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去年冬天,看见一位朋友穿了一件米白色的、身长及脚的大衣,款式是很简单的宽松式样,领子也是普通的立领,只是领角多了几条褶皱。凑近一看,是一件土布做的大衣,上面的织纹清晰可见,还稀稀拉拉地点缀着非常小的棉球。我直人快语,不由得脱口而出:“你这大衣的料子咋那么像我妈以前织的土布!”本来是有口无心的一句感慨话,却惹得朋友极不高兴,脸一下子由晴转阴:“我这大衣两年前就值几千块哩!怎么就能像你妈织的土布。”我赶紧笑着赔礼说:“我跟你开玩笑呢,我妈那能织出这么高档的料子。”朋友的脸色这才恢复了正常。
晚上回到家,我把珍藏了多年我妈给我织的床单拿出来仔细看了又看,觉得我妈织的布比朋友身上穿的还要细密,只是我的床单是花格子的,而朋友身上穿的大衣是纯色的;我妈织的布是没有经过特殊处理的原始粗布,手感有点发硬,朋友身上的大衣质感柔软,显然是在做成服装前经过了一系列的处理。
令我惋惜的是,前些年我把母亲织的一卷纯白色土布做抹布用光了。当晚,我躺在床上无法成眠。点点滴滴往事像银幕上放电影似的一股脑儿涌上心头。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还是一个刚刚记事的少年,母亲在寒冷的冬天,每天晚上的织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好几次。我曾问过妈妈:“你为什么老是天黑了才织布?”妈妈说:“白天要去生产队上工,只能在晚上织布。”我又问:“那你能不织布陪我睡觉吗?”妈妈说:“公家发的布票不够用,我不织布你们姊妹穿什么?不织布你们就得偧精尻子了。”从那以后,我才懵懂地知道了“布票”的概念。每人每年才供七尺布票,一年四季那能够用,母亲只有给我们织土布做衣服。
每年的正月天,趁生产队还没有上工,父亲就要去山外的潼关县用木头去换棉花,换回来的棉花由祖母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坐在地上用纺车给纺成细细的线穗子,然后,把线穗子上的线用双向“T型”的拐子绕成一扎一扎的线圈。到了夏天,母亲利用农事较闲的时候,把一扎扎线圈用面汤浆了,在大锅里染成各种颜色,再在场院上接成由各种颜色组成的经线,然后再缠在织机的卷轴上。奶奶会把一部分线圈也经过面汤浆过之后,缠成枣核的形状,妈妈再把它装在梭子里,这样妈妈就可以抽空坐下来织布了。我们有时会坐在妈妈旁边看着她织布,我特别爱看妈妈的梭子从左边穿向右边,妈妈的脚往下一踩,又把梭子从右边穿向左边,脚再往下一踩,不停地重复着那样的动作,那红红绿绿的格子布就展现在我的眼前了。妈妈每织好足够数量的布,比如,织了八尺一丈的时候,就剪下来给我们缝棉衣服。妈妈缝衣服是有次序的,先是最小的孩子,然后依次往上。有时妈妈先要给奶奶缝衣服,奶奶不让,说先紧着我们这些孩子。于是,每年的棉衣都是我最早一个穿上,而妈妈最后一个才穿上,为此妈妈落下了一身风湿病,直到她去世的时候也没治好。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每年都为家里织布,有时一年织一机子布(大约十到十二丈),有时一年要织两机子布还要紧巴巴地用。按照奶奶的说法:在六十年代以前那些年月,日子过得太恓惶了,每人每年三尺布票只够补补丁,只有自己织布才能保证家里人有衣服穿。庄稼人穿衣费,一件衣服穿一季就破了,第二年就得缝缝补补,不织布不行哩。
妈妈五岁上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从那时起,妈妈就跟邻居学做饭、学纺线、织布,嫁到我们家时妈妈已经织得一手好布。不仅是冬天的棉衣,夏天的单衣,还有春秋的夹衣全是母亲织的土布,就连我们盖的被褥的里子、面子都是妈妈织的粗布。在母亲七十多年的生命里,她大概织了多半辈子的布。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机器纺织的花洋布出现在山外的集市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父亲跟大姐在潼关县见到大多数人已经穿上了很薄很洋气的花布衣服,当时大姐想给自己买一块做一件衣服,被父亲给阻止了,理由是山里娃娃没有穿洋布衣服的必要。那时,母亲每年把布票攒下来到了年底去供销社一次全买回洋布都放在了柜子里,准备给大哥、二哥结婚时用。一九七一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跟父亲,姐姐、哥哥们去山外,父亲破例给我买了一块白底红花的洋布让母亲给我做上学穿的新衣服,那块花布成了我少年时代最幸福也是最温馨的记忆。因为,我当时是家里年龄最小的,也是第一个穿上洋布衣服的人。以后的几年里,乡上的供销社里也卖起了洋布。尽管到处都能买到洋布,可我家买回来的洋布都是给大哥、二哥娶媳妇预备的,家里人依旧穿着妈妈织的土布衣服。
