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小时

            素茕

    我把生命交到你的手心，你用拳头紧紧握着，你是我生命的守护神。

 ——  题记

 表妹4年没有同小姨一家过团圆年了，今年科主任特准她春节回家过年。

  表妹是H市一家医院急诊科的护士长，每年过春节都因科室需要有人值守而不能回家过年。因为她是一科护士们的头，所以她必须以身作则地，理所应当地留在医院值班。

去年年底，小姨因为心脏不适住进医院，表妹也没能抽出时间回来照顾，她只能托付另外的两个表妹也就是她的妹妹照顾母亲。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她今年才得到了回家过年的机会。

没成想，这个年她并没有过好。

步入知天命之年的表妹，在护士长的职位上已经兢兢业业地干了十八个年头了，她原先是我们市人民医院的手术室的护士长。五年前因为家庭变故她一气之下去了南方H市，做了一名急诊科护士长。急诊科的护士长不好当，每天要应对多种突发疾病病人。外伤的、内病的、带血的、带着呕吐物的、粪便的，形形色色的急诊病人，平均每小时一个都算是少的，工作量非常之大，让她身心俱疲。自从她到了H市某医院后，她再也没有回家跟父母亲过过一次团圆年。要不是小姨年前得病住院，恐怕今年她又要在医院度过春节了。作为医护人员，几十年下来，经她手里照顾的病人可以说不计其数，可自己的母亲患病，她没有能在病床前照顾，为此表妹感到十分内疚。

表妹是大年三十大清早搭乘飞机从H城出发到省城，后又转乘省际长途汽车，一路风尘仆仆的抵达县城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我和小姨、小姨夫开车去县城长途车站接她，看到表妹拖着疲惫的身躯出现在车站外的马路边，身旁的大包小包里鼓囊囊的装满了东西，我的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小姨更是见到自己女儿满面憔悴的样子，眼角噙满了泪水。

小姨身体不好，我没让她下车。我跟小姨夫去装行李。表妹一见到我便寒暄着：“哥，辛苦你了，大过年的，让你跑一趟。”

“辛苦的是你，这么远的路你还大包小包的带这么多东西。”我不好意思地说。

表妹上了车，一下子扑到了小姨的怀里：“妈，您身体不好坐不了车，咋也来了。”

“我来接你。”小姨说话中带着哭腔。

车子沿着蜿蜒曲折的县道向深山的家乡奔去，寒冬里的山路的路面上到处都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车轮驶过后不时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我全神贯注地开着车，两手将方向盘握的很紧很紧，生怕它脱离了我的手掌。车内的气氛一度很沉闷，大家都不言不语。我知道，表妹内心的歉疚还在继续，从她年前在朋友圈中的留言可以看出。小姨一年才能见一次女儿，且多半在暑假表妹回家来看自己的孩子，今年在春节能见到她是个例外。表妹的孩子如今已经在国外了，表妹明年暑假能不能回来还是未知数，所以小姨不免在心里难过。

车子行驶了一段时间之后，小姨终于说出了积郁已久的心里话：“瑛子，我差点见不到你了。”从反光镜中我看到了小姨和表妹两个人脸上挂着的泪花。

这时，表妹一把从肩部搂住了小姨：“妈，别说那样丧气的话了，您这不是好好的吗？”说着在小姨的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

车内的气氛更加令人窒息，于是我下意识地打开了车窗。

小姨说：“外面太冷了，你把窗子关了吧。”我就把车窗摇了上去。

我对小姨说：“小姨，瑛子刚刚回来，您说点高兴的事吧！别再让她心里难过。再说，您的病不也好了吗？”

小姨说：“你看我就是这样，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表妹这时停止了哭声：“妈，这事都怪我不好，怪我在您病中没能回来照顾您，我亏欠你们的太多了。”

在小姨面前一向少言寡语的小姨夫开口了：“瑛子，你别自责了，你工作忙你妈和我都理解。你妈就是太想你，想让你回来看看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姨夫说着转过身把头扭向小姨：“你不是给娃带了吃的吗，怎么没拿出来让娃吃呢？你还没问娃在路上吃饭了没有。”车内的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

表妹连忙说：“我不饿，我在飞机上吃过了。”

