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老屋即将消失在我的记忆里,我有点恋恋不舍。我曾经在她的怀抱里生活了二十多年,她曾经给我留下了美好的记忆,可时间的流逝使我的记忆已经变成了碎片,一时间难以拼凑整齐。所以关于老屋的事,在此我还想多说一些。
被称作“中国绿肺”的秦岭南坡,有一个叫做五仙的地方,这个无名的小乡在中国的版图上,甚至在本省的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地方,在它下辖的三、四十个村庄里,有一个背靠青山,眼望山峦翠峰,四周绿树掩映,一条清澈的小溪从她的脚下一直向南下泻的村子,那里有抚育我成长的家。我家的老屋倚靠东边的山坡而建,她位于村子的最高处,村民的房屋傍依在老屋左右呈扇形排开。
小的时候,站在老屋的屋檐下,可以看见小河里淙淙流淌的溪水,河岸边成行的杨柳婆娑的身姿以及一群在河边戏水、抓鱼、逮螃蟹的孩童,可以闻听邻居们喊叫自己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时常母亲站在老屋的屋檐下喊我的声音在河边的我们也清晰可闻。就因为我家的地里位置在村子极具优势,所以老屋曾经是我童年时引以为荣的所在。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在河边戏水,母亲喊我回家,我故意装作没有听见。二姐也在河边用石头在磨洋芋的皮,母亲喊她快点,我听得一清二楚,我也装作没听见。二姐问我说:“妈喊你我都听见了,你咋就不答应呢?”我给二姐撒谎说:“我真的没听见,你看妈刚才喊你我不也没听见么!”其实,我是玩心太重了,不想回家就装。二姐太老实,被我给骗了,她回家对母亲说:“小妹可能耳朵有问题,要不叫我姚叔给看看。”姚叔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我记忆里他什么病都能看。晚饭过后,母亲就把我带到姚叔家里,向他表明了我的耳朵有问题。这时,姚叔开始给我看病,他让母亲揪住我的耳朵,自己拿着一根细长的手电筒,照在我耳朵里,左右耳朵看来看去,最后对母亲说:“娃的耳朵没有问题。”母亲最终知道了我是装的,迫不得已之下,母亲每次都到河边去找我,常常是一顿呵斥。
有一次,母亲让大姐到河边找我,她一看见我,就伸手抓住我的衣领往起一提溜,嘴里恶狠狠地骂着:“妈叫你我在八亩地都听见了,你还敢说你没有听见?”“家里数你最美,什么活都不用干,整天就是吃了耍,耍了吃。你还有没有良心?”一边数落着一边抓着我的衣领拽回了家。那时我才知道大姐不好骗,她比二姐脑子好。大姐说的八亩地是小河西北面的山坡地,离我家老屋的直线距离比小河边远多了。我心里清楚大姐意思是:我在那么远的地方都听到了,你在近处反倒没有听见,谁信?她把我提溜到家以后对母亲愤怒地说:“你们就惯着她,你不会让她帮我婆干点啥活?”母亲一脸无奈。我从小调皮惯了,家里没有人能管得了我。从那个时候,我对大姐一直恨之入骨。
大约两、三年后我上学了,老师不仅教会了我们好多文化课的知识,也教给了我们许多做人的道理。我是有文化的人了,也就不再记恨大姐了。大姐比我大六岁,那时她也才十一、二岁年纪,还是个孩子,本来正是读书学文化的时候,可她迫于无奈,没有正常上学,还要像大人们一样起早贪黑地在生产队里干活,给家里挣工分,给我们挣饭吃,现在回想起来我的心里就一阵辛酸。再后来我慢慢地也能做点事了,去河边玩的次数也少了,更多的时候是帮奶奶磨洋芋皮,帮奶奶洗菜。放学后常常是帮奶奶打猪草,喂猪和养牛。家乡的地多是坡地,种出的洋芋很小,奶奶说:“用刀削皮就会很浪费,在河里用粗糙的石头上去磨,这样才能使其损失最小。”我懂得了“生活十分不易”的道理以后,我再也不做那个在河边贪玩的小野丫头了,再也不会装听不见的聋儿了……
如今,童年时所有的美好时光都已经成了过往。我多么希望再回到从前,仅仅一次就足够了。哪怕让母亲再呵斥我一顿,哪怕让大姐多责骂我几句我也愿意。只可惜这一切情景永远不会再现了,它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在我生命的年轮里,老屋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暴风雨的洗礼,但每次都经受住了考验。她与我的记忆碰撞得最深的有两次。第一次是1971年的初夏,那场半夜突如其来的大暴雨,使村里的房屋十之七八都不同程度受损了,而老土屋还坚强地站立着。那一夜,全家人都还在睡梦中,父亲听到轰隆隆的声响就穿好了衣服,他点着了炕沿上的煤油灯,才发现洪水从屋后面的土坯墙下汹涌而入,咆哮着直逼厅堂、卧房。屋里的板柜、八仙桌都已经泡在洪水里,摇摇欲坠。父亲眼看着洪水卷着一家老小的鞋袜,还有地上所有七零八碎的小东西,从前屋檐飞奔而下,他急忙叫醒了屋里所有的人。奶奶、母亲看到猛兽一样的洪水将要吞噬家园,急得嚎啕大哭,我们几个孩子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傻了,呆呆地坐在炕上手足无措。眼看着水位越来越高,父亲让所有的人都赶紧离开屋子往院子去,他光着脚抱着依然熟睡的我往屋外的小院上跑去,他害怕房子被洪水冲塌了。当我被瓢泼的大雨惊醒的时候,我看见我们一家老小都光着脚,身上披着油布站在雨地里……
