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小时候,家乡人把元宵节叫做灯笼节或灯节。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那时条件所限,根本没有元宵可吃。对于我们孩子而言,甚至没有听说过“元宵”或“汤圆”这种食品。
家处深山,不产粳米,更谈不上做元宵,也没有可以买到这些“奢侈品”的商店。乡上的供销社里供应的唯一副食品是一种酥皮的,里面包有香香甜甜馅料的点心,也就是现在的“水晶饼”。那时,元宵节与大人们无关,它是孩子们的专利。元宵节以孩子们打灯笼为主来度过这个节日。所以,家乡的人们把它称之为灯笼节。
记得农历正月初五这天,吃过类似于饺子的食品——疙瘩之后,年基本上就算过完了。还没有走完亲戚的人家接着走自己家的亲戚,家乡人形象地称之为“追往”,也就是在年关带着自家蒸的馒头和油炸食品对亲戚进行的你来我往的走动。走亲戚多半是小孩做的,体现了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对于大多数人家来说,亲戚在初五是走不完的。于是正月初五这天每家每户都在下午包一顿疙瘩吃,俗称“破五”。这天来访的客人也跟着主人一起吃疙瘩,外加一锅砂锅菜。另外,还要给客人多加两道凉菜。
初五过后,大人们该干各自的事情了。比如,母亲会在打麦场上接好一织机的布(就是把纺好的线经过洗染,然后在地上拉成一圈一圈的线圈绕在织机上),趁着生产队还没有正式开工,就给家人织换季要做衣服的布。父亲则约上村里的邻居走乡串村去做木匠的活儿。小孩子则忙着准备过灯笼节,给自己准备做过正月十五打的灯笼。
做灯笼很麻烦,通常先是准备荆条(从山上找到春节后刚刚长成直条的新灌木条,有时也用柳条),将它们在火里烧熟,剥去条子身上的皮,用镰刀削成长短不一的细木棍,再用麻绳扎成各种形状的灯笼的骨架。然后,用各色颜料将白纸染成各种颜色,晒干后用浆糊(一般用面熬成)糊在扎好的灯笼骨架上,灯笼基本上就成形了。要做成好看的灯笼,还要在纸上画上各种花卉或动物图案。
做灯笼的骨架也有讲究,你想做成什么样子,由自己决定。一般有兔子灯笼、狮子灯笼、西瓜灯笼、白菜灯笼、龙灯、鱼灯、还有最简单地筒子灯等。
兔子灯笼是我们最常做的,起先是奶奶给我们做,后来是父亲抽空给我们做。再往后,我们自己就学会了。先用荆条做两个椭圆形的圆圈,再把两个椭圆圈用细绳绑在几根长短相等的荆条节两端,这时,兔子的头就成型了。然后,再用荆条扎成大体相似的兔身,把身子和头连在一起,再在兔子的肚子下面留下供插蜡烛或别的燃料的灯底。这时就可以用彩纸糊灯笼了。灯笼糊好后,再将兔子头上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用毛笔画好,在兔子的身上再粘上用彩纸剪成穗状的兔毛,再在屁股上用碎纸条粘上尾巴,基本上一个兔子灯笼就告成功了。讲究一点的还会在下面安上四个木轮子,在脖子底下穿上绳子拉着跑。类似的狮子灯笼、龙灯也是根据该动物的特点视情况而制作。相比动物灯笼,西瓜灯笼是最好做的,也是大人们最常做的,但没有特色的灯笼,我们都不是太喜欢它。
灯笼里需要燃料才能点亮,那时山区很难买到蜡烛,即便后来能买到了,大人们也舍不得钱给我们买。所以,打灯笼的燃料都是自制的。在我们家,一般是父亲在每年的秋天从漆树上采摘的漆子(漆树的果实)熬制而成的漆油制成。漆油熬好后倒在盆里,等它完全凝固住了变成一坨后用纸包好挂在墙上。用时切下一块在锅里加热后,可以用它炸油条、馃子等。也可以用它在一个简易的木头模子里灌成蜡烛状来点亮灯笼。
