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夏天的脚步在山里走得比较迟缓。有时,它好像是一个正在蹒跚学步的幼童,走得跌跌撞撞的。有时,它又好像是一位羞涩的,将要步入洞房的新娘,扭扭捏捏地,让人连推带拉地往里送。
通常情况下,平原上的杨柳已经是枝繁叶茂,荫翳蔽日的时候,山里的杨柳才慢慢地绽开了它们那鹅黄嫩绿的叶片,一天天地往丰硕里长,好像总也长不大。越是往深山里,草木越是长得缓慢。
曾记得小时候发生在村里的一幕:那年的端午节前夕,队长站在一块地头急了:“今年的天气不对呀,到现在了还不见暖和起来。您看那玉米苗还不到一搾高,这可咋办呀!”站在一旁的四爷爷接着话茬说:“去年冬天不太冷,雪又下得少,今年春上不得给补上吗?所以呀,老天爷给你来个倒春寒。”四爷爷停了一会儿感叹道:“哎!这倒春寒厉害呀!一下子将气候往后拉了十几天。”队长“哦”了一声:“我倒是把这事给忘了。我是心里急呀,各家各户马上就要断粮了,这几百张嘴要吃饭呀!”四爷爷又感叹:“人再急也不能跟老天爷斗呀!等着吧!” ……
那时不解天气为什么会有倒春寒,总想揭开谜底,不知道找谁去问。长大了,才知晓它是自然现象。年少时的记忆一直持续到今天。
山里的夏天比不得平原,它的性情大多是温和而谦逊的,但偶尔也会放纵一下。放在平常的年份,他不紧不慢,不疾不徐,即使在盛夏,正午的阳光也不是很毒辣,晒在人身上、脸上,你的感觉顶多像被蚊虫叮咬了一小口,过不了一会儿就会没事的。早上出门还有微微的凉意,你得穿上长衫。如果晚上坐在院子里乘凉,必须得穿上长衣长裤,老人和小孩还得再加一件外衣,有时还得穿上秋裤。晚上睡觉的时候得盖上薄厚适中的棉被,以防夜里时有降温。
如果遇上不寻常的年景,夏天的性情会大变。它发脾气时好像一匹脱缰了的野马放荡不羁,会给大地带来极端天气,给山里人带来灾难。前半晌还是晴空万里,蓝天如洗。不出半个时辰,阴云密布,狂风大作,伴随着电闪雷鸣,暴雨不期而至,让山里的人们猝不及防。庄稼冲倒了,良田被水淹了,树枝被折断了,洪水顺着河道汹涌奔腾,卷起的浊浪使沿途的庄稼、房舍难逃一劫。暴雨过后,河道上杨柳枝、各种树杈横七竖八倒成一片,乱石遍布河床。更严重的是山洪爆发,冲毁农舍,牛棚猪圈。村庄外的河滩到处都是牲畜的尸体,农家的家什,没有坍塌的屋舍也岌岌可危。面对家园被毁,财产损失,山里人在最大限度内生产自救,重建家园。
毕竟,夏天这种狂暴的脾气不会经常发作,遇上极端天气的时候总归是少数。山里的夏天还是别有一番意味的。
先说初夏,一排排翠绿的杨柳在小河的两岸伸展着柔美的身姿,它们光滑的嫩叶闪闪发亮,像是刚刚被水洗过一样。杨柳下是返青不久的水草,在阳光下摇曳着婀娜的倩影,反射到小河里的倒影恰似一幅优美的图画。一群喜鹊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嬉戏,扑棱棱地从这一棵树梢展翅飞到另一棵树梢上,仿佛在向人们夸耀它们的飞翔本领。一种被人们叫作“算黄算割”的小鸟不知在何方找到一处“播音室”,人们永远看不见它的身影,只能听到它的声音不停地播放着:“算黄算割,算黄算割……”它那青翠的嗓音反复提醒人们:该收割麦子了。往往在这个时候,恐怕平原上的麦子就要开镰了,杏子也即将上市。但山里的麦子才刚刚由青变黄,距离收割还有大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树上的杏子也只是指肚大小毛茸茸的雏儿。山坡上、田地边,河道旁的野花才次第绽放。
