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老柳下班回家推着自行车刚一走进小区的大门,就看见一群退休的老人围着一名军官在花园里打听着什么事,好奇心使她放慢了脚步,她依稀地听见好像说是财务处长出事了。她把自行车停在了车棚里,静下神来终于听清楚了:“财务处长黎熙被监察机关带走了。”
老柳心里“咯噔”一下,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让她毫无心里准备。刹那间她的后背好像被人用重物猛地击打了一下,顿时心脏“砰砰砰、砰砰砰……”地跳得厉害,一时间头有点发蒙,好像马上要晕倒似的。她下意识地两手扶紧自行车,才算没有跌倒。
“罪恶”的沼泽终于吞噬了一个正在蓬勃向上的生命,而她自己或许曾经是把他推向沼泽地边缘的一个帮凶。她这样想着,内心好像荡起了一丝一丝的负罪感,不由得心里一阵难过。于是,多年前的往事如烟一样从脑海里喷发出来。
一
十多年前,小柳、老肖以及黎熙他们三个人是同一办公室的同事,也同属服务中心的管理人员。当时老肖任出纳;小柳担任会计一职;而黎熙当时是财务助理员,他是来专门负责食堂及机关服务中心管理的下派助理员。三个人分别在前后三个月到任。
先是老肖接管了出纳的职务。老肖上任后,每天晚上把服务中心营业所得的收入以及两个食堂的营业款收齐后存到了办公室的保险柜里,然后在白天再将部分款项发给服务中心以及食堂的采购人员采买商品以及食堂用的食材。她还加班把每天的出入流水账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日子过得既忙碌有充实。唯一不足的是,她一个人太过忙碌,往往是从早上上班到中午下班连一杯热水都喝不到嘴里,甚至是吃饭时间常常不在点上,去食堂打饭经常是饭菜不是剩余凉了的,就是饭菜已经卖光了。
没过多久,她就落下了胃痛的毛病,经常是捂着肚子上班,带病吃药工作。她急切地盼望给她的办公室增加工作人员。
说来也巧,一个多月后,小柳跟随丈夫从外地刚随军来到了单位。初来乍到的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事做,去地方上找工作,人生地不熟的,也怕很难找到合适的工作。这个情况被后勤部长知道后,他给服务中心主任打电话说:“你们服务中心正好缺会计吧!咱们部里新来了一位同志,他爱人就是十几年的老会计,而且是科班出身,就让她去吧。”就这样,小柳第二天就高高兴地“上任”了。
这下小柳和老肖成了同事,虽然年龄相差将近十岁,可都是女同志。初次见面,小柳觉得老肖的人还比较随和,不几天她们俩就熟识了,而且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老肖把他家里的情况都告诉了小柳,小柳也毫无保留地将自己家的一切和盘托出。
闲谈归闲谈,正事一刻也不能耽误。她们俩很快按照领导的安排各自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小柳从市场上买回了服务中心所需的总账、明细账以及现金日记账,同时也包括食堂的现金日记账。她们加班加点,服务中心的账目不几天就建起来了,并且两人还整理了服务中心成立初期未曾处理的发票、账单,并把把那些账目一一不漏地补记起来了。
原先机关食堂的账目正在建账过程中,用不了几天也就完成了。至于新成立的食堂所需要登记的账目,也明确列入了他们俩的今后工作计划中。
一天,服务中心主任来到办公室,了解账目的进展情况。看到摆在桌面上的五、六本整齐的账本,他大概翻看了十多页,里面秀美的字迹和清楚的账目令他非常满意。凭他多年管人的经验他基本可以断定,老肖跟小柳一定是工作上的一对好搭档,这让他喜出望外。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她们的工作就做得如此扎实细致。而且据他了解,与她们接触过的人都觉得这两人工作上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而且一丝不苟。在例行的月度总结会上,两人的工作业绩不仅得到了中心其他员工的赞同,而且也受到了财务处、中心两级领导的高度赞赏。
……
