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节,在岳父家吃饭,我到一个大碗里,去夹那块鸡尖。这鸡尖,就是鸡屁股。岳父不让我吃,他的筷子急忙伸过来,抢过去,放到自己的嘴里,说:这东西脏,你不能吃。这事不大,却让我每年的春节都想起来。
现在2024年新年的钟声又响了。我听到了,这钟声,从岳父家老屋的房檐上滴落,从岳父家门前那棵大柳树上滴落。
但岳父已经走了。
走前,他伸出手来,抓我的手。
走前,他到过县城我家平房的小院,看到我家平房的里面的墙要拆,没有打招呼,一个人不声不响地把那道墙拆了。拆完,他把那些砖,一个个搬到院子里,整齐地码放好。中午我上班回家,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家的,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么多的活,全干完的。我叫他到楼上吃饭。他说:爬不了楼。我把饭端过来,他吃了。等我再回来,碗放在地下,人走了。
走前,岳母病了,住在县医院,他骑着电动三轮车去县城,不走左边的人行道,不走右边的人行道,专走汽车行走的大道。人们喊,老头,不要命了吗?他说,汽车不敢轧我。那以后,家人把他的电动三轮锁起来,结束了他骑电动三轮的历史。到了县医院,他拉着岳母的手,不说话。天黑时,我们送他回家,他摇头,呆呆地瞅着岳母流泪。
走前,他自己骑着车子,去县城看我们,迷了路,竟然骑车去了离县城六七十路的龙华镇。走进一个饭店,店主知道这事,向龙华派出所报了警,晚上十二点,龙华派出所的两名同志,专门开车把他送到县城,又联系到我们村支书周秀杰,周秀杰又联系到我。我领他回我们家。他说,我要回村。我又租了车子把他送回村子。
走前,他说,要到北京机场,去看他孙女的楼房。吃饭前,我领着他,在机场住房小区转了转。转了一会,他不走了,说累了,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和我说了很多。他说从前他当生产队长的那些事,他说他闯东北的事,他说我不知道的那些老人,他说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好多事我听不明白,他也说不明白。他只是自己一味地说。一边说,一边流着吐沫。还为自己过去的辉煌,扬起那张自豪的脸。
走前,他说,要去燕郊看儿子的楼房。看完儿子的楼房,他不在楼里享受,却要让我陪着他到街上走。他走了那么远的路,身子有些抖,腿也有些抖,还在不停地走。在一群说闲话的老人面前,他终于停下了脚步,好像和人家早就熟悉似的,山南海北地侃。一群人都夸他。夸他高寿,夸他有福,夸他有我这么孝敬的儿子。他好像也很自豪,话更多,笑声也很响。在儿子家,他说,要再去天安门看看。可是,第二天,他又说,不去了,花钱太多,我要回家。儿子不让他走,他大喊大叫:你娘想我,你娘在家等着我了啊。
走前,我带他,到漫河一个饭店吃饭。下了车,他走路很费劲。两只鞋子趿拉着。我扶着他一步步走进饭厅。点了菜,我把他能吃的菜,夹到他的跟前。他吃得很香。但夹菜的筷子有些发抖,还忘不了给我夹菜。他说话也不利索,还一个劲地和我说。
走前,他突然病了,人眼见要不行了,他说,把你二姐夫叫来,我有话说。可是二姐夫来了,也给他输上液,一会又好了。他坐起来,说,我没有病。自己把输液的针拔下来,抓了一把烧纸,拿着打火机,脚步蹒跚地向地里走。我在后边跟着。他说:别跟着我。我就离他远一点。他走过一个小树林,走过了一段公路,到了自己家的一片地里,在那个他自己早就选好的墓地前,蹲下来,在他的老人新迁的坟前,烧了纸,磕了头。回来后,他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走前,有一天的夜晚,他跑到自己已经卖出的老宅,蹲在那个黑黑的小棚子里。我们听说后,从县城租车到了那里。天很冷,他冻得在那儿打哆嗦。我扶起他,给他穿上厚的衣服。他说,这是我的家,我要守住我的家。我说,现在这不是咱的家了,咱回家,回自己的家。他很听我的话,跟着我走了。
走前,他在村北那棵几百年的老柳树下,修建了一个祠,磕了几个头,口里不停地念叨着:保佑俺村的百姓大福大贵。老校长刘洪奎专门为此题写诗文曰:龙柳扎根河西岸,鉴证崔府几百年;今朝枝叶更繁茂,高寿老公作祭奠!
我回想着这些,觉得岳父在这新年的钟声里,又向我走来。
刘宪华写2024年2月10日(大年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