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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晓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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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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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味芹菜

  公元2021辛丑大年初二,全家齐聚一堂。我们满怀喜悦地互相分享着一年的收获和来年的愿望,心照不宣地翘首期盼着父亲的压轴美食--三味芹菜,它记录着我们家几十年来的生活变迁,饱含着几十年来生活赋予我们的酸甜苦辣……

1

2002年,深冬。

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毫不客气地袭击着广袤的北方地区,大雪弥漫,万物枯萎,所有人都空前渴望着那温暖的春天赶紧到来。而我惬意地坐在大学校园的图书室,那儿静谧而温暖的空气,如乐章般翻书的“沙沙”声,让我感到多少有点儿奢侈。

我正捧一本《汇编语言》贪婪的汲取着里面的知识,一阵悦耳的诺基亚“滴、滴……”声瞬间划破了图书室的宁静。门口的管理员阿姨闻声后,将老花镜退至鼻尖让双眼解放,略微低头朝我的方向张望,那严肃可爱的表情明显在善意提醒:

再不调静音,请立即离开喔!

我不好意思地低头看着我的诺基亚3100--那是大姐和二姐担心我被同学看不起又方便联系特意为我买的。彩色的屏幕上显示着来自大姐的短信:

“害怕你在上课。钱够不够花?不够了随时给我说!”

我略微思考后回复:“我申请了勤工俭学,成绩好学校发了奖学金,咱爸每月定时给我寄钱,再加上你和二姐的,都花不完。”

大姐回复:“要吃好,不要饿肚子,咱家如今的日子好过了!”

我不禁鼻子一酸,条件反射似的回复:“那今年咱爸还做“三味芹菜”吗?”

大姐回复:“随咱爸意思吧!你要好好读书,注意身体!”

关闭手机,思绪竟莫名被“三味芹菜”打断,那包裹着酸辣甜的味道热烈刺激着我的味蕾,刺激着那遥远的回忆……

2

关于1993年之前的记忆是充满童话般色彩的,那色彩暖暖的、咸咸的,犹如一个刚炸完出锅的肉丸子。

20世纪80年代,父亲为了弥补对我们缺失的父爱,每逢暑假,总会带着我离开农村老家去城里他上班的地方。古朴的三层办公楼、茂密的梧桐树、明媚的正午阳光、浓浓的汽车尾气是我对父亲单位的全部记忆。我悠然的在父亲开着冷气的办公室肆无忌惮的翻箱倒柜,从抽屉深处翻出一沓厚厚的车票,用刚买的整套彩笔在上面胡乱涂画,再或者拿起父亲的印章蘸着印泥往车票上猛戳。父亲办公归来,看着车票上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名子,无可奈何地微笑着,然后从公文包的内夹层拿出面包和娃哈哈果奶,并诙谐地对我说这是“首长特供”。而我的胃因过早地经历美食诱惑从小就异常厌恶面条,即便我是一个地地道道出生在北方并在那里长大的农村人。

自有记忆起,我就有一种自我灌输式的强烈意识,大姐、二姐和我比邻家的孩子们有着更为优越的生活。在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带着我们仨在城里定做皮鞋的情景记忆犹新。过年时,因穿着从商场买来的新衣服和新鞋而在伙伴中间天然的骄傲。父亲每次从城里归来,总会带回整箱的健力宝和方便面。抽屉深处依然保存着小学一年级时,父亲给我买的随身听和计算器。虽然功能全无,但无不彰显着我美好的童年生活。

假如生活沿着当时的剧本延续,我毫不怀疑,成年后的我要么成为一个翩翩公子,要么成为一个纨绔膏粱子弟,我的一生将过着无忧无虑、养尊处优的生活。

然而,随着1993年发生的一场变故,我们的幸福生活戛然而止,全家深陷泥潭。那变故犹如一张刚被大雨浇过的油画,骤然失去色彩直至模糊,而有关“三味芹菜”的记忆便从那个时期开始。