但在不久,这种和谐美好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有一天,服务中心主任对老肖说,上面还给咱服务中心配了一个主管助理员,隶属财务处,与中心主任同级,共同负责管理财务及经营工作,下个月初就到。其实中心主任的意思不言而喻,他也不想有另外一个人跟他共同管理一个单位,这样势必会造成矛盾。其实上层的意思很明确,后勤单位实行双向管理,互为监督,也是好事。
二
黎熙从军校毕业分配到了单位,他就是那个被派到服务中心做监督管理工作的助理员。由于是军队单位,所以,由军人管理非军职人员是理所当然的。别看黎熙的年龄在三人中间最小,还是刚参加工作,竟成了老肖和小柳的直接领导,他对后勤部财务处负责。他们三个是不同时期的人,老肖是五零后,小柳是六零后,而黎熙是七十年代末人。尽管这样,黎熙依然站在了领导的位置上。
老柳至今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有一天下午,一个身穿着笔挺的军官服的小伙子走进了他们的办公室。他一米八以上的个头,挺直的腰身,英俊帅气。他大圆脸盘,皮肤略微有点黑,光滑细腻,看起来很健康,眼睛大大的闪着亮光,笔直的鼻梁,活脱一个美男子。让人看一眼就永远忘不掉的那种。
他站在门外喊:“报告!”一声报告让小柳和老肖诚惶诚恐,尤其是小柳感到特别意外。屋里的俩人都不知该怎么办了,被他的洪亮嗓音给惊着了。看着两人都没有答话,他只好站在门外等待屋里两人的邀请。
其实这是军人惯常的动作,但对于两个非军人的人来说,简直有点意外。
又是一声“报告”,小柳这才如梦初醒,下意识地说:“进来吧!不用那么拘礼。”
于是,他就进来了。没等两人看座,军人那股雷厉风行的作风立马显现出来。
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自报家门:“我是新来的财务助理员,我叫黎熙。请二位老师以后多多关照。”
老肖上下打量了一下:“哦,你就是新来的助理员,我姓肖,你以后叫我老肖就行了。”
介绍完自己,她头朝坐在正对面的小柳说:“她是小柳,以后你叫她柳会计。”
黎熙左右看看两人:“我看我还是叫二位嫂子吧,叫嫂子亲切。请你们以后多关照。”
客套话已经说过两遍了,两人都不知如何接住他的话,三人都显得有点尴尬。小柳才意识到应当让人家坐下说话,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你坐下说吧!”
等到都坐稳了,就觉着没有那么拘束了。三个人像拉家常一样聊开了。老肖开了个头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话题由此展开,从他所学专业、校方情况、家庭成员、家庭背景等,一直聊到了晚上下班,黎熙的情况两人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黎熙像老员工一样按时上班了。服务中心的办公室是里外两间套着,根据中心主任的安排,他的办公桌在里屋靠窗户的位置。那里原本是中心主任的办公桌,后来,主任搬到隔壁的房间里了,也就理所当然的成了黎熙的办公桌。本来,上面这样安排无可厚非,终归是军队单位,可对于工作了多年的老同志来说,心里不太舒服也是在所难免的,毕竟黎熙是刚参加工作的新同志。
老肖平常管柳会计叫小柳,对黎熙也没有直呼其名,也叫他小黎。而小柳一直管老肖叫肖会计,管黎熙一直叫黎助理,这样显得她对同事的尊敬。黎熙一直管她们俩都叫嫂子,因为她们同为军人家属。尽管黎熙来到服务中心名誉上是她们的领导,肩负着监督管理服务中心财务的责任,但实际上他是一个初学者,对财务会计方面的知识知之甚少,对账务处理乃是一窍不通。他对两位嫂子还是怀有敬畏之心的。
三
随着新开张的食堂业务的不断增多,财务上的工作量也在不断加大。黎熙在监督管理财务工作的同时,也主动承担了新食堂账目的账务处理工作。刚开始的半年时间里,三个人相处得很和谐。黎熙嘴上一直嫂子、嫂子地叫着,业务上也尽量地多向她们问询,这让两位嫂子的心里多少热乎一些,尤其对肖会计更是如此。不仅这样,他也能把工作做得扎实细致,按照财务处长的话来说:“黎熙的工作还是可圈可点的,年轻人嘛!”。渐渐地,黎熙的业务比较熟练了,也不需要向两人请教了,可是工作态度似乎变得不认真了。
