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秋尽冬至,万物凋敝,北风凛冽,天气骤然转冷。大自然以它固有的规律在天地间轮回。明代王雅登的《立冬》诗有云:秋风吹尽旧庭柯,黄叶丹枫客里过。一点禅灯半轮月,今宵寒较昨宵多。如此脍炙人口的诗句,对立冬做了淋漓尽致的描述。入冬之时,正是秋风吹尽庭院草木树叶,田野告别金色,山川万木枯竭,天气转向寒冷的季节。
北方的冬天与南方的冬天有所不同,而北方山区的冬天与平原地区的冬天也不尽相同。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的故乡是山区,她地处大秦岭南麓的腹地。从行政区划上说,它属于西北地区,是行政意义上的北方。而从地理位置上来看,它是我国南北地理的分界线,属于秦岭——淮河一线,是零度等温线和800毫米降水线的临界点。鉴于此,家乡的冬天既有南方的温润潮湿的气候,又有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由于地处大山深处,海拔高,昼夜温差大,同时又具备典型的山地气候。遇到雨多的年份,夏季气候雨多潮湿,冬季大雪纷纷扬扬,空气湿冷。遇到干旱年份,夏季雨少干燥,但温度不像北方大多数地区那样燠热。冬季气候干燥寒冷,但气温不会很低。
故乡的冬天对于我这个离开她将近四十年的人来说是难捱的。每年中秋节前后,家乡即进入雨季。一季雨能滴滴哒哒,下下停停地延续一月有余,甚至更多。雨水把山川大地给浸润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湿冷,似乎进入了南方的冬季。这个时节,地里的庄稼、瓜果蔬菜还没有完全收割完毕,人们就已经穿上了厚厚的毛呢衣服,年龄大的老人们便在身上裹上了棉衣棉裤。
距离冬天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体感上觉着已经很冷。白天人们走在路上,总会不由自主地低着头,猫着腰身,两手不是插在衣兜里,就是伸到裤兜里,仿佛严冬已到。其实,季节的脚步还在秋天里。天一擦黑就准备上炕(床)了,有火炕的人家及早地烧热了火炕,坐在上面或者早早地就睡了。没有火炕的,也很早就在铺着三五层褥子的床上插上电褥子,等电褥子一热就赶紧上床取暖。大多数人们在冬天晚上睡觉不脱内衣,和衣而睡,甚至连袜子也不敢脱掉。
家乡的人们习惯了用电褥子,一般会放在低温上。即使一夜不关电源,他们也不会感觉到有什么不适。假若你是常在外面的人,偶尔用上电褥子,刚开始睡在上面很舒服,如果一夜不关,第二天早上起来定会使你眼赤耳鸣,咽干舌燥,口渴难耐。有时会两眼红肿,嗓门沙哑,严重的时候会口舌生疮。但如果你中途关掉开关,半夜会觉得十分寒冷,你的身躯自然会缩成一团。特别在“入九”以后,睡在火炕上或电褥子上,身体是暖和的,但你的额头始终感觉有来自窗外的风在吹着,鼻尖永远是冰凉的,你必须得蒙着头才能睡着。
秋天尽了,地里的庄稼基本收割完毕,玉米棒子也倒在了楼上或挂在了屋檐下。有些田地里还留下了光秃秃的玉米秸秆,有些地里只剩下白花花的玉米碴子星星点点的。还有一些地里残留着黄绿色的零星的瓜蔓,这儿一株,那儿一株地躺在一大片的地里。故乡的人不习惯用整块的地种蔬菜,他们会选一块地的地头来种。这块地头上有一小块的萝卜,那块地头上有一小块白菜,也许靠近房屋的那块地头上是一小块卷心菜。快入冬了,霜杀过了,萝卜的樱子还是绿油油的,大白菜的叶子水白水白的,卷心菜也同样绿莹莹的,这些菜的中间偶尔夹杂着几株别的颜色的菜蔬或者玉米杆子,远远望去像是有人随手将一块块毯子扔在庄稼地里,花花绿绿的着实有点可惜。不知谁家的地头上还立了两个活灵活现的草人,身上穿着衣服,手里还捧着一面小红旗子,想必是来年的夏天还要用来驱赶鸟儿们。
