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茕
老屋的山墙南面有一块长方形的菜园,早先年是堆放柴草杂物的场地,它与老屋仅隔着一条小道。为了能让缠着小脚的奶奶少走路,父亲便把那块场地开垦出来,再在上面垫上一层厚厚的黄土,在上面种上了菜。父亲在菜园的四周用藤条扎上了细密的篱笆,以防家禽家畜对菜蔬的祸害,并留了一扇矮小的木门。
每年春天,父亲在菜园里种上各种蔬菜,有韭菜、黄瓜、西红柿、茄子,南瓜,还有豆角。每种蔬菜都有自己的一方领地,豆角和南瓜的藤蔓较长,需要搭架,父亲把它们种在菜园的周边。春末,菜苗一天比一天绿。绿油油的一片为老屋的土墙灰瓦增添了一抹亮色。到了初夏,菜蔬开始绽放花朵,黄瓜和南瓜都开着鲜艳的黄色花朵,茄子开着紫色的小花。豆角的花朵特别小,有白色的,还有紫色的,它们隐藏在绿色叶片的下面,像未曾出阁的羞涩的少女。
山里的小女孩都喜欢花儿,不仅欣赏,还动手去摘。野花长在土塄上够不到,就去摘菜地里的花儿。尤其是南瓜的花儿,它的花形又大又鲜艳,黄灿灿的颜色,喇叭样的形状,惹得我们几个淘气的小孩不得不伸出“罪恶”的双手取得它。我们不仅把花儿摘了,有时还把瓜蔓给撕扯断了。当奶奶看到我们每个人手里攥着的花儿,气得小脚在地上也站不稳了。她对我吼着:“你们这些害人的小东西把花都摘了,不想吃南瓜了吗?”她训斥着,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她弯下腰拨开瓜蔓,气更上来了:“你看,瓜蔓都扯断了,看我不给你大(爸)说才怪哩!让他好好收拾你。”她摇晃着身子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拼命地把我往家里拽。我屁股使劲往后拖,不敢跟她回屋。我不确定父母亲是否在家里?如果惹恼了父亲或者母亲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不会轻易放过我的。我只能向奶奶求饶:“婆,我再也不敢摘花了,你不要给我妈我大说。”
我心里那个害怕,也写在了脸上。奶奶见状,手立刻松了下来。然后,神色凝重地对我说:“哇呀!你大好不容易给我挖了这块地,里面种点菜,夹带着吃,咱家人就不会饿肚子了。你再也不能糟蹋那些菜了,啊!”奶奶的脸色很不好看,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在央求我说:“等结了大南瓜,奶奶给你做个南瓜碗,你端着它吃饭,好不好?”我点了点头,表示答应了。
当时,不谙世事的我,听了奶奶的话,似懂非懂。但我亲身体验过,吃了南瓜后,肚子的确饱了。
后来,还有小伙伴让我摘我家的南瓜花,我就质问她:“你咋不摘你家的,偏要摘我家的?”她生气了,就撺掇着其他小朋友不跟我玩。我想,你们不跟我玩也行,我还能每天陪着奶奶,偶尔还能帮奶奶干点零碎活儿。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菜园里的菜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黄瓜蔓上最小的黄瓜已经有一寸多长了,奶奶挑最大号的摘给我吃。西红柿也长大了,有些也由青绿慢慢变红了,只要我想吃,奶奶每天都能满足我。除了那两样,我还想吃茄子和豆角,还有南瓜。奶奶说:“那三种菜是不能生吃的,要做熟了吃。”无论是黄瓜,还是尚未成熟的西红柿我都吃得津津有味。奶奶歪着头问我:“好吃吗?”我嘴里有东西,顾不上说话,就欢快地点点头。我让奶奶品尝黄瓜,奶奶说:“人老了,牙咬不动了。”第二天,我让奶奶尝一口西红柿,奶奶咬了一小口在嘴里,脸都扭曲了,她砸吧着嘴说:“太酸了。”
菜园里菜多了起来,奶奶做的饭就香了许多,花样也翻新了不少。玉米糊糊里煮着豆角、西红柿,红、黄、绿的搭配看起来就香。玉米粥外加一盘炒西红柿,吃起来酸酸的很有味道。有时,饭桌上还有一盘凉拌黄瓜或者凉拌茄子。不像大冬天,千篇一律的玉米面糊糊和玉米糁粥,里面煮点土豆,外加一碗酸菜,吃得人没滋没味的。
