜一样了。

“娘,没事,您的病没有事,医生说了,动个小手术,住上几天院,..........就好了,娘。”我这样对娘说。说完,我和二哥扶着娘,在医院后面的凉亭里,静静地坐了好久,都相对无语。这一刻,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哭,千万不要哭。我一直未曾为娘做过什么,不要在这个时候,让娘看到我的泪呀。

哪知到了办住院手续的时候,却没有床位,说是几天以后,有个病人出院,就有床位了。那么,今晚我和娘、二哥,还有秀峰到哪里去呀?我们慢慢地走向大街。这大街上,到处都闪光,到处都耀眼,到处都是高楼,到处都是大厦,可是哪儿也不是我们的立足之地。这大街上,到处都是人流涌动,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那么亲切,那么善良,可是没有我的一个亲人。我忽然想起这里有个表哥,姑家的亲表哥。我说:娘,咱到表哥家去吧。娘说:不,不能给你表哥添麻烦啊。为了娘,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今晚就到表哥那里挤一挤吧。我们走进表哥的家门。这才知道表哥的家也不宽敞,就那么五六十平的小楼。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卧室摆满了杂乱的东西。床上一个几个月的孩子,用被单裹着,哇哇地哭,应该是表哥的孙女或孙子吧。地下还扔了一堆堆孩子的尿褯子。看来了这么多的人,表哥也为了难,脸上布满了愁云。可是表哥还是安排我们住下了。他的儿子和儿媳有个三四十平的住楼,他让他们搬到儿媳的娘家去,倒出地方,给了我们。我们像强盗一样侵占了表侄的家,赶走了这对恩爱的小两口。

晚上我们在床上,铺上在家带来的被褥。娘睡在挨着墙的那一边。二哥睡在中间。秀峰睡在床的边上。我睡在冰凉的地下。我看着二哥一手揽着娘的头,一手扶着娘的身子躺下去,娘的头,放到了用衣服叠成的枕头上,娘的白发,盖满了“枕头”。二哥把手从娘的“枕头”和身子下,抽出来,再给娘盖上被子,流着泪,长时间地愁着娘的这张脸。这一夜,我和娘、二哥没说一句话,秀峰也没有说一句话。整个屋子死一般的沉寂。这一夜,我感到有成百上千的针,钆进我的心里。

第二天,天一亮,我们就离开了这儿。走得时候,娘把床铺弄得平平的,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娘又在厕所,撕下一块卫生纸,放进衣兜里。我说:娘,别拿了,咱到街上买吧。娘像小孩子一样听话,又把那块卫生纸,从兜里掏出来,弯下身子,小心地放回原处。我眼里的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我们把门带上,把钥匙放到原来的地方,就悄悄地离开了表侄的家门。出了表侄的家门,秀峰跟在后面。我和二哥扶着娘,走在头里,迈着沉重的脚步,去找旅馆。

走了几个地方,住宿价都是一样的贵,最便宜的,每个床位也得十元钱。娘一听就摇头。娘的意志我不敢违背,只得扶着娘在街上走。走啊走,一直走到天完全黑下来,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娘已经得了这样重的病,生命的路就要走到尽头了,我和二哥却还让娘这样受罪,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啊:娘,咱不能再走了,就这样住下吧。娘声音嘶哑地说:儿啊,咱不能住,这不是咱穷庄稼人住的地方,咱住不起哇,一晚上咱们就得几十元,要是住上几天,得多少钱啊。住院该花钱咱没法,能不花的,咱就不花,能省个的,咱就省个。儿啊,娘的话没错,听娘的吧。我又看了娘一眼,娘的背更驼了,头发显得更加苍白,脸上皱纹一道道的,比原来更深了。

“娘,您先住下,我们再找个地方。”

“儿啊,咱们在一块吧,没有住的地方也没事,娘受罪受惯了,不怕。”

“娘,你别说了,啊!”我的心里就像扎了一刀:我也算个人,生生地来到世上走一遭,丢尽了人,显尽了眼,这也算不什么。可是再丢人再显眼,不应该叫娘受这样的罪啊。

我又向娘看了一眼。娘驼背的身子,坚硬地挺着,裹过的小脚,一步步艰难地向前迈动着,双臂半曲着,一双日夜操劳,为了这个家,为了儿女,不停忙碌的双手,抖抖地半握着,眼神里充满了不屈的坚强。

娘惊奇地望着:这一生中,从来没有看过的,繁华的大街,涌动的人流,林立的高楼,还有这大城市的夜空。娘那张干瘦的,满是一道道深深的绉纹的脸,微微地笑着,眼里憧憬着对未来美好的希望和向往。

我从心里说:亲娘啊,你要好好活着,好好看着你自己的儿子吧。总有一天,儿子会给你争气,儿子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呀!这样想着,我的泪水再一次从眼眶里涌出。

“小子,别难过,娘这么大把年纪了,早死晚死,反正也差不几天,别为娘伤心。”

“娘,儿求……您了,别说这种话了,好不好?”做儿子的,哪一个愿意自己的亲娘说出那个“死”字来呀。

“好,好,娘不说了,娘不说了。”

天渐渐黑下来了,夜晚的灯光,把整个城市映照得一片辉煌,一座座的高楼更显出它的雄伟壮观,街上那么多穿着华丽的人们,在街上说着,走着,笑着。这个时候,我们几个人,在这个城市里,好像是几个多余的,丑陋的怪物,不知道往哪里走,又像是找不着目的地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撞。直到满大街上很少见到人,我们还没找到投宿的地方。

我看娘饿了,累了,再也走不动了,便蹲下身子说:娘,我再背您一段吧,咱到前边那个饭厅弄点东西吃。我背起娘,走到那个饭厅前,停了停脚步,听到里面有好多人在喝酒,在划拳。我放下娘,走过去,看了看,在饭厅的一间屋里,几个大款和干部模样的男人,正坐在一起,由一名阔小姐陪着,在吃喝,在谈笑,在调情。那位小姐,一会儿坐在这个人大腿上,颤着身子大笑,一会儿搂着那个人的脖子,亲着嘴点烟。我没再半点停留,走出饭厅,背起娘,向前走去。吃尽千辛万苦,娘总算住上了院。

娘住院的这天晚上,病人家属都不准陪床。所以吃过饭,给秀峰单独找了个住的地方,我和二哥就在楼道里休息。楼道里供人休息的凳子上坐满了人。有大人,也有孩子,孩子倚在大人的怀里,坐在大人的腿上。大人紧紧地搂着孩子,愁容满面。有个孩子在妈妈的怀中,腆着脸,伸着小手,给妈妈擦着眼里的泪。我就和二哥同那些找不到坐位的人一样,坐在楼道里的地上。我铺了一张报纸,坐在上面,背靠着墙,双手抱着的头,胳膊放到支撑的大腿上。我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有点困。