山中的天气说变就变,比小孩子翻脸还快。中午还是两山夹一湖的天境,明媚的阳光洒满了山坡和田野。到了下午,湖色忽然暗淡下来,日头钻到云层里去了,天色晦暗了。到了晚间,一股股泥土味飘拂在山沟的上空,天色越来越暗,泥土味愈加浓烈。夜间之后,北风以摧枯拉朽,锐不可当之势席卷了整个山沟。人们坐在热炕上虽说窗门紧闭,还是能听到北风在怒吼,鬼哭狼嚎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彻了整个山沟。早上一开门,“嗖地”一股冷风吹进屋里,浑身打个激灵,仿佛一猛子扎入了冰窖。有自来水的人家,门前的水龙头一夜之间冻住了,连一滴水也接不出来了。赶紧生火烧水,用滚烫的开水在水管上浇上三到五次,水龙头总算开了。没有自来水的人家,水瓮里的水面上也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相比起自来水,冰层用棍子轻轻一敲,冰破水开。这时,一天的活计就算开始了。
不经意间抬头一望,门前的柿子树上只剩下了红艳艳的柿子,树叶全铺在了地上,厚厚的一层金黄色,里面还夹杂着被凤吹落的柿子。河边成排的杨树全成了光秃秃的枝丫,它们不像夏天那样披着绿色的外衣挨挨挤挤的了,倒像是被扒光了衣服的败兵一个个突兀地立在河边。对岸柳树的树枝被大风撅断了,横七竖八地躺在河床上或者东倒西歪地趴在河面上,树身全成了残缺不全的枝干。河滩上的枯草像是被碾过一样,平展展地躺在砂石堆上,再也不张牙舞爪了。门前地里的辣椒经过一夜北风的袭扰,全趴在地上,树上的红艳艳的辣椒果像老太太的脸满是皱褶。邻居家的白菜被连根拔起,几乎滚了一地。房后的卷心菜也未能幸免,多数被狂风劈成两半。只有萝卜扎根比较深,还算好些,但绿莹莹的叶子也耷拉了下来,像人耷拉着脑袋头发垂在脸上一般。人们被这一幕幕的颓景给惊呆了。
吃过早饭,每人都换上最厚的棉衣棉裤,准备出门。孩子们争抢着捡拾被大风吹落的柿子,红红的小手在一地的树叶里胡乱抓着。大人们开始抢收蔬菜,急着摘辣椒、拔萝卜、砍白菜,挖卷心菜。虽然嘴上不说,可一定会在心里埋怨自己:要知道夜里刮那么大的风,昨天再忙也要把菜收回家。悔之晚矣,大风不长眼,天气不让人。等人们忙着把菜抢收到家了,才慢慢坐下来拾掇几个月的劳动成果。闲暇的时候说起那天刮大风自家菜蔬的遭际,人人都追悔莫及,都怪那时信息不畅。
蔬菜收到家了,就该女人们忙活一阵了。她们把萝卜樱子消了,挑好的存放在挖好的菜窖里。剩下的要么是个头小的,要么是弯曲不直的,一部分平时做砂锅菜吃,一部分切成萝卜条或者擦成萝卜丝晒干,供来年春耕农忙时应急之用。也有的人家把萝卜条淹成咸萝卜干早餐时就米汤吃。萝卜是故乡冬季最主要的蔬菜之一,大白菜、卷心菜也不例外,都是家乡人最喜好的蔬菜。人们把白菜、卷心菜从地里砍回来之后,去掉最外层的烂叶子,也选择小部分储存在菜窖里,供正月天使用,大部分淹成咸菜,平时就饭吃。外层的烂叶子也有用处,家境好的人家会把烂叶子剁碎了喂牲口。条件不好的人家会把烂菜叶子洗干净了,切成宽丝,在锅里轻轻煮一下,在大瓷缸里卧成酸菜,平时忙时,从缸里捞出来,浇上少许油,拌上盐就可以作为一顿饭的菜品了。
腌菜是女人的活计,男人们则寻思着每日上山去弄些过冬的柴火。这段时间是男人们专门为家里积攒柴火的时间,因为山上还没有积雪。他们穿梭在浓密的灌木丛中,寻找一些不能成才的歪脖子树木,用斧子砍倒了,括掉上面的斜枝旁逸,将一根根木头用肩膀扛回家,再用锯子截成二尺左右到的木条,劈成柴火,摞在房前屋后的屋檐下,以备过冬之用。那些留在坡上的枝条也有人捡回家烧火炕。
故乡人的日子虽然苦焦,但他们勤快,没有猫冬的习惯。即便是庄稼收割完了,女人们也将地里的菜全都收拾停当了,他们也不会安安稳稳地坐在家里吃喝,专门享受一年的劳动成果。有些能干的妇女会把玉米棒子及早地剥下来,把玉米粒盛在柜子里,玉米芯子当柴火烧,这样就省了来年正月的事情。懒一些的妇女则不想这些,任由玉米棒子在楼上让鼠辈们糟践。她们也没闲着,平日里三三两两坐在一起纳鞋底或缝鞋垫子。说着别人家的闲话,东家长西家短的胡乱扯着,有时甚至扯出了闲话,弄得邻里矛盾升级。一天连着一天拉着闲话,似乎时间从嘴角一溜烟地跑,一冬几个月很快就过去了。
