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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宪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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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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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和孙子

爷爷盼孙子盼得眼红,到老了,才抱上孙子。刚刚有了孙子,独生儿子和儿媳又去大城市打工了。只剩下年迈的爷爷和孙子相依为命。孙子自小就聪明过人,爷爷就盼着孙子长大,盼着孙子将来有大出息,盼着孙子光宗耀祖。

孙子到了上学的年龄,爷爷八十多了。但爷爷高兴,给孙子做了一个小书包,拉着孙子的小手去学校。村里的小学就在家门前,几步就到了。他看着孙子蹦蹦跳跳地走进教室,也想像孙子一样跳一跳,可是跳不起来,就甩着胳膊回家了。没承想,孙子上了几天学,学校的老师告诉他:你孙子不能在这个学校上学了。他向老师吹了吹胡子,眼珠子没有瞪。给老师留着面子呢。老师说:爷爷,不是我不叫你孙子上,是上边。爷爷的眼珠就瞪出来了:什么上边?老师说:爷爷,乡里要合校并点,几个村子的学校要合到一个村里去。爷爷说:怎么不合到咱村?老师说:咱村的学校太小了,合并学校是规模办学。爷爷说:这“鬼魔”办学,太鬼魔了,学校风光了,老师省劲了,俺老百姓苦了。我这个老家伙还得天天跑到外村接送孙子,我不干。爷爷就去找乡校长,说:你们灭了村里的学校,就灭了俺庄稼人的念想,挖了庄稼人的根,没了根,乡村就会消亡。校长说:这是省里的政策,谁也没有办法抗拒。他说:政策是人定的,制定政策的人,是要把乡村毁了呀。爷爷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后来随着这些乡村小学的消失,农村人为了让孩子就近上学,都拼命赚钱,进城打工,进城做生意,进城买楼。教育部门“在县城没有住房的子女不能进县城公办学校”的硬性规定,也把他们逼得不得不在县城买楼住。农村孩子结婚,女方也把在县城有住楼,做为向男方提出的必要条件。那些在县城买不起楼的家庭,小伙子不管多么帅气,也只能一个个打光棍了。那些过分贫穷的乡村,很多人在县城买不起楼,就出现了一个个光棍村。这些可爱的乡村就真的剩不下几个人,真的慢慢走向消亡了。尽管这是后来的事实,但爷爷说服不了校长,可他还是不死心,又组织村里的百姓摊钱雇老师。没有人拿钱,也雇不到老师。听说县里有最好的私立学校,管吃又管住。他就给儿子打电话,吼道 :小子,咬咬牙,多省出点钱,用到孩子身上吧,我要让孙子上最好的私立学校!他就把孙子送到县城那所最好的私立学校去了。

孙子在私立学校念书,按说吃住都不用操心。可爷爷比天天守着孙子,操的心还大。三天两头,骑着自行车,来回四十多里路,往县城跑,学校什么都有,也没有给孙子带的好东西,就是想孙子,不放心孙子。看孙子时,孙子出来,也就是摸摸头,搂搂,抱抱。看大门的说:没有事,以后不能来得这么勤,只能周末来一次。他说:一周来两次吧,看不到孙子,我难受。看大门的说:老头,你要不听话,周末也不让看,月底才能看。爷爷就尿屁了,磕头作揖说好话:那就周末,那就周末。可是爷爷还是一周来两趟。不让看,他就接着大门往里瞅。这大门,是铁栅栏门,又高又大。他把脏兮兮的身子贴到门上,那双青筋乱跳的黑手,紧紧地抓住大门的铁棍子,一只脚蹬在地上,一只脚蹬在栅栏门下的铁棍上,那两只方口的黑粗布鞋,一上一下,显得那么大,那么扎眼。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往里瞅。那双挂满鱼尾纹的,本应该失神的干瘪的眼睛,竟然放着亮亮的光。他紧紧地盯着院子里那些孩子们。大脑的神经细胞全都兴奋起来。那个跑得最欢的是不是孙子?那个叫得最响的是不是孙子?有个孩子哭了,哭声哇哇地响,这哭声,撕裂了他的心。这哭的是不是孙子?哎呀,这些孩子,穿着一样的衣服,咋都长得跟孙子一个样?你们到底哪个是俺孙子啊?亲亲的孙子,你咋不知道往大门瞅一眼?你不知道爷爷想你呀?你不知道爷爷就在这个大门前不停地瞅你呀?瞅啊瞅,孩子们都跑进教室了。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麻雀在跳。他就瞅那麻雀,瞅着瞅着,那麻雀就成了他孙子,瞅着瞅着,孩子们又出来了。可是这些孩子们没有人理他,谁也不向这边看一眼。瞅啊瞅,他真的看到孙子了。孙子在操场上正拉着另一个孩子的小手走路。他的心乱跳。他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过去,把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他真想把孙子当做珍珠一样攥在手心里。他想喊孙子,又不敢喊,就闭上眼睛傻傻地笑。看大门的不耐烦了,就放狗屁呲他。就这样,孙子在这个学校上了六年小学,三年初中。爷爷看孙子,不知道跑了多少路,也不知道挨了多少狗屁呲,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还别说,这孙子真够争气的,初中毕业,升高中,考了全县第一,在A市也是前几名。A市中学不知道怎么摸到了底,派老师找到家里来要人,告诉爷爷:你孙子到学校,一分钱不花,学校还奖励你一万元,行不?爷爷的眼睛瞪得老大,像电灯泡一样放着光,激动得身子乱颤,满是皱纹的廋脸,像猪肝一样红。那颗跳动的心,好像回到了童年。要知道这A市中学,是全国最牛逼的名校哇,每年要送出几十个清华。孙子这不是明摆着要上清华了?孙子上了清华,就会是大人才,老祖宗的坟头上也会咕咚咕咚地冒青烟了。爷爷拉着老师的手不撒手。到了孙子上A市中学的这一天,他把孙子搂在怀里,抱了又抱。儿子送孙子,他也跟着车亲自去送。离开孙子时,爷爷拉着孙子的手,说:孙子啊,你是念书的好材料,爷爷盼着孙子让咱这个家翻身呀!

