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树叶
母亲要离开老家帮弟弟带孩子,临行前,一定回老家看看。平日对那片土地魂牵梦绕,但有种种理由迈不开腿的我,再也不能犹豫片刻。
车子驶进乡间公路。两边枯草茂盛、落叶堆积。与车轮摩擦发出“喀嚓喀嚓”声。离家还有一段路,母亲坚持下车步行。踩着脚下陌生而又熟悉的路面,厚厚的落叶将它分割成巴掌大的小块,透过这些斑驳的块,窥见干净的水泥路面。说陌生,因为它不再是童年的土路,走在上面的我,心情是复杂的,没有了那份澄澈。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见证了我的童年……
小时候,村里家家户户的土炕都靠树叶和野草来取暖。夏天,草木有生命,割回家太重,还要晾晒。春天和冬天的大地又是光秃秃的,唯有晚秋季节,草木枯萎,人们忙囤积柴火过冬。
放学扔下书包,我和弟弟提着笼子,背着背篓,开始扫树叶,叶子洒满路,但要装满我们的笼子和背篓,很是费劲。我前面扫,弟弟后面装,为了能多装点,我按住笼子,让弟弟站在里面用脚踩,踩得瓷实点。路面坑坑洼洼,弟弟脚下不稳,摔得鼻青脸肿,笼子也像故意和我们作对,顺着陡坡骨——碌——碌。叶子奔着跳着回到了大地妈妈的怀抱。家里的背篓和我一样高,背着满篓的树叶,如同一只运粮回家的小蚂蚁。
我和弟弟扫的树叶杯水车薪,父亲常年在外,家里取暖的柴火全靠母亲。公鸡刚打鸣,母亲已收拾绳子、耙子、袋子……戴着她那双补丁摞补丁,完全看不见原始踪迹的手套出门了。偶尔,我会跟母亲一道出门。黑乎乎的天,刮了一夜风,冷风直往脖子里钻。我双手统在袖管里,小跑着才能跟上母亲。树叶落了不少,所以母亲早早起床,在一处树叶厚厚的路面,母亲先朝前扫一下,再跑几十步,往回扫。整条路都这样一截一截地扫开,就相当于告诉别人,叶子我们占下了。然后母亲又一截一截扫成堆。我游走在叶堆间、听着母亲的扫帚声渐远,心里阵阵发紧。怕突然出现妖魔鬼怪。但我又不敢跟上母亲,丢了树叶,全家就要挨冻。
好多次,听不见母亲的扫帚声,我急急地跑向远处寻找,又怕母亲骂我,飞快地跑回来。我知道,此时,母亲在附近的小树林或者埂子上正用耙子扣地上的腐殖土。这层厚厚的腐殖土家乡人称“地毛毛”。营养丰富,树叶填进炕里,上面压一层腐殖土,就相当于压了煤墨子,耐烧。
天渐渐亮了,我看见母亲的红头巾,在不远的林子里若隐若现。如一团跳动的火苗。我目光随着红火苗移动。近了、近了、更近了。母亲蹒跚着向我靠近,汗水湿透了衣服,头巾滑落在脖子上,眉毛结着一层白白的冰,脸通红通红,头发蓬松。我心里一阵喜悦。母亲要我打开麻袋装树叶。我解下绳子捆着的麻袋,张开袋口,母亲戴着她厚重的手套往袋子里填树叶,填一会,摇一下,再填再摇,如此反复,直至麻袋填满。我要帮母亲填,她不让,怕里面的刺扎破我的手。的确,母亲补丁重重的手套也常被戳破。一堆堆小山似的叶子,我想着能装好多袋,母亲却只用两个袋子就装完了。眼看麻袋没有了空间,母亲压一压,摇几下,又会填进很多。我一度怀疑这是“黄眉大王”的“人种袋”。母亲笑我读《西游记》走火入魔啦。
装完了这边的树叶,我和母亲将它挪在路边的水渠旁。拿着剩下的袋子来装腐殖土。腐殖土更难装,呛的我们连声咳嗽。装好后,母亲用手指当针,在麻袋边戳口,缝合袋口。再将两个袋子捆起来,她坐在地上,双脚踩着麻袋,用力拉捆绳子。并吆喝我用手压住绳结处,以免绳子滑落。捆好后,将它滚近稍微高一点的埂面上,母亲站在低处,我在后用力掀,母亲拉紧绳子在肩膀上一扛,背着往山下走。走近水渠旁边的落叶,解下刚才的腐殖土,四个袋子捆扎在一起。母亲双膝跪地,我蹲在旁边,让她扶着我能起来。母亲咬紧牙,用力摁着我的肩,翻了几次才直翻起身来。失去平衡的身体在地上站不稳,连着踉踉跄跄好几步,我忙扶母亲站稳。
小山似的四个大袋子在母亲背上像泰山一样压得她慢慢挪动着脚步。我抱着耙子、扫帚跟在后面。每走一步,就像孙悟空背着银角大王变的大山。彷佛踩出深深的烙印。走到高一点的埂子,崖面旁。母亲就停下来靠着歇一会,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挪到家,已是中午时分。卸下树叶,母亲瘫倒在地,全身直冒热气。那会,我常常想,体重不到百斤的母亲如何背负超过身体三四倍的落叶?是什么让她坚持着走回家?直到我做了母亲,才懂得支撑母亲抗起重担的精神动力。
那个年代,家家门口都有落叶杂草垛子。有了这垛子,冬天就有了保障。如今,乡亲们再也不用扫树叶烧炕,村里一栋栋封闭的小楼。土暖取代了土炕。有炕的人家也烧着煤炭,扫树叶的时光一去不复返了。
到家门口,母亲小心翼翼地打开锈迹斑斑的锁,打开每一间房。清扫每一处尘埃。儿子在大门旁的杂物间找玩具。突然说:“妈妈,这个房子里怎么全是黑乎乎的土?我们快倒掉它”我走进一看,还是母亲扫的树叶,年久腐化成土。
我看看母亲,她认真地扫着院子,似乎没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