到了盛夏,山里的草木葳蕤,田里的庄稼也生长得郁郁葱葱,山上的树木黛青如墨。远远望去,好似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清晨,露珠儿沾在草丛上,晶莹剔透,仿佛在草尖上挂着的一串串水晶。上午气温有微微的凉意,微风拂面有小虫爬过的感觉。到了午后,天气也没有城里那么湿热,你的体感不会感觉有多闷热。只是在正午时分,太阳烤到脸上有火燎过的滋味。如果头上有顶草帽,太阳的光热就会减去大半。若待在屋里,特别是那种老土屋,一点也不觉得热。
假如院落里有一棵泡桐树,或者核桃树,或者是春树,在炎热的中午,你可以坐在树下的阴凉处享受树荫给你带来的凉爽,还可以倾听树上的蝉鸣声。它们“哇呜(知了),哇呜(知了)……”的叫声虽然很是聒噪,但它们打破了山里的宁静,为你的孤寂凭添了一份热闹。
每当黄昏,夕阳西下,它也带走了一天的余热。当太阳躲到了山的后面,气温开始下降,微风习习,使人觉得浑身舒畅。晚上,当你躺在床上,田里的蛙声会伴你入睡。它们那“呱,呱,呱”的叫声响彻了整个山沟。一只青蛙起头,所有青蛙的叫声连成一片,蛙鼓和鸣,奏响夜的交响曲,听惯了你会觉得它们在为你催眠。听着听着,它们的叫声宛然变成了:“热呀,热呀”。随着这奇特的鸣叫,还真感觉有点热了。
仲夏的山里,蚊蝇日渐增多,特别在晚间,蚊蝇开始向人们肆虐。究其原因,是由于山里人家的茅房都建在自家屋后不远处,而且多数是露天的茅坑,给苍蝇的繁殖创造了便利的条件。山里的人用水没有专门的排水渠,各家自建的排水沟随意性很强,污水沟同样给蚊子的生长提供了方便。所以,到了晚间,蚊蝇搭帮结伙地从野外的茅坑旁、臭水沟进入了人家。它们是要在夜晚吸食人类的血,以便飞得更高更远。蚊蝇带给人们的是无法言说的烦恼,人们也只能想方设法地抵抗。这时,在端午节准备的艾草就派上了大用场。一家人都被赶到院子的空场上暂且坐着。男主人则从墙头上揪出一把艾蒿,放在屋里用打火机点了,然后关上门窗,熏上半个小时或一个小时,蚊蝇被艾草奇特的味道熏着,成群地挤出门缝飞走了,或者它们被熏得晕过去了,暂时对人构不成威胁,大家这才回屋关紧门窗睡觉。
小孩子们或许早已在院中铺上了一页芦苇席子躺下享受夜的凉爽了。不愿意早睡的孩子,跟伙伴们到场院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或者去抓在空中一闪一闪发着蓝莹莹光的萤火虫。他们把抓来的一只只萤火虫放在瓜秧子里,提在手上兴冲冲地在村子里来来回回的穿行,显然是当作晚上的照明灯来用。如果遇上月中,皎洁的月光洒满庭院,坐在院中赏月乘凉,到不失为避免蚊蝇叮咬的最佳途径。没有月光的晚上,晴空中繁星点点,所有的星星都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你瞧着它们的容颜也会觉得很惬意。有时,一阵北风吹来,霎时,山坡上的松涛声怒吼着,狂啸着,像即将到来的洪水猛兽一样让人震惊。人们猜测,今晚会不会有暴雨袭来,这要依据天上的云层变化来做判断。
山里夏天的雨比较多,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有大团的黑云潮水般在你的头顶涌过,必定要下一场阵雨,时间不会很长,一般半个小时左右。有时,雨会隔着犁沟下,这是祖辈们的说法。什么意思呢?就是连着地畔的两块田地,东边这块下着雨,西边的那块则没有下雨;南边的那块下雨,儿北边的那块连个雨星也没见着。有时候,东面的山顶上是一片白茫茫的雨雾,而西边的岭头上则洒满了阳光;北边的天空是阴云密布,南面也可能是一团淡紫色的烟岚。一条山沟里同时出现两种以上的气候在山里一点也不稀奇。人们都说,这就是天意。天要赏赐谁,天要惩罚谁,谁也阻挡不住,就看你的造化。你家田地的旱涝全由天来定,所以,当年的收成也得由天来定。俗话说:靠天吃饭。这就是山里人的宿命,是山里人赖以生存的根基。有时,大雨过后,东西两座山峰之间升腾起了五颜六色的彩虹,宛若在两座山上架上了一座拱形的彩桥,这时,孩子们便乐不可支了,纷纷跳起来,伸开双臂,仿佛要抓住那桥身。而南北两面的远山云蒸雾罩,宛若人间仙境,不禁让人心驰神往。