老肖慢慢地发现,黎熙做账手下很利索,本来需要两三天的时间,黎熙用半天就完成了,这让老肖不能产生不怀疑。所以,她趁着黎熙不在办公室的机会,把账本拿出来过过目,这一看就看出了诸多毛病。她发现黎熙记录的账目字写得很潦草,让人看不清楚,摘要写得很简短,看不明白是什么内容。她把已经记过账的单据拿过来跟账本对比,发现黎熙记录的账本上,一些地方金额出现错误,另外一些地方记账方向错误,还有其他的差错。
老肖心里基本清楚,黎熙屡屡出错的诱因,是工作不认真造成的。为什么会这样呢,老肖就不能理解了。年纪轻轻地老是出些不应该的错误,这让小柳也很费解。
在一段时间,她们俩私下里观察黎熙的一举一动,这事是在黎熙不知情的情况下悄悄进行的……
终于有一天,黎熙的举手投足被老肖摸了个门清。由于是军队单位,上面开会的事与老肖和小柳无关,可黎熙就不一样了,他是军官,每次开会他必定参加。再者,黎熙属于派下来管理服务中心的领导,经常要去各个食堂以及服务社调研,防止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所以,黎熙经常借上面开会的名义,去食堂察看的名义,不按时上班,有时甚至外出。
小柳隐约地听服务社的其他人说过,黎熙正在跟一位地方上的女孩谈恋爱,有人曾见过那个女孩子。谈恋爱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这可能就是他上班经常开小差的缘由。她听人说,谈恋爱的恋人智商几乎为零,因为把智商都用在了恋爱上了。她是过来人,还是理解黎熙的行为,毕竟是年轻人,有自己的事情需要解决,偶尔地缺班也不算大的过错。况且服务中心现在已经正常运营,管理上没有那么多紧要的事情。
有一天下午下班时间,黎熙告诉老肖说,财务处明天早上开会,于是老肖相信了。结果,那天中午吃饭,老肖见到了财务处长,问了一句:“今天早上是处里开会吗?”处长说:“没有啊!”处长的话把黎熙给卖了。老肖下午就找黎熙问话:“我们都相信你,你怎么能说假话呢,明明处里没有开会,你偏说处里开会,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黎熙想,自己的一举一动被老肖掌握了,没了话可说。于是支支吾吾地:“我,我今天的确有点事出去了。实在对不起,我编了谎话,请您原谅。”
老肖说:“今天的事这样就算过去了,以后可不敢这样做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哩。”
“还有,我对账时发现你的账上有几处记错了,我已经给你用红笔标出来了,你抽空把改了。”
黎熙说:“谢谢嫂子的宽宏大量,我这就把账给重新记了。”
黎熙说着,坐下来把原来的账页从账本上拆下来,重新记录起来。黎熙说谎的事情就这样不太戏剧性地过去了。
其实,事情远远没有过去,老肖对黎熙的成见愈来愈深。她觉得黎熙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学无术、目无长辈的人。她反复在小柳的面前说黎熙的不对,时间长了让小柳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一位是前辈,另一位则是她的领导。她夹在两人中间很难做人。既不能直接说黎熙不对,这样会得罪领导,也不能对老肖好言相劝,让她对年轻人迁就一些。
小柳知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她对这个年轻的助理员是恭敬有加,凡事都得谦让三分。而老肖就管不了那么多,她可以倚老卖老,仗义执言,在年轻的上司面前从不避讳责怪他的业务生疏,有时甚至直接指出他的错误根源,这让黎熙很没有面子。黎熙也觉得老肖简直莫名其妙,动不动就指出他工作上的错误,寻找他的麻烦,借故降低他的人格。常在河边走,那能不湿鞋,这最简单的道理难道她不懂。两个人经常为工作上的一点小事产生摩擦,久而久之,两人的隔阂越来越大,老肖成天看着黎熙不顺眼,对他横加指责,而黎熙也对老肖的摆老资格已经见惯不惯,不屑一顾,办公室一度气氛十分紧张。
后来,事情的发展竟出人意料,老肖去了后勤部长那儿告黎熙的状,说黎熙仗着有学历目中无人,不尊敬长辈;而黎熙到财务处长那里告状,说老肖在他面前摆资历,借机打压他。后勤部长打电话给财务处长问两人到底是咋回事?财务处长说我还想问首长你呢?