与女人相比,男人们在冬天要做的事情更多,他们在野外挨冻的时间也会多一些。他们每天要把自己家的牛羊赶到山坡上去吃草,还要顺带着去山上背柴火。一大早,他们赶着牛羊上山,把牲口们安顿到一处能找到野草的低洼地带,自己则背着绳子、斧子上山砍柴。到了下午,他们的肩上背着一大捆灌木柴火,前面是他们的牛羊。那群牛羊不时地发出“哞……”“咩……”的叫声,它们的脚下踩着积雪,你拥我挤地,迈着慢腾腾的步子,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里走去。它们很聪明,不用主人赶它们就能准确地找到回家的路。男人们把一捆捆柴火放在柴场摞成一个个小柴山,他们自己在心里得意,女人们看着高高的柴垛,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她们的喜悦嘴上不说,心里想的是该给男人们多做几顿可口的饭菜犒劳他们的苦辛。
男人们在弄柴火的同时,还会抽出一定的时间来翻地,趁着地里还没有上冻,土质还没有板结,他们知道这时翻地最省力。翻地一般会放在下午,大清早他们把牛吆到山上先让牲畜填饱了肚子,中午把它们赶下山。午饭过后套上牛,拉着犁铧开始翻地。地翻过之后,地里的玉米根,蔬菜根都刨出来了。捡拾出来之后,地基本上就收拾停当,等来年耕种时就不用太仓促了,这是一年中最辛苦的日子。
故乡的冬天虽然很冷,但冷不过零下十几度。因为接近于南方的气候,所以人们屋里一般没有暖气,屋里屋外一个温度,在屋里待着和在外面干活穿同样的衣服。冷得实在受不住的时候,最大程度上弄一只火盆在里面放上炭火烤烤。没有人专门坐下来烤火,因为他们的一生好像总有干不完的活计,烤火只是偶尔为之。晚上睡觉之前,在灶坑里烧一堆火,上面放上几根硬实的柴火,柴火下面埋上几个土豆。一家人围着火,两手搭在两腿上,这个时候才是最悠闲的时候。等把烧好的土豆吃了,柴火也燃尽了,各自上炕睡觉。
冬天天黑得早,人们也睡得早,大约晚上六七点钟,各家各户的灯就熄灭了。夜深了,人静了,连虫鸟的声音也难以听得到了,偶尔听见一声猫头鹰的叫声,十分凄凉。冬夜的村庄一片漆黑,四周的山峦黑黢黢的,像一头头巨型的,凶恶无比的野兽,时刻要吞噬村庄一样,让人心生畏惧。人们早早地把尿盆提回了家里,小便都在家里解决了,尽量减少夜里外出的机会。但不是所有的人家都睡得早,也有熬夜赶活的,还有围坐在火堆前谝闲传的。我小时候,我家的灯火恐怕是最后一个熄灭的。那时我们家娃多劳力少,缺衣少食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母亲和祖母常常在夜里为我们纺线织布。父亲有时会熬夜给我们打麻鞋,有时会挑灯在石磨子上推磨子。我们都睡醒了一大觉,还能听到祖母摇纺车的“吱咛”声和母亲织布机的“咣当”声。还有,父亲用锤子锤麻线的声音不绝于耳。这些往事好像昨天刚刚发生,至今记忆犹新。
遇上下大雪的年景,漫山遍野都让白雪覆盖着,白茫茫一片。湿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总想晒会儿暖暖。可大半个早上了,冬日才恹恹的从山头的豁口里钻出来,懒洋洋的把它灰黄的光晕洒在空地上或者屋顶上。人们还没有来得及接收它的温暖,就悄没声息地躲到西山后了。得不到阳光的照耀,山上的积雪总也不化,牛羊们也不用放到野外去吃草了。男人们再也上不了山,只能蜷缩在家里。但男人们勤快,从不浪费时间,猫在家里也不闲着,他们总能找到活儿做。早上,他们把给牛准备的玉米杆用铡刀铡成一段一段的,让牛羊们在圈里有草料吃。接下来,他们从楼上把木匠的工具箱拿下来,用余下的木条、木板给家里做几个小凳子,小椅子。有时还做些木雕活儿,练练手艺。或者干脆托人从外面找活干,谁家要打麻鞋,谁家需要灰墙(故乡人一般都在年前用石灰刷墙,俗称灰墙),谁家需要做木工活。如果找到了活计,他们就背上工具,踏上了外出干活之路。万一找不到,他们就在自家屋里给全家人打麻鞋,做凳子、桌子等活计。总之,不能让几个月闲着。晚饭过后,他们把泔水倒在牛槽里让牛喝饱了水,再往槽里添一些草料让牲口们夜间也不能挨饿。这时,才能踏实地坐下来跟全家人一起烤火。
