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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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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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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皱了的录取通知书

 

素茕

      时下,正是高校录取通知书寄给考生的季节。楼下的小兄弟手里捧着他女儿的北京某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这让我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那是1982年仲秋的一天,秋风习习,天空显得格外高远。湛蓝色的天空中飘着一朵朵白云,一群大雁掠过金色的田野上空,正“一字型”排列着向南飞去。生产队里一群正在收割黄豆的庄户人,每人手里拿着镰刀,弯腰弓背、挥汗如雨地与老天爷在抢夺田里的庄稼。村民们说,今年的庄稼长势好,天气也争气,没有像往年一样,下着连绵不绝的秋雨。趁着好的天气,社员们每人都怀着丰收的喜悦,手下忙不停地把已经成熟的庄稼收割到生产队的仓库里。

这一天,父亲在一处叫做苇园沟的地方,那是我们大队的一处农场。父亲正在那里跟另一位叔叔给大队收割黄豆,母亲则在生产队的地块里跟大多数村民一块收秋。

下午三点多钟,挂在村口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村民们不约而同地以为晚上又要开会了。每当队里要开社员会或者开干部会,总会在高音喇叭上通知。他们都全停下了手中的活,仔细静听高音喇叭的声音:“喂,刘※※同志,请注意,收工后到大队部取信件。”一连播放了两次。

母亲听到喇叭里高声喊着父亲的名字,愉悦的心情直降到了冰点,心里打了一个寒颤。不一会儿,她额头上直冒虚汗,一时不知所措,愣在那里出神。母亲以为父亲又犯下了什么错误,又要受到社员的批斗。或者,是不是乡政府那边又送来了让父亲去乡政府交代问题的通知?母亲的担忧不无道理。那些年,我家里是富农成分,爷爷生前曾戴着四类分子的帽子。在社教运动中,爷爷经常是戴着高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木板在全公社四处游行。爷爷因病去世后,大伯和父亲在大会小会上没少受人民群众的批判和斗争。不过,自从人民公社改为乡政府之后,似乎有好几年乡上、大队再也没有开过批斗会了。妈妈一时想不清楚,斗私批修到底是什么时间停止的。在忐忑不安中,妈妈硬是颤抖着双手割完了自己应当完成的那一片豆荚杆,她和大姐用麻绳捆好后,一捆一捆地背到了生产队的打谷场上。

大姐陪着妈妈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大队部,门开着,支部书记从桌上拿着一封已经启封了的信件递给妈妈,妈妈不识字,大姐没有上过学,也是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她们不认识信上写的什么,妈妈抖着的双手不敢过去接信。支书看着妈妈惧怕的样子说:“你别怕,是大好事,你娃考上大学了,这是大学录取通知书。”妈妈听到是我的录取通知书,一时语塞,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继而上下嘴唇开始抖动,只听得牙齿在嘴里发出“叮叮……叮叮”的响声。

一回到家,母亲急忙把信交给我说:“支书说这是你的录取通知书。”我也是颤抖着双手从妈妈手里接过了那已经打开了的信,在接信的过程中差点掉在地上,幸亏有二姐在一旁搭手,信才稳当地到了我的手里。其实,在下午我也听到了高音喇叭里的喊声,我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是我的录取通知书,只是还不能确定。

为了这一纸的“通知书”,我在苦闷中等了一个月的时间,其间的辛酸、焦虑、无助无人知晓,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一家人也与我一同承担了我心中的郁闷不快。尤其是妈妈跟着我一起挑起我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如今的大石头就要落地了。我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抽出了纸张,一张已经被揉皱了的,但比一般纸张要厚实得多的“入学通知书”赫然跃入我的眼帘。我仔仔细细地一遍一遍看上面的内容,记得连着看了三遍。正文是我的姓名,还有要学习的专业名称,入学时间。落款是:“陕西省商业学校”,通知日期,并在落款上面盖上了鲜红的母校印章。我看了信封上的邮戳,时间是在学校录取日期三天后寄出的,到当天为止,我的录取通知书在路上已经走了21天了,难怪信封已经开了,里面的信件也被不知多少人看过了。