“兄弟,这样睡着,别着了凉。”二哥说着,把他的那件脏兮兮的衣服脱下来,屁股往我这边挪了挪,再把衣服拉开,轻轻披在我的身上。

亲爱的二哥就是这样子的。从我记事起,就是二哥把这个家顶起来的。二哥这么小的身板,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来顶,在那么困苦的环境中,把我和妹妹一个个带大,多么地不容易呀。他又是那么善良。二哥当会计那年,去洚河流政府开会,村里一个人让他捎一袋尿素,把钱给了他。他不慎把人家给的钱丢了,身上没有钱,又专门骑车回家,拿了家里的钱,再回去,买了化肥,送到人家的家里。为这个二嫂还和他吵了一架。这次来给娘看病,秀峰跟着来,在路上掉了二百元钱。二哥知道,当时就掏出二百元给秀峰。秀峰说,我自己丢的,和你有什么关系。二哥说:你为我办事,你丢的就是我丢的。生生地把钱放到秀峰的手里。

我说:“哥,没事。不凉。你穿吧。我只是眯一会儿,睡不着。”

“眯一会儿也不行。披上,听话。”

灯光下,我看着穿着单薄的二哥,看着二哥那张黝黑的脸,又想着娘的病,心里一阵酸醋。也就不再说啥,只是支着耳朵,听着一个病人家属和二哥说话。那话半天一句,像扔石头一样,砸着人的心窝子:

“你的病人,也是今天住下的吧?”

“是。”

“是你的什么人?”

“我娘。”

“不用问,也是这种病吧。”

“是。”

“唉。没办法。人得这种病,真是没办法。如果没猜错的话,你老兄,也是农村来的吧。”

“是。”

“咱庄稼人,看病都难呀。求人也难。动手术,能联系上主刀大夫最好。”

有一个病人家属插话说:“我就不联系。不联系,他也不敢把手术做坏了。”

“理是这个理。可是,现在社会,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从前了,兴这个。人家都送,你不送,你就是不懂礼,不懂人情世故,你就是个瘪三。到哪儿也没有人尿你。再说,亲人的病,牵肠挂肚哇。谁不想让自己的亲人多一点保险,多一点安全感啊?”

“你的话也对。可是联系得花钱,一花就是几百、几千。咱庄稼人穷,不像那些有钱的人,来钱那么容易。每一分钱,都是一个汗珠摔八瓣,挣来的。”

“没有办法啊。现在是认钱,不认人啊。钱才是爹啊,其它什么都不是。谁会管你钱是怎么来的?”

我知道,秀峰来,就是专门办这件事的。第二天,二哥和秀峰商量这事怎么办。

秀峰说:“好办,放心吧。”

二哥说:“那咱们买什么,你说买什么就买什么。求人不能空着手吧。”

秀峰说:“不用买什么了。送东西,太土了。给个红包吧。”

“那要多少?”

“二百吧。”这个时候我们上班的工资也就三百多,二百还是能拿出手去的。

这天,我们像三只老鼠一样,在医生的家门下,蹲了好长时间,估计午休过了,人家已经起床了,秀峰轻轻的敲门,半天一下,是想敲又怕惊挠人家的样子。我和二哥缩着头,呆在一边。门开了,我们走进屋子。

秀峰说:“我是小周,有一次医生培训学习的时候,咱们还住在一个宿舍里。”

医生想了半天,想起来了:“对,你是小周。小周你好。几十年没见了,还能记得你。咱们不仅在一个宿舍住。还在一起吃过很长时间的饭。来找我有事吧。”

秀峰说:“这是我们村的两个叔叔,他们的母亲乳腺癌,在你这里手术,你得帮忙。”

“行。”

“你是名医,安排下,你亲自动可以吗?”

“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了,哪能说不可以。”

“时间尽量早一点可以吗?”

“要是别人做,这几天就行了。我做,大概要等半个月。”

“还是你做吧,尽量早一点,你多费心。”

“行。”

秀峰说完,把那个红包放到桌上,说:“给你添麻烦了。你再休息一会儿吧。我们去看看病人。”说完就走。

医生把那个红包抓起来,塞给秀峰,说:“不能这样。咱们这关系,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秀峰说:“这就是病人家属的一点心意。这心意,不收下,过意不去吧。老哥,别这么客气了。”说着,又把红包放过去。

回到医院,我对二哥说:“哥,要不这样,秀峰你俩先回去吧。”

二哥说:“回去干什么?”

我说:“哥,这几天,娘不能手术,也没什么事,都在这里,白遭罪。”

二哥说:“为了咱娘,还说这话干嘛?”

我说:“哥,我不是这个意思。多个人,吃的住的,都得多花钱。再说人家秀峰大老远的跑来,叫人家一个人回去也不好,你陪着回去吧。”

二哥说:“我真的不放心咱娘。要不,我回去。再借点钱,等几天再回来。你一定要照看好咱娘。”

见二哥答应了,我就对娘说:“娘啊,二哥、秀峰家里事多,先让他们回去,等几天再让二哥来。”

娘说:“儿子都是一样的儿子,你们俩,谁守着也行。”

二哥走的时候,我说:“娘,你不要乱动,有事喊医生,我去送秀峰,一会就回来呀。”

娘说:“好,去吧。”

这是一个清晨。大街上有许多晨跑和遛弯的人。那些年轻的小伙和姑娘,大步跑着,挺着胸,昂着头,脚步跨出去,身子腾起来,眼里带着自信和微笑,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前身后背的衣服都湿透。那些六七十岁的老人,满头白发,精神矍铄,满脸红光,手里举着小巧玲珑的收音机,聆听着,张望着,溜达着。还有个老人手里提着鸟笼子。笼子的小鸟,挺着小腿,乍着翅膀,张着黄黄的小嘴,不停地叫着。老人甩动着胳膊,悠闲地迈着双脚,扯开喉咙,大声地唱着。近处的一个广场上,有人在练舞,拳脚踢得啪啪响。还有人在练太极拳,双臂缓慢地伸出去,两脚轻轻地踢出去,身子也不停摆动着,目视前方,微闭双眼,意念在心中,化作火一团,把天地万物融入胸中。东面一大片人,做着广播体操,动作整齐,雄壮有力。西边一大群年轻的姑娘,跳着欢乐的舞蹈,扭动腰身,屁股欢快地抖起来,腿脚欢快地跳起来,胳膊欢快地舞起来,粉红的小嘴欢快地唱起来。扩音喇叭里的舞曲,响得驱散了天上的云彩,吓飞了远处的小鸟。我们的眼前,一位穿着整洁的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儿子推着,女儿和儿媳一边一个傍着,和老太太说着,笑着。小孙子在后边又跑又跳又叫地追着。我的脑海里,便闪现出一连串的关键词:运动、生命、健康、幸福、快乐。可是这种幸福,这种快乐,我和二哥没有,我的亲娘更没有。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的亲娘,能像这个老太太这样有福,该是多么好啊!如果有一天,我和二哥,能像这些悠闲的人们一样,拥着亲娘,携妻带子,说着笑着,在街上遛着,该是多么好啊!如果有一天,我们的农村人,也像城市里一样,也和这些晨练的人们一样,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该是多么好啊!我甚至又想到,如果有一天,我们这个国家,看病不花钱,上学不花钱,住房不花钱,所有的人,都不会为治病发愁,不会为孩子上学发愁,不会为住房发愁,该是多么好啊。

