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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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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4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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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地笔记(四)

素茕

大黄

大黄是我母亲曾经养过的一只猫。我之所以要写它,是因为它在我心里不是一只普通的猫,是我家养过的几只猫咪中唯独让我难以忘怀的一只。还因为它与我的过往有关。

1998年秋,我因搬迁失去了工作。在做了百分百的努力,付出了所有的艰辛,耗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我还是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身心俱疲的我,不得不回老家休养一段时间。

1999年盛夏,当我带着酸涩苦辣、无可奈何的心情回到家时,发现家里添了新成员——它是一只通体金黄色的小猫。蓝色的眼睛中间镶嵌着一颗如黑宝石一样的瞳仁,在金黄色的映衬下显得十分耀眼。它的嘴唇是白色的,两边那几根长长的胡须也是纯白的。小猫独特的外表不禁让人眼前一亮。之前,我家也养过好几只猫,不是皮毛是杂色,就是眼睛不好看,我都不怎么喜欢,可这只小猫是个列外。

妈妈给它起名为“小黄”。它不仅外表漂亮,而且十分机灵。每当我们一提到“小黄”二字,无论是不是在叫它,它都会快步到了跟前。小黄的一举一动让全家人都很喜欢。其实,在我们家乡,人们养小猫小狗,是为了抓老鼠和看家护院的,它们是家里名副其实的劳动力。

在那些特殊的日子里,小黄确实充当了我的宠物。每天,除了跟母亲忙厨房里的事情,打扫卫生,洗洗涮涮以外,我剩余的时间都是跟小黄一起度过的。一有时间,我就拿着一只布做的老鼠逗着它玩,给它喂吃的,喂喝的,抱着它在村里转悠。十几天的时间,我心中的烦恼和不快消失了大半,失眠症状也慢慢减轻了。小黄很乖巧,虽然它才一个多月大,但它从来不叫不闹。我们在厨房忙乎时,它就蹲在厨房门口一直看着我们,我洗衣服时,它就卧在我的腿旁边,我打扫卫生时,它就跟在我的身后。饭做好了,母亲给我们盛好饭放在桌子上,然后给它的“专用碗”里也盛上饭先让凉着。我们吃饭时,它静静地等候在厨房门口。我很快吃完饭,把它的饭给搅动搅动,确定凉透之后放在它的嘴边,小黄就饥不择食地吞起饭来。它吃饭特别可爱,白色的嘴唇上粘满了面糊糊或者米浆。它也爱美,不时地伸出它那红红的舌头舔嘴上的饭渣,等吃完了饭,我会用抹布给它把嘴擦干净。

经过四十多天的相处,我们之间已经难分难舍了。

四十天说长也长。那是我参加工作十五年以来,回家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我陪伴父母最长的一次。这期间,小黄一直依赖我,我看着它像婴儿那样一天天长大,体形变长了,腿变粗了,小爪子变大了。最突出的是,它能追着小老鼠满地跑了。那时候,我跟小黄相处的时间比跟父母亲还要长。于是,小黄就成了我的倾诉对象。我可以对它说出我的的酸甜苦辣,告诉它生活有多么的不易,人生有很多的不如意。

父亲整天在外面忙,母亲整日操持家务,还要抽出时间去田里帮父亲干活。我们为数不多的交流是在饭桌上,或者晚饭后的一个小时里。我不想过多地牺牲他们的休息时间,也不想让他们过多地为我操心。他们知道我并不是专程回家探亲的,从他们的言语上我已经看出了他们的担忧。

每当家里只剩下我跟小黄时,我就把它抱在怀里,打开自己的心扉给小黄。

我多次发问:“小黄你说,我还能找到工作吗?”

“小黄,城市里的单位都不要我,我还要回到城市里去吗?”

“小黄,你快告诉我呀!”

