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经常做关于故乡的噩梦。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特别奇怪的梦。其场景是在我的家乡青石峡的山谷一处叫做“燕窝崖（读nai老家话）”的地方。这个燕窝崖是在一座很高的山峰半腰上的一处陡峭的悬崖，因为峭壁上有洞穴，常年有燕子从洞里进进出出。我还很小的时候，村里就曾经有人攀爬上了那个悬崖边上尝试掏鸟蛋的时候，确实看见里面有很大一群燕子。燕子是很勤劳的小鸟，它们以群居为生，夏天从山野田间地头衔来食物、虫子供给小燕子吃。冬天则飞到很远的南方。但燕窝崖上的这群小燕子，冬天也住在那儿过冬。听爬上洞口的那两个人说洞穴很大，能容纳两人同时爬着通过。小燕子们在里面筑巢造屋，洞里已经被它们搭了好多小窝，燕群也以各自的家庭为单位筑自家的小巢。窝的外面是足有一公分的泥土，里层则是树枝干草，非常暖和，所以它们不再长途迁徙奔波，就留下过冬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跟姐姐们去青石峡的山上采药，每次从燕窝崖所在的那个山脚下经过时，老有一种愿望：那天我也能爬上那里去看燕子们怎样生活，或许还能掏出一颗两颗鸟蛋来。这个愿望直到我离开家乡时才知道那是小孩子幼稚的想法永远也无法实现。

很多年过去了，不知那群燕子是否还在那燕窝崖？我早就把它们从我的记忆中遗忘了。

谁来很奇怪，我梦里真真地见到了那处悬崖。我梦见五只很大的黄褐色的鸟，有一间瓦房那样高大（是传说中的鲲鹏鸟吧）伸展着巨大的翅翼，嘴巴大张着发出响彻山谷的鸣叫声，它们相继从燕窝崖上方依次摔下，接着山顶上的十多个和尚（像和尚模样的人）站成整齐的一排，也从山巅上相继跳崖而亡。一瞬间，血流遍地，染红了山脚下的那一大块山坳，到处都是人和鸟的尸体。再后来燕窝崖所在的山峰像火山喷发一样燃烧了起来，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天空，地面上也是一片火海，大地全部烧焦了，山崩地裂……。场面十分恐怖，我在电影里都没有见到过那样恐惧的场面。一条山坳里挤满了向外逃命的人群，大人、孩子乱作一团，场面十分混乱，堪比战乱逃难的场景。我沿着山谷的小路往南飞奔着跑回家里，母亲在老屋里已经做好了饭，面条已经盛到了碗里，眼见着大火即刻就要烧到了家门口了，母亲说：“快吃吧，吃完了赶紧走。”父亲把饭已经端到了手里，正准备往嘴里送，大哥匆匆忙忙从外面回来，我正要给大哥盛饭时，听得门外一声巨响，看见火光冲天，有什么东西被烧得爆炸了，我大叫一声赶忙拉着父母的手往外面跑去……

我被恐怖的梦境惊醒了，浑身是汗……

从那天晚上起，我一连三、四天的时间都在做着关于家乡的噩梦。不是我从老屋后山的悬崖上掉下去了，就是山上的滚石挡住了我回城要经过的道路，要么就是我在山上遇到了野兽要吃掉我……。总之，我的梦境全部跟家乡有关。

自从2015年的春分过后，父亲永远沉睡在家乡的那片山坡上之后，我心里的牵挂少了许多。也许是父母亲的相继辞世，我回乡的愿望不是那么强烈了，但我知道无法驱赶的乡愁像一只巨大的秤砣一样压在我的心口，这大约就是这两年来我常常做一些关于故乡的噩梦最根本的原因。

    我离开故乡已经三十多年了，可她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地烙印。我的欢乐，我的欣慰，我的庆幸，我的痛苦，我的悲伤，我的难过，所有这一切都与故乡有关。最使我不能抛开的是，她时常出现在我的梦里。

每隔一段时间，我就要做一个与故乡有关的梦。我梦中的故乡是那样的清晰，那样的明净。村前的河流，河上的小桥，村后的山坡、山坡上的梯田以及祖母的老磨坊、村口的大碾盘都是我梦中的场景。我梦见自己不是在村后的山坡上滚下，就是在河里被水冲走，不是在地里被玉米叶划伤脸部，就是在山上被树枝刮伤胳膊。我的亲人、我儿时的伙伴，连我曾经吵过架的人都是我梦中的人物……。每每夜里，我的梦境中时常浮现出乡亲人们的身影，家乡山水、村里旧物的影像。它们在我的梦境里仿佛是舞台上移动的布景，我走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他们欢乐，我的梦境是欢乐的。他们痛苦，我的梦境也是忧伤的。他们彼此有了瓜葛，我的梦境也是悲伤的。

