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对于王国明来说,今天又是失望的一天。
其实,说失望还是有些不准确。毕竟,王国明还是借到了钱的。虽然离他预想的差了那么一大截,但终归是借到钱了。失望之余,王国明心里又涌起一丝淡淡的庆幸和满足。如今这个社会,别说借四万了,能借四千,也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能怎样?两千就两千吧,少是少了一点,但总比白跑一趟强。
这两天,王国明几乎跑遍了县城里他认识和认识他的所有亲戚。亲戚们见到王国明,开始还是挺热情的,可是一听说王国明借钱买房子,马上就露出了一张苦瓜脸,从牙缝里很艰难地挤出两个字。难哪。然后就端出一大堆难的理由。王国明马上明白了,立刻堆出一脸的笑容。不管是真的难,还是假的难,王国明都是一脸的笑容。尽管那笑容很卑微,但是必须堆在脸上。那是台阶,那是给人家的台阶,也是给自己的台阶。那样大家都有台阶下。
好歹是借到钱了。
那是王国明他爹的干儿子借的。人家嘴上虽然说难,可是还是有表示,有所行动。他把两千元钱塞在王国明手里说,哥,我就这能耐了。王国明心里一热,连同钱和干弟弟的手一块儿紧紧地握着说,我会尽快还给你。干弟弟说,哥你别急,尽管用,还钱的事情,以后再说。那表情,这钱仿佛是他嫁出去的女儿,再也别指望收回来了。
王国明怀里揣着这笔钱,可是心里却揣着绝望和失落。
一切都和王国明的儿子王敢有关系。
儿子王敢明年就是二十六岁了。他答应王敢,一定要在他二十六岁之前给他买一套房子。但是,到目前为止,王国明把自己所有的钱加到一起算了好几遍,还是差钱。差得还不少。整整四万。前些天听同事说,在加拿大,有个年轻的华人一次就买了当地的几十套房子,自己买一套都差钱,人家买那么多都没有听说过缺钱,也不知道那些钱是怎么挣来的。买房子是早就下了决心的,可这一年自己哪里去弄这四万元啊。王国明好像看见了儿子王敢那嘟着的嘴。王敢小时候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或者受了什么委屈,总是嘟着他那张小嘴,薄薄的嘴唇上仿佛挂满了他所有的心思。
阳光在大街上缓缓流动,流过高楼华丽的外墙,流过人们面带倦意的脸,还流过行道两边各种树上布满灰尘的暗淡无色的苍翠。没有什么风,所有的汽车像是患了病,在路上缓慢地爬行着,不一会儿便堆积在一起,动弹不得。一只流浪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浑身的毛又脏又乱,一绺一绺地粘在一起,散发出一种怪味儿。它似乎想起什么,停住脚步,冲着王国明横竖看了几眼,看得很专注。那样子,好像是王国明从它的嘴边夺走了一根骨头。王国明伸脚踢了它一下,没有踢到。它就那样从王国明身边走过去了,连尾巴都没有摇一下。王国明走了几步,偶然回头,发现那只流浪狗也回头来看了自己。它肮脏的眉毛下面,一双眼睛闪着光,不仅仅陌生,更是冷漠。除此之外,王国明还深深地感受到了那种弥漫在骨子里的鄙视。
刚走到厂门口,口袋里的手机叮地响了一下。不用看,王国明就知道,上个月的工资已经打到工资卡上了。但是王国明还是习惯性地把手机掏出来,打开信息看了看,确定和自己记工本上的差距不大,才放心地把手机放进口袋里。尽管王国明在心里把那笔账算了好多遍,所差的钱也没有因为他痴痴的计算而减少。那笔钱就像王国明手上每天生产的工件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冷冰冰地转来转去。
从进城打工的那一刻起,王国明就有一个很豪迈的梦想。不但豪迈,而且有厚度,有底蕴。
他要挣钱买一套房子。
这也是他儿子王敢的梦想。这年头,一个农民家庭在城市里梦想有一套房子,已经算不上叫有野心了。