大哥要结婚的日子定在七六年的正月,母亲在七四年的秋天一直到七五年的春天都在给大哥织床单、被里、被面,还要给大哥大嫂织棉衣棉裤的里面的布。但凡能用土布替代的东西,妈妈都做了计划,毕竟买洋布的花费要大得多。母亲每天收工后坐在织机里直到深夜,有时,鸡都叫了两遍了,母亲还在织布。奶奶纺的线不够用,母亲从邻居家借了四十斤线圈,大哥结婚后第三年才给人家还上,这是后话。
就在一家人张罗着给大哥准备结婚日子里,城里的百货公司、乡上的供销社都在悄然销售着不要布票的洋布了,洋布再也不是非要用布票换的什么紧俏货了。我们村里的大多数人还在穿着土布衣服,而眼巴巴的等着穿洋布衣服的时候,不知从啥时候起,料子布已经悄然流行在了乡里。结婚不仅要送女方彩礼,外加缝纫机、自行车和手表,还需要几块料子布。在我们那里,以前结婚女方家要的十丈、二十丈的洋布,到了1975年,听说女方家开始时兴要料子布。
那时候,料子布的名字很新鲜:凡立丁、毛哔叽、涤卡、的确良,华达呢。据说,这几款料子都是从日本传到我国来的。但在那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别说是没有钱,就是有钱也买不到料子布,它是需要特殊指标的。还听说指标是给城里人配发的,或者是给在城里有熟人的人家的,普通的农村人根本得不到指标。
我大哥结婚前,大嫂家提出布料需要新三样:凡立丁,毛哔叽以及涤卡,这三样布料的价值在当时抵得上20多丈白洋布的价钱。毕竟娶媳妇是大事,料子布再贵砸锅卖铁也得买。记得父亲到处托人找指标给大嫂买了一米长的一块凡立丁,一米四长的一块涤卡,还缺一块一米长的毛哔叽没有买到。大哥是1976年的正月初八结婚,在结婚的当天,大嫂家因为没有拿到毛哔叽而不让接亲的人走,母亲当时气得昏死过去。后来,是舅舅从他们村里的人家借了一块毛哔叽送去后,大哥的婚事才得以顺利进行。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千家万户,洋布在市面上大量畅销起来,到处都能买到花色不同,品种各异的洋布,价格也比当初便宜了好几分,我们家的人除了奶奶、父亲和母亲外都穿上了洋布衣服。1979年,我上高中了,我上学所在的区(那时的镇叫做区)上的街道就有比我们乡供销社便宜一分两分的洋布,母亲把全家人卖药、卖木头攒下的钱全部集中到一起,总共8块钱全部交给父亲让父亲送我去上学,回来顺便买回各种洋布。这一年,我们全家人至少都穿上了一件洋布做的衣服(上衣或裤子),妈妈的那一件大襟的上衣一直没有舍得穿,压在箱底放了好多年,一直到1985年她去县城看我时才舍得穿一次。
大哥的婚事办完之后,我们家里最大的事情也算告一段落了。妈妈再也没有以前那么赶时间织布了,她织土布的数量一年比一年少了,她抽空给我们姊妹六个每人织了两条床单,四床被褥的面子,还有四个包袱。她的说法是:在她百年之后给我们姊妹几个留个作念(念想)。就这几样东西我只用了一条床单,其余几件一直压在了老家的箱底。再往后,妈妈每年也就给我们家织一些被褥的里子,给奶奶、父亲以及她自己做棉衣的布,有时还织一些家里需用的抹布,全是一色的白色。直到九十年代初,妈妈的眼睛得了白内障后,父亲才把织机搬上了阁楼。
1984年,我从省城读完中专参加了工作后,再也没有穿妈妈织的土布棉衣,我的衣服基本上是买现成的了。我回到家乡,发现村上与我年纪相仿的,比我年龄大一点的姑娘、小伙子们也都不再穿土布做的衣服了,只有父辈祖辈的人还在穿着土布衣服。
九十年代初期,各种花花绿绿的料子布在市面上迅速生长,一日多于一日,成品衣服也是琳琅满目。如果你想买一件成品衣服或买一块做裤子的布料,转几条街都不足为奇。因为衣服、布料多得都让人挑花了眼。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根本记不清各种布料的名字。总之,各种织物的衣物、布料有纯棉的、涤棉的、麻的、化纤的,麻纱的,还有各种毛呢的不一而足。服装的式样也从过去的简单样式飞跃式地发展到了时装样式,长款的、短款的,紧身的、宽松的、职业装、休闲装、运动装等等,领子不同、袖口各异的服装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真是迎来了服装“百花齐放”的春天。