这时候，小姨才突然记起自己手里提着给表妹带来的水果和干粮，她连忙将塑料袋递给表妹：“你看我光想着跟你说话了，都忘了给你拿吃的。”

表妹接过小姨手里的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一把香蕉，从身后递给我一根：“哥，你吃根香蕉。”

我说：“我们来时都吃过饭了，你赶紧吃，先垫补点，让我好好开车。”

夜暮来临之前的山里，山风呼呼地拍打着车窗，发出阵阵的呼哨。县道渐渐地远离了我们，车子进入了村村通公路，路面比起县道窄了许多，道路在山脚下程S形曲折地向山里延伸，我只能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子，无暇顾及别的。只听得表妹和小姨、小姨夫一路聊得十分开心，我不想打扰他们的兴致，我的任务是把他们安全地接回家里……

晚上六点多钟，我们回到了深山的家中。

两位小表妹一看见自己的姐姐，三人即刻抱成了一个团。

她们一阵亲热过后，才将表妹从院里让进家中。我和小姨夫已经将表妹的行李放回了屋里。接下来就是等一家人坐下来吃猪年最后一天的长寿面，与金猪告别了。

我看到两个小表妹已经把面条擀好了晾在了案板上，浇面条的臊子也做好了放在锅里，餐桌上也切好了两盘凉菜。

他们要挽留我同他们一起吃长寿面，我谢绝了。我向小姨他们一家告辞回自己家里同家人共享年三十的长寿面。我们约好在大年初一早上吃过饺子后，午饭带全家人一起在小姨家团聚，共同度过一个大团圆年。

顺便说一下，我们老家的习俗是大年三十晚上吃长寿面，象征着一年日子天长地久，来年光景细水长流。吃过长寿面之后剁饺子馅，然后包饺子，饺子包好后放在室外让它在露天冻上一夜，第二天早上大清早煮饺子吃。谁家的饺子吃得越早，表明这家人这一年越勤快，越能把日子过好。这是题外话。

吃过长寿面之后，母亲和爱人、妹妹他们开始剁肉、切菜、和面，准备包初一早上吃的饺子。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里的腾讯新闻：钟南山院士已经奔赴武汉；解放军已经派出150人的医疗队从三地乘包机驰援武汉；上海第一批医疗队已经出征武汉；四川第一批援助湖北的医疗队已经组建完成；武汉将在六天内建成第二个小汤山医院——火神山医院等等……

武汉告急！湖北省告急！全中国告急！病毒的传播速度实在令人猝不及防。一条条关于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信息覆盖了大小荧屏。各地电视台都在播放武汉的冠状病毒感染的消息和本地的疫情消息。同时，朋友圈里的新年问候声中也加上肺炎疫情的信息。各种消息铺天盖地飞来，一时让我应接不暇。有人在朋友圈求助购买口罩、消毒水。还有人在朋友圈制造谣言说湖北人都跑到外地了，让人们注意防范等等、等等。关于冠状病毒的消息如夏天里臭水沟的蚊蝇漫天飞舞，我眼前出现了一层黑灰色的幕障将我团团包裹住一般，使我头晕目眩，两眼灰黑。我下意识地放下了手机，再也不想打开它。

春晚开始了，我们一家人在茶桌上放上瓜子、花生、小吃零食，一边看春晚一边嗑瓜子吃零食。本想轻松愉悦地度过一个新年夜，可在大约十点钟，电视上出现了多位主持人的主题诗朗诵，我没有看清题目，但知道其主题是针对武汉以及湖北境内出现的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的，其初衷是为仍然在春节期间奋战在抗击疫情的广大医务人员加油助威。朗诵者没有刻意地化妆，节目显然是临时加上去的。

“病毒无情人有情”。节目的播出体现了媒体对前线广大医务工作者的敬意之情，也体现了党中央对此次疫情的高度重视。

表妹在诗朗诵节目刚播完不大一会儿就发来了微信：“哥，武汉疫情已经非常严重了，你看到了吗？”

我立即回复：“看到了，看来我们都得注意了。”

表妹的微信又来了：“哥，我可能要很快回去上班。”

我回复：“总得把年过完了吧！能等到初五吗？”

“恐怕不行，现在疫情传播的很快，我们医院是市级重点医疗单位。”她的回复很坚决。

我知道此刻说什么都无果，还是回复了她：“你心里先不要急，等医院的通知。”