王国明和儿子王敢在各自的工作岗位上不分昼夜地挣钱,就是要实现这个梦想。当务之急是买房子。然后呢,要儿子王敢找个媳妇。之后呢,还得要孙子。还要孙子读书。读书这事就不好说了。说花不了多少钱,说得过去,说读书花钱是个无底洞,也说得在理。人这辈子想要的东西确实太多了,理来理去,好像都和钱脱不了关系。有了钱,想要再多的东西,都变得简单容易。
那就挣呗。
在喧闹的机械加工车间,冲压工王国明日复一日地站在冲床边。他的左脚在地上踏出了一个浅浅的坑,光滑而紧实。他的右脚每一次在冲床的踏板上踏一下,冲床就沉重地响一下,像古老的钟声。那沉重的声音像是一次次砸到他的心上,仿佛在提醒他日子就是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的。王国明每天都这样,用左脚支撑全身,右脚不慌不忙,很有规律,一下一下地踏在踏板上,似乎一生也踏不完。一脚下去,他的工资卡上就会多点钱,再一脚下去,又多一点钱。
儿子王敢是个好孩子,高中毕业就出门打工了,完全继承了王国明勤俭节约的传统,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每到月底,工资一发,他把钱给王国明,电话里总少不了嘱咐一句,好好存着,别乱花钱哦。那口气,生怕王国明多用了一分一厘似的。两个人都明白,乡下的地里是翻不出到城里买房子的钱的,只有出门挣钱,就有希望到城里去买一套房子。
他们打算要那种带花园的小区房。儿子王敢说住进去显得很有气派。
那以后王国明就一头埋在工作里,无论如何也不放过每一天挣钱的机会。无论是上班还是下班,王国明都不苟言笑,不善言辞。一张脸就像他操作的冲床一样,冰冷沉重,掉到地上都能砸出坑来。同事们背地里都叫他“冲床”。一方面就是因为他那张苦大仇深的脸,另一方面还因为他不知疲倦地干活儿,把自己都快变成一台挣钱的冲床了。
王国明的儿子王敢年轻帅气,可是文化不高,在省城一个很大的歌城里上班,每天就是伺候那些来到歌城里寻欢作乐的红男绿女,自己也跟着寻欢作乐,顺便也跟着挣到了工资。王国明是一个老实的农民,没有手艺,早年种地的时候伤了腰,干不得重活儿,就无法在工地上做事,就到了一个厂里上班,做冲压工。冲床虽然是个庞然大物,却习惯于被人摆布,虽然一副冰冷的面孔,却无比温顺听话。王国明觉得挺适合自己。尽管王国明和儿子天隔一方,但一想到每月能挣到很多的钱,王国明心里就特别的高兴。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像城里人一样过日子,对于王国明,对于他们一家人来说,不会再是梦。王国明记得儿子王敢给自己讲过一个故事,说一个女人到自己工地上去找自己的男人,他们分开的太久了,需要亲热一番,需要温存一番。可是工地上的住的人太多了,他们没有办法享受独独属于他们自己的时光,只得去宾馆开房。可是到了宾馆才发现,女人的身份证没有带出来,根本开不了房。于是他们就在男人正在修建的大楼了相互拥抱了一个晚上。听着这个故事,王国明心里很沉重。说,要是他们在城里有自己的房子,那该多好啊。从那一刻起,王国明就知道房子对于一个家庭的重要性,那简直跟繁衍后代差不多。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王国明的梦里不再有乡下挂满露珠的袅袅炊烟,不再有秋后庄稼地里自己忙碌的身影,不再有麦香,不再有年复一年的春播秋收……更多的时候,王国明都会一边操作冲床,一边阔绰地想,城市不再是城市人的城市了。
和朱小雨相识那天,王国明一度觉得离自己的梦想很近,简直触手可及。
清洁工朱小雨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挣钱给女儿交学费。她从没有想到过要挣太多的钱,她的梦想就是一年能把读大学的女儿的学费攒足就够了,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在去给女儿打学费的路上,一向小心谨慎的她居然把钱弄丢了!