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市场上真丝布料、丝绸服装已经很普遍了。从普通真丝到重磅真丝,从水洗后抽缩到随便洗也不会变形、不打褶皱的真丝衣料随处可见。只是在当时的消费条件下,这些真丝衣料的价格过高,让大多数人望而却步。我周围的多数人更喜欢物美价廉的化纤织物。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产品不断更新换代,纺织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市面上一会儿流行南韩的冰丝、南韩丝,一会儿流行日本的人造真丝,过一段时间又是什么天丝的服装,这些面料从成色上看起来跟普通的桑蚕丝别无二致,酷似真丝,但这些服装的价格还是比丝绸服装要便宜好多。
曾几何时,承载着纺织业的航船似乎在人们不经意间调转了方向,已经流行了多年的涤纶、化纤、逐渐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本土的丝绸、棉布重新成了人们心目中的宠儿。它们以穿着舒适、透气性好,不伤皮肤等优秀品质重新赢得了人们的青睐。人们不仅身上穿的衣服是真丝的,就连床单、被罩、被子的里面以及填充物一律都变成了真丝,而且价格还很便宜。一床真丝被子里面以及填充物全都是桑蚕丝才不到两千,比十多年前一件男士的短袖价格都便宜,而一件女士的真丝短袖才三、四百元,比十多年前几乎便宜了一半多。与此同时,纯棉的布匹、床上用品几乎占据了纺织品的半壁江山,也引领了几代人的消费习惯。
话题又回到土布上。大约在六七年前,山东的一位朋友带来了两件男士的衬衣,说是他们当地的手工土布做的,价格也在三四百元左右。那两件衬衣一件是粉白色的,一件是棕红色的,手感特别柔软。我掂量着它们分不清到底是手工土布,还是机器土布,总之我的眼睛里看它们是土布的成色,权且当成是手工土布吧。后来家乡的同学来北京,给我带了几条床单,也称是他们当地的乡亲们手工织布做成的。听同学说,当今织布很简单,只在织机上织就行了,老乡们再也不用摇纺车纺棉线了,织布的线是从纺纱厂里买来的。同学还说,自从党的十八大以来,当地农民的生活水平日益提高,他们村靠织土布提前跨入了小康村的行列。土布已经成了他们当地农村的支柱产业,农民成立了集生产、销售一条龙的土布专业合作社,十多个品种的土布制品已经远销海外。事后我仔细地分辨过了,同学带给我的土布的确是手工土布,质地较粗也较硬。我顺便用尺子量了一下,床单是分四幅拼成的,每幅是一尺五寸,正好两米。妈妈织的土布每幅也是一尺五寸宽,妈妈以前给我们做的床单是三幅拼成,一米五宽。我回老家在省城的商场里看到热卖的土布床上用品,生活日用品、土布衣衫等,土布就这样在沉寂了几十年之后,在许多地方又一次悄然流行起来了。
前年春节期间,我在海南保亭一个风景区看到了黎族老人在用很简单的织机手工织布,七彩颜色的条纹布类似于围脖那样宽。一把小梭子在她们手中翻飞的情景使我很惊讶!这难道就是当年黄道婆向黎族人学习纺织技术的地方?无独有偶,前年秋天,我在杭州丝绸博物馆也看到了陈列在那里面的几台织布机。自从黄道婆教会了人们纺织技术以来,中国人手工织布已经经历了七百多年的历史了,如今在博物馆里还能看到跟母亲的织布机相类似的织机,真让我感到特别欣慰。织机不仅陈列在展馆,而且在展馆的一角,我还看到了两位正在织机上织丝绸的纺织工人,她们的手脚麻利,动作娴熟让我在一刹那间又想起了我的妈妈,顿时眼眶湿润。我在心里喃喃自语:妈妈,我在这里又一次看到了您的影子……
回家后,我打电话问大哥:“妈织布的机子还在吗?”大哥说:“还在楼上放着,我想把它取下来当柴火烧,就是没有工夫(时间)取。”我告诉大哥,那台织机千万不要毁了,那现在是文物,以后能有大用。其实,我说的话是在骗大哥不要毁了母亲的遗物,织机放在家里那只是我的念想。
想不到土布又成为了城市人家里的上乘用品。我想如果妈妈在天有灵,知道她为之付出了一生心血的事情得以重见天日,她也会感到欣慰的。
如今的土布与从前的土布不可同日而语。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土布是那个时代物质困乏的产物。而今的土布则是物质高度发展后人们追求时尚潮流的象征。
在现代纺织业科技日益飞速发展的今天,随着时代的变迁,纺织品也在随着消费潮流的变化而不断更替。土布手工业的再次兴起,不能不说这一现象的背后,是对中国传统民间文化的更深层次的传承。
2019年6月25日
修改于2019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