走了一段路,我和二哥都相对无言。在那个小站前,站了一会儿,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二哥和秀峰挤上了车。二哥站在车门前,摆着手说:“兄弟,你回去吧。关照好咱娘。给娘买点好吃的。我到家,再准备点钱,就回来呀!”说着,哥的手,在眼帘上抹了一下。

二哥走了,我真想找个地方哭一场。心中的郁闷无法排解,竟然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这样走着,街上的喊叫声,使我更加烦躁不安。街上的东西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我想给娘买点什么,看看什么都该买,可是买什么都没有钱,什么也不能买。

“卖梳子了!卖梳子了!”卖梳子的喊叫着,在路边摆着一片梳子,大的小的,各种质地、各色花样的都有。

我想给娘买一把,我知道娘到医院来,没带梳子,娘也说过的,让我给她买一把,可是我一直没买,为这个,娘好几天没有梳头了。

我蹲下身子,挑了一把好的:“多少钱?”

“五元”

我觉得太贵了,在手里掂了掂又放下。唉,只要能用,好的坏的都一样。我在心里开导着自己。

“最便宜的多少钱?”我伸出胳膊,拿了一把最次的,紧紧地抓在手里。

“三元。”

这么个东西,木质的,竟然也三元?还是不买了吧。我的手哆嗦着,把梳子放到原处。可是我的手一直没离开这地方。我就这样蹲着,眼睛发直地盯着这把梳子,一只腿半跪在地上,左手伸开五个手指,摁到地上,右手像个吸铁石似的粘在梳子上,呆子似的蹲了几分钟,才站起身子。站在这儿,我仍然呆子似的,眼睛发直地瞅着这把梳子。从这把梳子里,我看到娘紧紧地抓着我的手,看到娘充满慈爱的双眼,看到娘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挺起她弱小的身躯,带着我们一步步勇敢地往前走。我看到娘在我人生成长的路上,为我操碎了的心。我人生前进的每一步,靠的都是亲娘放在我头上的那双温暖的大手啊!我的心里反来复去地思考着:买还是不买。买吧,亲娘说要把梳子,说了两遍了。可是梳子是干什么用的?梳头用的。该吃饭不吃不行,该看病不看不行,不梳头有什么大要紧的?不买就不买。可是这样做,实在对不起亲娘哇!我围着卖梳子的转了两个圈,弯下身子,再一次抓起这把梳子,又抖抖地放下,放下又抓起,抓起又放下。大滴的泪水滚出来:亲娘啊,儿子不是不疼娘,儿子不是吝啬鬼,儿子是太没出息,太没能了哇。娘啊,您把儿养了这么大,真是白养了。这么一把梳子,儿子也舍不得给娘买呀,儿子真是不孝哇。亲娘啊,您要恨就恨儿吧,您要骂就骂儿吧,不管怎么着,眼下儿子的钱再也不能乱花了,儿子手里的每一分钱,都是娘的命啊。娘啊,这点钱儿子还是留着,给您看病要紧啊。苍天在上,菩萨在上,请您保佑俺的亲娘,也请您告诉俺的亲娘,让她原谅这个不孝的儿子吧!有一天,俺的日子过好了,再给娘买一把金梳子、银梳子,再来回报俺的娘啊。

放下满把手发抖的抓着的这把梳子,我接着往前走。

“卖包子了!好吃又便宜。”我看一眼摆在路边的包子。对,应该给娘买几个热包子。我想:我这个当儿子的不给娘买梳子,不让娘梳头,不为大过,但我一定要娘吃好。二哥走时也说了,要给娘买点好吃的。娘吃不好,关系到娘的身体,关系到娘的病。人家那些当儿子的,为了爸爸娘,高档营养品一类的东西,一堆堆地买,一堆堆地送。我也是做儿子的,要是娘爱吃的热包子,都舍不得给娘买,我算个什么儿啊。给娘买了几个热包子,突然,我又担心娘等了儿子这么长时间,会不会着急,担心娘会不会有需要儿子照料的事情,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跑。跑啊跑,跑到病房门口,我已累得满头大汗。

“哎呀,你干嘛去了?怎么才回来?快看看吧,你娘的腰疼得受不了。”见我回来了,临床的一位病人的家属说。

我见娘紧紧咬着牙,大汗淋漓地趴在床上,心一阵颤抖。

我一下子扑到娘的身边,跪在娘的头前,痛苦地叫了一声“娘啊”,便情不止禁地流着满眼的泪水,紧紧地搂着娘:“娘啊,您怎么了?您是怎么了?娘啊,娘!……娘!……”

娘没说话,看到儿子回来了,娘那痛苦的表情,好像消失了许多。娘抚摸着儿的头,那满是皱纹的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微笑。娘的微笑,把她内心的痛苦,全部压到了心底。

我深深地埋下头去,我的脸,紧紧贴在娘的脸上。

我知道娘的心思:娘可能是这半天没有看到儿子,替儿子担心了。娘知道她的病,可是娘从来不会,为她自己的病而难过。娘只是放不下她的儿女。娘想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着,可娘不是为她自己活,而是为了儿女活。娘的一生,都是为别人活的。娘只有这样活着,才幸福,才快乐,才觉得有意义。

娘又笑着说:“对了,有一个事,娘要告诉你。刚才有一个朋友来看你,还放下五百元钱。”

我说:“娘,是什么朋友呀?”

娘说:“一个女的。她说,是和你一同参加过三年高考,又是你函大本科的同学。现在在省城上班。”

我说:“娘,不能要人家的钱。”

娘说:“我不要,可是,她说是算是借咱的,以后你再还给她。硬是扔下就走了。”

我说:“娘啊,到现在,人家的名字,我都不知道。”

娘说:“都是娘不对。娘也没有问她叫什么。”

我说:“娘,没事,下期本科函授结业考试的时候,我还能见到她,到时我把钱还给她就行了。”

娘说:“到时,钱一定要还人家呀。这真是个善良的孩子,她拉着娘的手,一直说个不停,问个不停。走的时候,她还哭了。娘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见过这么善良的好人。”

亲爱的朋友,平时我和你没有任何联系,我娘住院你竟然也知道。你又是一个多么神通广大的女人啊。这个至今不知道姓名的女神啊,你始终站在我的身后,那双善良的眼睛始终在紧紧地看着我,关爱着我。你是这个世界上像我的亲娘一样亲爱的人啊。

我扶着娘慢慢躺下去。夜里,我守在娘的病床前,坐在娘床前的一个方凳上,上身趴在娘的床边上,乱蓬蓬的头发,贴在娘的被子上,两只胳膊,抱着娘的身子,死死地睡着了。

睡梦中,我突然朦朦胧胧地醒来,发现娘正在瞅着儿子,伸出那只干瘦如柴的,黑黑的粗糙的手,摸向儿子的脸。娘的手,在我的头前,颤颤抖抖地晃动着,可是还没有落到儿子的脸上,却又缩了回去了。娘自己慢慢地坐起来了,双手摁着床,轻轻地,费力地,一点点地抬起身子。没有声音。娘的腰可能是又疼起来。娘咬着牙,一点点地起,呼呼喘着气,脸上滚下一串串的汗珠子。娘坐起来了,就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坐起来了。娘坐在那儿不能动,也不敢动。娘怕惊醒自己的儿子啊。

“娘啊,娘,你起来干什么?”