我们过灯笼节一般比较长,早一点从正月十二、三便有小孩子开始打灯笼了。家庭再不济,在正月十四晚上也能让自家孩子打上灯笼。正月十五这天,暮色刚一降临,我们便提着红红绿绿、各式各样的灯笼把门前的打麦场占满了,相互比较叫着看谁的灯笼更好看。遇上晴好的天气,在月光和灯笼交相辉映的打麦场上,如同白昼一般耀眼。正月十六晚上,打灯笼的孩子就少了许多,一般来说,大一点的孩子就会紧着自己的弟弟妹妹打灯笼,是因为灯笼里点的蜡烛有限。那个年代,一个家里都会有四到六个孩子,每个孩子相差也就一、两岁,大一点的孩子十一、二岁,最小的孩子也都三、四岁了。一般来说,两、三岁的孩子就能打灯笼了。按照每个孩子一晚上两根蜡烛的消耗,每个晚上就得消耗十几根蜡烛。记得父亲每年只给我们用漆油灌注十根蜡烛,我们家那时有三个孩子在打灯笼,每晚的蜡烛消耗就需要六根。我是从正月十四这天开始打灯笼,一直到正月十六才停歇,我一个人就要耗掉六根蜡烛,其他的姐姐和哥哥他们只能在十五晚上打一次灯笼。
令我此生最难忘的是一只狮子灯笼,那盏灯笼是父亲在外面做木匠的那家人给我做的。我至今仍然记得很清楚,是一只金黄色的狮子,像极了我在年画上见到的狮子。灯笼的下面有四个小巧精致的木滑轮,拉起来非常灵活。父亲从外地挑回来的时候,全村人都来观望,都想照着它的样子去做,只可惜灯笼已经是成品,谁也不清楚里面的骨架是什么样子的,毛茸茸的狮子十分可爱。我的发小和我争夺这只狮子灯笼,正月十五晚上我们两个硬是把那盏在我看来是独一无二的灯笼你夺我抢地给烧掉了,连个骨架也没剩下。那天晚上,我把狮子灯拉到麦场上后,让她看见了,非要抢去玩,我不给,她就夺我手中的拖绳,我那时性格也倔强,就是不愿意给她玩。于是我们两个就打了起来,她比我大半岁,但她从小身体不好,没有我健壮,她打不过我,就把我的灯笼一脚踢翻在地。灯笼里的蜡烛也倒了,毛茸茸的灯笼纸刹那间烧了起来,灯笼的骨架是用很细的竹篾扎成的,很快也燃烧了起来。我们一群孩子眼看着灯笼一点点化为灰烬却毫无办法,任凭它变成灰飞向天空。那是我小时候打的一盏最好看的灯笼了。
以后我们都慢慢地长大了,姐姐和哥哥也不再打灯笼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打灯笼,我也跟着奶奶学做灯笼,我做过兔子灯笼、白菜灯笼、西瓜灯笼,还做过鼓灯笼。我在糊灯笼的纸面上画上各种花,还有小人等图画。最好做的是筒子灯,上下各扎一大一小两个圈,把两个圈固定好后,再把四个圈扎成一个筒子形状,糊上白纸即可。这种灯笼一般是给故世的人坟茔上送的,糊灯笼的纸不用染色,上面也不用画图画。家乡有在灯节给去世的亲人送灯的习俗,正月十四晚上开始送,一直也送到正月十六晚上。活着的人敞亮地过一个灯节,让逝去的亲人也有灯笼照亮回家的路。
我上初中后,正月天就有小贩肩上挑着担子,两头跟结葡萄一样串着的两大窜灯笼在村外叫卖。他卖的灯笼大多是西瓜灯笼,也有可以折叠的,上面有图画的筒子状灯笼。点灯笼的蜡烛,货郎担子也有卖的。我们这茬人孩子从童年长到了少年,父辈们基本上都有孙子了,村里基本上就没有人再做灯笼了。好歹一年到头了,花五毛到一块钱给孙子买个西瓜灯笼,另外再花两毛钱买十根蜡烛,颜色还是红的。买的灯笼颜色鲜艳,还好用,如果存放得当,来年还能继续使用。
上高中那年,我见到了传说中的元宵,这才是我对元宵节的最初印象。小街上有人在用簸箩滚元宵,滚圆的白生生的元宵当时曾让我馋涎欲滴。可是,我是一个穷学生,还是买不起三毛钱一碗的元宵。
我参加工作后,给侄子、侄女买的灯笼就变成了塑料做的,五颜六色、形状各异,而且不再用蜡烛点燃,而是在灯杆上安上两节五号电池,只要推一下开关,灯笼就很亮了。不仅仅是这样,家里人从这一年起也跟我吃上了元宵。我从街上现做的元宵摊上买了五斤元宵,拿回家后,母亲把那些元宵大部分送给了邻居,让他们也尝尝鲜,留下了少部分自己吃。吃上了元宵,对我们家乡人来说,才从真正意义上过了元宵节。