朱小雨的那个口袋是王国明在下班的路上捡到的。那是装垃圾的专用塑料袋子,黑色的,根本看不清楚里面是什么。王国明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有点压手,像两块肥皂。打开一看,是一沓人民币,不多不少,整整两万元。王国明心里禁不住跳了两下,仿佛小区楼房的钥匙就在眼前晃动,亮晶晶的,刺得双眼发花。
每天早上第一缕霞光都会把王国明挣钱的欲望调动起来,恨不得睁开眼就开始干活儿。哪怕是寒冷的冬天,他也会从床上一跃而起,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早上一连串的琐事。即使下了班走在路上,王国明的右脚脚尖都会点一下,走几步路,又点一下。脚尖点一点,就是钱呢。王国明右脚那只鞋子的脚尖变形很快,也最先坏。同事们都说那不是王国明在冲床上踏坏的,而是在下班的路上点坏的。王国明挣钱到了着魔的地步,就算到了吃饭的时间,在关掉电源的那一瞬,他也没有忘记在冲床上去踏一脚。
手里这一沓钱,让王国明不知道要在冲床的踏板上少踏好多次呢。
但是,那个塑料口袋在王国明手里还没有焐热,朱小雨便披头散发,哭哭啼啼地站在王国明面前。当她看见王国明手里那个袋子的时候,身子顿时凝住,然后用手迅速拨开搭在前额上的一绺乱发,眼里透出的光把挂在眼角的泪水顿时挤落到地上。
朱小雨说,我的钱,那是我的钱。
王国明勃然变色。
这不是钱。王国明捂了捂袋子。他眼前亮晶晶的钥匙开始变得锈迹斑斑。
朱小雨说,那是钱,我的钱,给寒寒读大学的学费,两万。
后来王国明才知道,朱小雨的女儿叫寒寒。全名叫赵雨寒,正读大二。朱小雨天天扫马路,扫街道,带着水桶把护栏擦得一尘不染,主要就是给女儿寒寒挣学费。
王国明很矛盾,左脚有些隐隐作痛。他长期用左脚支撑身体,用右脚去点冲床,不知不觉中,左脚就落下了病根。
有几个人围上来了。
王国明有些绝望,说话明显有失水准。结结巴巴的。是,是是是我捡的。
朱小雨说,你捡的,也是我的。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朱小雨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失而复得的两万元,让她的身体开始起死回生。她明显地感觉到,已经死去的自己又活过来了。
王国明一看人越聚越多,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把钱袋子往朱小雨怀里一塞,拔腿想跑,不想却被朱小雨一把抓住了。
王国明大叫,是我捡的!我没有偷。
朱小雨抓过口袋,抖抖战战地打开,抓出张钞票塞到王国明的手里。
王国明怔怔地看着朱小雨。他感觉左脚又一阵阵疼痛。一万元眨眼间就变成了几百元,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舍。这区区几百元拿在手里,未必就能治好脚痛的毛病,更解不开心里的那个结,他索性把那钱还给了朱小雨。
从王国明手里接钱,朱小雨放声大哭。
反倒是王国明慌了手脚,不停地分辨。我捡的钱,不是偷的钱,不是抢的钱。人越围越多。朱小雨一看不好,拉起王国明就跑。人群里一阵骚动。有人说,散了吧散了吧,都是家事,男人偷了女人的钱出去打牌,有啥好看的。于是,人群就逐渐散去了。
朱小雨认定王国明是个好人。她压根儿就没有想到,王国明嫌她给的钱太少,才没有要。她如果给两千,王国明也许会像在大海里捞到一根救命稻草,怎么也不会松手的。
分手的时候,朱小雨和王国明互相留了电话号码。朱下雨一边往手机里存王国明的电话号码,一边说无论如何也得请王国明吃一顿饭。
隔天是星期天,厂里安排放假,可是王国明不干,要加班。车间主管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说该上班就上班,该休息就休息,不能坏了规矩,要是遇到赶货,加班是理所当然,再说了,一个人上班,万一出现安全事故,算谁的?王国明还想争取,朱小雨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说今天有空,请王国明吃饭。
王国明我我了两下。朱下雨就说,我我我什么呀?我在菜市场门口等你,你过来。
王国明只好无奈地冲车间主管晃了晃手机。
朱小雨果然在菜市场门口。今天她好像打扮了一下,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也穿得比较整洁,脸上挂着轻松的笑容。和初次见面相比,朱小雨今天更有女人味儿。王国明以为朱小雨请自己去馆子吃饭呢,一看她手里提了几个装着菜的袋子,就明白是去她家里了。
朱小雨的出租屋在所谓的“城中村”里,高高矮矮的房子散落在荒坡上,四面却是高楼林立。这简直令人惊讶,在这个日趋现代化的城市里居然有如此让人无法理解的奇异景观。那些高楼还在四处生长着,铺张着,楼底掩盖了土地,楼顶挡住了朝阳,同样也遮住了夕阳。