再说夏末,这个时节才是山里最热的时候。那是因为,山里的风几乎褪去了,田里的庄稼都长到了一人多高,田间地头的树木吸足了水分更加郁郁葱葱。山上的林木越发枝繁叶茂、灌木丛被高大的树林呵护着,水分蓄养得更加充足。房舍周围被团团的绿色包裹着,四面的空气显得密不透风了,遇上强烈的阳光照射,不禁气温有所上升,而且水分向空气中蒸发。这个时候,人感觉有点闷热了,但这种闷热在晚上也就随着气温的下降而消减了许多,睡觉的时候照样得盖着薄棉被。
野花开过了一茬又一茬,全然不顾气温的上升,开得更加鲜艳。在野玫瑰盛开的山坡上,五彩缤纷的花儿宛若天上仙女的彩裙,使路过的人们禁不住采摘一把带回家尽情观赏。一群群蜜蜂在尽情地吮吸着花蜜,蝴蝶们也在花儿的周围飞来飞去,总也不愿离去。越是阳光直射的地方,它绽放得愈加灿烂,色彩也愈加艳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整个山沟里氤氲着野玫瑰的馨香,你会想:我要是个花仙子就好了。
农家的房前屋后遍布着各种果树,苹果树、梨树,枣树,还有沙果树,山楂树。树上的果子开始变颜色了,孩子们也在琢磨着偷果子吃了,各家各户也都叮嘱家人看管好自家的果树,免得让淘气的孩子把尚未成熟的果子给糟践了。
山上的野果子早已成熟,只是人们还没有腾出时间去采摘。野果子开始掉落了,村里一群妇女带着半大不小的孩子上山了。头几天采摘是山杏,过三两天就能见到成熟的山桃子。野杏子既甜又软,人们要把所带的篮子(或者襻笼)摘满,然后带回家让全家人享用。一家人吃多了山杏,晚上胃里泛酸水,都后悔没管住自己的嘴。杏子吃完了,长辈们会让所有人将杏核留下,等待来年用杏仁做“咸豆”吃。野桃子不如野杏子好吃,有苦涩味道。但凡摘野桃子,都要先尝后摘,如果太苦干脆就不要。野桃子的桃核没有桃仁,一般就在山坡上现摘现吃,很少能摘一篮子带回家。除非在那些困难年份,实在肚子饿得不行时,人们才把所有的野桃子都摘下吃了。接着便是摘野梨子和一些没有给起好名字的野果子,家乡人把野梨子叫做“棠梨”,它有点像海棠果,但比海棠果要大一点。它成熟后是深紫色,而海棠果是深红色。吃完了近山上的野果子,就该去远山摘五味子和野葡萄了。五味子是药材,而野葡萄入不了药,只能当水果吃。这两种东西都是藤蔓类植物,而且成熟的时间差不多,一般在采摘野葡萄的同时,捎带上也把五味子也摘了。红透了的五味子就当水果吃了,没有成熟的绿色五味子晒干了,卖给收药材的人,换点油盐钱。等山上所有的果子吃光了,家养的水果也都成熟了。
等到知了(蝉)变成了秋灵子后,夏天就过去了,秋天就该来了。人们是从蝉的叫声转变中得出这个结论的。知了的叫声往往很急促,一声接着一声,“知了,知了……”。而秋灵子的叫声很缓慢,声音拉得很长,“嗞(知了)……,嗞(知了)……”。夏天似乎也听见了它们的叫声,也就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山里。
秋天到了,地里的庄稼缓缓地由深绿变成浅绿,再由浅绿变成浅黄,最后变成金黄色,庄稼就该收割了。
2021年5月25日初稿
2021年6月2日晚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