每当这时,小黄总是鼓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耸着尖尖的耳朵,静静地倾听我的声音。有时,它也会“喵……喵”几声,像是在回答我的问话。我也会被它感动得泪水涟涟。

四十天说短也很短。我和小猫相处甚欢时,时间已经接近8月末,我决定要回城里了。我在正值精力充沛的年龄已经失去了工作,但儿子不能没有未来。那怕我一辈子是一个围着锅台转的家庭主妇,我也要培养儿子考上一所好的大学,给他创造一个很好的未来。

在收拾返程的行囊时,我的心瞬间软塌下来。四十天的守候,我实在放心不下父母亲了。他们都将是古稀老人,还要每天佝偻着腰身,天不亮就上山或下地劳作,直到日薄西山才拖着沉重的步履归家。想到此,我的心口就一阵阵绞痛,内心充满了矛盾。

我含着泪收拾好了行李,独自给父母亲做了一顿饭。在饭桌上,我把明天一早要走的决定告诉他们。对于我的决定,父母亲并不感到意外。这次在家里住的时间是我参加工作后时间最长的一次,他们并没有只言片语要挽留我。

第二天,临走时,我将小黄抱到怀里,对它默默地说出了我对它的不舍。小猫似乎听懂了我的话,眼里也像是充盈着泪水。它一声不吭地在我的怀里,任凭我的手抚摸它的身体。我将脸贴在它的身上,它的皮毛是那么柔软光滑,简直跟绸缎一样。我更加不舍了,这样的小可爱我真想让它去城里给我作个伴,以缓解我内心的焦躁。可眼下,我没有那个能力。我回去还将继续找工作,一家人只靠丈夫一个人养活是不行的。我放下小猫,向父母亲告别一声:“大(爸)、妈,我走了,你们不要送了。”而后,满含着泪水直奔村口的班车而去。

当我走下了门前的十几级台阶,不由得扭头往家里看时,台阶上,我的父母亲正拖着沉重的双腿向我走来,小黄也跟在他们身后。小猫太小了,它几乎是连爬带滚地下台阶。这时,我的两腿也不听使唤,沉重得挪不动了。我呆立着等待他们的到来,泪水已经顺着脸颊一条条往下流,直流到嘴里,下颌、脖子。母亲艰难地走到我的面前也已经是两眼汪汪。她掏出一帕早年的、有着方格图案的洋布手帕擦干眼角的泪水,嗔怪我说:“你这娃,咋不让人送你?你咋跑的恁快?我跟你大咋撵都撵不上。”我已经哽咽得不能说话。我抱着我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仿佛要把我这些年在外所受的委屈全都哭出来,母亲的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在了我的肩膀上。父亲站在一旁不知所措,他看我们哭得一时停不下来,就催我说:“车快要发了,你两个不敢再耽搁了。”说着,从地上提着我的行李一步一拐地往村口走去。

我和母亲不得不就此分别,我松开手对母亲说:“妈,你腿走不动,就送到这儿吧!”母亲还在犹豫,我不能再让母亲伤心了,我抬脚走了一段距离,背对着她招手:“妈,你跟小黄回去吧!”我再也没有回头。父亲把我送到车上,反复叮咛:“路上小心,把行李拿好。”在下车的一瞬间,父亲又回过头来,并嘱咐我:“到了给我写信。”一向倔强的父亲,也是眼含泪水。

……

时间如梭,一晃三年就过去了。由于工作学习任务忙,家庭琐事繁多,我没有回过家。2002年暑期,父亲来信说,母亲患了眼疾,他们都特别想念我,让我抽时间回去一次。我心急如焚,特意向单位请了假,回到了阔别三年的家里。

土屋还是那间土屋,地面已经变得极不平整,屋檐下的那把破旧的太师椅还静静地放在原来的位置,只是表面被尘土覆盖得更厚了。

我走上了台阶,叫了一声:“妈——”,屋里没有人答应,我提高了声音,又是一声:“妈——”才听见屋里母亲的应答声。

我面前的母亲,跟三年前几乎判若两人,花白的头发凌乱如麻,眼睛晦暗无神,腿脚更加不听使唤。我扶着母亲坐下来,寒暄了一会儿,父亲也从山上下来了。跟母亲的情况不差上下,父亲比三年前苍老了许多,头发已经全白,神情也已麻木,走路更加不稳当了。我能想象得到,见不到我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们经历了怎样的煎熬?