早些年间,老家人有烧木炭的习俗,几家人合计着在山上箍一孔窑,专门烧木炭。男人们便在入冬前抽空上山砍好烧炭的硬杂木,堆在窑外面,等闲下来的时候,集中半个月的时间上山烧炭。烧炭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烧火,女人们有时也上山替换男人看窑火。木炭烧好了,放在窑里等着火熄灭了,木炭就完全烧成功了,然后一担担挑下山,供一家人过冬之用。
故乡的冬天之所以难熬,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时间太过漫长。从每年的十月中旬寒露开始,一直到第二年的三月中旬惊蛰过后,五个月的时间,人们要在寒冷中度过。那时不像现在,人们穿着自己用破烂棉絮缝制的笨重的棉衣棉裤,还要干繁重的体力活,而且所有的活计都得靠肩挑背扛。那样的日子,我至今不知道我的乡亲们以及我的父母哥姐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尽管冬天难熬,但小孩在冬天是最舒服不过的。半大不小的孩子不谙世事,这个季节最恋冰雪。他们一早就会跟伙伴们去河里溜冰,打树枝上的冰凌,或者在田野里堆雪人,玩打雪仗的游戏,玩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不到吃饭的时间是绝不会往家里走的。大的女孩子会帮助奶奶或者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也会帮母亲照看弟弟妹妹。大一点的男孩子一般帮父亲拉拉锯子(截柴火或做木匠活),帮母亲们抱一抱柴火,也没多少事可做。成年的男孩子会跟在父亲身后学木工活或其他男人们该做的活计。
孩子们冬天最怕的事情就是上学,能不去学校的就逃课在家。村里的小学教室里没有取暖设备,每个学生每天早上从家里提一只火盆,火盆里已经生好了柴火或木炭火。火盆大约能耐住两个小时,柴火或木炭火也就化作了灰烬,接下来的时间就难熬了。课堂上不停地回响着同学们往地上磕脚的声音,那声音完全淹没了老师的讲课声。只听得一声声的“嗵嗵嗵、嗵嗵嗵”,有时大家会步调一致,响成一片。弄得老师无法讲课,每隔几分钟就得禁止一次。过不了一两分钟,磕脚的声音又开始了。现如今,村里的小学已经撤了,每个行政村只有一所中心小学。据说,教室里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电扇,还是招不到相应数额的学生,人们想方设法地把孩子都转到了镇上或者县城的学校去上学。这是后话。
自从外出打工潮覆盖了整个乡村之后,故乡的村落里只剩下了寥寥无几的几户人家,大多数的人家门已经上了锁,全家搬去了城里,留在村里的十几个乡亲都是年龄超过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冬天住在村里也基本沿袭着旧日的传统——靠火炕过冬。除了下地做饭、剁柴以外,整个冬天几乎都在火炕上度过。即便在城里打工的子女们寄给他们再多的钱,让他们用这些钱买电暖气取暖,他们也舍不得花钱去买。假若子女们把电暖气给买回家了,也藏在墙角里,他们要省下电费钱,把这些生下来的钱最终都留给了孙辈。
在我的记忆深处,故乡的冬天是那么清晰。每到冬天,那一帧帧一幕幕像放电影似的在我的眼前闪现,搅动着我的灵魂深处,使我很深切地怀念故乡的亲人。岁月永远抹杀不了记忆,四十多年过去了,往昔的一切久久地回旋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2020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