“儿啊,你睡吧。娘要去解手。”

“娘啊,你怎么这样?你喊我一声不就行了。我去给你拿便盆。”

“儿啊,你别去。娘没事,娘还行。”

“娘,你听话,快躺下。”

“娘能行,娘能行的。儿啊,你睡吧。多睡一会儿,娘没事,别担心。”娘终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下了床。我扶着娘去厕所,扶着娘解手。解完手,娘却站不起来。

“娘,我扶着您。娘,您的腰怎么了,娘啊,疼得厉害吗?娘啊,疼得厉害,您哼一声,别光硬挺着。娘啊,娘……”

“儿啊,娘没事,就是疼一点,没事。”

“娘,要不,一会儿天亮,我扶你到楼下,去扎扎针灸,听说下面针灸科里,一个大夫的针灸可灵了。”

“去吧。咱们去吧。”

天一亮,我就扶着娘去针灸科。偏偏赶上这天电梯又坏了。

“儿啊,你扶着我,扶着娘慢慢走下去。”

“娘,我背你下去。”

“我的身子这样重,楼这样高,还是你扶我下去吧。”

别说就这么几层楼,就是几十层,几百层,该背亲娘,儿子也得背啊。可是娘说啥也不让儿背。我只得扶着娘,一步步走下楼梯。娘拉着我的手,弯着腰,小心谨慎地,挪动着那双小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非常艰难地往前走。到了楼梯下面,娘就走不动了,坐在那儿大气直喘。

我蹲下身子,心疼地搂着娘。

“儿啊,没事……娘喘一小会儿……就好了,好了……”娘说着,呼呼喘着气。喘了一会儿,娘站起来问:“到扎针的地方,还有多远?”

“不远了,娘,还有十几米,就在这层楼上。”

“好,好,咱就走过去。”

“不,娘,我不让你走了。我要背您,我要背您……”我在娘跟前蹲下身子说。

“小子,这么平的道,娘能走。”娘说着气喘吁吁地向前走去。

娘啊,我倔强的亲娘啊!!!我从心里叫了一声,急急地站起来,只得扶着娘,一步步地往前走。十几米的楼道,这在娘的脚下,会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

娘终于走完了这条路。

我和娘进了针灸科,医生正在给一个五六岁的,有多动症的小女孩子扎针灸。小女孩平躺在床上,手和脚被医生和她的爷爷摁着,动不了,粉红的小脸,却像一朵盛开的花一样笑着,一双黑黑的,亮亮的,转来转去的,天真的,活泼的小眼睛,看着医生,看着这个年轻秀气,长得很漂亮的阿姨,可爱的小嘴,一张一翕的,不停地给医生说着话:“阿姨,爸爸、妈妈去上班,我每天跟着爷爷玩。爷爷可行了,爷爷读过大学,现在退了休,在家还看书,搞研究.......”

“孩子,别说话。”医生说。

这孩子还是不停地说:“阿姨,你也是大学生吗?”

医生只是笑。

“嘿嘿,我想你准是。叫我猜着了。哈哈,你笑了,一笑就说明是。要不是,你不会笑的。”

爷爷说:“听阿姨的话,别说话行不行?扎针是不能说话的。”

孩子还是不闭嘴:“爷爷,你听我说,阿姨,你听我说,我长大,也要读大学,大学毕业也会当医生的。我会给好多人看病,多难看的病,我也能看。阿姨,你说对不对?”

我知道,多动症的孩子,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的。

我可能是被这个孩子“大学”两个字打动了,眼睛里的泪流了下来。

娘一直看着这个不休止地说着话,显得非常活泼可爱的孩子,眼里滚出大滴大滴的泪水。

我知道,娘在想什么。我太知道自己的娘了。这个孩子的模样,还有那活泼可爱的样子,太像小时候的小妹妹刘宪岭了。娘一定是想到了她最最亲爱的小女儿。

小妹刘宪岭,在我们兄弟姐妹中,是最小的孩子。也是最活泼可爱的一个。她在娘眼里,是珍珠一样的宝贝。在我们兄弟姐妹中,娘最偏爱的也是她了,三四岁的时候,娘还总是抱着她。七岁的我,背着草筐,到地里去拔草,回来的时候,背着那筐草,满脸都是汗,浑身都是土。人小,筐也小,可是那筐里的草很重,走路时,我的身子向前倾着。走到街头,我看到娘抱着小妹,坐在村头的大树下。风吹着小妹的头发。她在娘的怀里,坐在娘的大腿上,开心地笑着,嘴里吃着零食,还大声地叫着。我心里想,我要是能像小妹妹这样大,该是多么好啊。四五岁的时候,小妹还和娘钻一个被窝里,有好吃的,娘要先拿给她吃。看她馋,吃的少,娘就用面和玉米面和一起,专门给她做着吃,还要一口口地喂进嘴里。娘不是不心疼我们,但我们从来没有得到过这种特殊的待遇。那年,大哥回家捎来一包饼干,娘悄悄地拿给小妹吃了一块。我看见,就和她抢。娘大声地嚷:她是妹妹,你是哥哥,哥哥和妹妹抢东西,丢人吧!我大声地和娘吵:小个屁!好东西都让她一个人吃了,没有二哥的份,也没有我和大妹的份。娘说:八九岁的人了,有这么和娘说话的吗?娘说着,举起一个笤帚疙瘩,向我追过来。我气呼呼地抓起桌上一个花磁碗,摔在了娘的脚下。碗破了,碎瓷片,满地都是。娘气得脸发黄,笤帚疙瘩高高地举着,在我的头前晃了晃,又颤颤抖抖地收回去,身子颤着,两腿发抖,眼泪哗哗地流。不知道那个时候,娘为什么不打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娘为什么只是伤心地哭。后来,小妹上学了。那一天,她正在院里,拍着一个个圆圆的土馒头,玩得好快活。我走过去,一脚把她的土馒头踩破了。小妹啊的一声哭了。我拉着她的小手说:妹妹别哭,老师叫你明天去上学呀。小哥,我不上学,我要我的‘馒头’哇。我说:妹妹,上学可好了,书上还有小狗、小猫、小兔子。可好玩了。我就把书拿给她看。她高兴起来,说:小哥,我去。她天资聪明,常常把奖状拿回家。那奖状一张张地贴满了墙,还有那么多奖励的铅笔和作业本。那铅笔,有粉的,蓝的,绿的,都很漂亮。那作业本,都是32开的小本本,封面还有好看的小人,里面,有的是一色的白纸,有的印着长格,有的印着方格。小妹每天都是那么开心,走路都高高地挺着胸脯。每天回到家,她都会告诉我,她学了什么新知识。还经常骄傲地,把老师在她的作业本上,用红笔画满100的分数,拿给我看。可是小妹还没有小学毕业,大嫂就进城了。