家里数我最小,每天都能额外吃上西红柿或者黄瓜,有了它们作为我的水果,奶奶就哄着我坐在菜园边上的那棵桑树下帮她看管菜园。那些鸡呀,猪呀就不敢轻易来进犯我家的菜园了。有时,奶奶会跟我一起坐在那儿摘菜,还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提起那棵桑树,那是我家菜园边上一道亮丽的风景,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一想到它,陈年往事一一在眼前浮现,仿佛昨天刚发生过一样。从我记事起,它就笔直地矗立在菜园的西北角上。听父亲说,那棵树是爷爷给奶奶栽的,是为了让奶奶养蚕。每年春上,桑树上的叶子刚刚泛绿的时候,母亲不知从那里弄来两张纸,上面是芝麻粒那么大的蚕卵。不几天,她就像变戏法似的把那两张纸上的蚕卵培育成了小小的蚕虫。它们的幼虫身上泛着淡淡的绿色,在纸上蛄蛹着,手感软绵绵的,我特别爱摸。等到长大一些了,母亲就把它们放在铺满桑叶的箩筐里喂养。父亲每天要从那棵桑树最为稠密的树枝上摘下来半个襻笼的桑叶,供小蚕食用。我每天帮着奶奶为小蚕换两次桑叶。早上放的桑叶,到了下午小蚕就把它们啃得跟筛子一样了,有些叶片只剩下了几根肋骨。
更值得一提的是,那么多的蚕在同时吃桑叶时,像风在吹着树叶发出“唦唦唦……”的响声。我觉得很震惊,让奶奶听,奶奶说她耳背听不见。记不清是喂养了多长时间,小蚕虫就变成了一寸多长的大肉虫子,极个别的蚕虫长得很粗很长。大蚕虫的身体上布满了一条条很深的横纹。这时,母亲说,该让它们吐丝了。她拿来几把扫帚,把蚕蛹放上去,让它们爬在扫帚上。没留意有多长时间,蚕虫就不见了。它们被自己吐出的丝给网住了,最后变成了大小不一的蚕茧。每天看着那一群蚕虫逐渐消失,我的心一下子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我在想,养了它们那么长时间,就是为了那些蚕茧吗?上中学后,我学到了一首古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才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许这就是蚕一生下来,就该为人类服务的命运。
剥茧抽丝是母亲的拿手绝活,村里没有人能比得过。她先是把一堆蚕茧泡在水里抽成蚕丝,再把乱麻一样的蚕丝捻成丝线,染成各种颜色。最后,用那些五颜六色的丝线给枕头或者鞋面上绣花。这些都是题外话。
那棵桑树不仅给母亲养蚕提供了方便,也给家人和邻居提供了纳凉的场所。父亲在桑树下支起了几块一拃厚度的长方形石条,小孩子当饭桌用,大人们则当板凳用。累了可以坐下来歇息片刻。桑树的树干高大挺拔,枝叶浓密繁茂,它的树冠像一把巨型的大伞遮住了夏日炙热的阳光。有风的时候,树下会更加凉爽宜人。一到热天,石条就闲不下来,上面坐满了人。小孩子挤在大人中间,共同享受着树荫带来的凉爽。
同时,桑葚果也填饱了我们小孩子的胃。每年入夏,桑树那浓密的枝叶间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小花。等到白花逐渐褪去,枝叶间便出现密密麻麻的绿茸茸的小桑葚。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再也不愿意去野外玩了,每天守在桑树下,等待它的果实变色后享用。
桑葚果有些出生的早,有些生的晚。农历的七月中旬,果实慢慢发红,我和伙伴们便每天拿着一根棍子,上面绑一只铁钩,去勾树上红红的果实。还没变紫的桑葚果特别酸,我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每天吃了没有成熟的果子,胃里会泛酸,有时就会呕吐。晚上睡前,奶奶在手掌上抹上蜂蜜,一边给我揉肚子,一边嗔怪着说:“给你说了,桑仁(那时,我们都把桑葚叫桑仁)没熟不能吃,你偏不听,这下惹祸了吧!”我哼哼唧唧答应着:“我明天再也不吃了。”可吃上瘾了,第二天又想吃,奶奶就把那根棍子给藏了起来。桑葚果一直到了农历七月底才能熟透,等不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将它吃得差不多了。熟透了的果实在树上就待不住了,有些被鸟儿吃了,有些掉到地上就成了一坨黑水,捡都捡不起来。一些晚的果子,在七月底也没熟透,风一吹,也从树上掉下来了。我们每天从地上捡拾掉下来的桑葚果吃,倒也不怎么酸了,反倒有一种酸甜的味道。