可是孙子在这里上了一个月的课,就犯了驴脾气。这A市中学,一切都是军事化管理,时间观念太强了,吃饭要跑步,上操场要跑步,去教室要跑步,晚自习下了课去宿舍,也要跑步。手里握着书本,就像握着上满子弹的枪,挺胸抬头地跑。一个个,又像提着脑袋,在战场上拼杀的士兵。他们在操场上跑步前的几秒钟在背书,吃饭前排队的时间在背书,睡觉前本来已经熄灯,闭上眼睛前的几秒钟,也有人拿着手电筒,蒙着被子在背书。孙子受不了这样的罪。其实,爷爷不知道,这些年,爹娘不在身边,爷爷不在身边,孙子没有父爱没有母爱,没有良好的家庭教育环境,心理素质早就出现了严重的扭曲,已经不再具备正常孩子那种抗压抗挫折的能力。爹娘卖苦力拼命赚钱,给了孩子良好的学习环境,却给不了孩子强大的精神支撑。爷爷承担了那么大的精神压力,却难以教会孩子怎么做人。私立学校,只是为了赚钱,增强竞争力,追求的终极目标是资本的最大化,给孩子灌输的仅仅是知识。孩子也仅仅是吸收知识的机器,是私立学校赚钱的工具。他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生,更没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学校却造就了他们贪图享乐,自私,狭隘又懦弱的性格。所以孙子说:“这不是学校,是监狱。我要回县里的重点高中。”老师说:“你是一个有天赋的孩子,在这里,A市中学会给你插上雄鹰一样飞翔的翅膀,留下来吧。”爹说:“别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来,你进来了,要回去,是喝了迷魂汤了吧。”爷爷拉着孙子的手,噗通一下,给孙子跪下了,说:“娃呀,人来到这个世界,哪有不吃苦的?吃大苦,才会有大出息。现在吃不了读书的苦,将来要吃卖苦力的苦哇。”孙子不听,一甩胳膊走了,回到县里的重点高中。

这县里的重点高中,比A市中学提前开学一个月。进了班,落下的课太多,老师讲课,孙子有点像听天书。一开始,他不服,想拼命赶上去。可是他还是吃不了拼命的苦,就胡打海摔了。老师讲课,他睡觉,慢慢又学会逃课了。逃课没有好地方,只能憋在宿舍里,老师来查的时候,他就爬到床底下。几次叫老师从床下踢出来。他恨死了老师,想着逃学。高中都是封闭式管理,逃学可不那么容易。到了高三,他实在憋不住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去遛墙根,都被保安抓回来。在一个深夜,他终于爬上了学校那道高高的大墙,奋力一跃,跳了下去。他就像出笼子的鸟,在月光下,在大街上,拼命地跑哇,身影慢慢消失在这沉寂的死一样的黑夜里。学校就再也找不到他。学校的老师、校长急疯了,告诉爷爷。

真正疯了的是爷爷。这年,爷爷九十多了,车子骑不了啦,步行来到县城,不吃也不喝,把县城旮旮旯旯,边边角角,都找了个遍。有一天,竟然步行八十里路,奔向B镇,半路上,看不到一个人,风吹得大柳树嗷嗷的响,他听出这是大树的哭声,想起丢失的孙子,抱着大树呜呜地哭。哭过后,他再沿着大路往前走。听到火车的叫声,他知道到了B镇了。抬头看看月亮,他也知道是深夜十二点了。整个城镇,一片漆黑,几乎所有的灯也灭了。可是还看到一个饭店亮着灯,他踉踉跄跄进了饭店,一屁股坐在凳子上。饭店老板吓坏了,报了警。派出所民警专车把他送回来。他说:救救俺孙子,孙子没有了哇。民警又帮他找孙子。在一个大楼下,找到了孙子。孙子看到爷爷,转身又跑。爷爷瘫坐在地下,昏了过去。民警吼道:秃小子,还跑?!你爷爷死了!孙子又疯了似的折回来,抱着爷爷。这一抱,爷爷立马醒过来。缓了一会儿,爷爷又像打了一针强心剂,跳起来,搂着孙子,哭着说:走,跟爷爷回家,回家,学咱不上了。过马路,孙子没有拉爷爷的手,爷爷却拉着孙子的手,说:娃啊,要小心车。爷爷满眼热泪,紧紧地牵着孙子的手,走过大公路,走到了自己的家,把孙子又抱了个满怀。

孙子觉得对不住爷爷,又回到学校,参加了高考,尽管三年高中没有认真听过一节课,但凭着自己的老底子,高考分数竟然超过三本大学线一百分,可是最终报志愿不好,还是没有学上。孙子只能像爹娘一样去打工卖苦力了。他想起爷爷“吃不了读书的苦,就要吃卖苦力的苦”的话,抱着头,哭了。

去打工这天,爷爷死了。埋了爷爷,孙子在爷爷的坟前,长跪不起,抓着一把把的土,哭了个昏天黑地,给爷爷磕了几个头,又在爷爷坟前站立良久,走向没有尽头的村外小道,踏上了对未来难以预知的打工卖苦力的慢慢人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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