王国明和朱小雨穿过那些高楼和高楼之间的狭窄巷道,又拐了几个弯才到朱小雨的住处。王国明一边走一边想,晚上下班回家的时候,朱小雨会不会走错路?这地方黑灯瞎火的,要是突然跳出一个蒙面大盗来,朱小雨会不会害怕呢?由此,王国明想到了朱小雨的男人,那一定是一个不简单的男人,不说别的,敢于把自己的女人放到这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方,他王国明就做不到。王国明伸长脖子使劲儿往远处看,远处是高楼,再远处也是高楼,再再远处,已经无法看见了,但王国明能断定,依然是高楼。高楼在夏天渐渐临近的中午积木似的摆在天空下,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炙热。
王国明环视了一下朱下雨的住处。只有一间房子,做饭吃饭睡觉,全在这一间房子里。
站在门口张望,几个字躺在垃圾中间:宁荒不慌。凄凉,荒凉,苍凉,可分明又透出几分排场和阔气。一些垃圾袋在远远近近散落在乱草丛中,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样子。
屋里的朱小雨似乎陷进了某种氛围里。她洗菜,切菜,那么仔细,那么的一丝不苟,就像从前男人在家里的时候一样。菜在锅里嗤嗤地冒着青烟,锅铲把铁锅撞得叮叮当当作响,这些在她听来都是那么的美妙,令她陶醉。男人去年春节回家过一次,不到一个星期就走了。可是,那七天都是在亲戚家里,真正在自己家里弄一次饭菜,夫妻两个面对面吃一顿饭,都成了一种奢望。现在王国明就站在门口,高大挺拔的身体几乎完全挡住射进门来的阳光,一会儿他还会坐在桌子对面,还会悠然地喝着酒。想到这些,朱小雨百感交集。家里好久都没有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的感觉了,那是一种久违的温馨,朱小雨渴望长久地留住。
打开酒瓶的时候,王国明又把瓶盖儿盖上。朱小雨说,你倒出来喝呀。王国明说等一下。过了一会儿,朱小雨见王国明还没有倒酒,就催他说,怎么还不喝?王国明说,就不等等?朱小雨说等什么呀?说出这句话后朱小雨就笑了。你说的是他——呀。朱小雨把故意把那个“他”字拖得很长,示意王国明自己懂起了他说的等等的意思。朱小雨说,他没有和我住在一起。朱小雨这句话让王国明刚进屋时心里那种做贼的感觉荡然无存。他将手翻过去,在自己宽阔的背上拍了拍,顺势挺了挺腰,然后再次打开酒瓶,将酒稳稳地倒进一个土碗里,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朱小雨告诉王国明,她从前是和男人住在一起的,男人在工地上干活儿,工地搬迁,他就随着工地去了外地,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还不如读大学的女儿回家勤密。王国明细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个女人。他弄不明白,在这样偏僻,看上去危机四伏的地方,朱小雨来去自如,丝毫不惧,为何失去两万元钱却让她如此慌张失态,有一种死过去的感觉。
几个菜,加上几杯白酒,喝着喝着,王国明心里就有了一些醉意。
那以后,王国明和朱小雨便熟悉了。
王国明成了这间狭小的出租屋里的常客。孤男寡女在一起,时间一长,心里面有意无意就开始滋生一些想法。有时候,两个人就那么坐着,屋里就静静的,似乎都在等待时间一点一点走完。有时候,两个人都想找点话来说。可是,王国明刚一开口,朱小雨也跟着“哎”了一声。于是都停住,谁都没有说出来。在一天中午,王国明和朱小雨都各自大胆地迈出了一步。开始是王国明,他望着朱小雨,目光古怪。朱小雨没有退步,她说,我不怕。王国明当然知道朱小雨不怕,在这个偏僻的,连狗都不想叫一声的小屋里住了好几年,她都没有害怕过,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觉得可怕呢?王国明显得有些尴尬,他赶忙移开目光,笑了笑,王国明感觉自己的笑虚无缥缈,没有实际意义,那只不过是为了来掩饰内心的某种冲动。在朱小雨看来,王国明的样子不再像当初自己看到他那样伟岸了,他看上去有些猥琐,差不多有了一种丑陋的感觉。她不声不响地坐在床边,不知道说点什么才好。
朱小雨突然有些可怜王国明了。在可怜王国明的时候,她还有些可怜自己。当王国明再这样看朱小雨的时候,朱小雨默默地走到他的背后,从后面抱住了王国明。王国明喝了二两酒,晕晕乎乎的,张大了嘴,把一肚子的酒气差不多全部吐了出来。朱小雨踮着脚,将脸贴到了王国明散发着酒气的脸上。她想起了被自己的男人喝酒过后抱着的情形,那一丝温暖仿佛还残留在自己的身体里。
王国明的声音有点沙哑。
小……小雨……
别,别说话……别说话。
王国明挣扎着。你听我说……
朱小雨越抱越紧。
王国明大声说,我想找你借钱。
朱小雨的身体顿住,她轻轻松开王国明,让王国明刚才的沉重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就像从未被抱过一样。朱小雨脸上的潮红开始平静地褪去。她觉得自己对王国明的可怜显得有些可笑,而自己,显得更可怜。
多少?