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和不安。三年的时间,我是在经历了浴火重生的磨砺,才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往事不堪回首,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变了……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那只叫做“小黄”的猫还在家里,它已经长成了一只大猫,金黄的皮毛中还掺杂着少许白色,眼睛也变得很深邃。它看人时,眼睛很快地瞟一眼,眼皮就会耷拉下来。母亲已经给它改了名字:“大黄”。大黄刚开始见到我,还对我认生,不理不睬的。我一句句“小黄,小黄”叫着,似乎唤醒了它的记忆。它朝我看了一眼,并没打算到我跟前来,又扭头走了。吃饭时,我手里捧着一块金黄的发糕,叫了一声“大黄”,它居然来了。我给它把发糕在嘴里嚼碎后,往地上一放,它就不吭不哈地吃起来了。吃了我手里的东西,便不再与我生分。

我在家里住了三天,准备回自己家了。大黄寸步不离地跟着我。这时的大黄已经是一只非常勇敢的猫了,它捉起老鼠简直是手到擒来,一抓一个准。听母亲说,它抓到的老鼠不仅供自己吃饱,还把它们分给邻居的两只小猫。小黄来到家里一年之后,家里的老鼠再也没有成群结伙了。单个的老鼠一旦遇到大黄,必死无疑。

母亲欣喜地说:“大黄真养对了,我再也不受你大的埋怨了。”

曾记得那年母亲刚把小黄抱回家后,刚开始看见老鼠它还绕着走。如果遇见小老鼠,它用它那稚嫩的右前爪踩着老鼠玩。那次,它在院里玩逗一只小老鼠,用右前爪拨过来推过去,父亲实在看不下去,就从小黄的爪下夺过来,将老鼠甩在地上摔死了。那天,父亲很生气,他对母亲发脾气,愤愤不平地指责小黄:“它就是个懒怂货,老鼠在手里闹着玩,也不把它咬死。”那个情景我依然历历在目。

父亲总在埋怨母亲养了一只不逮老鼠的猫,说小黄就是一个吃货。母亲一直强调小黄太小,等它长大了一定能逮住老鼠。

母亲对我说:“你不知道,你走后,你大为了小黄跟我吵了很多次架,让我把小黄扔了。

你不知道,这三年我为小黄受了你大多少气?”母亲说着眼圈就变红了。

我无可奈何地对母亲说:“男人就是那样,急性子。尤其像我大那样的急脾气,你就别生气了。”

母亲说:“你大现在不骂我了,大黄把家里的老鼠都逮完了。”

我说:“那就好,你再也不为一只猫生气了。”母亲脸上显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次回家才三天时间,大黄已经熟悉了我每顿饭要给他喂馒头吃。我刚坐在桌旁,它就蹲在我的脚旁,父亲驱赶它也不走。

我说:“大,牲畜也是通人性的。你对它好,它就会赖着你。”

父亲不以为然地说道:“畜生有啥人性?不过为肚子能吃饱罢了。”

我不再为了一只猫跟父亲辩解。但我心里清楚,大黄今后也许会成为父母亲的伙伴。当儿女们都不在他们身边的时候,有一只牲畜陪着他们,那怕是让他们心烦,他们也许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了,尤其是母亲。

我决定去省城的大医院给母亲看眼睛。我们走的那天早上,父母亲都换了一身崭新的衣服。大黄似乎懂得了母亲要远行,它显得很无奈,看着我们提着行李下了台阶,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是翻了一下眼皮看了看我们。母亲把大黄托付给二哥照管,可二哥一整天都在山上放牛,那能有时间管它。我可怜大黄没有了人照顾,不由得回头看它一眼,大黄并没有跟身后。

那几年,我从父亲的信中得知,母亲的心脏不好,一直在吃中药。但我并不知道母亲患有严重的高血压症。这次是专门给母亲看眼睛的。经医生诊断,母亲的眼睛属于“黄斑病变”,用激光做一次简单的门诊手术就可以了。

给母亲做手术之前的常规检查时,医生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老人的血压高达180,还不能做手术。”

我愣在了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医生见我在发愣,就说:“你老人的血压太高了,得赶紧治疗。”

“医生,那您说怎么治?”我急切地问道。

医生说:“需要住院输液。”

我立即征求母亲的意见:“妈,我们住院吧!”