大嫂李秀云原来是农民,她是章嫂的侄女,亲事也是章嫂介绍的。章哥的爸爸和我爸爸是一个爷爷的孙子。章嫂娘家是梁集李家团村,名字叫李振香,矮小的身子,一双像清水一样纯洁的眼睛,脸上总是挂着慈爱、善良和真诚的笑。章嫂年轻的时候,是我们村有名的孝敬公婆的好媳妇。章嫂的公公年老的时候,常尿到裤子里,拉到裤子里。章哥是村干部,没有时间照顾老人。章嫂就微笑着给公公扒下裤子,用那些孩子们上学废弃的作业本子,给他擦屁股,然后,她把那些粘上臭屎的擦屁股纸,扔到地下,扫进簸箕里,端到外面,倒到村后,又把公公尿湿和粘满屎的裤子,放进盆子,端到小河边去洗。章嫂蹲在小河的边上,把脏裤子放进河水里,用力地抖着,涮着,再从水里提起来,在水面上啪啪地摔着,她快乐地看着那些鱼儿,再把涮过的裤子,放进盆子里,把洗衣粉撒进去,一遍遍细心地揉,用力地搓,手摁下,头低下,身子不停地上下起伏着。洗好的衣服,她拧干,放盆,再站起来,揉揉酸疼的腰,端着,小跑似地往家走。走到家,对公公说:"爸爸,您再到大门外坐一会吧。""好,好。“她就把公公抱到炕边上,自己坐在炕沿上,把公公的双臂放到自己瘦小的肩上,让他搂着自己的脖子。她的手,倒背过去,搂着公公的腰,挺身站起,身子半弯,一步步走向院子。因为个子小,她背着公公在院子里走,公公的脚耷拉到地下,在她的身后,在院子里细软的土地上,留下公公的脚划的,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线,像是一道深重的感情的长河。她把公公放到门前的石墩上,拍拍公公的腿,握握公公的手,像哄小孩子一样,半跪在老人的面前,仰脸甜蜜地笑着,还要说上几句贴心的话:“爸爸,你在这儿坐着,晒晒太阳,透透气,看看街上的人,散散心。”“好,好。”“爸爸,有事就大声地喊我呀。”“好,好。”老人就坐在那个门蹲上,看着天上的鸟飞,看着满大街上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打捻,踢毽子,跳绳,捉迷藏。章嫂的家就在村南靠近小河的街面上。老人看着这条小河,绿色的垂柳,清清的河水,游来游去的鱼儿,还有那毛茸茸的小鸭子,跟在妈妈的身旁嬉戏玩耍。那一群群白鹅也在水里畅游,在河边迈着它那轻盈的步伐。一群孩子叫着,跑到河边捉蝌蚪,捉小虾,捉小鱼。看着看着,老人乐了,就高兴得唱上两句,过路的村民,看着这么高兴的老人,都和他打招呼:“大爷,您好有福啊。”“有福。有福。”“大爷,您好开心啊。”“开心,开心。”“大爷,您看您,面色红润,每天都活得这么快乐。保证能活到九十九。”“九十九,九十九。”“大爷,您有这么好的儿媳妇,上辈子怎么修来的福哇?”“不是修来的。菩萨送的。”

章嫂在我娘的心中就是活菩萨。娘说:你章嫂活菩萨一样好的人,介绍的孩子人品一定错不了。大哥已经考上了大学,但大哥听娘的话,也看重的是人品,不是地位,就一口答应下来。后来,大哥在大学里有那么多优秀的同学追求他,再后来大哥成为长春第一汽车厂技术科的科长、分厂的厂长、书记,成了我们老刘家的骄傲,成了我们崔屯人的骄傲,也对大嫂始终如一。

大哥大嫂都上班,孩子没有人看,又拿不出钱请人看孩子。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爸爸对小妹说:训,你不要上学了,去市里给你哥看孩子吧。训是小妹刘宪岭的乳名。小妹哇哇地哭:爸爸,我要上学,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哇!!她就这样哭了一天。爸爸说:一家人的生活,是最重要的。咱们一家人,怎么也得有个人做出牺牲。娘把小妹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亲着她的脸,含着泪说:好闺女,听你爸爸的,去吧。大妹说:爸爸,小妹想上学,就让她上呀。我去给大哥看孩子。爸爸说:你还得在队上争工分呀。没有工分,咱们吃什么呀?就这样,那年才十二岁的小妹,流着泪进了城,去给大哥大嫂看孩子了。后来,小妹回到家里,就和大人一样到生产队上劳动,挣半个人的工分了。烈日炎炎的中午,她还要天天背着草筐,到地里去拔草。再后来小妹长大了,结婚时却嫁到五六百里地以外的天津郊区。娘对小妹不放心,又专门坐车到天津去看她。这时候娘已经老了。苍白的头发,微驼的背,一脸的皱纹,无神的眼睛,一双暴着青筋的手有些颤抖,裹过的小脚还算利落。可是那么远的路,娘不识字,也不知道她自己怎么去的,也不知道她又怎么回家的。回家时,小妹把二十元钱给娘。娘不要,流着泪又把钱放回小妹的手里。娘说:只要女儿生活得好,娘就放心。娘的话,叫小妹呜呜地哭。小妹每次回家来,离开家时,娘总要瘸着腿,在锅上添上水,呼呼地拉着风箱,给她煮鸡蛋。娘把家里所有的鸡蛋,全都煮在锅里。煮熟的鸡蛋,娘捞出来,全部装在一个兜子里,不准任何人吃一个。小妹走的时候,娘要把那兜子鸡蛋,亲自递到小妹的手里。娘还要去送她。直到她走出很远,都看不到人影了,娘还站在村口,远远地望着,眼里还不停地抹着泪水。

现在娘住院了,这是她的宝贝女儿生孩子最需要娘的时候,娘却躺在这医院里了。娘管不了她最最疼爱的宝贝女儿。家里的亲人,顾娘还顾不过来,谁也不能去照顾她。小妹一定会哭。她是娘的心尖尖,娘的心里,又会是多么地难受呀。娘不错眼珠地,瞅着这个孩子,就满眼里都是小妹的身影了。这个孩子走出医务室好长时间了,娘的眼里还泪汪汪的。等娘趴到那张床上,让医生扎完了针灸,娘却再也爬不起来了。