3

1993年夏天,父亲突然在老家呆了很长很长时间,那是有记忆以来跟父亲呆的最长的一次,那一年父亲四十岁。

白天,父亲穿着他篮球队印有“6”号码的褂子,把楼上楼下、屋里屋外、大大小小的家什一件件搬出,清洗后再一件件搬回。偌大而结实的实木衣柜清空后,父亲先把一头缓慢推放至门沿,然后以门沿为支点,弓腰下蹲用力推着另一头将衣柜缓缓移出卧室。因高强度劳动而由内向外排出的汗液将褂子牢牢地黏在皮肤上,使人分不清哪里是衣服哪里是皮肤,而父亲浑然不觉。

傍晚的画面,在我成年后的时光里时常在脑海中浮现。空旷而寂静的院子中央,父亲独坐。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过滤嘴缓慢将香烟送入口中,使劲吸吮,停顿一秒,泛白的烟气便从口和鼻中喷涌而出,然后融化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里。那燃烧的烟头在静谧的月光下忽明忽暗,仿佛诉说着父亲满腹的不甘和无处施展的抱负。

接连几天,同样情景在同一时段重复发生着……

母亲躲在屋子的窗后偷瞧着她的丈夫却不打扰,懵懂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只是好奇父亲为什么不再去城里上班。而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再未踏足父亲那开着冷气的办公室。

在我们后来的成长中,父母虽从未向我们提及过那段往事,但根据现存的一些蛛丝马迹我逐渐明白了整个事件的大概。那一年,父亲忍受不了职场的尔虞我诈,毅然决定辞职创业,然后创业失败。我们家在短短的时间内,因失去全部积蓄和父亲失去工作而陷入空前绝境。

时至今日,我并不愿过多披露当年父亲创业失败的原因,因为那里面包含着“亲情”和“友情”,渗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人性丑恶。我们何不抛弃那些肮脏的东西,去讨论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呢!

4

1994年春节,因经济上的突然拮据,我们的年夜饭少了很多荤菜,席间也少了很多欢乐。父亲为了不使年夜饭显得过于单调,花费最小的代价买了一大捆芹菜,清洗后切小段盛入盆中,然后用自酿的柿子醋、干瘪的辣椒和所剩无几的白糖,三种味道混合腌制,父亲饶有兴致地给它起名叫“三味芹菜”。那一盆芹菜摆在桌子的正中央显得如此突兀,以至于全家仿佛是围着一大盆芹菜过大年。父亲和母亲跟以往一样面无表情的一口一口吃着,感觉不到丝毫的厌恶,大姐和二姐细嚼慢咽却默不作声,而我紧缩着眉头夹起一块儿放进嘴里,浓郁的芹菜汁虽爽口却有一股难以名状的苦涩和酸楚。那一刻,我似乎懵懂地醒悟,幸福的童年生活正渐行渐远……

那一年的春节就像那一盆芹菜,清淡寡味,味同爵蜡,而我深入骨髓的自卑感和防御型性格正是在那个时期逐渐形成,并因此在后来漫长的职场中付出了沉重代价。

父亲是一个用村里人话讲“有本事”的人,而这“本事”并非农活出色,也并非力气大,而是因为父亲是为数不多的在20世纪80年代首先从农村走出去的人。

那个是激情澎湃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在祖国各地掀起一股解放思想的热潮。当我们淳朴善良的乡亲仍旧以农耕为中心进行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产活动的时候,父亲硬是靠着自己的踏实勤奋,提前从那个略微偏僻、封闭的小村子走了出来,并从一名普通的客车司机走上了管理岗位。熟知父亲的人对他都有着高度统一的评价--刚正不阿且值得信赖。这虽给他赢得了好名声,但似乎并没有在工作上给他带来过多的好运气,他耗费半生积蓄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但如来佛祖似乎是个调皮捣蛋的家伙,随意按下一个按钮,人生的命运便会随时随地发生节外生枝的变化。

父亲创业失败后整日郁郁寡欢,而那一个又一个难捱的夜晚,我们又哪里清楚在月光下静坐的父亲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和压力!