后来,后勤部长和财务处长商量着把两人叫到一起,通过说服老肖对年轻的同志工作上要给予帮助,生活上要多加关照。同时教育黎熙要尊敬长辈,不耻下问。这样才使两人的关系稍有缓和。黎熙在老肖面前变得客气多了,老肖对黎熙的看法也有了一些改变。虽然是面和心不和,但毕竟不会再产生正面冲突,有事也在心理记着。三个人终于可以安下心来工作了。但当他们其中有一个不在办公室时,另一个就要在背后议论对方,两个人都在斗心眼。今天黎熙不在办公室,老肖就在小柳面前说黎熙高傲、目中无人、工作不用心,爱耍滑头等;明天老肖没来办公室,黎熙就当着小柳的面说老肖没有人情味,太直板,像个马克思主义的老太太。这也使小柳十分头痛,她对两个人都不敢直言不讳地进行劝说,生怕弄出事端。
四
生活本该如此,单位生活跟家庭生活有异曲同工之处,同事之间闹出点小矛小盾已在情理之中。慢慢地,小柳已经习惯了黎熙和老肖之间的摩擦,只要没有大的争吵,她一般不会去理会。即便有较大的争执,她也见惯不惯了,偶尔也出面调解一次,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
又过了一年,原机关食堂的卡片要换新系统了。这件事情由黎熙负责来做,先把旧系统卡里的余额退给持卡人,同时给持卡人办理新系统的卡片,限期一周,黎熙一个人忙不过来,主任就让小柳也去食堂给他帮忙了一周。留下老肖一个人管理服务中心的事务,这下三个人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一天下来难得见上一面。
一周过去了,食堂原来系统的余额远远没有退完。于是,黎熙就把那台旧电脑搬到了办公室,并给食堂窗口贴了通知,告知没有退卡的持卡人可以来服务中心办公室继续办理退卡,办新卡由食堂安排人员办理。以后每天都有三三两两的人过来退卡。
快到月末了,该处理账目了。老肖一连催促黎熙几次,要他把退过卡的账目结清了交给小柳入账,可黎熙一直在推托说他忙着顾不到结账,老肖无奈也不再催促。
有一天,老肖上班去的早,刚走进办公室,发现黎熙坐电脑旁专心致志地干着事,她心中有点窃喜,这孩子干事还是挺认真的。便走进去一看,黎熙正在电脑上玩扑克牌游戏,老肖这时气不打一处来:“小黎,你老说忙,账顾不上结,原来在忙着玩游戏。”
黎熙听着不乐意了:“我是在下班时间玩,现在还没到上班时间,累了我想换换脑子怎么啦?”