“大娘,您慢慢起,慢慢起,不要急。”医生扶着娘慢慢坐起。

娘终于坐起来了,像闯过了一道生死关那样,深深喘着气。

“大娘,您先别动,坐在这儿,歇一会儿,您体质太弱,等一会儿,回去时,让您儿背着吧。”医生说。

娘望着医生点点头,竟然笑了笑。可是娘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好像有一种不祥的欲感,背起娘一步步走出针灸科,缓缓地爬上楼梯……

这时,娘已经从我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娘趴在我的背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头低到我的肩膀上,说:“儿啊,给娘说句实话,娘的病要是治不了,咱就不治了。不要因为娘拖累咱一家人啊。儿啊,听娘一句话,你们姊妹几个,最不容易的是你二哥,你二哥跟着娘吃了一辈子苦,受了一辈子罪。将来,你要是有了出息,要心疼你二哥。你二哥是有儿有女的人了,可是你二哥的日子苦啊,等你的日子混好了,别忘了你二哥。你爸爸岁数一天比一天大了,你要多关心你妹妹,多心疼你爸爸。再说,你是国家的人,还要上班,还要读函大,娘不能耽误你。咱就回家吧。”

等了半个月,这一天,本来是娘应该手术的日子,二哥来了,大妹刘宪芳来了。爸爸不放心,又让周秀峰跟来了。

手术前,做检查,医生竟然告诉我们:娘的病已经转移到腰部,手术太复杂了,至少也得一万元。一万元,做儿女的,我们没有这个能力啊。这个时候的农村有万元户,却是几个乡也找不到一个的。再说,花多少钱,也救不了娘的命啊。知道这个结果,我们都相对无言。

娘跟着二哥、大妹刘宪芳、周秀峰走了。娘报着一线希望来的,就这样大失所望地走了。留下我一个,要到第二天结账,退我们住院前预交的钱。这一切都做好,回到病房,收拾一下娘用过的水杯、碗筷,我眼里的泪像开闸的河水一样倾泻而出。我没有再和任何人打招呼,一把又一把地,抹着满眼满脸的热泪,走出这个医院。

从医院回到家,我去上班。这天我回家去看娘。娘的病更加厉害了。娘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我说:娘,你要什么?娘不说话。可是我发现她抓着我的那只手,越来越松,慢慢地有些凉了。我再大声地喊:娘,娘,娘!娘已经没有了回音。娘就这样离开了我们。直到二哥先哭了一声娘,我这才确定我的亲娘真的去世了。

娘是睁着眼睛,看着我走的。我搂着娘,轻轻把娘的眼睛慢慢合上。我在心里说:我的亲娘啊,你真是死不瞑目啊,一直到死,您还放不下您的儿女,放不下您的亲人啊。我慢慢地放下娘,跪在娘的头前,放声大哭。我的头用力磕到地上,头在地下磕出了血印子。

给娘出殡这天,突然间,狂风大作,大雨倾盆,所有的人都浇成了水人。大哥举着白幡,二哥抱着罐子,我,嫂子、妹妹、还有娘的孙子孙女们,随在身后。我们都跪在水里、泥里,淋在雨里,哭叫着给娘磕头,给乡亲们磕头,给前来吊唁的人们一个个磕头,给所有的人磕头!!!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苍天动容,是不是苍天也为我亲娘的去世泪流成河。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哇!只是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哭,所有的人都这样说!!!

我不相信亲娘会走得这样早啊。就在娘去世的前几天,娘还让我扶着到院子里喂鸡。娘抓起一大把的玉米撒给鸡,那玉米高高地飞向空中,大片地散开,落在地下,落在鸡们的身下,看到鸡们香甜地吃着,围着娘扑拉着翅膀,喳喳地叫着,娘还微微地笑了。娘一生很喜欢养鸡,家里那十几只鸡,平时娘不知道要数多少遍,不知道要叫多少遍。对那些鸡,娘就像对她自己亲生的儿女一样热心。娘在院子里追着那些鸡:咕咕咕!咕咕咕!还给鸡们说着话,吃吧,吃吧,吃得饱饱的,好给俺下鸡蛋。每次回家,听到娘那咕咕地叫鸡的声音,听到娘给鸡说话的声音,我总是感到那么亲切。每次回家,看到娘瘸着腿,拄着拐杖,一步步走到鸡窝前,弯下身子,到鸡窝上方,那几个鸡下蛋的草窝里,去拾鸡蛋的时候,我的内心里,就有一种充实感。可是娘这次住院回到家,就常抱着鸡发呆,娘还轻轻地摸着鸡美丽的羽毛说:可爱的鸡啊,俺就要走了,就要离开这个世界,就要离开你们了。俺走后,你们会想俺吧。俺不放心你们,怕你们没有人管啊。俺的儿女,都粗心,他们忙,也没有时间管你们呀。俺走了,你们就成了没有娘的孩子了。娘说着,老泪一滴滴地流下来,流到地下,也流到鸡的羽毛上。就在娘去世前的那个晚上,娘还嘱咐小妹:天黑了,堵上鸡窝。小妹刘宪岭说:娘,别操心,我知道。小妹宪岭生完孩子,不过满月,就抱着孩子,从天津回来了,在家一直侍候娘。

娘去世了,我就再也听不到,娘那亲切的声音了,再也听不到,娘对儿子一声又一声的亲切的呼唤,再也看不到,娘那亲切的身影了。我们的头顶上,再也没有娘那温暖的抚摸的手,我们的身边,再也没有娘那样的关心和疼爱。从小到大,每次上学,放学回家,走进这个院子,书包没有放下,我都会大声地叫一声:娘,我回来了!从小到大,每次去地里拔草拾柴禾,走进这个院子,草筐没有放下,我都会大声地叫一声:娘,我回来了!从小到大,每次去地里干活,走进这个院子,锄头铁锨没有放下,我都会大声地叫一声:娘,我回来了!从小到大,每次出远门,走进这个院子,身上的行礼没有放下,我都会大声地叫一声:娘,我回来了!每次娘都大声地应着,迎着儿走出来。即便不回家,不管在哪里上班,不管在多么远的地方,只要想娘了,轻轻地呼唤一声娘,相信自己的娘都能听到。在人生奋进的路上,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和挫折,只要想到娘,浑身上下就充满了无穷的力量,激情就会在胸中升腾起来,热血就会在每一根血管的小河中奔流。如今,走进这个院子,我再也不能叫一声:娘,我回来了。

娘是我心中的太阳,是支撑我人生信念的大厦。现在,娘走了,太阳落下去了,大厦也在一瞬间倾倒了。我只有趴在娘的坟坑前,望着娘的这口大棺材,一声声哭叫着娘:

俺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您这一辈子活得好苦啊。您活着的时候,儿子从来不知道娘那不让儿女所知的苦难的身世。现在儿知道,娘因为家里穷,十七岁被卖到阜城漫河八丈村,给一个六七十岁的老人做小,姥爷、姥姥换回了一袋玉米。娘受尽了屈辱,在一个黑夜,冒着大雨,在泥泞的路上,摔了一个跟头,又一个跟头,哭着跑回了家。姥爷逼她回去。她跪在地上说:不,死也不回去。姥爷没有办法,把人家的那袋玉米送回去,还让人家泼了一脸的脏水,赶出了家门。不到二十岁,娘又被姥爷姥姥卖给我们这个村子一个生活条件较好一点的六七十岁的老人做小。娘其实就像个使唤丫头,烧火,做饭,刷锅,洗碗,洗衣服。厕所也是娘来出。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是娘干,还经常被骂哭。娘受了气,只会哭。哭的时候,捂着鼻子,捂着嘴,不敢出声。更不会还一句嘴。直到那个老人去世,娘才和爸爸结了婚。儿子不知道那些年,亲娘是怎样忍受屈辱,以泪洗面过来的。现在我想起,娘一年又一年,坐在纺车前,坐在做饭的锅灶前,把我们拥入怀中,哼的忧伤而沉重的小曲,如刀绞般地难受啊。

娘啊,您这一辈子,活得好累啊。您不该,不歇歇脚就这样走了哇。至今我的眼里总是闪现着,我小时候娘整日在田野里劳作的身影。那时候,娘年轻,有力气,夏天大热的中午,娘常背着我,到地里去拔草。我在娘的背上,筐在娘的身边,镰刀在娘的手里,太阳挂在天上,娘的汗流到地上。一把把的草,割到手里,装进筐里,娘割了大大一筐草,足有百斤重。娘就把我放到地上,弯腰背起筐,伸手抱起我,大汗白流地往家走。娘的汗滴进土里,砸起地上的一个个深窝,娘的汗也滴到我的脸上,流到我的胸膛上。娘可能是受累受惯了,受罪受惯了。从小到大,我看到的,一家人的吃喝拉尿睡,都是娘管,连家里泥房这样的活,娘也跟着干。我都成了大人了,娘已经老了,泥房的时候,我用扁担往房上提泥,娘还要帮着把泥除进桶里,等二嫂把泥桶提到屋檐下,娘还要帮我挂好桶,还要伸手帮我举一举。我说:娘,您闪开。我已经把那桶泥提到半空了,娘还腆着脸,仰着脖,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桶,盯着他的儿子,站在那儿,两手高高地举着,做着举桶的动作。娘这举桶的那慈祥的眼睛,那苍老的面容,那颤颤抖抖的细又黑的手,到现在还在我的眼前闪现。在儿女面前,在家人面前,娘从来没有说过一声怨,叫过一声累。在娘的脸上,儿子看到的,只是慈祥的微笑。娘啊,您的儿子需要您啊,您的女儿需要你啊,您的孙子孙女需要您啊。您不该,在这个时候,就躺在这里啊。

俺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您这一辈子,活得好要强啊。您不该,这样要强地离开儿啊。儿记得,一九七六年七月的一天,我还在上师范,大雨过后,娘走进厕所,鞋带开了,娘把一只脚蹬在厕所的墙上系鞋带,一低头,鞋带没有系着,头却碰到墙上,血流出来。娘从厕所的墙缝里,抽出一张擦屁股用的烂纸,在头上擦了擦,往外走,却又一脚踩在水洼里,脚下一滑,倒在泥地上。娘轻轻地念叨着,老天爷,别叫我给孩子们添麻烦呀,扶着墙,挺直身板,咬着牙,大汗淋漓地站起来,顺着墙根,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屋里,坐到炕上,汗水把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小妹宪岭喊来在村里做赤脚医生的三哥刘宪昌。三哥摸了下娘的腿,小腿已经骨折。然后三哥心疼地对娘说:婶子,已经摔得这样了,怎么又能走进屋里来,这得是多大的毅力呀!婶子,不要这样要强好吗,您知道吗,这样会对你的腿造成二次伤害。在三哥的安排下,娘到了衡水镇医院。可是等娘住上院,医生给娘接骨时,娘嘴唇抽动着,脸上的汗珠子立刻滚下来,疼得牙都快咬碎了,可是娘还是一声也不吭。那个时候,我每天都从师范打了饭,端着饭盒,走向衡水镇医院。每次把饭放到娘的手里,娘都是那么幸福地微笑着,把我拥入怀中,亲切地摸着我的头。

俺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您的要强,已经远远超过了那种常人的要强啊。在省医院里,娘病得那样,都是快要死的人了,可是在儿子面前,还是那样硬硬地挺着。娘还紧紧地抱着儿子,安慰着儿子。娘啊,您不该,不该那样要强啊。您是不知道啊,您那样要强,如今您走了,叫儿想起那一幕幕的情景,心里好难受啊。如今您走了,您就是这样地走了,可是叫儿什么时候能够放下娘啊。儿子放不下您,放不下娘啊,儿子难受啊,儿子没有好好地伺候娘啊,儿子没有好好地孝敬娘啊。儿子不该,叫娘这样硬挺着腰板,一个人走了哇。

俺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您这一辈子活得好苦啊。为了儿女,为了这个家,儿至今也想不起,娘穿过一件像样的新衣服。娘常穿的就是一件斜对襟的黑上衣,扎着布带子的灰裤子。烧火做饭穿它,下地干活穿它。娘活着的时候,儿多少次发誓要为娘买件新衣服,可一直到娘去世,这个愿望也没实现。娘一辈子没有向儿女要过什么,从来没有想过,叫儿女给予什么。只是在医院里,娘给我要过一把梳子。可是就那样一把梳子,儿子流了那么多的泪,竟然没能给娘买成啊。

俺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娘去住院前,要跟我和两个妹妹,去看我县城里的新房。快到房前的公路下面时,突然刮起了大风。地里的庄稼叶子,哗啦啦地响,大树的枝也摇摆起来。娘的脚不好使,走路很吃力。下了公路有一个深沟。娘自己过不了那个深沟。我说:娘,你在这儿站着等,不要过去了。娘说:我去看看吧。我说:娘,你看,从这儿到我的房那儿,这段路上的土,能盖住脚脖子,还得过好几个沟,你的腿不好,就不要去了吧。娘说:好吧。娘在儿子面前,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羊,一个人很听话地站在那儿。往前走了一段路,我回头看了娘一眼:娘那补了很多补丁的灰裤子、扣子偏向一边的黑袄,在尘土飞扬的风中,不停的摇摆着,娘苍白的头发,也在大风中飘起来。穿了多少年的黑色的旧布鞋,深深地陷进土里。娘孤独地站着,看着我新房子的方向,看着我新房的上边那片飘浮着的云彩,看着我和两个妹妹,一步步向我的新房走去。从娘的眼神里,我看出:亲娘是多么想走过去,看一眼他儿子的新房呀。后来娘知道自己的病不能治,回到家中,娘还几次说过,要去我的新房住几天,可是儿子一直没有让娘去。想起这些,儿子后悔啊。娘啊,您就这样走了,就这样苦苦地走了,儿子不甘心啊。儿子曾发誓让您过上好日子的,可是到如今,到您闭上眼睛的这一刻,好日子又在哪里啊?