那一年,大姐14岁,二姐11岁,我10岁。

5

家里虽然钱没了,好在还有土地,我们依然可以吃饱饭,即便那饭菜中多出些许苦涩和无奈。

母亲看着郁郁寡欢的丈夫,没有发出任何怨言。只是从这一年开始,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起得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忙碌,而“早和忙”似乎是母亲那几年生活的全部内容。母亲除了在三亩地里种上粮食外,偌大的院子被母亲详尽规划了三部分,一部分砌猪圈,一部分垒鸡窝,一部分种蔬菜。夏天在院子里种番茄、黄瓜、长豆角,冬天种萝卜、白菜、菠菜,甚至在院子的角落里还种了一棵葡萄。母亲买了猪仔和鸡仔,严格按照庄稼人的流程,定期清除地里的杂草,收集后用来喂猪养鸡,然后定期清理动物们的粪便当肥料施放至地里,而肥沃的土地尽情哺育着农作物的生长。猪仔长至一年后在集市上售卖,鸡蛋和鸡肉补充我们身体成长所需的营养,地里的庄家定期收获……文人墨客笔下的美好田园生活,却是母亲数年如一日不厌其烦得辛苦和操劳,靠一己之力养活着她的三个子女。而那果实、蔬菜、粮食、鸡蛋、鸡肉,不仅保证了我们的营养,也为全家节省了大量开支并带来可观的收入。

多年以后我曾认真总结,父亲虽然在家中起着无可争议的顶梁柱的作用,但每次不幸降临,父亲郁郁寡欢之时,却从未看到过母亲的抱怨和绝望,她总是用简单的头脑做着最精准的定位分析,然后用实际行动告诉我们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信念--

孩子们,不要悲伤不要害怕,只要有我在,这个家就不会那么容易垮掉!

母亲坚强的意志如定海神针般使我们感到无限安全和踏实。

而那无所不能的土地和母爱啊!你是那么的朴实无华,那么的仁慈善良,我们在你身上攫取着一切,而你从来毫无怨言。你似乎是如来佛祖关上一扇门后为我们打开的另一扇窗,我真心歌颂你,赞美你,膜拜你!

6

母亲专心经营着她的土地和家畜,父亲经同僚介绍有了新工作,为镇上一个瓷砖厂的厂长当专职司机。

待遇虽然跟城里比相去甚远,但毕竟有了一辆“半公半私”的小车,还可以兼顾家里的农活,父亲紧缩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点。生活虽然深陷泥潭,好在父亲又有了工作和收入,重要的是家里多了一个劳力,可以分走母亲部分负担,更重要的是大姐、二姐和我终于得以体验那缺失多年的父爱。那一年,没有什么比父亲的回归更让我们全家感到幸福和高兴的事了。

优秀是一种品质,优秀的人走到哪里都优秀。一年后,父亲娴熟的驾驶技术、出色的交际能力和优良的品格彻底赢得了厂长的信赖,将父亲提拔至副厂长以协助进行日常生产管理。随着父亲职务的升迁和母亲在土地上日益辛勤的劳作,家里的经济状况稍有好转,生活似乎有重新走上正轨的迹象。

1995年的春节,年夜饭上至少有了够我们吃上两天的猪肉,但桌子中央仍有一大盆芹菜。父亲为了提升口感,特意增加了辣椒和白糖的比例。我试探性地尝了一口,酸甜中窜出一股火辣直冒嗓子眼儿,逼迫我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那滑稽的表情引来全家久违的笑容,那笑容足以融化所有悲伤和苦难。而“三味芹菜”由最初的酸楚变得如今的火辣,仿佛预示着我们永不得安生的日子……

7

母亲虽没有上过几天学,但在后来的日子里时常听到她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天有不测风云”,而未说出口的后半句似乎透漏着母亲对未来生活的隐隐担忧。而我对此不以为然,心想哪有什么“不测”,所有的意外都有迹可循,有因可查,有逻辑可以推理。比如,1995年夏天,家里的生活和经济状况稍有好转,母亲的腰却出了问题。

起初是酸困,后来伴随着疼痛,最后无法站立行走。我们毫不怀疑,母亲的腰是因为父亲常年不在家的日子里,吃喝拉撒、春播秋收、子女的教育等大大小小的事务全靠母亲一人操劳,母亲承担着普通农村妇女几乎一倍的生活负担。

医院的诊断结果为腰椎间盘突出,并告知以后不能长时间干重体力活。母亲得知病情后,我曾亲眼看到她偷偷地流泪,生平第一次感知母亲的绝望。我曾因此而感到恐惧!