老肖说:“即便是换脑子,玩游戏也不能用单位的电脑,这明显是在占单位的便宜。”
黎熙更加急了:“你这人咋这样!我玩几分钟游戏就占了单位便宜。”
小柳站在门外,听到两人在争吵,进去不是,不进去吧,快到上班时间了。听到两人吵得越来越凶,
只听得老肖恶声恶气地说:“我咋样啦,我就是看不惯你平时盛气凌人的样子,好像你比谁都厉害。”
小柳知道,老肖这话是有所指的。因为老肖没有学过电脑,对电脑的事一窍不通,办公室只配有一台电脑,总是黎熙一个人在用。黎熙打电脑的声音太响,经常让老肖误以为他在故意显摆,这话老肖给小柳说过,黎熙故意把电脑的键盘敲得很响,让人无法安静地工作。其实老肖不懂,响声大是键盘太硬的缘故。小柳以前在老单位学过电算化会计,她对电脑不是很懂,但基本的操作她也会一些。她为了不伤老肖的心,使她觉得自己被孤立,小柳也瞒着说自己不会电脑。
黎熙说:“我不就是比你会用电脑吗,你一直都在嫉恨我。”这话一语中的,说到了老肖的痛处。
老肖更加生气了:“我嫉恨你,简直是笑话。我参加工作时,你还没出生哩,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都多。”
老肖说了一句大实话,想以此镇住黎熙。她是七零年就参加工作了,那时,他才十六岁,黎熙那年的确还没有出生。但他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吃那一套。
果然黎熙反驳道:“你就是觉得自己年龄大、资格老,倚老卖老。这些我都不跟你计较。”
黎熙的一句话给老肖更加了一把火:“你说谁倚老卖老?你再说一遍。”
黎熙便轻声说:“我就说你啦。老古板!”
黎熙这话有点太气人,连站在门外的小柳都觉得听不下去了。不过事出有因,他也是让老肖的话步步紧逼出来的,可能只顾为自己辩解,根本没有考虑后果。
只听得老肖气哼哼地:“你、你太不像话了,没有你这样的。”
小柳听到这儿,觉得不对劲,赶紧进去。看见黎熙两手插在裤兜里,背对着老肖站着,完全失去了一个军人应有的做派。老肖已经气得嘴唇乌青,两眼放光。小柳觉得要出事,赶忙扶老肖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让老肖喝,老肖说她心口痛的厉害,小柳给主任打了电话,让他过来。主任来到办公室,没来及追问老肖怎么就犯病了,赶忙说:“我去找车,送肖会计去医院”。
不大一会儿车来了,老肖送进了军队医院,说是心脏病犯了。这天老肖住院了,一住就是二十多天。
五
老肖从医院回来后,继续在服务中心工作,只是黎熙已经调离了服务中心,去了单位财务处。他走之前的工作已经交接完毕,交给了一个姓方的助理员。小柳、老肖以及方助理员也同在一间办公室工作。方助理员是前几年分配到单位的,算是单位的老人,业务也相对要熟练一些。与黎熙相比,他人比较实诚,不太爱说话,只顾埋头做事情。这样三个人可以顺风顺水地干各自的工作,偶尔也聊聊家常,话语也不长。
黎熙在调离之前,已经结清的食堂账目交给了小柳入账。有一天,小柳发现,黎熙的食堂退卡中有两千九百多元是在星期天退给持卡人的,她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理平常上班时间都很少有人来退卡,他交完账后,在肖会计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每天只有几个人来退卡,为什么在他经手的星期天还有这么多人来呢?会计职业的敏感,使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难怪黎熙把结账的时间推后了好几天,难道这就是原因?