俺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走的时候,对伤害过你的人,您也是笑着的,笑着带走了一切的屈辱和怨恨。那年,爸爸当会计,得罪了人,人家报负,就在那个漆黑的夜里,娘在厕所解手,突然看到一个白白的像鬼一样的东西,爬上我们家的墙头上,那“鬼”一会立起来,形成又高又大的白东西,一会又趴下,变成一个团团球样的怪东西,一会儿又在墙上慢慢爬行,还发出瘆人的怪叫。娘提起裤子,惊恐地啊啊叫着,跑回屋里大哭,身子也缩成了一个球。我和妹妹都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吓得索着头,在被子里抖成一团。后来,我们知道了那个人是谁。小妹说:我恨他,恨他一辈子。娘说:恨什么恨,都是乡里乡亲的,那时候,人家不懂事。把这事忘了吧。娘说:做人要心大量大,人都有好,也都有不好,别人的好处,咱要永远记在心里,别人的那点不好,别老是记在心里。娘说:人家有一千个好,因为有一个不好,咱要记恨人家一辈子,那还算个人吗?娘说: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亲人,乡亲都是亲人,亲人有了过错,不能总是搁在心里。我知道:一滴墨汁落在一杯清水里,这杯水立即变色,不能喝了;一滴墨汁融在大海里,大海依然是蔚蓝色的大海。我知道,娘的心胸像大海,有多少屈辱和怨恨都能化解。

俺的亲娘啊,您走了,您就这样走了哇!您走得不甘心啊。您最不放心的是我的小妹宪岭。在省医院里,看到那个多动症,显得活泼可爱的小女孩,您想到妹妹宪岭,满眼都是泪。刚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您求菩萨保佑小妹生产顺利。就要死的人了,两腿都迈不动,可是娘的腿,颤颤抖抖地,虔诚地跪在地下,给菩萨磕头。娘的头,深深地磕下去,整个身子趴在地下,手里举着香,轻轻地祷告:上帝啊,所有的罪让我一个人承受吧,一定要保佑我的孩子们,保佑我的儿女。大慈大悲的菩萨,请您把所有的灾难,降到我一个人的头上吧,把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幸福,都赐给我的儿女,赐给我的亲人吧。看到她亲爱的小女儿产后,从远方回来了,回到她的身边,娘紧紧地抱着女儿,抱着孩子,娘说:娘总算看到你了,娘高兴,娘也放心了。娘说:闺女啊,有一天,娘不在了,你不要哭,要好好的生活呀。看到这些,我们做儿女的,心肠断,满眼泪,真想抱着娘哇哇大哭啊。

亲娘啊,您最惦记的是我亲爱的二哥,一直到死,您还惦记着二哥生活的苦处,嘱咐我将来日子过得好了,要知道心疼二哥。您活着,从来没有说过,大哥二哥不是您的亲儿子,您对大哥二哥,比亲儿子还要亲呀。大哥上高中的那些年,你为大哥付出了那么多,到现在儿子还记得你和我们一起送大哥上大学的情景。在医院里,我让二哥回家的时候,您还说,谁守着也行,儿子都是一样的儿子呀。

亲娘啊,儿子忘不了,每次儿子出远门,您那撕心裂肺般地思念儿子的情景。儿子忘不了,您为了您的儿女,为了咱一家费尽的苦心。儿离不开亲娘啊,儿对您的恩,还没有丝毫报答啊,您怎么会就这样走了?您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哇?!

亲娘啊,您就是这样,默默无闻地走完了自己的一生。甚至连您的名字,村里也很少有人知晓。人们只知道,您是我的亲娘,人们只知道,您是爸的妻,人们只知道,您是老刘家的。

记住吧,请记住吧,我的后代,我的子孙,我的每一位亲人,我的每一位乡亲,请记住我的亲娘吧,记住我亲娘的名字吧。我的亲娘叫王秀智,她是天下所有的母亲中,最最伟大的母亲!!!

我这样悼念着亲娘,一声沉闷的响雷,一道惊人的闪电,劈开了天,劈开了地,劈下了铺天盖地的大雨。在一片穿白带孝的亲人们的呜咽中,在满地里前来送葬的乡亲们的哭喊中,我趴在娘的坟前,看着娘的这口棺材,让十几个人前后左右地抬着,放进了那个深深的大坑。

我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娘啊,俺的亲娘!!!胸中的郁闷和痛苦,刀绞般地翻动着,化作一团浓浓的痰,带着一摊黑黑的血,从口里喷吐出来,吐在一片片脚印的黑土地上,吐在浑浊的雨水中,吐在被泪水淹没的烂泥里。

这样哭喊着,我像个疯子似地大声唱起来:

娘啊,儿就是四月的紫藤,

在您的百般呵护下萌芽,

攀附着您的爱长大,

如今亲娘却躺在这里,

儿的泪泉水般地流下。

俺亲爱的娘啊,

结在紫藤上的泪晶莹饱满。

它终将会长出蝶的羽翼,

飞向梦的海洋,

为您挽起一朵又一朵洁白的浪花。

俺亲爱的娘啊,

您的眼里,

儿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娃,

需您庇护,

需您鼓励,

需您不断地修剪枝丫,

才能开出娇艳的花。

俺亲爱的娘啊,

儿在您的脊背上攀附无数春秋冬夏,

享受阳光雨露、雪月风花,

您却被霜浸染了白发,

让岁月佝偻了身躯,

如今您卸下沉重之负,

却安然地躺在这里呀。

俺亲爱的娘啊,

小紫花也开了。

她爬上儿的脊背,

那么小,那么轻盈啊,

却让儿尝遍了酸甜苦辣。

俺亲爱的娘啊,

原来,

您这一生无怨无悔的付出,

需要这样顽强的毅力,

需要海一般宽阔的胸怀,

才不致于让我们倒下。

俺亲爱的娘啊,

您用这密密的紫藤,

用伟大的母爱,

为儿女构筑了温馨的家,

为儿女构筑了相守、相知、相亲、相爱的家啊!

俺亲爱的娘啊,

您用这密密的紫藤,

用伟大的母爱,

挺起儿子永远不屈的脊梁,

升起儿子心中永远不落的太阳,

撑起儿子奋斗不息,

自立图强,

勇往直前的,

一个有骨气的中国人的,

理想和信念的大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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