父亲宽慰母亲:“医生都说了,这不是什么大病,到家多睡硬板床,少干农活自然就会好。”

那个特殊年代,那个特殊时期,“少干农活”对母亲意味着致命打击,因为“下地劳动”关系着我们一家人最根本的生存问题。母亲早早地用她简单的头脑认真做了以下逻辑分析--

钱没了人在,还可以种地,但身体没了地种不成,就意味着父亲得下地干农活。而她太过于了解父亲,父亲在工作上有着经天纬地的能力,在土地上却是一个门外汉。最后就意味着家里经济来源再次切断,同时还可能面临三亩土地荒芜的困境。

生活啊,你何时能对我们仁慈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

母亲的逻辑看似无懈可击,却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她没有意识到那时刚读高一的大姐,在长年累月的劳动中,早已练就一身娴熟的农活,二姐和我也基本具备简单的劳动能力。于是,那个夏天,父亲带母亲去城里看病。周末归来的大姐撸起袖子,挽起裤腿,扛起锄头,责无旁贷的撑起了家里的一切。

白天,大姐带领着二姐和我下地播种、锄草、杀虫。晚上,为我们洗衣做饭,喂猪养鸡,还兼顾我们的学习。俗话说长姐如母!那段时期,喔不!在我们成长的任何时期,大姐都如母亲般照顾并保护着二姐和我,给我们带来莫大的安全感,完美弥补了我们所缺失的父爱和母爱。

那年夏天,母亲在家休养身体,父亲依旧上班,地里的庄家丰收在望,院子里的蔬菜长势喜人,大姐如母亲般照顾着我们,而我们仿佛突然间长大且懂事了。

8

多年以后的一个下午,母亲回想着往事,突然叹气并含泪说了一句话:“你们仨,我最亏欠你二姐的!”母亲虽然仅说了这一句,但我不难从她这句话中做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从而得出这句话的由来。

大姐是我们家第一个孩子,顺理成章的会得到父母的特别疼爱,而我是我们家第一个男孩儿,同样理所当然的受到父母的特别宠爱,唯独二姐夹在中间,忍受着被我和大姐分走的大部分父爱和母爱。二姐从小体弱多病,有时母亲照顾不过来,父亲干脆送给姑姑照顾。我一点也不怀疑,二姐在1996年的成长和1998年一场疾病,跟她小时的经历有着前因后果的必然联系。

自小学起,二姐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二姐的作文更是出类拔萃,她写的《一件难忘的事》曾在整个镇里展览。1996年,二姐更是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里的重点初中,成为让父母引以为傲很久的事情。而首次离家开始学校住宿生涯的二姐深知家里的光景,为了节省一碗粥的钱,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偏方”,让母亲将面粉炒熟后盛在一个大玻璃瓶里带至学校。吃饭时,用勺子定量将面粉从瓶子里盛出,然后用开水融化后当粥喝(在我后来的求学中,曾尝试过二姐的方法,但仅一次就再没有勇气)。周末到家,二姐总是神奇的从书包里提出一袋已经发霉的剩馒头。母亲甚为惊奇,二姐解释说:“宿舍的同学吃不完,我没舍得让她们扔,想着收集一下拿回来喂咱家的猪!”

母亲听后,频繁夸赞二姐的品格,然后转过身悄无声息的叹气。而我用内心的剧烈挣扎发出以下感叹--

生活啊!你一次次的辜负我们,可我们无时无刻都在敬畏着你,哪怕我们已经卑微至如此地步!

