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们不仅欣赏到了数不胜数的风景,也会遇上许多难以忘怀的人和事。仿佛一切都是造物主事先安排好了似的,那些年,那些和你从“一般般大”起开始玩耍的伙伴,玩着玩着,莫名其妙的走散了,那些年,曾经让你纠结不已的故事,也在时间的脚步中,不知不觉的风清云淡了。可是有些人,有些事,却像幼年时熟读过的启蒙教材《三字经》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你的记忆中反而越来越清晰。比如说,一个上海人,一个外表上普通不能再普通的上海男人,却让我到今天都抹不去对他的记忆?
《麦田里的守望者》一书的作者大卫.塞林格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人的一生,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这些,看上去颇有些飘着人生心灵鸡汤味道的句子,它的内容固然有丰富的哲理成分,但在生命的长河之中,真正想记住,想要忘记,并不能完全依靠人们随意的取舍,而是取决你内心牵扯的程度和蛰伏在你的灵魂深处不可或缺的东西。
一九七五年七月,那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我带着一身的泥土味从农村回到了城里,被分配到淮南矿务局建井工程处当上了一名掘进工。
那一年,我刚好二十二岁。当宿舍的管理员把我领到南大楼集体宿舍三零六房间的时候,未进门,便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香味。这个房间的主人姓李,大约有四十多岁,上海人。房间里布置的给人一种的感觉,用我多年之后学会的上海话来形容,就是“老清爽哦”。大约是每一个住单身宿舍的人都喜欢独处的缘故,他对我的到来并没有表示格外的热情,稍稍寒暄了几句之后,我就算从形式上履行了住宿的手续。虽然和他同在一个处里工作,但因为工种不同,一个在机电小厂当令人羡慕的铆工,一个在流动的井巷工区当普普通通的“窑户”,因为倒班的原因,大多数的时间我们并不是天天见面。
安顿好住处之后,我便投入到了繁忙的工作之中。天天下井,打眼,放炮,出矸子,钉道,成了我日常面对的现实……经常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宿舍,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倒头便睡。这就是我工作之初,生活的真实写照。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缓过神来,环顾这间屋子以及它原来的主人。
李师傅是一个典型的上海人,不太高且单薄的身材,给人一种精明而又干练的感觉。七十年代,在大家的印象里,精明的上海人与大大咧咧的淮南人,让人一眼就能分辨的出来,一般地说来,上海的男人,精明、小气、矫情、顾家、内敛……。李师傅活得很讲究,护肤霜每天规规矩矩地用,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衣着打扮很干净、时髦,会喝一点点老酒,不抽烟,他说的上海话,语速很快,发音也很嗲。给人一种高人一等,无法接近的感觉。
那年头,矿工的子弟上班后,给外地人留下的印象除了公认的干起活来能够舍得一身狠劲之外,下班之后,对业余生话的安排,却是出奇的简单,缺乏生活的情趣,不会浪漫。说起来也怪,一个兜里并没有多少钱的上海男人,只要他们穿什么,什么就是潮流,吃什么,在别人的眼里,都是美味佳肴。李师傅每天早晨上班之前,总要抽出一点时间,逛一逛附近的菜市。上海人生活方面的精致会打算在小菜场里体现的淋漓尽致,精挑细选,讨价还价之后,终于买下了几样菜。上海人的眼里没有荤素菜之分。不论荤菜,素菜,只要放在篮子里,统统称其为“小菜”。那时候,国家已经解除了家庭凭票供应煤油的限额,远离家乡的单身职工,宿舍里允许自备一台煤油炉。不论下班多晚,李师傅总是要烧几个菜。在我的印象里,他对烧菜的热情是始终如一的,他对烧菜的十八般武艺是样样皆会的,诸如:煮、蒸、炒、炸、炖……等等,他烧菜时候的动作很像一位画家在挥毫泼墨作画,似乎将上海本帮菜的浓油赤酱、咸淡适中、醇厚鲜美的特色与淮南人能接受的口味完美的结合在一起,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他做了八道菜,每道菜色香、味美、诱人,尝到嘴里别具一番老上海的味道,只是它们的分量太少了,用淮南人的眼光衡量,这八个菜加在一起,还不足平常人家端上饭桌的两盘菜。
