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老屋是父亲留下来的,它位于我们村子的最北头,是村子里地势最高的房屋。它倚山而建,屋子的后墙离山体的岩壁只有一米半的距离,崖壁自然地向山里凹陷,所以,老屋的房檐跟岩壁顶端几乎平齐,恰好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遮掩体,雨小的时候可以在下面避雨,天热的时候,可以在下面乘凉,父亲在屋子的后墙根及岩壁下堆放了好多柴火以及家里平时用不着的东西。那时,由于老屋的地势较高,站在老屋的台阶上,能看到整个村落的全貌。
老屋的地基最初是爷爷的爷爷砌筑的。听父亲说,祖上是从山西大槐树迁过来,在此落了脚,建成了比现在还小的屋子,到如今已经有六代人在此处居住过了,村子里的刘姓人家全部是从老屋里走出去的,后来相继建造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家。1953年的时候,爷爷与父亲共同翻修了老屋,我刚记事的时候,老屋是崭新的,只是里面几乎是空的,没有太多的家什,只记得有一件黑色的两斗板柜,上面有几只黑色油亮的瓦罐,还有一件立柜,立柜上面放了一只母亲的大板箱,都是黑色的。听大姐说,老屋的楼板上曾经放过祖先的族谱,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烧掉了。 80年代中期,老屋的屋顶多处漏雨,父亲揭了屋顶上的瓦,重新上了泥,换上了新瓦片,墙壁也重新上了泥土,老屋又焕然一新了。
八十年代中期,责任田分到各家各户了,大哥一家也盖了新瓦房,分家另过了,父母亲跟着智障的二哥一家仍住在老屋里。母亲勤俭持家,父亲辛勤耕作,日子稍有宽裕了,父亲先后做了几件红色油漆的板柜,并把母亲的那只板箱也刷上了红色的油漆。二哥结婚前,父亲把老屋重新摸掺(屋顶重新修整)了一遍,从此,老屋里一下子有了生机……
随着岁月的流逝,三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已经垂垂老矣,老屋终因年久失修而失去昔日的光彩。2015年春分时节,父亲离老屋而去,留下了智障的二哥一家居住在老屋,终因不顾老屋的风残雨蚀,使老屋越发显得沧桑破败……
自从美丽乡村建设开始的那一年起,故乡的山山水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山变得更绿了,村庄变得更美丽了。先是国家出资让平坦的水泥路通到了家乡的村口,我回家可以坐车一直到达村口。移民搬迁的好政策使一座座崭新的房屋拔地而起,随后,政府又出资让家家的院落都铺上了水泥,让每家每户的前墙上都挂上了白亮的瓷砖,家家户户的房屋焕然一新,唯独父亲的老屋还是老样子。
也许是年龄越来越大的缘故,我更怀念小时候的村庄:时常,一群少年围着村口的那扇碾盘打闹嬉戏,许多孩子推着碾盘上的大石磙子看谁跑的更快,每当跑得汗流浃背的时候,就坐在旁边的老榆树下的石条上歇息一番,然后再开始追逐嬉戏,真是热闹至极。如今,那群少年都如我华发盖顶,他们或许已有孙子,可欢笑的声音不再。更让我悲伤的是,我再也看不到村口的那扇碾盘和那株枝繁叶茂的老榆树,在碾盘的那个位置矗立了一座崭新的房屋。据说,老榆树被砍了当柴火烧了,碾盘不知被谁家砸破砌了房基,碾盘上的大石磙子也不知所终。这些年,随着全球气候的不断变暖,故乡门前的那条河流不再那么宽敞,清澈,淙淙的流水声再也听不到了,每逢干旱年份,小河就成了一潭一潭的死水。惜日,夏季在河边戏水,冬季在河里溜冰的一群少年已经无影无踪了。