那些年,家乡人过元宵节,还有一项最重要的活动——正月十五晚上放天灯。正月十四这天,几个小伙子抬着一只铁桶到村子里各家各户去筹集煤油,煤油筹集好了,就在村子外的石碾子上糊一只很大的筒子灯,大约有挑水的铁桶那样大,甚至更大。再在灯底上绑一根铁丝杵着,把一张张废报纸用煤油浸过之后插在铁丝上,等把所有的报纸全部插在铁丝上之后,几个人抬着天灯,用打火机一点,“嘭”地一声,天灯就放起来了。这时村子外面挤满了来看天灯的人,我们的小眼睛一直跟随着天灯在空中的运行轨迹跑,恨不能多长几只眼睛。看着明亮的、金黄色的天灯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至消失在茫茫的天边之后才往家里走。
有一年,我们村子放的天灯没飞出去多久,就落在了邻乡的山坡上,我们眼看着天灯下坠了。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赶紧往天灯落下的山坡赶去,他们一路狂奔着,结果到了目的地,还是晚了一步,天灯点燃了山坡上的落叶。好在扑灭得及时,只烧焦了六、七棵松树,没有造成大的森林火灾。那次天灯造成的损失,第二年用我们队的副业收入赔给了人家。从此以后,村里再也没有放过天灯。
天灯不放了,村里的小伙子又开始为能过一个有意义的正月十五想辙了。他们最终想出了一个既热闹又好玩的节目——踩高跷。于是每年的正月十五又多了一项内容,刚开始的两年只是男孩子在玩踩高跷,他们一群人踩着高跷从村子的北头摇摇晃晃地走到村子的南头,再从村子的南头晃到村子的北头。后来女孩子们也眼馋了,也跟着学起来。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踩着高跷跟在男孩子的屁股后面,让村里的一些正统老年人很是不屑。老年人凑在一起说三道四:“你看,那谁谁谁,哪里像个女孩子呀!都疯成那样了,家里也不管。要我看,以后咋嫁人哩!”踩高跷的确在村里流行了好几年。
踩高跷是个体力活,要用腿用胳膊十分费力气,所以特别容易饿。一干孩子玩一会儿,回去拿根油条或一个凉馒头狼吞虎咽的吃完了继续玩,不到吃饭点是不会回家的。为此,大人们总是阻挡着不让玩踩高跷,怕孩子们吃的多,把家里吃穷了。在年前办的年货,还有蒸的馒头、炸的馃子、油条是一定要吃到二月二龙抬头那天的。如果谁家的东西吃不到那天,就意味着来年一定会有粮荒的。大人们一般不敢在正月里吃饱,紧着孩子们吃,就是为了把年前准备的东西往二月二日这一天移。
后来,村里这一拨孩子陆续长大成人了,有了正经的事情做了,在正月十五的保留节目好像再也没有人想起来了。土地包产到户后,人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孩子们再也不恋着打灯笼了。灯笼节的气氛减弱了,可元宵节的气氛陡增了许多。正月十五这天早上,家家吃上了从外面买回的元宵或者汤圆。晚上,家家户户一个接一个地放起了“二踢脚”,家乡人俗称“两响”。家里条件好的,有儿女在外工作的人家开始放起了烟花,而且不是一个,一放就是一大堆。正月十五晚上的山村响彻着此起彼伏的隆隆炮声,堪比过年一般。
自从离开家乡后,我再也没有在家乡过上元宵节。那些记忆中难忘的日子,虽然我今天仍然十分憧憬,但再也找不回来了。想必如今家乡的元宵节在新时代的感召下,比打灯笼、放天灯、放烟花更丰富多彩,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了。
祈愿家乡父老乡亲的日子永远像元宵那样圆圆满满。
2021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