两万。
那么多啊。朱小雨小心翼翼地问,拿去干嘛?
去风花树买一套房子。给儿子王敢买一套房子。
每次说到儿子王敢的时候,朱小雨看见王国明眼里放出奇异的光彩。
从儿子呱呱落地开始,王敢就成了王国明两口子生命的全部。王敢小的时候体弱多病,经常是睡到半夜,就突然发起高烧来。两口子顾不得天气的寒冷,起床抱起王敢就往医院里跑,等到孩子的高烧退去,天已经大亮了,两口子在医院的长椅上,相互握着手就这么坐着,居然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寒冷。有一次,王敢高烧了三天,整个人完全失去了意识,医院的医生建议他们赶紧转院。夫妻两个火急火燎地往省城赶,走到半路上,王敢手脚冰凉,早已经没有气息。王国明的老婆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回到家里后,女人说什么也不松开抱着孩子的手。想不到的是孩子在女人的手里又有了气息。两个人喜极而泣,抱着孩子病急乱投医,孩子竟然奇迹般好了起来。到底是怎么治好的,到底是在哪里治好的,夫妻两个人谁也说不清楚。
病是好了,但是王敢的体质一直很差。王国明两口子对王敢更是溺爱,什么好吃的东西都必须给他留着。要是王敢不高兴,生气了,噘着嘴哭泣,女人也会跟着掉泪,陪着哭。
王国明他们家门前有一条机耕道,汽车无法通过,但是可以通过摩托车。有一天,一个骑摩托车的人把摩托车停在路边去他家上厕所,王敢跑过去用小刀划破了摩托车的座垫。骑摩托车的人很愤怒,非要王国明赔钱,王国明说没有。那个人不依,非要王国明赔偿。王国明说,要不我扎破了还你?那个人说你扎什么?王国明掏出小刀就往自己的手上扎。那个人吓坏了,连忙说算了算了,算我倒霉。说完,爬上摩托突地一声,跑了。
尽管王国明他们宠着王敢,但是王敢并没有被宠坏,他清楚当爹当妈的生在农村,都不容易,所以王敢懂事后,就有一个愿望,要挣很多的钱,到城里去买一套房子,让爹妈到城里享福。他做中意就是在建中的风花树小区,在每一个夜晚,在每一天的清晨与黄昏,王敢的骨子里都溶进了风花树三个字。
什么风花?朱小雨脑子里片刻间涌满了各种鲜艳的花朵,可是无论如何也形不成风花的概念。风花是什么花?王国明说,不是风花。朱小雨看着王国明,目光里一片茫然。那是什么花?王国明说,是风花树。
朱小雨的目光依然一片茫然。王国明猜想,朱小雨开始一定都是满脑子的花,然后就是各种各样的树。当初自己听儿子王敢说风花树的是时候,脑子里就一会儿是花,一会儿是树,纠纠缠缠的,折腾了好久。
谁会想到,风花树会是县城里的一个住宅小区呢?
王国明告诉朱小雨,自己想给儿子王敢买一套房子,他不能让儿子和自己一样,年复一年在城市里漂泊。
可是,那要多少钱呀?
王国明说,差不太远了。他怕朱小雨不借钱给自己,又连忙加上一句,你放心,明年我就可以还你。
朱小雨当然不会相信。两万元,一年就能还?你拿什么还啊?除非不吃不喝。她有些为难,不知道到底这钱该不该借。两万元,这不是一个小数目。朱小雨说,你让我想想,过几天给你准信儿。
王国明悬起的一颗心总算放下来了。
朱小雨起身准备出门上班。王国明也站起来,说要跟着去看看朱小雨扫马路,看看朱小雨用湿帕子擦护栏,擦电线杆。王国明打算以后就给朱小雨一起做清洁工。
朱小雨不想让王国明看见自己穿着清洁工的服装上班的样子,不同意他去,朱小雨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在大街上,要是遇到熟人,她也会把脸侧到一边,一直等到熟人走远。
朱小雨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完全没有想到自己能居然如此冷静。
晚上等我回来。
王国明怔怔地望着朱小雨,你答应了?
