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北京的天空,一片祥和。初夏的凉风吹过来。我坐在方恒时尚中心大楼下的台阶上,悠悠然,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的屏幕。一个震惊的信息,啪地从崔屯的微信群里跳出来:我们村的薛秀民去世了。我觉得不可思议,心情失控,泪眼模糊:薛秀民怎么会走啊?
自从上班,我离开了我们这个小乡村,对薛秀民的印象,始终停留在童年、少年和刚刚步入青年的那段美好的时光。对自己的同龄人,始终觉得,依然年轻,血气方刚。从来没有想过同龄的朋友,有一天,也会死,也会正常地离开这个世界,也会踏上那条告别亲人的不归路。
薛秀民是我们这个村子里,唯一陪我从小学一年级,一直走到高中毕业的人 。小学一到四年级,我们都是在一个教室里读书。他似乎比我还老实,且忠厚,很少说话,满肚子好心眼,见了一只猫,一只狗,都是那么憨厚地笑。念小学,我们一起背着书包去学校,一起听课,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弹球,打尕,摔纸啪,一起戴着红领巾,学雷锋做好事。读书时,听课时,玩耍时,做好事时,他的脸上总是挂着生动的笑。与伙伴相处,不夺,不争,不抢 。就算一只狗,把他手里的食物夺走,他也只会笑。遇到委屈,他也不会抗争,只会把苦果咽下。有一次,上小学一年级,下了课,我们一起在墙下挤丫丫,一同倒在地下,墙皮掉下一大块。老师惩罚我们,让我们在班上,顺着墙站好,挨个打手。轮到他时,老师问:几下?他诺诺地说:老师,就一下吧。可是,老师的戒尺,刚刚举起来,他伸出抖抖的手,就笑了。那双纯真善良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祈求地望着老师的脸。他的笑,有点像哭,可爱又动人。老师就不再打了,还轻轻地摸了摸他可爱的小脑瓜。
去代庄高小和中学读书,我们也几乎天天一起走。走过村南的那个深沟,走过那道大堰,我们经常甩动着书包,唱歌,叫喊,跳着,蹦着。他唱的声音并不高,他叫的声音也不大,他蹦跳起来,既不迅猛,也不欢快,温温柔柔的,像个小姑娘。可是,唱,叫,跳起来,那挂着一脸的笑,连小鸟都会觉得可爱。下午放学,他经常和我搂着肩膀,站在学校的操场旁,看教师队和学生队的篮球比赛。看到精彩的球,他不会和同学们一样,拍着手大声叫喊,只是晃动一下书包,抿嘴笑一笑。快进村子的时候,我们喜欢在村南小桥旁的大柳树下坐一会。夏天那道水渠西大堰东的一块空地,是我们生产队的瓜地。大柳树下,有一个窝棚,陈虎胜的爸爸就在那个窝棚看瓜。有时,他会把一块瓜掰开,让我们吃。薛秀民咧嘴笑着,说:大爷,这是生产队的瓜,俺们不能吃。老人说:怕啥?大爷叫吃,你们就吃。他说:俺不。离开窝棚时,薛秀民依旧憨厚地向老人笑 。不该吃的不吃,不该拿的不拿,这是那个时代最起码的信仰和人生准则 ,不像当今社会某些人,道德沦丧,满脑子金钱的铜臭,为了个人的私利,巧取豪夺, 不知廉耻。
高中毕业,我们都十七岁,一起去第九村挖河。那天,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臭死。他说:这儿离安陵近,宪华,想不想去看火车?我说:想。他说:咱走。我说:要不要给他们说一声?他说:不能,说了,就去不成了。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我们两个,手拉着手,悄悄地走了。我们要跑十几里路,奔向安陵,去看火车呀。我们不识路,只是向着有火车叫的方向走,穿过一个个坟场,越过一片片野地,跨过一道道深沟,飞过一座座小桥,走过一条条小道,也不知道,被地里的土坷垃绊倒了多少回,也不知道,被坟场里突然惊跑起来的野兔子,吓哭了多少回,哭过后,他还是笑。也不知道,两个人拥抱着,相互鼓励了多少回,总算来到铁道边。我们狂喜,兴奋,搂着抱着,大声地笑着,可是等了很长时间,却没有看到火车。路上能听到火车的声音,来到这里,却见不到火车了,只是很遗憾地摸了摸那道铁轨,又回去了。尽管没看到火车,他还是很满足,还是一脸的笑。他说:今天没白来,知道火车是在道轨上跑的,知道火车道轨是这个样子的。
后来,我们一同奋斗,一同拼搏,一同在路上,走过了相同的风景,相同的人生。他吃的苦,受的累,比我大很多。面对生活的困境,他从来不抱怨什么,始终是笑着的。到最后,他也应该是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吧。他朴素的人生境界,让当今社会上那些有数亿资产的精英、贪官,显得那么渺小和卑微。
还记得,最后一次和他相见:我们一起站在村北头的大道上,望着村子干枯的小河,望着村旁那棵几百年的老柳树,望着老鹰在天上飞。他还是像从前那样憨厚地笑,亲密地拉着我的手,说:看到天上的老鹰了吗?老了,飞不动了。有时间,聚一聚吧。叫上景平,叫上成午。他和赵景平、赵成午,我们四个,是这个村子里1972年一同高中毕业的同学,有过一段崔屯人在学校的骄傲和辉煌,有过一段扬眉吐气的学校生涯,有过一段用语言难以描述的,深深的同学情朋友情。我说:行,等成午回来,一定聚。可是,还没等到聚聚,他却走了。
现在,我站起身,走到北京市大钟寺地铁口旁的立交桥上,放眼望去,从东往西的北三环西路,左右两边,像一道道并行的银河,伸向远方,汽车向着相反的方向,川流不息,飞奔而去。一辆接一辆,像流星一样穿过。车灯,一边红的一条条线,一边白的一道道光,大路两边,绿绿的树,艳丽的花,形成一条条五彩缤纷的彩带。桥东紧挨着的另一座立交桥上,高速列车一列接一列飞速而过。身边一队队扬眉吐气的新时代才男才女们,更像当年奋进的我们,高傲地笑着穿过。望不到边的高高的大楼,连成一片,撑起了京城的天。想到这张已经离开我的笑脸,这才知道,当年那么狂妄的我们,只是这地球上的一粒尘埃。在浩瀚无垠的宇宙中,那么大的地球也是一粒尘埃。我们来到地球走一趟,都是微不足道的过客 。来匆匆,去也匆匆。
薛秀民,一起长大的朋友,你走了,但你的那张可亲可爱的笑脸,我永远难以忘怀。天生爱笑的人,内心的善良是上帝给的,善良的灵魂离开地球,应该会有,一片更蓝的天,应该会有,更美的,让灵魂得到安逸的,神圣的,奇妙的地方。
刘宪华2023年5月12日夜,写于北京大钟寺地铁口立交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