小柳思前想后,不知道该怎么办?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肖会计。如果黎熙把别人卡里的钱拿走了,事实是真的,难道这不明明是犯罪吗?如果自己把这事给捅出去了,岂不是要把他害了吗?相反,如果他不是拿了别人的钱,而只是替别人退卡,那不是自己找不自在,自己给自己上眼药水吗?如果让黎熙知道了,她还在单位怎么混呢?她知道,能进这个单位的每一个人,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社会关系。她想找黎熙问问,又反过来一想,即便黎熙真的拿了这笔钱,他也不会当着自己的面承认的。她设想了好多种结果,最终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思忖了好几天,以至于晚上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也会做噩梦醒来,这事折腾得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她想,反正这事都要过去,他要给自己的内心一个交代。最终,出于对本职工作的负责和财务人员职业道德的考虑,她把这件事情还是告诉了肖会计。老肖立刻让新来的方助理员在电脑上查了那些退卡的详细情况发现,黎熙在同一时间点上(星期天的早上9点32分)直接注销了30多张卡片,每张卡的金额多少不等,总计两千九百多元,这30多张卡的持卡人有单位里的各种类型的人员。这更进一步证实了小柳的猜测。肖会计特意叮嘱方助理员先不要声张这件事,仅限于办公室三人知道,就连服务中心主任也暂时不让知道。
第二天早上,老肖就直接去了财务处长那里做汇报。小柳在办公室里忐忑不安起来,她后悔了自己把这件事捅出来,这事万一让肖会计给办砸了,让黎熙知道是自己发现他做的事的,肯定会惹恼了黎熙。她知道一点关于黎熙的底细,他在单位的关系比较硬,再加上这两年多的工作时间,一定积攒了不少的人脉。如果黎熙要报复,那她以后就无法在单位里做下去了。
十点多钟的时候,肖会计终于回来了,她带回了处长的话。财务处长见到老肖,先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恢复得好不好?还给老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无非就是让老肖忘记和黎熙之间的不愉快,安心工作,注意身体之类的体贴话。后面听了老肖的详细汇报后,对老肖说:“你回去转告小柳和方助理员,这事你们三个暂时都不要对任何人讲,包括自己的家人。我找黎熙谈谈,看他怎么说。你先回去工作。”一摆手,让老肖回去。后又补充说道:“我会把最终的结果告诉你们的。”
小柳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看来财务处长一时半会儿不会把自己发现的事告诉黎熙。在事实没有弄清之前,既然让我们保密,他自然也会替我们保密的。这样想着,小柳的心里舒服多了。
等了好几天了,不见处长谈话的结果,小柳又一次坐不住了,心理越发不安起来。财务处长跟黎熙到底是什么关系?万一黎熙就是处长的人,否则不会一到单位就给安排了那么好的岗位。这事如果真被自己揭开了,恐怕处长脸上挂不住,那自己还能安心工作下去吗?她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越后怕。今晚她又得彻夜难眠了。这件事情不仅关系到自己能否继续在单位干下去,她知道自己是单位聘请的临时工,跟肖会计他们军队正式职工有天壤之别。而且如果这件事情牵连了自己的丈夫,那就得不偿失了。他刚调来单位才两年多,脚跟还没站稳呢!她问自己:“我捅了娄子,该怎么办?”
他想去找财务处长收回自己的猜测,又怕肖会计不干,左右为难。肖会计本来跟黎熙就有隔阂,刚好抓住他的小辫子,难道还能放过他?一连几天,小柳都是在懊悔中度过的,黑眼圈变得更加明显了,脸色也很差。
老肖看出了小柳的变化,问:“看你脸色蜡黄蜡黄的,是不是病了?”小柳说:“就是晚上睡不着觉闹得。”老肖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黎熙那钱的事吗,你不用担心,有事我顶着,我不怕他。”小柳知道,肖会计是单位的老职工,来单位将近20个年头了,经历的事多了,没有人敢对她咋样。有了肖会计的话,小柳感觉心里舒服多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反正已经这样了。车道山前必有路,事到眼前必解决。
又过了一个星期,财务处长终于来办公室了。
“最近很忙,没顾得上过来。”处长开门见山地说。
“我找黎熙谈过了,那30多张卡的持卡人都是给黎助理打过电话的,让他代替他们退卡,他说平时上班没空,也就利用休息时间给办妥了。”最后又补充到:“这事就算过去了,你们再不要私下议论了,免得伤和气。”
这个结果让小柳和肖会计都没有料到,但这正是她所期望的,没有事对她更好。小柳明白处长最后一句话显然是话里有话,他不期望事情再扩大化,否则老肖跟黎熙又该发生一次反目。
小柳观察到老肖的表情很吃惊,看来她果真还是不太相信,还想再追问一句:“啊,咋是这样!”处长一转身:“我走了,你们工作去吧!”