朱小雨说,等我回来。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王国明异常兴奋,傻傻地问了一句,真的吗?
朱下雨说了一句王国明至今也没有听明白的话。
你别管。
但是,晚上朱小雨回来的却改变了主意,她不愿意把钱借给王国明。这让王国明差点没有晕过去。他好说歹说,就差给朱小雨跪下了,可是朱小雨就是不答应,理由很简单,这是给女儿准备的学费和生活费,不能乱动的。说到最后,朱小雨干脆侧身不理王国明。王国明极度失望,没有办法,只得悻悻地离开。
朱小雨跟在王国明后面,准备等王国明迈出门口后,好把门闩上。不想王国明猛地转身,不由分说就给了朱小雨一拳。朱小雨嘴里那个王字还没有来得及吐出来,就晕过去了。
王国明拿走了那两万元。
第二天,朱小雨接到王国明的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去找王国明的路上。王国明上班的工厂朱小雨去过几次,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朱小雨咬着牙。我看你能跑多远,再怎么跑,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朱小雨要去找王国明算账。你要借钱,有话好好说呗,明火执杖的抢钱不说,还打人!朱小雨正把牙咬得咯咯响的时候,口袋里的电话铃声骤然响了起来,把她吓了一跳。
电话是王国明打来的。认识快两年了,在朱小雨的记忆里,王国明还从来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
王国明出事了。
他在四十五吨的冲床上落料的时候,把自己的一根手指也落了下来。
事情来得突然,一点征兆也没有。车间主管看来也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吓坏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王国明嘴里嗤嗤地抽着风,风都侧着身子挤进牙缝里,一路凉下去,一直凉到心里。他的心快速地跳动着,嘴唇哆嗦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害怕。
王国明对车间主管说,给……朱小雨打电话。
车间主管下意识地问,朱小雨是谁?
王国明吼,你别管!
那个时候朱小雨刚好路过超市门口,电话铃声很果断,和超市广播里有气无力的商品价格播报形成鲜明的对比。
是王国明的号码,却是一个很陌生的声音。
像是打火警电话,王国明出事了……
朱小雨脑子里嗤地断了一下电,撒腿就跑,跑了几步才想起忘记问对方王国明出了什么事。好在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是王国明的声音,有些变形,略显疲倦。王国明说,我在医院里。
朱小雨走进病房的时候,王国明刚刚醒过来。
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他挣扎着坐起来。
朱小雨问,还痛不痛?
王国明说不痛。
朱小雨说,谁信啊,十指连心呢,说掉就掉了一个,不痛才怪。
王国明虚弱地笑了笑说,真的不痛。
从事情发生到现在,王国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虽然有点勉强,虽然有点虚弱,毕竟是笑了。
朱小雨更是惊讶。整整过去了两天,自己居然忘记了谈钱的事情。
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忘记了!
朱小雨问王国明,你老实说,是怎么发生的?不管是违规操作也好,是打瞌睡也好,我都不会往外说。
王国明说,我也不知道。
朱小雨说,你在上班,自己手指头掉了一根,怎么会不知道?
王国明说,我真的不知道,好像眼睛就那么眨了一下,手臂一麻,指头就掉了。
朱小雨根本不信,真的不痛?