她回复我：“好的！这事你先不要告诉我妈，等医院来通知了再说。”

表妹目前的状况使我心里很忐忑，也不能跟任何人倾诉包括我的爱人，毕竟是年三十，春节才刚刚开始。春晚的节目我也无心看下去了，我在寒冷的屋子里踱来踱去，心里十分烦躁。我的举动影响了其他人看晚会的兴致，惹得爱人很不高兴。

我终于没能看完春晚就睡下了，一是老家天气寒冷没有守岁的习俗，最主要的还是肺炎疫情的事件将表妹陷了进去，也将我的家族带入其中，令我没有看下去的心情。

大年初一天刚亮，母亲就煮好了饺子，就喊我们起床吃饺子。我们吃完了饺子，我带着全家人步行着去二里之外的小姨家，两家人一起过团圆年。

表妹见到我如见了救星一般：“哥，你们总算来了，我们全家都在‘盼星星盼月亮’地等你们一家。”

我知道是她自己着急跟我商量事，我说：“没你说的那么急吧！人多出门行动就会迟缓。我们吃过饺子收拾完锅碗，紧赶慢赶地还是来晚了。”

表妹拽着我到院外，在我耳朵旁悄声细语地说：“哥，你知道吗？肺炎疫情在持续攀升，在武汉市23日封城短短的四十八小时里，感染人数就上升到了千位数，疑似病例都已经上万了。”

我说：“我早晨从网上也看到了。”

这是一个谁也过不好的春节了，我不想再跟她探讨肺炎的事情，正要离开去厨房看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事，表妹叫住了我：“哥，你先别走，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我们医院正在抽调医护人员驰援武汉，我也能报名了。这事你先暂时替我保密，不要让我妈知道了。”

我说：“我姨迟早都得知道，你准备怎么告诉她？”

表妹说：“我还没想好，我是怕我妈担心我，她的身体不好，不敢跟她说，可不跟她说清楚我就走不了。”

我一时犯傻，把这事应承了下来。我对表妹说：“这事就交给我了，我来做我姨的思想工作。”

表妹问：“能行吗？”

我说：“你放心，我姨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肯定能行。”

厨房里，小姨，还有两位表妹都在忙碌着准备中午的团圆饭，餐桌上已经做好了六道凉菜，还有两道小姨正在拌。我母亲已经在厨房帮忙了，我爱人看到自己帮不上忙，就和小姨夫在客厅里聊天。

看到餐桌上，厨房的案板上堆着丰盛的菜肴，我对小姨说：“少弄点菜，够吃就行了，别浪费了。”

小姨说：“咱人多，这些菜不够，还有两个凉菜，六个热菜。你先坐下，一会儿就好了。”

表妹的事我夸下海口答应了，可不知道咋跟小姨说，心里一下犯难了。这事只有等到吃完饭再说了，否则这顿团圆饭谁也吃不好。

饭桌上，两家十几口人推杯换盏，其乐融融。大家不时地相互敬酒，一桌菜基本上没怎么动筷子，剩了一大半，倒是酒喝了不少，红的、白的大概喝了五、六瓶。今年因为大表妹的到来使餐桌上陡然增添了不少的欢乐，两家人俨然变成了一个大家庭。

午饭大概在下午三点钟结束，趁着大家都在忙着收拾碗筷的空档，我借着酒劲还没有上来，壮着胆子把小姨叫到了她的卧室，郑重其事地对小姨说了表妹提前回单位的事。小姨刚开始还显得很不理解，嘴里埋怨着：“再大的事情总要叫人把年过完了。”

我说：“小姨，你先别急，瑛子提前回单位上班目前只是有这个可能，也许去武汉的人数凑齐了，她就不必提前回去了。但我们还是应该有思想准备，毕竟她们医院是H市重点医院。”

小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瑛子的命咋那么苦！好不容易休一次假，屁股还没把凳子坐热就要回去。”

我耐下心说服小姨：“瑛子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她是有心里准备的，何况她也经过了03年的非典疫情的考验。”

小姨说：“那时她还在咱们市里的医院，可这次不一样。”

我对小姨说：“虽然她上班的地方不一样，但疫情的严重程度不相上下，那一年的疫情也挺严重的。无论在什么地方，都需要医护人员的献身精神才能战胜疫情……”

