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爸爸住在县医院,得的是肺结核。早晨一上班,护士就喊我了。我急忙扶着爸爸去手术室,做肺积水引流手术。医生让爸爸趴在一个凳子上,拿过一个小的塑料筒,对我说:你出去吧。我不放心地看了爸爸一眼,走出手术室,静静地待在楼道里。透过医院的玻璃窗,我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一大片的黑云,就像大山一样从北边压了过来。起风了,那片黑云,又慢慢分散开来,形成一块块零散的云。这些云像是尖的,扁的,圆的,长的,方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很快就罩在了医院的上空,好像一下子,全都压到了我的心上,叫我透不过气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医生说:好了,你进来吧。我走进手术室,看到爸爸旁边,地下的塑料桶里又是多半桶的积水。那水红红的,里面有很多的血。我说:抽了这么多天了,积水怎么还是不见少?医生说:给你一个袋子,这里面装了你爸的积水样品,到德州做个分离化验吧。我问:验什么?医生在爸爸面前,没有说话,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天上午,我和二哥就租了一个车,去了德州。化验结果:没有癌细胞。爸爸继续在县医院按肺结核坚持吃药、抽积水。又过了很多天,还是没有效果。医生说:这种现像,不是好,你们要有个思想准备。
二哥非常害怕,他说:告诉一下大哥吧。大哥接到电话,很快就回来了。大哥这时是长春汽车厂一个分厂的厂长,厂里的书记刚刚买了一个新手机,他就借过来,带到家里了。这个时候,县城里,还没有人使用手机。能用的移动通讯,是传呼机,就是BP机,也叫BB机。有火柴盒那么大。也就是有事要通过电话员在机子上留下信息,信息一接受,机子就发一种BB的声音。有这种机子的人,在一个单位也没有三两个,所以这些人都是把上衣扎在腰带里,再把机子挂在宽宽的腰带上,以显示自己的牛性。那些大款们,也是刚刚有了大哥大。他们用大哥大打电话,都要爬到高高房顶上,对着天空,大声叫,那叫喊的声音,比叫驴的声音还大。如果在乡下,他们在房顶上喊的声音,全村的人都能听到。我原来以为,他们是故意这样叫,以显示自己的富有和高贵。
大哥用手机打电话,信号也非常弱,总要站在医院的那棵高一点的电线杆的下面,而且要一次一次地拨。这个晚上,大哥用手机给在长春家里的女儿打电话。拨了至少有二十次,终于连上了信号,他把手机放在爸爸的耳边,让她和爸爸说话。她在那边哭着说:“爷爷,我想您。”爸爸这个只知道写信是亲人传送信息的唯一途径的人,能通过手机,直接和孙女说话,兴奋得满面红光,激动地说:“好孩子,爷爷也想你。爷爷很好的,别惦记。”她的孙女在那边抽抽囔囔地哭了:“爷爷,您好好养病,等些日子我回家看您。爷爷,您想吃什么,叫爸爸给你买。”爸爸也哭了,泪流满面,说:“好......好.....”他的孙女,从小是家里长的,四五岁才离开家,孙女和他亲,他和孙女更亲。这会儿,能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听到孙女说话,爸爸就哭得说不出话来了。
第二天,医生说:血水总也抽不完,不用再抽了,拿着药,回家慢慢观察治疗吧。医生的话,实际上就是放弃了,等于给爸爸判了死刑。
送爸爸回家的时候,我没有回家。大哥、二哥租了辆车把爸爸接回家了。上车前,我看了一眼亲爱的父亲:他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大手,微驼的背,显得更加苍老;双鬓的银丝,也比原来又增加了许多。我低着头,看着爸爸身上穿的那件上衣,沾满了尘土,沾满了草屑。爸爸的衣服好久没有换了。爸爸脚上穿的那双方口的粗布鞋,右脚的那只,鞋帮儿已经破了。加上这一次的爸爸的病,他路都走不动了。我们兄弟几个扶着抱着,让爸爸上了车。看到车向着家的方向开去,我的内心里一阵凄凉。
可是爸爸回到家,却发生了奇迹,积水很快减少。没有多长时间,他的病竟然好了。
我把这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说:有可能是这个奇特的电话,激活了他的免疫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