农历八月,桑树的叶子经过几次北风的侵袭,基本上就掉光了,留下了歪歪扭扭的枯枝,但树干任大风怎么掀,依然挺立。这时,菜园里的西红柿、黄瓜的藤蔓泛黄了,干巴的叶片一律向下耷拉着,上面零星的果实也都长成了“歪瓜裂枣”。西红柿半拉是好的,另外半边不是坏了,就是有疤痕。黄瓜好像一只只小小的打锣锤一样,表皮皱巴巴的,一点也不新鲜。奶奶把它们全部从蔓上摘下来,放在了襻笼里。我嘴馋了,随便拿一个西红柿或者黄瓜吃。它们吃到嘴里味道全变了,没有一点瓜果的香甜。
晚饭后,父亲把所有的西红柿、黄瓜、茄子的藤连根拔了。地里仅剩下了南瓜,它的瓜蔓还泛着些许青绿,上面不仅有碗口大的老南瓜,还有几只刚结下不久的小南瓜。有时,还能看到星星点点的金黄的南瓜花。这个季节,正是吃南瓜的时候,也正是家家户户粮柜即将见底的时候。我家孩子多,按工分分配的粮食根本不够吃,有了南瓜就相当于增加了粮食。奶奶每天做的饭里,几乎都有南瓜,不是把南瓜煮在玉米粥里,就是把南瓜洗净切成大块放到蒸笼上去蒸,熟透了的南瓜不仅面还甜。吃了南瓜,即便不吃任何粮食也能扛饿。
有一次蒸南瓜,奶奶没忘记她对我的承诺,果真给我蒸了一只南瓜碗。我把里面的南瓜掏空了,变成了一只透明的浅黄色的碗,我用那只碗吃了一冬的玉米粥。后来,在我端着它追赶伙伴时不慎摔倒,我的宝贝碗破了,我坐在地上哭了好久。我的哭声让母亲厌烦,她狠狠地抽了我一巴掌,又踢了一脚,愤愤地说:“你烦不烦?我让你再叫唤(哭),看我不把你打死才怪哩!”我吓傻了,立即止住了哭声。奶奶说,她重新给我蒸一只南瓜碗。母亲坚决地说:“再不要惯着她”。缺衣少食的日子过得久了,母亲变得异常焦躁。
我挨了一顿揍,脸上疼了几天,再也不敢提南瓜碗的事了。我也想通了,肚子饿了,有南瓜吃就行了。但不是一直都有南瓜,那时不像现在。到了农历八月十五前后,南瓜的瓜蔓也都枯死了。父亲抽空把它们全部拔掉,那块小菜园空荡荡的,重新变成了黄土地。
到了该收秋的时候,大人们都在队里的庄稼地里忙着抢收玉米、大豆,我们一群小孩子在家也就待不住了,干脆在外面寻找吃的。家里没有果树的,就去偷摘别人家的苹果或者梨子。我们偷得最多的是三婆家的苹果和沙果,为此还挨过打。
队里的庄稼收割完毕了,也分到了各家各户。父亲就抽空收自留地里的玉米和大豆。收回来的玉米棒子放在屋檐下,母亲让我们把玉米按大、小、嫩分拣成三堆。他们去拔地里的萝卜、白菜,还有卷心菜。从地里担回来之后,我们姊妹几个仍然是按照母亲的要求挑挑拣拣。挑剩下的菜,洗净后会用浆水泡成酸菜或用盐腌成咸菜,一冬就够一家人食用了。
父亲开始在菜园里挖一口一丈长短,四四方方,有一人身高的菜窖,然后,把我们分拣好的菜蔬分区放入菜窖里。存放在菜窖里的菜大多是过年招待客人吃的,除非遇到了特殊情况,才刨出来自家人食用。
菜园就这样完成了它一年的使命。年复一年,父亲在那片菜园里耗费了十几年的心血,洒下了无数的汗水。从初春时的冻土开挖,到菜能吃到家人嘴里,中间要经过下种、间苗、浇水、施肥、除草、打秧等一系列过程,都是父亲在晚饭后完成的,而且这些过程不是一次。他把菜园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经管。因为,那片菜园承担着一家人对延续美好生活的希望,是父亲带给全家人的“副食品”。
那年,我去省城上学后,为了让我回家后有独立的房间,父亲就在那片菜园上垒起了一间屋子,那间屋子里安放着一家人的灶膛,灶具,还盘有一张不大的火炕,父母亲便把自己住的那间屋子让给了我。菜园和桑树因我而消失,使我有一种深深地负罪感伴随我多年。
至今,我仍然怀念那片菜园以及菜园边上的那棵桑树,怀念在桑树下乘凉的亲人和邻居,怀念那片菜园带给我快乐而美好的童年时光。
2024年10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