处长是走了,可老肖似乎还没从事情的阴影里走出来。她对小柳说:“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为什么偏偏有那么多人给他打电话,委托他给退卡,我根本就不相信。”
小柳觉得这事情该有个了结了,不能再继续发酵了。她在单位只是个临时工,人微言轻,谁会相信她的话呢!如果再追究下去,不是肖会计跟黎熙反目,而是黎熙要跟自己成仇。他现在已经调回处里上班了,做任何事情都比自己方便得多,即便是给领导传话也是这样。这正是给自己找个坡下的机会,于是便说:“肖会计,这事也许是真的,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人家黎熙有手机,咱俩都没有,电话可能打到手机上了。”
老肖说:“反正我不相信,你愿意信就行。”“我觉得领导在包庇他犯错。说的不好听些,就是在纵容犯罪。”
小柳说:“肖会计,咱已经给领导汇报了,尽到做财务的义务了。这事就算了吧!你也别生气了。”
老肖说:“如果黎熙真的贪污了那么一笔钱,这次放过了,还有下回呢?”“那以后肯定成贪污犯了,迟早要进监狱。”
哪成想,老肖的一番话十几年后不幸被言中。
六
又过了一年,部队单位实行后勤管理社会化,服务中心解散了,两个食堂全都承包给了地方餐饮企业。老肖因病提前两年退休,单位给了她一笔赔偿金;小柳也因为服务中心的解散而失去了那份临时工作,他的丈夫没有过硬的关系给她在原单位安排工作,她只得在地方私营企业找工作;方助理员的工作回到了财务处,但依然负责食堂的日常经营管理工作。
……
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日子过得像流水一样快,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生活在大院里的人们,长大的长大,晋升的晋升,退休的退休,老去的老去。当初的小柳一晃也变成了老柳,她再有三年的时间就退休了,老肖也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
黎熙从刚参加工作时的少尉,一路往上走,晋升到了上校级别,职务也从实习助理员调到了财务处长;方助理员也从少尉助理员晋升到了上校助理员,他一直是负责食堂的营运。刚回到财务处的时候,他和黎熙都是助理员,职务上平起平坐,军衔上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晋升的,他们共同经历了三任财务处长的卸任。
自从黎熙当上了财务处副处长之后,他就成了黎熙的部属,也可以说是黎熙身边的人。黎熙与他共事多年了解他的为人,所有的事情都交由他办理,包括给领导办事,向出纳借钱,都由方助理员办理,对他信任有加。他也心甘情愿为黎熙做事,从来不争取职务上的调整,他们俩的事业似乎顺风顺水的向前推进,岂不知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危险,他们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罪恶的深渊。
2015年初,黎熙扶正当上了财务处长。正当他的事业风生水起的时候,一场变故正在酝酿。
6月份,上级审计部门来单位进行财务审计,于三个月的时间里,审计部门通过对单位三年的账目检查,发现了财务上的资金漏洞,立即报告了单位主管领导。单位领导责令单位纪委书记找黎熙谈话,让他如实说清楚财务账目上出现的问题,并没有指名道姓地让他说自己的事。其实,纪委的谈话非常明确,希望黎熙能主动向组织说清自己的问题。刚开始,黎熙还抱有侥幸心理,在纪委书记面前不但丝毫没有交底,还在组织面前撒谎说自己绝对清白。
后来,经过纪委三番五次地找他谈话之后,黎熙彻底乱了阵脚。于是做出了荒唐的举动,他连夜晚召集方助理员和出纳共同商量对策。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他们在黎熙的办公室里,二十四小时用购买来的一台发票打印机和几卷假发票,通过开具水电费、办公费以及其他费用的发票,来填补他们自己所贪污挪用的三百多万元的公款的巨大漏洞。殊不知,他们正在给自己的犯罪事实增加证据,他们的举动被监察部门安装的监控录像拍了个一清二楚。