“不,我不住院,让医生给我开点药,咱回家。”母亲的态度很坚决。

“妈,您的眼睛不做手术就好不了,咱回去了不就白跑了吗?还是住院治疗吧!”我苦口婆心地劝母亲。

医生也在旁边劝说:“输几天液体,把你的血压降下来就可以做手术了。”

母亲仍然坚持:“咱回去,眼睛不看了。再让医生给我开点眼药水。”

等在一旁的父亲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我知道,父亲为母亲的心脏病已经花了不少的钱,要是母亲住院他是拿不出钱来的。其实,我身上也没带多少钱。于是,我让那位医生给母亲开了处方,取了药就离开了医院。

我知道母亲不愿意住院的原因,一是因为钱,二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她的那只猫,生怕大黄给饿死了。母亲总在说,大黄只有她一个人在照管。

我之所以在此插上给母亲看病的细节,是因为母亲的病很杂,不仅血压高,而且有严重的肺心病。不定什么时候,母亲就会离我而去。基于此,我不得不每年抽出时间回去看望他们。

2003年春天的“非典”,使我不能如期回去。我只能通过频繁地给父亲写信询问母亲的情况,每次信发出后,我都在焦急地等待父亲的回音。一直到了国庆节前夕,上面通知放假三天,我又给单位请了四天的假回家。

当我走上台阶,喊一声“妈”时候,我还没有看到母亲的身影,大黄听出了我的声音,便“倏”地一下串到我的脚下。我把行李放在屋檐下的石板上时,母亲这时才拄着棍子,颤颤巍巍地从里屋出来。才一年多的时间,母亲的腿脚已经大不如从前,仿佛灌了铅那样沉重。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浮肿着,整个人矮了一大截。我扶着母亲在小凳上坐下来,从裤脚露出来的一截小腿,浮肿得更加严重,一按一个窝。母亲坐着,大黄也跟着坐在了母亲的身边。

不堪的情景再次浮现,不由得使我心口一阵绞痛。母亲说:“饭给你放在锅里了,你自己去拿。”

我就知道,他们天天盼着我回来,盼星星盼月亮地,总算把我盼回来了。我还是忍不住问母亲:“妈,你咋知道我要回来?”

“你大给我说,你信上写着,国庆节要回来。我们掰着指头算好了日子,应该就在这两天。亚的(昨天的意思)也给你留了饭,天黑了你还没到家,就知道你不回来了。早起(早上)我们才把吃了。要是你今天还不回来,恐怕今年是回不来了。”说完,母亲脸上显出了不安的神色,好像我马上就要走了。

我把脸背过母亲,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妈,每天就你跟大黄在家吗?”我擦干眼泪问母亲。

“大黄有时也跑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人。”

“那还是大黄陪你的时候多,你要对她好点。”

“牲畜跟人一样,也发心急。它看到家里人都跑了,也出门了,有时一跑就是半天。”我无语了。大黄毕竟是牲畜,没有人那么心细,它自然不会老是陪着人。

我吃着饭,母亲给我说着大黄的一些趣事,说到动情时,它把大黄抱到了怀里,用她那粗糙的手摩挲着大黄的头和身子。母亲慢慢叙说着,像是小时候给我们讲故事一样。

天擦黑时,父亲肩上背着一捆柴火,手里拄着一根棍子,摇摇晃晃地从后山上下来。我一直等候在柴场,帮着父亲卸下了肩上的柴火,替他拍打了身上的草屑和灰尘,扶着他进屋。父亲比一年前也苍老了许多,两条腿一长一短,背驼得更加严重了,一头白发乱糟糟的覆盖在头顶,我忍不住又一次流泪了。难道这就是我奋斗了几十年给亲人带来的幸福生活吗?我这些年帮他们做什么了?我只带给他们的是:对我的无尽思念。此刻,我已经羞愧难当……

