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探访南坑村
刘放虽然年纪大了,可他是一个“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人,回到安义之后,他首先是想到处走一走,看一看,他说:“我要尽情呼吸一下老家清新的空气,看一看老家美丽的山水,了解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安义老家发生的巨大变化,在振兴乡村战略中存在哪些困难和问题。”除了自己生长的村子,他首先前往的便是安义城北一个美丽而偏远的山村——新民乡南坑村。
南坑村是一个坐落在安义县新民乡大山深处的美丽村庄,周围除了美丽的青山和密密的树林,一条清澈的小溪绕山穿村而过,三十多间蓝砖灰瓦的房子依山旁溪而建,它们像一朵朵飘落的花瓣散落在狭长而幽静的山坳间,掩映在美丽的青山绿树中。站到山顶向下俯瞰,这些房子又像春雨后从地里冒出来的丛丛蘑菇。
刘放离开安义去武汉做木头门窗之前,曾经多次到过这个村子收购木头,他熟悉这个村子的乡土乡情乡音,知道这个村子是因为一口清澈见底的池塘而得名的。刘放说,这个始建于清朝末年、最鼎盛的时候有130多口人的村子,也和安义县的许多乡村一样,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无法阻挡城市化的进程,青壮年劳动力都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前往了一二线城市打工谋生,追求他们心中的美好梦想,一家家搬离了这个山清水秀、承载着他们乡愁的村子。
在村子里满满走了一圈后,刘放总算是找到了那个当年卖过木头给他的村民钟兆武。如今和他一样满头白发的钟兆武,不仅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写满了饱经风雨的沧桑,而且是唯一守护着这个清朝末年由浙江丽水迁来这个村子的村民。他这次来到这里,一是故地重游,想看看这个村子几十年来的变化,二是要做个社会调查,希望从这个典型村子的盛衰中,了解一下安义人外出做铝塑门窗后良田荒芜、村落退化的状况,也希望以这个村子的命运来呼唤外出的安义人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后,不要忘了自己家乡的建设,不要忘了养育了自己的这片温暖的故土,不要忘了乡村振兴的历史使命。
刘放到达南坑村的时候是清晨五时许。当时,山里的天空刚刚蒙蒙亮,雾霭像薄薄的轻纱缠绕着高高低低的山峰,欢快的鸟雀们己经开始在树林子里唧唧喳喳地鸣叫着,钟兆武家的那条黄毛狗听到他的脚步声,急忙从狗洞里爬了出来伸长脖子窜了过来“汪汪”地叫了几声。听到黄毛狗的叫声,钟兆武本能地知道是有人来了,他起床打开大门,探出头来向院子里张望着。许久,他终于发现有人来了,而且是他曾经的熟人。家里的几只老母鸡和两只鸭子趁着他开门的时候,也挤了出来,跑到院子里“咯咯”“呷呷”地叫了起来。南坑村一天的生活也就这样“热闹”地拉开了序幕。刘放朝院子里望了望,发现除了钟兆武之外,那条黄毛狗、那几只鸡、那两只鸭子,便是这个村庄里仅有的伙伴了。
前往南坑村的时候,刘放是驱车从安义县城往北沿着绿荫夹道的山路开了20多公里,才到了这个村子的。一路上,沿着弯曲平整的水泥路,一直往山里开着,开着,近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找到了这个给过他财富之梦的村庄,那可是走向脱贫致富的第一桶金啊!因印象深刻,他记住了这里的山山水水,也为村子现在的清冷感到惋惜,感到忧虑。
天色慢慢地亮了起来,雾霭也慢慢地隐去,钟兆武洗刷完毕,收拾灶台,像往常一样煮了两大碗青菜面条,搬好板橙邀着刘放就着自己做的咸菜和豆腐卤吃着早点。之后,他陪着刘放扛起锄头穿过门前的那条小溪,来到村前的一处斜斜的山坡地。一到地里,他的眼睛突然瞪得圆圆的:“唉,这些该杀的,又来害人了。”看着被翻拱过的菜地,刘放心里清楚,钟兆武骂的是山林里那些害人的野猪,它们赶在黎明前,从山林里下到田地里,又一次糟蹋了钟兆武刚刚种下去的土豆和大蒜苗。钟兆武知道,和野猪相比,人要在这里生存,己经是越来越不占有优势了。村民们外出做铝合金门窗之前,人们就是找三天三夜也很难发现野猪们的踪影,如今,野猪们已经是这个村子的灾星了。
南坑村所在的合水村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因为靠山吃山,村民们曾靠木材销售成为安义县比较富裕的村子。然而,随着山上的树木越砍越少,生态环境破坏越来越严重,国家开始了封山育林,安义县林业局也在城北设了个竹木检查站,“靠山吃山”的合水村财路开始断了。人均不到两分的耕地,无法养活南坑村一家家张着嘴吃饭的人,村民们也开始外出谋生做铝合金门窗。经过二十多年的外出打拼和迁移,留在村里的人也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钟兆武一个人了。