乡愁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故乡是我的根，我的根深深地扎在了她的田地里、道路上、山坡间的泥土里。故乡是我的魂，我的魂灵永远飘荡在了她的田畴里，山道上，小河里。人没有了根就像一棵树没有根一样就要枯竭甚至死亡。人没有了魂魄就是一具空壳，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是故乡的小河水把我滋养长大，是故乡的土地长出的庄稼养育我成人，是故乡的高山让我的腰身变得挺拔，是故乡的风霜雨雪使我的意志变得坚强。是故乡的小路指引我到山外，是故乡的学校让我成为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而当年年少轻狂的我却嫌弃她的贫瘠、封闭、落后而离开了她，而且一离开就是三十多年，人生能有几多三十年呀！故乡，您在用梦境惩罚一度抛弃了您的儿女。

我是故乡的不屑之子。

这几十年，我每天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城市街区，住在高楼大厦之下，穿梭于熙来攘往的人流中，见多了人间浮华光鲜，灯红酒绿。每天匆匆忙忙的脚印几乎全部留在了我生活的城市里，访问故乡的机会少得有点可怜。看似我忘记了故乡，其实我的心里时常是故乡的山山水水，我的梦境从来都属于故乡的那片神奇的土地，那一垄一垄田畴，那一条条小路，那一座座山峦和一道道沟壑。在梦中，我为它们高兴、为它们欢呼、为它们放歌，也为它们悲伤，为它们哭泣，为它们惆怅。故乡，我是您的儿女，我应该投入您温暖的怀抱，敬爱您，为您而歌。

一位朋友对我说：“乡愁是一杯醇厚的酒，它甘甜而浓烈，让人一品即醉。”我不曾喝酒，所以他的乡愁我无法理解。大诗人余光中把乡愁比作：“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和一湾浅浅的海峡。”他的乡愁凝结着伟大的家国情怀和崇高的民族精神，我比之不及。而我的乡愁很渺小：它是许多年前埋在我心底的彻骨的痛，它的痛点就是我的父母亲、兄弟姐妹，父老乡亲以及亲朋好友；还有，我的乡愁是故乡春天盛开的繁华，是夏天满目的青山绿野，是秋天累累的庄稼果实，是冬天漫山遍野的白雪冰凌。还有村口的那扇碾盘，屋旁的老磨坊，房后的那棵大皂角树，小河对岸的打麦场……。他们已深深镌刻在我心里，是我无时无刻的牵挂。

我要排解这种无处不在的乡愁。

因了满满的乡愁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今年夏天特地圆了一次回乡的梦，在哥姐家里小住了四、五日。我长跪在父母的坟前，诉说我对他们长期以来的愧疚，我捧一把把泥土添上了父母的坟头，那一刻我闻到了家乡泥土的芳香。我来到清澈见底的小河边洗了把脸，体验到了小河水曾经的滋润，观赏两岸杨柳依依的身姿。我爬上了屋后的山坡上举目远望，连绵逶迤的山峦满目翠绿，使我顿觉心旷神怡，眼清目明。我徘徊在那一片撑天的松柏树林中间，倾听风吹松涛的呼号，感受它们带给我的震撼。

我还拜访了村里的长辈，与他们坐下来拉家常，聆听长辈们的教诲之后，绕着村庄新铺就的光洁的水泥路走了一圈，看到了青砖黛瓦的乡村屋舍被装扮得靓丽一新，心中的窃喜一个接着一个。我碰到一个接一个的陌生面孔，他们好像都认识我，即便不认识也从乡亲的口中知道了我。每一个人都问我：“你回来了。”我只能含糊其辞地带有尴尬的神色回答一个接一个的问候：“回来了，您吃了没？”……“回来了，您上地里去。”……“哦，回来了，您上坡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去称呼他们。那一刻真正体味到了贺知章当年“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那种离愁肠断的感觉。我不及大诗人当年，我连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见面也是一脸陌生。

不过这次故乡之行，让我感受颇多，家乡在党的阳光沐浴中，契合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实施的山川秀美工程以及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建设工程使她变得越来越美，越来越漂亮了。家乡近几年的巨大变化，让我这个在外多年的游子十分欣慰，我这点小遗憾也就算不了什么。

最近一段时日我的梦境少了许多，梦魇似乎也没有了。我与故乡有了一次亲密的接触之后，压在我心底的愁绪的确有所释然。仿佛故乡的万物对我的造访也产生了某种感应，她不再闯入我的梦境。我和故乡犹如我和母亲一般心灵相通，心心相印。

“剪不断，理还乱……”

  2018年12月10日一稿

                                                  2018年12月24日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