监察部门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三人的犯罪事实一一掌握。11月份,黎熙、方助理员以及财务出纳同时被军队检察机关带走调查。
这些都是后话。
……
已经退休十几年的肖会计也听到了黎熙被检察机关带走的消息后,她并没有感到很吃惊,她只说了一句话:“早该进去了。”因为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根据她过去对黎熙的了解,应该来了,如果不来才不正常呢。
老柳自从那天在花园里听到黎熙的事情后,不知怎么的心里一直很不舒服。毕竟从一个办公室走出去的,在一起共过事,她对他们怀有恻隐之心。于是,她想找个人聊聊黎熙,聊聊以往的事情吧,也没有合适的人选。于是她想起了在一起工作过的老肖,她打电话给老肖请求见面。
老肖说:“你现在就来我家里吧。”
两人很久没有见面了,这次坐在一起,没有谈到各自的家长里短,而是不约而同地将话题直接引入了黎熙被带走的事。老肖退休后,一直赋闲在家,所以单位内部的事情她还是比较了解的。这些年她也断断续续地听说了一些关于黎熙的事情:比如巴结领导、私自多报销发票、公款吃喝等。说实在的,黎熙是自掘坟墓,可是方助理员呢,要不是一直跟着黎熙,她们认为他绝不会犯罪的。
老柳说:“肖大姐,要是咱俩当初再坚持一下,把那两千九百多块钱的事情告诉部里。假如部长能找黎熙谈话,他对自己的行为可能就会有所忌惮,那么事情的真相就会浮出水面,也许就不会出现今天的结局。”
老肖说:“你不必为他们想那么多。黎熙的人品本来就不好,我那个时候就料到,他是迟早要出事的,你看他那个贪婪劲……”老肖还说了好多对黎熙十分不满的话,中间好像还提到了当年在服务中心,黎熙跟营业员之间关于营业款的纠纷,老柳听着她的话觉得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看来大姐十多年前的心结至今都没有解开。
看到老柳意外走神了,老肖停顿了一下说:“只是可惜了方助理员,他是那么诚实的一个人,没有跟上好人,让黎熙给害了。”
老柳不无感慨地说:“时过境迁啦!毕竟十多年过去了,再遇上这样一个物欲膨胀的时代,人的思想是会变的,方助理员可能真的变了。”“唉!也许他变得跟黎熙一样贪了,这都说不准。”
老肖还说了,她见到老处长了,他对当年的事情很自责。他说他没有尽到做领导的责任,轻信了黎熙的慌话,不该迁就黎熙。他说,他也低估了黎熙的智商,当时觉得他不会跟领导耍心眼,说的每句话都是真话,于是才铸成了如今的大错。他也为方助理员在扼腕叹息,大家一致认为他很诚实却犯了罪。
也许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如果当初老处长能够铁面无私,秉公办事,不对黎熙抱有幻想,不听信她的假话,悄然查下去,也未必不行。其实要查清那笔账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根据黎熙的话对持卡人一一核实,一切都清楚了。如果那时真那样做了,等于是拉他一把,将他从犯罪的边缘拉回来,其结果也许就不会是今天的这个样子。越是想得多,老柳的负罪感就越强烈。
为了不让老肖看出她的心思,但她还是迎合了老肖,她说:“大姐,你当初的话真的应验了。”
老肖说:“不是我的话应验了,是黎熙太贪了,利欲熏心。他是咎由自取,作茧自缚,这才是他应得的下场。”
老肖说的很对,有着这样对黎熙下结论的人何尝是老肖一个人呢?可以说,这是单位上很多人对他得出的共同结论,在最近几年里,黎熙在财务处的作为,老柳有所耳闻,并且不止一次。
老柳说:“大姐,我真服了你了。你不仅看人准,而且料事如神,有先见之明。”
老柳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在想着,老肖十多年前不经意的一通气话,如今却变成了事实,可谓“一语成谶”。
黎熙等人以身试法,置国家法律于不顾,最终坠入犯罪的泥潭不能自拔。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她一边想着,很失落地走出了老肖的家门。她问自己:我当初的做法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2018年1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