1998年,家里的经济状况虽然没有复苏的迹象,但至少不用活的那么卑微,至少我们已经和邻家的孩子一样了。母亲依然用她的勤劳下地、喂猪、养鸡、种菜,父亲依然正常上班、下班,毫不懈怠地懈怠维持着家庭的正常运转。

而在这一年冬天的一个周末,已经上职专的二姐从学校归来,刚走进家门便忍不住放声大哭,边哭对边父亲说:“这个星期咳嗽、发烧的厉害,去医务室输液一下花了七十多!”。

亲爱的读者朋友们,在此我想重点解读一下二姐的这句话。我可怜的二姐哭泣的原因并非因前一句的“咳嗽、发烧”,而是心疼那花去的七十多元钱。1998年,父亲一月工资不足五百元,二姐一星期的伙食费从未超过十元,七十块相当于一个多月的伙食费啊!我们从小就明白一个融入血液的事实,我们得以生存在这个世界的物质依靠来源于父亲微薄的工资。而此时,竟然把父亲的工资花在了吃穿以外看病吃药的事情上,我们会为此而感到无比惭愧和内疚。

“不怕,天塌了有我扛着!”

“钱花了还可以挣!”

“没事,家里只要有我在,天就不会塌下来!”

……

父亲穷尽所有可以安慰二姐的话!那话中饱含父亲对子女深深的愧疚和无限的疼爱……

然而,另我们意想不到的结果是,二姐经过治疗后,病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进一步加重。父母慌了,大姐和我慌了。权威医院最终诊断的结果为--肺结核。我们家从来没有过类似疾病的遗传,所以我毫不怀疑,这跟二姐从小饮食质量差、抵抗力弱有着直接的关联。虽然凭当时的医疗条件可以完全治愈且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可恶的是当时没有医保、没有新农合、没有民政补贴。并且那一年,我正经历着国家九年义务教育的最后一年,过完暑假上高中就要自费。面对突如其来的额外开销,父母仍旧像以往一样,没有抱怨,更没有绝望,而是重新鼓起新一轮对抗生活的勇气。

庆幸的是,那一年大姐已参加工作,开始用她微薄的工资补贴家用。二姐休学一段时间精心调养后痊愈。临近毕业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放弃了继续考大学的想法。我可以断定,二姐肯定觉得是时候该挣钱养家了。

9

时间像从唐古拉山上流下的雪水,永不知疲倦的向大海的方向流淌,2002年我高中毕业。

这年夏天,因大姐的出嫁使我难过了好一阵子,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完整的一家五口,怎么瞬间就变成了四口。

这年夏天,二姐已在城里参加工作两年,一个普通而平凡的车间女工。

这年夏天,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

开学的前一天,大姐为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购置了一身行头。二姐知道我喜欢打篮球,从她不足千元的工资里慷慨的拿出二百元给我买了的球鞋。

晚上,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交代:“这几年你俩姐经常接济家里,不容易,你好好学习,多读点书,将来报答她们。”我听后含泪默不作声,当晚在日记中写下:

“敬爱的大姐、二姐:

小弟半生无以为报,它日若飞黄腾达,定以千金报之;若一生穷困潦倒,来生当牛马报之!”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忆犹新,当我在电话的一头告诉父亲申请了学校的勤工俭学时,电话那头传来父亲轻微的埋怨;更不会忘记,当我告诉父亲因成绩优异获得学校的奖学金时,电话那头传来的父亲爽朗的笑声。那笑声是父亲对自己最大的褒奖,他终于用他半生的辛苦换来了一个积极向上、人格健全的儿子。

2002年冬天,我们几乎已经彻底走出了困境,但家里却时常传来母亲的抱怨。她抱怨她的丈夫买了太多的肉,因吃不完而经常腐烂。父亲总是老实巴交的“嘿嘿”一笑,然后咬咬牙瞒着母亲买了他心心念念的海尔冰箱。母亲的抱怨不仅没有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她抱怨说现在正是供儿子读大学的关键时期,钱应该花在正地方。但抱怨归抱怨,我们都看的出来,母亲因拥有她的人生的第一台“冰箱”而发自内心由衷的骄傲。