到了二0一0年底,南坑村本来还有两户人家,四口人,即钟兆武夫妇和合水村村支书钟兆柳夫妇。之后,钟兆柳夫妇搬到了安义县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接着,钟兆武的妻子徐毛妹也被小儿子接到了安义县城,帮着照顾在县城上学的孙女。钟兆武已经记不清是哪一年搬走了第一户村民,但记得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末和二00六年,村里先后出现了两次大规模的外出打工潮,从而引发了搬家潮。先是年轻人出去,后来四五十岁的人也跟着出去了,再后来,一些老人和孩子们也慢慢被接走了。第一户村民离开南坑村的时候,钟兆武还喜滋滋地给这家远房的堂哥买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燃放着送行,希望他们走了就别回来,并祝福他生活步步高升。
”钟兆柳说。
钟兆武蹲在地里补种被野猪捣毁的土豆苗,回忆起这些年村里发生的大小事情时,显得一脸的平静与无奈。午饭过后,忙完农活,钟兆武带上刘放在村子里走了走。虽然是秋天枯水季节,汩汩的溪水仍然流淌不止,弦音不绝。沿着那条平整的水泥路行走,一栋栋木房子和砖混结构的民房都是大门紧锁,挂着一把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那些经不起风吹雨淋的房子已经开始裂缝、倾斜、坍塌……
“刘老弟,这是我哥哥家的,这是村支书的,这是我大堂叔的……”面对一间间破旧关闭的房子,钟兆武虽然记忆犹新,但这些记忆都将会随着这个村庄的逐步消失而慢慢远去。
村子的尽头是钟氏家族的祠堂。和那些破败失去颜色的老屋相比,这间被刻意修缮过的房子就显得鲜亮多了,精神多了。不过,因为长久无人进出,祖先的牌位已被蜘蛛网和厚厚的灰尘占领了。在祠堂里,钟兆武给刘放讲起了村庄的历史:清朝末年,政府腐败,兵荒马乱,一户钟姓人家从浙江丽水躲避战乱来到这里,见此山清水秀,环境优美,便安顿了下来。到了钟兆武这一代已经是第十一代了。在十一代人中,村子里出的最大的官儿就是村支书了。
对于钟兆武来说,村里的祠堂、池塘、小溪和晒谷场都能勾起一段抹不去的回忆。钟兆武讲到了村里曾经盛行过几十年的岳家拳。南坑村早年曾盛行习武,练习岳家拳法。村里的每一个男丁都会耍上几招。农闲时节,村里十多个从七岁到二十岁不等的孩子,大都会在晒谷场上聚集,跟着大人一招一式练习拳术。岳家拳也跟随钟氏家族流传了好几代,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有武功在身,钟氏家族很少被人欺负过,甚至在改革开放初期,集体分田和分山林时,钟家人都有相当的话语权。
然而,经历了几代钟家人的岳家拳,最后和村里每年热闹的社戏、舞狮一样,被风吹走,只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现在只有在安义县城开精英武术馆的帅式丰将岳家拳传承了下来。
“孩子们都不学了,忙着做铝合金赚钱去了。”说到钟氏失传的武术,钟兆武显然是有些怀念和伤感。住在县城的哥哥钟兆文年轻时也会一身拳脚,如今几十年也没有活动筋骨的习惯了。“那都是小时候的记忆。”在钟兆文眼中,岳家拳失传是一种必然,因为再没有年轻人对它有兴趣了。
钟兆武说,没有其他人的山村虽然十分清静,但常常寂静得让他有些发慌,特别是夜晚。每到这时,他总会无奈地打开那台陪伴他多年的老式收音机,调到有杂音的电台让里面的人大声说着话,或者,吃过晚饭打开那台黑白电视机,让“声音”回到他清冷而无聊的精神世界。每十天半个月,他还有一个期待,那就是等待在外打拼的两个儿子打电话回家。
刘放去南坑村的那天,钟兆武的小儿子钟印水正好从甘肃打来了电话。因为山里手机的信号不太好,钟兆武便骑着自行车到两公里以外去接听。儿子担心浪费父亲的电话费,先挂断了电话,然后又重新拨了过来。儿子原本是来问候父亲的,可话没说两句,父子俩就在电话里吵开了——
“你这个没良心的,还敢威胁我?再不回来,以后就永远不要回来了。”钟兆武说。
“谁还和您一样守在那个穷山沟?”钟印水回答。
父子俩围绕父亲是否应该去安义县城和母亲团聚的事在电话里争执不下。
钟兆武拒绝到安义县城去住是有理由的:他从小靠从地里刨食吃饭,他不忍心看着好好的田地荒着,再说,地里的棉花要摘,红薯要挖,城里的花销大,在城里住着不习惯,光闲着;再说,将来城里没有工打了怎么办?
