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喜欢从正面歌颂母爱的伟大,而把太多的对父亲感谢藏在心里,几千年来,这种现象已成为了约定俗成的中国文化。
如今,逢年过节祭拜离去的亲人场面越来越隆重和热闹了,可有几人还记得自己的祖辈和曾祖辈呢?感情的断代使我们疏远了祖先,哭新坟而忘记了百年前埋在地底下的先祖,更不敢遑论还记得几千年来家族的繁衍史。这种现象在越来越陌生的城市化面前已经变得习以为常。人们的价值观和良心出现了扭曲,“传承”这个本该温暖的字眼,受到了堂而皇之的冷落。
其实,生命的“传承”是令人感动的,它的魅力就在于虽然跨越了千年,还能够引起今人的共鸣。新生命一个个降生,长辈们逐渐变成被儿孙们祭拜的对象,而家族却因此生生不息,不论逝去的,还是健在的,都知道这里便是家,这里便是归宿。倘若没有对生命的感激,这个世界真不知道还有什么意义?
面对即将到来的“父亲节”,我总想为父亲写点什么。想一想,父亲为了这个家做出的奉献,想一想,父亲的慈祥与严厉,想一想,父亲大山一般的爱和离开世界时的令人心碎的神秘。思念与感激之情便化作了天地之间最朴实、最诚挚的符号,在我面前自动地码起了无须斟酌的文字,飘进了我的文章,同时也推出一个做儿子的深情表白—《那个人—是我的父亲!》。
沿着一条两边几乎望不到头,几乎被相互交织的银杏树杈浓荫遮蔽的乡村公路,我再一次走进了父亲的老家,我历次填履历表的籍贯所在地——江苏邳县曹八集。
我的父亲是江苏邳县曹八集人。两千多年前,离邳县不远的沛县出了一个皇帝—汉高祖刘邦。据邳县刘氏宗祠家谱记载,邳州刘氏乃汉高祖六世孙汉宣帝刘询之玄孙刘婴之直裔也。先祖为了避开西汉末年的群雄纷争,由长安回迁至沛邑之乡贤里。元朝末年(1344年)黄河决堤,刘氏宗亲刘开迁至邳县。刘氏曾用堂号“汉里堂”、“彭城堂”、“清爱堂”。“清爱堂”是清二代皇帝康熙赐予一代名臣刘棨,第四代皇帝乾隆又亲笔御书“清爱堂”赐予刘棨之孙刘墉(电视剧中的刘罗锅子)。开公系高祖刘邦的五十五世孙,刘氏宗祠自乾隆29年至今已有5次续修家谱,这些珍贵的文物以及皇帝的褒奖御笔亲题,至今仍高高地悬挂在邳州刘氏宗祠里。
父亲在家中男性中排行老三,听老人叙叨说:我的爷爷是远近闻名的木匠。父亲和叔叔年幼的时候,便帮着他们的父亲拉锯、刨料。直到晚年时,父亲的最爱仍然是一个人痴迷地呆在他的工具房里,用他一整套木工的工具,制作出一个又一个惹人喜爱的小家具。他去世后,我和母亲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那个属于他自己的工具房里仍然整齐摆放着一排排擦得锃亮的木工工具,想着它们从此再也没有了用场,不免唏嘘不已。
奶奶出生于本地曹家名门望族,因为家道中落,下嫁给我的爷爷。虽然识文断字,精明强干,但仅靠几亩薄田和爷爷的木工手艺,难以养活这个家。于是,父亲在新中国解放的前二年背上包袱,到了当时被称为水陆大码头的蚌埠,经人保荐,进了我舅舅开办的“王记贸易公司”做了一名伙计。
父亲朴实而能干,任劳任愿地干着份内的事。公司生意最忙的时候,我的母亲便坐着轮船从五河的老家也来到了蚌埠,进了她哥哥的公司帮忙。或许是日久生情,他们俩便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我的父母亲。父亲那几年靠在王记公司获得的报酬和他二哥的资助,在蚌埠市南岗买了一个小巧的四合院。
1955年,淮南煤矿到蚌埠招工,我的父亲不知为何,带着母亲、我以及大妹,来到了淮南九龙岗煤矿工作,正式在九龙岗安了家。若干年后,我还记得一个穿着花大氅的小男孩,在九龙港西小街一座四合院外的雪地里和一群孩子玩耍的情景,从那时候起,我的小脑袋便像盛钱的“扑滿”一样,断断续续地储藏了对这个世界朦胧的认识,再以后,随着年龄不断的增长,这个世界便清亮亮地展现在我的面前了……
或许是,童年时单调无暇的生活留给了长大后的孩子太多的斑驳灿烂的想象,或许是,远去的清贫生活更能够激发那个时代的人对幸福的理解,那些已经远去的“父母在,一家人粗茶淡饭过日子”的红红火火场面,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已经是梦中的享受。
父亲的一生对我的影响很大,他用自己的身体力行教会了我如何直面清贫,如何过好每一天的日子。1960年,那时候我们已经是六口之家了,在那个困难的年代,仅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很难满足家庭的生活需要,父亲像一头黄牛,在我们家住的九龙岗舜耕山南边的山坡下面,一条南北走向的山沟里,开辟了一块荒地,父、母亲起早贪黑的劳作,硬是凭着这块土地的收获,给我们长大后的回忆,留下了抹不去的念想而且帮助了一家人度过了那几年艰难的日子。