晚饭后,二叔和四叔都来家里了,他们想和我聊聊城市里的事情,城里人的生活,可我不愿意提及此事。我没有给父母亲应有的幸福安稳的日子,反倒让他们时时为我担忧,我哪有心情聊这些?他们坐了大约一个小时回家了,我想跟父母亲说说我的心里话,向他们赔罪。我要表明:他们的日子过得恓惶,是我没有尽到做儿女的义务和责任。可父亲母亲毕竟是古稀之年,他们没有听我说几句话,便双方靠在土墙上睡着了。我只有挨个扶着他们上炕睡觉。

大黄比他们能熬夜,一直坐在我的旁边眼睁睁的瞅着我说话,好像它能听懂人话似的。

第四天的早上,我准备启程回婆家。估计母亲夜里没怎么睡觉,刚刚早晨六点,她就给我在小锅里做好了疙瘩汤,里面打了很厚一层蛋花。身旁陪着她的仍然是大黄。

等父亲起床了,我也洗漱好了,我把父亲扶着坐在小方桌旁,让母亲一起来吃饭。母亲说:“你们先吃,我给大黄喂吃的。”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说:“一个烂猫,你把它当先人供着,你不吃都要让它先吃饱。”

母亲没有说话。我知道父亲一直不喜欢猫狗之类的动物。他觉得它们给它创造不了价值,而养猪可以卖钱,也可以吃肉。父亲每年都要在槽头喂两头猪,那是家里的油盐钱和他农闲时的烟钱。

我对父亲说:“大,大黄是一个好猫,能给咱家逮老鼠。自从它来了以后,家里的老鼠几乎不见了。”我停顿了一下,嘴上想说,抓了老鼠也是给家里省了钱,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还有,你下地干活的时候,我妈一个人在家寂寞,大黄还能陪着我妈。”父亲不以为然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继续吃他的饭……

我又一次在心绪难平中离开了父母亲。他们实在是走不动了,手里拄着棍子,双腿仍然在抖动。但我还是让他们了却了一桩心愿,送我到村口的班车旁。等我们到了,大黄早已坐到了班车的车轮边上。

他们走的慢,我也慢慢地往前迈着碎步,好让他们扔下离别的苦痛。迟早,他们是要离开我的,能陪一天是一天,那怕只能陪一刻钟,我也不打算放弃这个机会。我没有像以前一样,催他们赶紧回去。我也不再抱着母亲哭泣。直到上了车,我始终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当车轮和地面摩擦发出了“噌噌噌……”的响声,看到他们的背影慢慢变小,我才埋下头让离别的泪水恣意横流。心情彻底平静下来之后,我在心里默默祈求:大黄,你要乖乖地听父母亲的话,不要乱跑,要在家里多逮老鼠。你要活得好好的,替我陪着两位老人。亲爱的父亲母亲,女儿不能陪伴你们,就让大黄永远陪伴你们。

此后的几年间,我都是每年盛夏回一次家,在家里住上两到三个个晚上。跟母亲絮叨一些陈年往事或当下发生在村里的事情。

大约在2004年的春上,三叔家的孩子——我的堂弟,给他的父母亲装了电话。当母亲把这一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异常兴奋。这部电话,不仅方便三叔家自己人,也让我们全村人都方便了。村里像我一样在外工作的人想念家人,就可以把电话打到三叔的家里。大约每隔两个月,我都要往回打一次电话,多数时候是母亲接电话。每次我总要问起那只猫——大黄来,母亲好像一次比一次失望。她在电话的那头给我告状:大黄总是在外面跑,不愿意在家陪她了;又说,大黄懒了,不愿逮老鼠了;还说过,大黄年龄大了,逮不住老鼠了。你大让我把大黄扔到山上去等等。

有一年的春天,母亲在电话里拉着哭腔告诉我:“大黄的腿让人给打断了,不能动弹了。”怕外人听见了不好,母亲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害怕是你大(父亲)打的。“

我也小声对母亲说:“妈,你不能那样想。我想我大也不会那样做,大黄毕竟是自家养大的。你千万不要问我大,免得你们又要吵架。”我又提高了嗓门劝说母亲:“大黄的腿断了,它就不乱跑了,正好能在家里陪着你。”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哎——,它成天卧着,一点也动不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可怜的大黄!”