被惹恼的钟印水最后抛下了一句话:“爸,如果您不到县城来住,就让您一个人待在家里过年,反正我们是不会回去的。”
听了儿子的话,钟兆武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对着电话大声呵斥儿子:“你这个没有良心的,连老祖宗都不要啦?”话还没有说完,钟兆武却发现儿子已经把电话挂断了。那一夜,他气得连夜饭都没做,一个人闷闷地抽着烟,木然地坐着发呆。
“回头一想,我的脾气也是大了些,孩子本来是好意打电话回来,却被我骂走了。”事后,钟兆武也有些后悔,针对那次矛盾,钟印水却认为父亲太固执,有县城里好的生活不懂得享受,让村里长辈戳他们小辈的脊梁骨,他不仅不甘心,也丢不起这个面子。
钟印水承认他和妻儿确实不想再回到老家去生活了,因为那里地处偏僻,信息不灵,四面都是山林,除了树木和天上的云彩,除了野猪和小鸟,要什么没什么。钟兆武心里也明白,要让儿子们再回到农村己经是不现实了。他们这一代人已经不再靠这里的土地刨食过生活了,对于农村的土地,他们早已失去了依赖,失去了眷恋,他们习惯了大城市的生活。钟兆武清楚地记得,村民们搬走后,起初逢年过节,还有一些村民会回到村里在老屋门口贴上对联,放一挂鞭炮。再后来,连这样象征人丁兴旺的事也没有人再做了。
钟兆柳对无奈地刘放说,以前过年还能热闹一阵子的小村庄,现在一年四季都是冷冷清清的。南坑村就像他人一样,一天比一天衰老,慢慢走向它应有的归宿。
村子里的人走光以后,土地便闲置起来,长出了长长的茅草,钟兆武想起了分田到户的时候,许多村民因为想要好的田地还动起了拳脚。如今,只有他才不肯丢下的那些土地,种上了水稻和旱地作物。今年雨水虽然很充沛,但近两亩的稻田,秋收时也只收到800斤稻谷。野猪又一次扮演了“坏人”的角色。虽然会几招岳家拳,但钟兆武还是不敢去进攻它们,只能被动地将它们从稻田里一次次赶走。
钟兆武承认南坑村许多良田都在荒芜,许多房子都在慢慢倒塌消失。他觉得一间间失去了主人眷顾的房子只有等着坍塌的那一刻。
不过,村里一年中还是会迎来一两次热闹的,那就是外出的人过世后,还要落叶归根,还要安葬到这片土地上来,还要用灵魂守护着这里的山山水水。
二0一一年十二月那个寒冷的冬日,雪片像天上散下的棉花落满了村子。钟兆武离家5年的嫂子赛火莲,被丈夫和孩子用一辆面包车从安义县城拉回了家。大哥告诉他,嫂子被南昌的一家大医院确诊为胃癌晚期,已时日不多了,她担心一把骨头丢在外面被火化。为了满足她的心愿,将她送回老家。一个月后,嫂子终于没有斗过病魔,在那间已经倒塌了半边的老房子中撒手西去了。
钟兆武说,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家里才会通知远在外地的家族、亲戚,只有这时才是一次难得的家族聚会,年轻人也会回到老屋里住上几晚,忙完事后匆忙各奔东西。这样的聚会,每一次有的都是悲凉与落寞。
“只剩下一间空房子,怪吓人的,住着都有些害怕。”已经搬到安义县城居住了7年的钟伟奇,在铝合金门窗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后,和许多南坑村的同龄人一样,一年难得有一次回家。对他来说,老家的房子只是名义上的出生地和记忆中的故乡了。
夜幕徐徐地降临了,又到了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钟兆武机械地脱衣上床后斜靠着床边的墙壁,点燃一支烟闷闷地抽着,烟雾在眼前卷成团,转成圈,散成淡淡的雾,那条黄毛狗也安静地趴在床边,寸步不离主人。钟兆武说,黄毛狗也怕夜晚,也怕孤独,喜欢挨着人。“我也需要它来壮胆子。我担心的是,将来没有铝合金门窗做了,那些外出的人会去做什么,会去吃什么呢?”
从南坑村出来,刘放的心情有些许的沉重,他发现,这些年,随着国民经济的高速发展,越来越多的安义人怀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涌入了城市,改变着他们的生存和生活方式,在那些城市上演着日新月异的变化背后,却是农村劳动力市场严重萎缩的阵痛,是村子逐渐退化的无奈。如今,在安义的许多农村,一年大部分时间都看不到青壮年人,只有空巢老人、妇女和留守儿童常年居住在这里,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空心村”吧。离开那个村子的当晚,面对着慢慢远去的夕阳,刘放有感而发,写下了一首诗《山村的守望》——
山村的鸟飞向了城市的方向
渴望着有一间栖息的楼房
它们不再眷恋有水的池塘
不再眷恋那片曾经的稻浪
于是 田地里的杂草在疯长
低矮的茅房倒塌于雨雪风霜
清冷的月光映着父母的守望
孤单的饮烟伴着灶堂的火光
远方的城市在繁华中扩张
山里的村庄在留守中徬徨
这是人类文明的必然进程
还是社会生态失衡的硬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