大一寒假归来,我发现父亲不仅没有停止做“三味芹菜”的想法,并且仍旧孜孜不倦地改进着他的配方。

他创新性的往芹菜里注入了一整瓶耗油,买了上等的生姜和红辣椒,特意加大了白糖的比例,用优质白醋代替自酿的柿子醋。大年初二,我们全家齐聚一堂,父亲看似神秘的端了一小盘放在桌子的边缘,我怀着忐忑而复杂的心情夹了一块细细品尝。那味道--甜中包裹着酸和辣,酸和辣点缀着甜,酸辣甜高度和谐统一,完美掩盖了芹菜本身的苦涩。我毫不怀疑,世界上恐怕没有哪个大厨能把芹菜这种普通廉价的食材做的如此清脆爽口,回味无穷……

因大获成功,父亲骄傲的将他升级版的“三味芹菜”分享给街坊邻居。邻居们品尝后对父亲的手艺赞不绝口并争相讨要配方,父亲毫不吝啬的分享给他们。后来据邻居们反馈,无论怎样调整调料的分量和比例,总也腌不出那种酸辣甜高度和谐统一的味道。我听后不禁“呵呵”一笑,心里默默对他们说:“你们哪里知道,你们的配方里少了最重要的三味来自贫穷的磨砺、对生活极高的敬畏和父母深沉的爱”。

“三味芹菜”起初是酸楚的,后来是火辣的,最后是甜蜜的,象征着我们家几十年走过的风风雨雨。我们经历过短暂的富有,经历过长时间的贫穷,正经历着穷尽一生的平凡。“三味芹菜”带给我们深刻启示,若生活总是一马平川、波澜不惊,哪来对贫穷的深刻体会,哪来对幸福的高度敬仰,哪来对美好生活的无限珍惜和向往……

后记

2004年至2021年,每到过年父亲都会按时按质按量把“三味芹菜”腌制好,然后在大年初二的宴席结束后,每家盛一大袋带走。我们可以允许过年的餐桌上没有大鱼大肉,但绝不允许“三味芹菜”的缺席。有了它才有年味,才有生活的气息,才有在新一年里继续奋进的力量和勇气。

文章里每一个零散的小故事虽有刻意渲染的地方,却绝无夸大和虚构的成分,都实实在在的发生在我们成长的每个阶段。在回忆某些刻骨铭心的片段时,眼眶是湿润的、心脏是颤抖的、身体是战栗的。

在后来的十七年间,大姐逐渐成为公司管理人员,大姐的女儿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大姐为她的婆婆洗脚的事情在老家广为传诵,并且大姐相夫教子有方,谨守孝道,获得过市政府颁发的《巩义市好市民》殊荣。二姐家的孩子刚上二年级就考了全班第一,全级第二。我已为人夫为人父,养育两个女儿,在单位担任工程师,谈不上多受领导器重,也谈不上多么的平庸。父亲以三十七年的工龄光荣退休,和母亲一起享受着晚年幸福生活。大姐、二姐和我都凭借自己的踏实勤奋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安了家,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

最让我感到无比幸运的是,我的大姐二姐不仅没有远嫁,并且跟我生活在一个城市,我们时刻围绕在以“父母”为中心的大家庭,相互照应,相互扶持。我想我们一定会很好的把“三味芹菜”传承下去,给孩子们讲有关“三味芹菜”的故事,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虽一介贫民,却干出了多么伟大的事情,让他们从中感知幸福生活的来之不易,从中获取源源不断的信念和力量。

最后,感谢我们的父亲母亲,耗尽半生心血,冒着极大风险将我们抚养成人,并在我们成长的道路上,为我们做出无论在任何困境中永不放弃的精神榜样,使我们在日后无论遇到多大困难都勇敢面对从不退缩。感谢那段艰苦岁月的磨砺,感谢“三味芹菜”带给我们的酸楚、辛辣和甜蜜……

              公元2022,于书香斋完成最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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