我说:“妈,你也别太伤心了,说不定大黄命中注定就该遭难。”

本来母亲是想让我责备父亲,但她听了我的话,无奈地放下了听筒。这次电话,母亲没有给我说她的病痛,也没有提起家里的任何事情,从头到尾说的都是她的伙伴——大黄。可以想见,在那个时候,大黄对母亲是多么地重要。

我知道父亲不喜欢养小动物,不光是猫,还有狗他都不喜欢。可他把自家猫的腿打断,我不太相信。牲畜也有灵性,谁对她好它也知道。谁对它不好,它也会记在心上。我每年回家的时候,经常给它喂吃喂喝,它一直粘着我,我走到哪里它就会跟到哪里。父亲不待见它,它一见到父亲,远远地就掉头走开了。有时父亲手里拿根柴火棒子,都把它吓跑了,父亲手里的拐棍它也害怕。年迈体弱的父亲怎么能追上它呢?

自从母亲给我说了大黄的事后,我一直替她担忧。我算了一下,大黄已经8岁了,也已经到老年了。如果大黄真的死了,母亲怎么过呀!她的腿一年比一年差,几乎下不了台阶了。我家的房子是50年代翻修的老房子,院里的邻居都已经盖了新房搬走了,她一个人在老房子里,该有多寂寞呀!我每天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呀!肯求您不要把大黄带走,让它陪着我妈。

也许我的祈祷应验了,大黄一直活着。2008年夏,我回家时,大黄已经成了老黄。尽管它的腿一瘸一拐地,神态跟从前大不相同了,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明显地比以前肥了许多,但它的饭量还算好,比一年前差不了多少。我还是每顿饭前把它先喂饱了。我把馒头在嘴里嚼得很烂很碎,给它放到那块属于它的石板上,并在那半只碗里倒上水给它喝。我叫一声“大黄”,它便迈着沉重的步子颠簸着走过来了。

大姐当时也在场,她笑着对我说:“它都老了,还给它叫大黄,叫它老黄吧!”

我说:“那你叫它,看它过来不?”大姐叫了几声“老黄、老黄”,它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

母亲在一旁应声说道:“前年,我就叫人家老黄,人家不愿意答应,我就再也没叫过。”看来牲畜也有爱美之心,也不喜欢人们说它老。虽然至今我没有单独养过任何宠物,但我觉得,大黄的确不是一只普通的猫咪。

这一年,通讯公司在山区架设了固定电话线路和移动电话基站。许多农村家庭都安装了固定电话,我们村里已有十几步固定电话了。走之前,我也给父母亲买了一部手机,尽量每周给他们打一次电话。每次通话,他们都是报喜不报忧。总是一句话:我们都好着哩,你不要担心。

时隔一年,我再次踏上返乡的旅程,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次,迎接我的是母亲病情的加重。土屋常年的阴冷潮湿,使她的两腿已经不能站立,生活基本上不能自理了,只能每日坐在厨房的门口等待父亲回家。父亲拖着腰椎病痛,身体已经弯成了一张弓,可家里的几亩地全凭他打理。春天要耕种,夏天要除草,秋天要收割,忙得整天不见人影。跟母亲相依相守的依然是那只衰老的猫——大黄。当我看见母亲和她的牲畜双方坐在厨房的门口等待家人时,我的心都要碎了。灵魂经受着更加严峻的拷问:你为什么没有能力给父母亲一个更好的生活?

三天的时间,我跟母亲说了一个女儿对母亲一生想说的话。这一次也是我跟母亲最后的一次交流。

2010年的农历正月初七早上,父亲打来电话说:“你妈病了,这次怕是不好,吃不下饭了。”顿时,我心里一紧,母亲这次病得不轻。否则,父亲不会轻易给我打电话的。开年后上班第一天,我还有好多事情要做,所以我只能暂时告诉父亲:“大,您不要心急,我妈是感冒发烧,先让村上的医生给打几天针,说不定就好了……”我就这样草草地敷衍了父亲几句,只能等待着母亲痊愈的好消息。