王国明说,不痛,可能是不知道痛了。
一直以来在自己手里温顺得像一只羔羊的庞然大物,突然间就发怒了。这么多年来,王国明第一次对自己每天摆布的冲床有了恐惧,对自己每天的工作有了一种畏惧。原来它的温顺不是善良,而是潜在的危险。所幸的只是一根拇指,手指离心脏还很远,不会危及到生命。到底是怎么出的事情,王国明的确说不清楚,也许真的是违规操作冲床了,也许自己真的在打瞌睡,或许还有其它原因,但不管怎么说,发生了不幸的事情,始终不是很光彩。
王国明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当同事把他的手从血淋淋的手套里取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右手仿佛轻了许一些,他的右手食指以一块肉的方式和他的身体告别了。同事的手禁不住也颤抖了一下。那根指头立刻从手套里掉出来,落到地上的时候划出一道乌紫色的光,悲怆地躺在地上,呈现出一种绝望。毫无生气,也毫无表情,好像蓄谋已久。
右手的食指断了,一个小小的食指,承载了太多的东西。不仅仅是手臂轻了许多,在以后的生活中,王国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轻了许多,不用说,生命自然也跟着轻了许多,好像一抬足就会轻飘飘地飞起来。当同事从地上捡起他的食指的时候,王国明的心里禁不住砰砰地跳了起来。一根手指就要离开自己的身体,像自己一样,在这个城市生活,独自打拼,它会过得很好吗?面对这个五光十色的城市,它会不会腐烂?
令王国明惊喜的是,情况比预想的要好得多。
那根手指并没有离他而去,在技术高超的医生面前,指头又回到了王国明的手掌上。尽管医生一再强调,作用不是很大,肯定会影响以后的工作,接上去,只是让人感觉这只手很完满,不缺失什么。王国明还是挺满意的,甭管有没有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意破坏,那是对父母大大的不敬。十指齐全,那才叫真正的手,那才无愧于父母给自己这个完全的身体。
王国明痛了两天两夜没睡好觉,第三天上午朱小雨来的时候,他睡得正香。朱小雨坐在那里,一直等到护士来叫醒王国明换药,她才从口袋里取出饭盒,里面盛的是她给王国明煲的鸡汤。王国明举着手,面露难色。朱小雨看出来了,打开饭盒,亲自一勺一勺地喂王国明。王国明喝一口,就吧嗒着嘴唇连声称赞好喝。喝了一口,对朱小雨说一声谢谢。再喝一口,又说一声谢谢。朱小雨说,你说点别的好不好?
王国明说,说什么好?
朱小雨说,说别的什么都行,就是不能说谢谢谢谢谢谢。
王国明说,我不晓得说啥。
朱小雨说,你不晓得我晓得。
王国明说,说啥?
朱小雨说,你说,别人会不会认为你是我的男人?
王国明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到了地上,洁白而整齐得牙齿把汤勺刮得叽叽直响。
王国明说,别乱说。
朱小雨的脸红了。说,好。
看着王国明喝完汤,朱小雨告诉王国明,现在别去考虑其它事情,先养好伤,无聊了就出去走走,她晚上九点再送吃的来。
走出房间后,朱小雨想起了什么事情,又回来了。她对王国明说,这事都两三天了,你看给你老婆打个电话不?让他来看看你。王国明说,还是算了吧,大老远的,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痛起来也不能帮忙替我痛一下。最后这句话把朱小雨逗笑了。朱小雨今年四十五岁了,身体开始发胖,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皱纹就更加明显,她笑多长时间,皱纹就在眼角停留多长时间。朱小雨还没有放弃。要不,给你儿子打个电话?王国明似乎忘记手受了伤,他抬起手挥了一下,说不用不用,他比我还要忙。也许是手上的痛,朱小雨看见王国明的嘴狠狠地咧了一下,好像痛到了心里。
那一刻,朱小雨决定等王国明的手好了再和他谈钱的事情。
王国明出院后,和厂方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除了生活费和误工费,厂方答应额外再给王国明四万元。前提条件是王国明必须主动离职。王国明答应了。厂方把四万元直接打到了他的工资卡上。王国明一接到短信提醒,就给朱小雨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朱小雨似乎近在咫尺,王国明听到了她呼吸的声音,感觉到了她嘴里呵出的热气。朱小雨劈头就问,你还我钱吗?
王国明说,我还你钱。
朱小雨说,现在你有钱了,可以买房子了。
王国明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有些累了。他还记得儿子王敢把小广告塞到他手里的情景。有一次儿子王敢路过县城一个广场的时候,被人塞了一张小广告在手里,就是这张小广告,改变了王敢,也把王国明变成了一台挣钱的机器。王敢给王国明打电话,说要买房子。王国明说,在哪里买。王敢说,风花树。王国明很喜欢风花树这个名字。那以后就常常把这三个字挂在嘴边,好像早就成了风花树的业主了。父子俩为此各自请了一天的假,去风花树看房子。当然,那个时候风花树才开始挖基脚,离竣工还远,离开盘也还远。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王国明和儿子王敢就像加满了油的机器,和风花树工程的竣工日期赛跑。
王敢那时候才二十三岁,长得眉清目秀。乡下的地早就没有人种了,王敢也不想种地,直接就跟着王国明来到城里。王国明的意思,还是想儿子和自己一起在工厂里干,那样工作和生活比较有条理,也安定。可是王敢不愿意接触工厂里那些沾满油污的工件,说什么也不愿意在工厂里干。王国明就很生气,扳着手指头给王敢数他不能做的事情。公务员,这辈子是别指望了,做生意,没有资金不说,人缘也不行,至于公司老总什么的,想都别去想,举手投足都没有那个气势。不过王国明说到了王敢唯一的出路,而且今后有可能成大器。
王敢问是什么?