山区的耕地本来就少,而平地更少得可怜。村上除了门前的那两片平地(村南头的那片就做大墹子地,村子北头的那片地每年种麻,就做麻地)以外,其余的耕地都在半山上或山顶端。我们村的山地都有一个十分形象的名称:诸如,天梁、东坡、西岭、北岭、南岭,还有腰间子坡,菜子梁等等。所以原先村民的房屋都盖在半山上,房屋都是背靠东坡程弧排列,父亲的老屋位于弧形的顶部。
我小的时候,站在老屋的屋檐台阶上就能看到从秦岭深处缓缓流下的清澈见底的小河。河水较大的时候,还能听到流水击打在石头上发出的叮当响声。那时候,我只要望见在河边玩耍的小伙伴的身影时,立即抬脚飞奔河边。因为,去小河边还很近,只要下了自家院落的两级石阶,走出曾祖父的那道门楼,经过一片场院,再下两级石阶,沿着村前的那片麻地旁的石板小路,就到了小河边。
每天吃完中午饭,一群孩子常常在河边玩耍、淌水,大闹,直到吃下午饭才肯回家。山区的气候即使在三伏天,只要你不在太阳地里暴晒,也是十分凉爽的。
夏天,气候的多变最为明显。前一个小时还是晴空万里,一、半个小时之后,也许便是阴云密布,随之而来的是一场瓢泼大雨,雨过天晴之后,天边的彩虹时常挂在东西两面的山峰之上,蔚为壮观,煞是好看。那时的我,多么想撕扯一块美丽的彩虹下来披在身上。
记忆不再,曾经是野菜遍布的小河滩变成了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一直沿着河岸通向了山里。岁岁年年,我每年夏天回家,每年家乡都在发生变化,唯独父亲的老屋越来越破旧,与美丽的新农村的景象格格不入。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
随着村民们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新瓦房,只有父亲的老屋还在住着,其余人家的旧房子基本上废弃不用了。可村民们新盖的房屋全部都移到了平地里,使本来贫瘠的土地变得更加稀少。当年村前的那大片麻地,大半已经被两排整齐高大的院落覆盖,只有很少一部分成了各家的玉米地,而村子南头那片大墹子地也已多半变成了村民的崭新宽敞的房屋。
如今,从河边的水泥路去父亲的老屋要经过一户邻居屋后的窄小而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然后再上几重老旧的如犬牙交错的石阶,才能到达老屋。老屋俨然变成了“曲径通幽的人间仙境”。每当我艰难地走完那似路非路的羊肠小道,父亲的老屋黑黢黢的就矗立在我的眼前,站在老屋的屋檐下再也看不到波光潋滟的小河,再也听不到那如痴如醉的潺潺的溪流声,不仅使我黯然神伤。
随着美丽乡村建设的不断深入,听说政府出资让水泥路铺到每家每户的屋檐下,这是一件让我梦寐以求的大好事情,二哥一家终于有机会不再在泥地里趟了,我回家也方便了,这件事让我紧绷的神经足足兴奋了几天。
去年五一前,在北京打工的侄子专门为这事而辞职回家,本想路铺到门口以后,把父亲的老屋再翻修一下,抑或是不翻修,也可以简单地将里面收拾一下,让老屋不再潮湿。这样想的原因有二:一方面,不想再占用村里少得可怜的耕地,另一方面,不建新房也能省去不少的人力、财力。可事情往往没有我们在外的人想象的那么简单,我的乡亲们把老屋前的路堵死了,老屋前面无路可循,大哥和侄子跟我们商量,路只能从村子的南北两侧选一条,也就是从乡亲的房后的半山上走,但两边的距离都比较长,政府只给铺20米,其余的我们自己出钱铺,可我的乡亲为了他们自家屋后的一棵树、几厘地或者一处旧房基硬是不给让地方,给钱也不行,铺路的事就这样僵持下去了。
老屋真的变成了没有大路的老屋,本来好事情在父亲的老屋这儿变成了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不得不感叹:老屋呀,你该不会成为美丽乡村建设中被遗忘的角落吧!
2017年初夏一稿于北京
2018年盛夏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