我很感激父亲,是他的呵护和冥冥中命运的安排,才使我能够继续上高中,在他老人家固执的意识中,始终认为身体孱弱的我只是读书的料,1970年秋天,我已经初中毕业了,有消息称,有可能分配去六安农场,当我以忐忑不安而又略带兴奋的心情准备离家的时候,真没有想到,校方宣布我继续上学,当时我们一个班有50几个学生,其中只有四男四女能够上高中,我真的不知道父亲居然有那么大的能耐,帮助我实现了继续上学的愿望。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下过乡当过农民,在矿山第一线当过掘进工人……经历过风雨也见过彩虹,对人生的认识也从最初的懵懂、浮躁、任性,走向了丰富、从容、淡定。
90年代初,为煤矿建设劳累了几十年的父亲退休了,我也是一名副处级干部了。记得父亲私下里对母亲说,“我的儿有出息了,我没有白疼的一场”,当我从母亲那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的感动,许多年过去了,如今再回想起母亲说的这段话,心中泛起了一种酸酸的感觉,我知道天底下的父母没有不疼儿子的,谁人不想自己的孩子望子成龙,孩子能走在人间正道,才是一个家庭最大的奢望。
父亲渐渐的老了,家的情怀和舔犊第三代的感觉却越来越浓了,每当我看见他笨拙地抱着咿呀学语的孙女颍孩,牵着前来看望他的孙子的小手,我又看到了父亲的脸上満溢着发自于内心的温善。其实,自从有了孙子辈后,他的疼爱方式便由幕后自然地走上了前台,原先的八面威风似乎像缩回了自己的骨头里,用我母亲的话说:“人老了,没脾气了”。
1997年五月十八日的那天黎明,喜欢晨练的父亲早早起了床,洗漱之后便进了母亲的卧室,扑通一声跪在母亲的床前,嘶哑着声音对母亲说声“我对不起你”。说完不顾惊诧中母亲的反应,起身来到了厨房,捅炉子,烧水。然后到了客厅,拿起一面镜子,看了看,“叭”的一声将镜子摔碎,所有的语言和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然后到院子里推起自行车欲出门,我母亲看着有些不对劲,叮嘱一声,“老头子,今天不要骑车了,遛一圈就回来吧”。父亲一声不吭地放下车子走出了家门。这一走,因为颅内出血被妹妹到医院,再也没有回家。一个从苏北走出来的汉子,离去的方式竟是那么的传奇、婉约而决绝。事后种种的解释未必科学,但是父亲对我的母亲这一跪却惊天地泣鬼神,这一跪,把过去几十年对母亲的歉疚和离去时的无奈,用难以描述的肢体语言,把它诠释的淋漓尽致。
如今,父亲长眠在淮北朱仙庄矿汴河的东岸。汴河在他身边静静地流着,他默默地凝视着曾经工作过的煤矿……去年的“雨水”节气那天,我的娘也走了,之后我才恍然,21年前,父亲走的那天是节气“小滿”。莫非是上天冥冥之中的一种巧合……
或许是节气已到了芒种的原因,一地的麦子已经收割完毕,大地慷慨地敞开了黑黝黝的肚皮,等待着新一轮的播种。这一段的日子,连空气中也散发着麦子收割后才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午后,书房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的老父亲,他老人家仍旧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喊着我的乳名,等我醒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多年了。
想一想,父亲迎合着上帝和祖先的旨意,让我幸运的成为了他的儿子,又想一想,我秉承父亲的意愿,也成为了孩子的父亲,再想一想,我的儿子也秉承着我的意愿,当上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一脉相承的父子情怀和家族渊远的爱的轮回,不由让人想起了明朝汪广洋写的那首诗:“虎为百兽尊,岡感触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
望着窗外向我们款款走过来的父亲节,是远去的一幅幅记忆中的父亲和一家人在一起的画面,诱发了我对父亲的万千思念,还是代代传承的父子情让我的灵魂再一次拥抱我的父亲。虽然我从未从皇亲后裔的角度,祭拜过声名显赫的祖先,但我会年年跪拜那个给了我生命平凡而又可敬的老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