王国明说,当兵。
王敢认真考虑了一下说,要不我去试试?
王国明说,随便你。
王国明不想让儿子去当兵,他怕打仗。现在中国,日本,还有美国,为海上的事情争得很凶,说不定哪天就擦枪走火,真的打起来了。打仗是要死人的,王国明怕儿子去打仗。王敢一听说可能要打仗,果然打消了去当兵的念头。王国明就教训他,我看啊,还是老老实实挣钱,然后在城里买一套房子,在找个女人,过一辈子算了。
王敢认为现在就说一辈子的事情有些早了。不过买房子的事情可以考虑。但是要在城里买房子,需要的钱不是一个小数目。现在最能挣钱的工作,可能要数建筑工了。
就这样,为了早日挣足买房子的钱,王敢来到了建筑工地。
不到一个月,王敢就不干了。尽管工资很高,可是王敢认为那不是人干的事情。
后来王敢在城里游荡了一段时间,送过快递,买过报纸,甚至还擦过皮鞋,可是都不如意。每次王国明打电话问王敢工作的事情,王敢总是三个字,还在找。王敢老道地想,找到了好的工作,还怕挣不了钱吗?王敢又想,大不了把买房子的事往后推一推,反正有的是时间。
王敢约了几个同学整天在人才市场转来转去,终于有一天,一个歌城的经理看见了这几个年轻人,把他们召集在一起,每个人换上一套西装,系上领结,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怎么看都是小帅哥。歌城经理眉开眼笑,拍着胸脯说,跟我走,以后我给你们发工资。
就这样,王敢进了歌城做起了服务生。
在一个茶楼临窗的桌子上,王国明对朱小雨艰难地讲述着他和儿子王敢在城市里打工挣钱买房子的故事。
坐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是王国明的老婆。她是特意从村里赶到城里来的。这是朱小雨第一次见到王国明的老婆。她看上去很清瘦,面庞黝黑,穿着朴素,一副疲倦的样子。头发显然是精心梳理过,用橡皮筋扎成一束,整齐地搭在她的背上,但仍然有几根凌乱地蜷曲在她的额前。
王国明说过几天等王敢出来了就去交首付。
朱小雨看见那个女人紧紧地抓住王国明的手,似乎暗示王国明不要说什么?
朱小雨下意识地问,王敢呢,在哪里?
王国明知道自己的女人害怕什么,但是他还是努力说了出来。
王国明说,王敢在里面,监狱里面。
朱小雨啊了一声,她看见王国明的女人地下了头,显得羞愧无比,好像王敢做犯的错误就是她犯的错误一样。王国明告诉朱小雨,王敢在KTV的包房里拿了家的包,里面有好几万,给人家告上了法院,判了三年,过几天就要出来了。王国明对朱小雨说,我答应他,出来就买房子。最后王国明还补充了一句,他在里面很乖,很听话。
朱小雨的背脊梁顿时嗖地冒出一股寒气。她暗自庆幸自己没有报警。入室抢窃,还伤人,这个可比王敢在包房里拎人家的包严重得多。
朱小雨小心地问,买房子的钱够了吧?
王国明说,首付够了。
朱小雨问,装修呢?
王国明沉默了。
朱小雨知道王国明为什么沉默。先不说装修的钱,就说今后的月供,那也是让人不敢去想的事情。从前有工作,每个月多少还可以挣一笔,现在他没有工作了,又是一个残疾人,谁还会要他去上班呢?但王国明并没有悲观,他苦笑了一下说,走一步算一步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走出茶楼,朱小雨看见王国明和他的女人背影单薄,佝偻。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揉成一个平面放到地上,像两片树叶,感觉一阵风就能吹跑。
原载《六盘山》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