那一夜,不仅狂风卷着暴雨,闪电伴着雷鸣响彻夜空,还有村子里上上下下人声哭声一片,声震八方。哭喊声从屋后的山崖上传来的回音不绝于耳,一时间,好像天要塌了,地要陷了。奶奶从厨房里拿出两把明晃晃的菜刀,举得高高的狠狠地甩在了院子的石板地上。我们知道,这是当地一种迷信的做法,奶奶是要用菜刀吓唬龙王。一时间,村子里扔菜刀的“哐嚓、哐嚓”声此起彼伏……好像龙王真的被村民们一把把的菜刀给震慑住了,暴雨持续了一段时间骤然而止,狂风也慢慢远去了,电闪雷鸣渐渐飘向了天边……
第二天,我看到老屋的土坯墙半截已经泡成了泥坯,好像轻轻一摸就要瘫成一堆泥似的,屋子的地面成了粘稠的泥浆。父亲抱了一堆硬实的柴火在屋檐下生起几堆火烤着被洪水浸泡过的后墙,屋里也生起了几盆碳火,这样整整用火烤了两天一夜。
那时就听父亲说过,像那年一样的大暴雨之前已经有过好几次了。所以每隔五、六年时间,父亲总要将老屋的墙体进行加固,将房屋地基的缝隙用洋灰灌了再灌,房顶上的瓦当换了一茬又一茬。后来也下过几次暴雨,但在我的记忆里,再也没有发生过那样大的事情。
后来,我们相继长大,离开老屋,甚至远离故乡。大哥也分家自己盖了新房,老屋只留下父母及二哥……。父母一天天老了,老屋也跟着父亲一起慢慢变老。
时隔四十年后的2012年,老屋又历经了一场大灾难。那也是初夏的一个夜晚,又下了一场大暴雨,洪水从北面的侧墙地基里灌进老屋里,老屋的侧墙在很多年前父亲用石灰进行了加固,墙体还算没有倒塌,但屋里二哥卧房的界墙(隔间的墙)坍塌了一面。这一次我虽没有亲历,但我能想象得出暴风雨是如何地肆虐,又一次袭击了我的村庄,乡亲们是怎样度过了那难熬的一夜。年老的父亲是如何承受了那么大的灾难。
暴雨后的第二天,父亲忧心忡忡地打电话告诉我前一晚家里发生的一切,他为自己没有能力再对老屋进行维修加固而自责不已。我告诉父亲:“您年龄大了,这事怎么能怪您呢?您放心,我马上去请假,我回去一定给您修好……。”父亲已经是耄耋老人了,母亲已经离开我们两年半了,他一个人忍受着孤独寂寞,还为我们尽心竭力守护老屋,我怎么能怪他呢?于是我特意请假回家,下车后顺便在县城买了一些空心砖,回到家立即找来乡亲们帮忙砌好了那堵倒塌的界墙,算是暂时缓解了老屋带给父亲的困扰,但老屋毕竟破旧不堪了。
2015年初,父亲被埋在了黄土里,老屋也像一个失去了双亲的孤儿,再也没有人照管了。她的墙体上的黄土日复一日慢慢剥落,脚下的土质地面上变得坑坑洼洼,屋顶上的瓦当也因风吹雨打雪压破烂不堪,遇到下雨天到处漏雨,她最终变成了危房。我在心里念叨,老屋啊,你也将跟随父亲变成一堆黄土。
我曾几次跪在老屋后的山坡上父母亲的坟茔前泪流满面,我由最初的悔恨的泪水到担忧的泪水,最后到激动的泪水。党的十八大以来,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已经深入到千家万户了,可他们没有福气看到这一切而早早地离开了我们。自从父亲离去后,我对老屋的状况愈加担忧,老屋以及老屋里住着的人成了我的一块心病,一度让我寝食难安。两年多以后,我终于等到了关于老屋的好消息。
去年年初,镇上派人会同村里勘查了老屋的情况,后经过城建部门的评估,老屋确定为危房不适宜再进行维修加固。即使勉强能维修加固,也因为需要更换墙体以及置换屋顶而成本太高。再者,如果不对村外通往老屋的道路进行拓宽、硬化改造,就会造成材料运输等难度加大,给施工造成诸多不便。镇上当即决定,将二哥一家作为村里的特困户进行移民搬迁。
今年年初,移民村房子的钥匙已经到手了,老屋按照政策就要拆掉还原为坡地,在上面栽上树木,这是老屋最终的归宿。是啊!老屋太老太破旧了!她不仅对住在里面的二哥一家造成人身危险,同时也有碍观瞻,与美丽的新村庄形成鲜明的对比,是该还原成一块山地了。我想,哪怕让她变成一小片绿色,装扮我故乡崭新的山村也是值得的。
我已经写过《老屋纪事》了,可我还想再让古老的记忆复活一次,于是又啰嗦了这么多。
我从心底感谢党和政府的好政策,残障的二哥一家终于有了希望,终于不再为房子的事犯愁,长期压在我心底的一块石头终于可以放下了。我打电话给侄子叮嘱:“国家给你们一家人解决了居住的大难题,最主要的是给你自己解决了后顾之忧,你可以安心在城里务工了。你要怀有一颗感恩的心,替国家多思多想。移民村的房子简单收拾一下尽早搬家,全力支持国家的政策……。”
老屋即将消失在我的记忆里,它将变成一堆黄土或者变成一片树林,或者变成其他,我的确有点恋恋不舍。故乡于我而言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符号,我再也回不去的老屋,再也回不去的童年。
故乡不会随着时间的长河抹去,她依然深深地镌刻在我心里。日久他乡为故乡,我很欣慰我已有一个新的故乡。
2018年4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