李师傅是机电科小厂铆焊车间的铆工。铆工在那个年代,被大家俗称为“铁裁缝”。任务就是把两组或两组以上的金属材料连接在一起。铆工又是金属构件施工中的指挥者,铆工按图纸放样下料后,其他工种才开始安装。那时候,铆工还没有从传统的放样计算,飞跃到如今计算机时代的CAD那样自动展开下料排版。那时候的李师傅,已经熟练的掌握了机械制图的基本知识,每次领到任务之后,会很快地做出结构件的展开图,计算展开料长,然后根据图纸的技术要求,制定装配、焊接、铆接和矫正工艺的方案。其余的,就是轻松地组织几个学员干活了。
下了班,李师傅烧好菜之后,会悠闲的喝上一点点老酒。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一个人自斟自饮。有一次,他喝的微醺之后,才告诉了我一个上海男人私下里的秘密。他说:“家里的父辈们,几乎全都烧得一手好菜,早些年,只要亲戚们来家里聚餐,厨房里忙活的全是像我爸、伯伯,叔叔、舅舅这样的大男人,我母亲从来不下厨。上海男性对于女性的尊重和体贴,是一种传统和共识。”他又说:“在你们淮南人的眼里,我们上海人可能是小气了一点。可是,所谓的小气,在我们的心目中,其实就是精打细算的过日子,不讲究虚头八脑的面子,我之所以从内心喜欢烧上海菜,其实,在烧菜的过程中,总能勾起我对家乡最温暖的记忆。在我的潜意识里,下了班以后,人如同已经回到上海的家里一样。能够找到家的感觉以及和家人在一起的快乐”。
受他的影响,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上了上海。许多年之后,我的儿子考上了上海的大学,并且在那里安了家之后,二十多年的耳濡目染,近距离的接触,让我对上海以及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
抛开上海是当今中国最有魅力的时尚中心、最发达的金融中心、最受吴越文化熏陶的海派文化的都市不说,不管世人承认与否,从黄浦江流向吴淞口注入长江时流出的那一段近似于S弯开始,上海的气质便呈现出一派阴柔之风,她就像江苏南京那条充满了脂粉气的秦淮河流入到长江一样,上海,活脱脱就像是一副漂亮的女人模样,—张偏于感性的面宠,一身颇具理性的风骨,因而连带着上海所有的男人都带有几分儒雅。其实,自从宋代人不加推敲地取了这个毫无吉庆寓意的名字之后,让上海首次纳入了人们的视野。千百年以来,根置于吴越文化传统基础上的海派文化,日益被一代又一代的上海人注入了时代变迁的因素,赋予了越来越广阔的内涵。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精髓,使得今天的上海人的眼界不断地抬高,今天的上海人总是带着一种让人放心的微笑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上海人的聪明,自信,不仅仅表现在高、大、上的都市风采中,更是体现在那种看似平淡、琐碎的日常生活里,那些平日里展现给人们许多细小的感动,无疑,充满了女性阴柔的气息。上海在经历了一百七十多年的风云变幻之后,依然顽强地挺立着千千万万个芸芸众生,能够日复一日结结实实地把日子过下去,不能不令人感叹。在外地人的眼中,流淌在上海人生活中的许多精华不仅仅是日常的、坚韧的,而且还是精美的、雅致的,更是内敛的、实惠的、讲究分寸的。上海的繁华与孤寂并存,高、大、上的华丽建筑巍然耸立与纵横纤陌的里弄巷子里锅碗瓢盆的响声交相辉映,它们之间无缝的对接,巧妙地融合,为今天的上海炫耀着一种极具远东的“东方巴黎”的魅力。
我很感激曾经与我同住一屋的上海男人,虽然我从未当面喊他过一声“师傅”。但是,他对待工作的态度,对人明事理,做事讲规矩,诸事拎得清的讲究,以及骨头眼里对生活的热爱,帮助了一个涉世不深,从小到大享受着一代又一代煤矿人的习惯熏陶的年青人,打开了眼界,拓展了视野。他影响了我几乎整整一辈子,比如说,工作方面的“六棱子”精神,工作之余对待生活的态度。
往事,并不如风,一轮皎洁的月亮,依然高高地悬在清冷的苍穹。我把目光再一次投向四十五年前第一天当矿工时住过的那间单身宿舍,又想起了那一位叫李汉民的上海师傅。
返回头来想一想,如今,能吃上一顿美味佳肴,那是太寻常不过的事情了。但是,那个时代下了班之后,用煤油炉烹调菜肴弥漫出来的那种香气,依然还在固执地诱惑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