农历正月十二早上,我在卫生间洗漱。冥冥中,听见了母亲在呼唤我的名字,一连几声。我本能地在屋里找了一圈……。

当我坐在电脑旁,正准备开始一天的忙碌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的心“咯噔”一下,谁这么早来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袭来。拿起手机,一看是二姐打来的。她十分急促地对我说,你快回来吧!妈快不行了。她叫了你几回了。我还想问到底是咋回事,她就挂断了电话。我又把电话拨过去,可电话已经忙线了。

只有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才使我在远隔千里之外听见了母亲的呼唤,促使我立即回到母亲的身边。

正月十三下午,我在匆忙中回到家时,土屋里挤满了看望母亲的人。母亲的病情比我想象中要严重得多。她躺在炕上,意识模糊,言语不清,她已经认不清我了。我一句句喊着:“妈——妈,”他的眼睛紧闭,全身滚烫得像一具火炉。两个姐姐一直守在母亲的炕头,

大黄看到主人生病,似乎心里也很焦急,时不时地来屋里转一圈,它的两腿已经不能爬上炕,急得爪子在墙角乱刨。

我在回家的半道上去拜访了一位县城医院里的退休医生,他答应明天一早就到我家给我妈诊病。这一晚,我和姐姐们一直守候在母亲身边。母亲一会清醒一会儿糊涂,她不时地掀开被子,用两手抓挠他的胸部,抓得胸部一条条的血印子。母亲的痛苦让我们姊妹三个心如刀割,但我们无能为力。这一夜,如同过了一年,我期待那位医生能将我母亲的病治好。正月十四早上,医生背着药箱来了,他用听诊器给母亲听了心、肺后说了一句:“肺都成空筒子了,你们准备后事吧!”他停下来想起了什么:“必要时,给老人输点氧气,让她好受点。”

大黄好像听懂了医生的话,它在地上一跳一跳地要往炕上串。它对母亲有感情,就让它陪在母亲身旁吧!当我们把大黄放到母亲的枕头边时,母亲用他那孱弱的手推了大黄一把。差点把大黄推到地上。大黄“喵——喵——”两声便跳下了炕,一瘸一拐,摇着可怜的尾巴走了。

母亲吸了氧气后,痛苦减轻了一些。她清醒时,要坐起来跟我们说话。几分钟后又开始发烧,嘴里说着糊话。她说她看见了我外婆;看见了村上已经死了半个世纪多的某人,还说那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我们的心里一阵阵发凉,感觉母亲的大限将近。但谁也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

母亲勉强过了正月十五,当远处天空的烟花彻底散尽后,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母亲的灵魂归天,我们一直在忙着她的后事,谁也没有记起那只老猫——大黄。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大姐突然想起了它,她问我:“这几天咋不见猫了?害怕是饿死了吧!”

我心里乱糟糟地,随口对大姐说:“我也没看见。它不会饿死的,屋里到处都是吃的东西,它随便啃一口就饱了。”

的确,为了筹办母亲的丧事,招待亲戚邻居,家里准备了好多吃食。就在大姐念叨它没多大一会儿,我们在母亲的灵前听见了大黄“喵,喵——”的叫声。

我对大姐说:“你听,大黄在屋里。”大姐叫着它的名字到处找,终于在母亲的遗体下面看见了大黄。母亲躺在冰冷的木板上,大黄则躺在母亲下面的冰冷的地面上。

大姐叫它“大黄,大黄”,它也不出来。大姐从厨房拿来一个白面热馒头放在了它的身旁。大姐说:“大黄对妈的感情比亲儿子都亲。”也许,大姐说得没错,我们姊妹谁能比得过大黄,是它一年四季陪着母亲。

为了不挑起事端,我小声在大姐的耳边说:“姐,你别胡说了,小心得罪人。”

母亲去世后的几天,大黄很可能一直守着母亲的遗体,真是一只忠诚的猫。母亲安葬后,我再也没见到大黄。后来,听村里人说,大黄死在了埋葬母亲的那面坡上,离母亲的墓地也就十几米远。

大黄陪着妈妈去了,它是在山上寻找母亲才死的。它死得太惨了,也没有人能埋葬它,我的内心一直觉得不安。写下这些,是为了纪念父母亲,也是为了纪念大黄。

2024年6月4日一稿

2024年6月11日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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