我前前后后给小姨说了半小时，事后连自己都没记下多少。小姨终究敌不过我酒后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所谓的大道理，终于同意表妹提前结束休假。

小姨说：“反正挡也挡不住了，那就让她早点回去还能为病人早点服务。”

我说：“小姨，你真伟大！”

小姨说：“你这娃就会哄我，要不是你说了一大堆道理，我是不会让瑛子走的。”

我连忙给小姨台阶下：“我知道您不会的，因为您是识大体顾大局的人，一直是我最敬佩的人。”

……

我赶紧把和小姨的谈话挑重点转述给了表妹，表妹讨好我说：“哥，还是你厉害，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给我妈说这事。”

我说：“你就偷着乐吧！”

其实我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也在为表妹担忧，毕竟它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根据网络上提供的情况，已经有奋战在抗击冠状肺炎疫情的一线医护人员被病毒感染，乃至有可能献出宝贵的生命。要说人没有自私心，那是虚伪的，人都有自私心。人人都爱惜自己的生命，因为属于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如果没有了生命，谈何奉献。我在为表妹担心的同时，我也为表妹的奉献精神而感动。我在心里默默地为表妹祈祷，为奋战在抗击病毒疫情的广大医务工作者祈祷。愿他们都能平安地去为患者服务，最终平安地归来。

表妹提前回去上班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我的酒劲也上来了，得尽快回去休息。我带着全家准备回家，表妹心神不宁地在等待着医院的通知。

临走时她心事重重对我说：“哥，如果我接到了医院的通知马上要走，你能把我送到县城长途车站吗？大过年的，都不好意思麻烦您。”

我戏谑地对表妹说：“你放心吧！我随时恭候你的召唤。我把你送到国际机场。”

表妹难为情地说：“哥，你就别贫嘴了，我哪敢随时召唤你。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两个妹妹要送我，我实在不放心她们的开车技术，怕耽误了时间。”

“别说这些了，送你是我义不容辞的义务。”事实上我此刻对表妹所说的玩笑话都是在逗她开心，让她在离开家之前有一个好的心情。

回到家想到表妹在等医院的通知，我也在心里等表妹的消息。我在等待表妹告诉我，说医院已经抽调好了人员驰援武汉，她不用这么早回去了，假期可以按原计划休完。

由于中午酒喝多了，晚饭也没有心思吃好，匆匆地喝了一碗母亲做的杂粮粥，莲菜也没吃几口就睡下了。我睡了不知多久，手机铃声急促地响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是表妹打来的。急忙接了，表妹在电话中说：“医院来通知了，我明天一早就走，你明天七点前赶到我家，咱七点钟走。有问题吗？”

我说：“没问题，我一定在七点前赶到。”

表妹的新年假就这样戏剧性地结束了，她本来要到正月初七才走，可现在属于表妹的假期只有短短的四十八小时就宣告停止，况且这四十八小时中有十一个小时是在路上度过的。

大年初二早上，我在六点半赶到了小姨家。我把表妹送到了省城的国际机场。在回来的路上，我想到我要陪姨妈一家过一个欢乐幸福的新年，我要让表妹在抗击疫情的岗位上无牵无挂。

正月初五，我给表妹发去微信：“你这几天怎么样？忙吗？”

她回复我：“医院规定从外地回来的医护人员要在家自行观察一周，我在家自我隔离呢！不过我们科室已经抽走了两名护士，人员不够用了，我在医院的平台上为她们帮忙工作。”

“还有一个好消息，我已经被医院定为第二批赴武汉的医护人员，大约在二月中旬出发。”表妹接着又发来了一条。

我还没来及回复，她又发来了第三条：“哥，我托付你照顾好我爸妈。”

我回复她：“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们的，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不过我觉得你今年的年没有过好，我们都为你感到遗憾。”

她回复：“没什么。在国家和民族正处于危难之际，我这点付出不算什么，这是我应尽的责任和义务。”

我一时语塞，不知该怎样回复她。“责任、义务”是多少奋战在抗击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的医护工作者的心中的誓言。这两个词汇曾在03年的抗击非典疫情中被广大医护工作者反复使用，如今又用在了抗击新型冠状肺炎疫情的前线。

“责任、义务”多么掷地有声的词汇，它发出的巨大回升久久地在我脑海里回旋。

  2020年2月5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