看到那鲜红的印章,我的眼眶瞬间湿润了,一股暖流涌入心田。我一下子趴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我要把那一个月的委屈释放出来。在那段时间里,我目睹了、闻听了我的同学、发小的录取通知书一次次送到,而我的通知书迟迟没有音讯,我害怕极了。之前学校曾通知我,我的考试成绩已经上了本地区的专科线。那通知书为何还没有到呢?我为此感到困惑,感到迷茫。我怕我被别人冒名顶替了,那我两年的付出就白费了,我不敢往下想。

今天它终于到了我的手里。一张迟来的通知书啊!你害得我快要熬不住了。我一边在心中埋怨一边哭,我的哭声里既含着两年来埋藏在心底的压抑,也含着当天接到通知书后的欣喜。那是成功后喜极而悲的泪水啊!

奶奶过来叫我吃饭,奶奶说:“我娃不哭了,是大好事,你都快成了公家的人了,还哭个啥,不嫌害羞。”听了奶奶的话,我破涕为笑。吃过晚饭,我带着通知书,同二姐、二哥举着手电筒,翻过一座被家乡人叫做“豁豁岭”的山脊,告知远在大队农场的父亲。父亲看到了我们连夜去给他报喜讯,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他赶紧收拾了一下,把接下来还要做的事情交给另一个看管农场的柴叔叔,陪我们一块踏着暮色返回家。

月亮升起来了,挂在幽蓝的天幕上,好像一只巨大的银盘镶嵌在一块巨型的黛青色的壁板上,简直美极了。月光格外明亮,满天的小星星眨巴着小眼睛,星月相伴着为我们照亮了整面山坡。山脊、树干、岩石上,还有脚下的小路都仿佛撒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粉,泛出一片白光。这时,手电筒根本用不到了,我们借着皎洁的月光和闪亮的星光走在银白的小路上,脚步格外轻松。

消息很快传到了乡亲们的耳中。第二天,陆续有近邻的爷爷、奶奶、大伯、大妈、叔叔、婶婶,还有堂哥、堂妹到我家里道喜。他们有人拿来了自家的鸡仔下的鸡蛋;有人送来了自己亲手缝制的鞋垫子;还有人拿来了粗布床单、毛巾等礼物。几乎在一天之内,我成了村里的“红火人”,按照现在的说法,我似乎一夜成名,成了村里当年的“明星”人物。一纸通知书驱除了隐藏在我内心两年的“阴霾”,那段日子是我今生心情最为舒畅的日子。

918日开学还有不到两周的时间了,我要去区上办理粮油转移关系和户口迁出等手续。记得我走在去往区政府的路上,一些我认识的人见面就问:“听说你今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真不简单哪。”还有我不曾认识,但人家知道我的人,远远地就向我打招呼: “你就是那个考到省城的大学生?真是给你父母亲长脸了。”面对乡亲们的好心赞扬,我真心地感到很惭愧。其实,我只不过是考上了一所设在省城的中专学校,连个大专都够不上,谈何大学?我回答他们的问话都是一样的羞怯:“不是的,我并没有考上大学,我考上的是中专学校,离大学还差得远着哩!”我坦白的回答算是对父老乡亲们对我的关怀的一种报答。

回想两年来的艰苦求学经历,我仍如鲠在喉,对自己的过往不敢轻易触及。一年前的我,以12分之差高考落榜,我的成绩连个本地区的中专分数线都没上,而且相差的是那么远。去年的这个时间,我在家整天以泪洗面,曾经几天不吃不喝,让一家人为我着急上火,让奶奶、母亲没少为我抹眼泪。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准备回乡务农一生。幸亏有我的校长、我的亲戚的鼎力相助,我才得以从新走进学校复习。一年来,我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早起晚睡,每天仅有两、三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今天不是缺钱,明天就是断粮的困境时时刻刻的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身心一直处于高度压抑、极度恐慌的状态,差点把身体拖垮了,好在总算熬出了头。今年的高考,我是以“回乡知青”的身份参加的高考。虽说今年算是中榜了,可我最终还是以1.2分之差与大学失之交臂。面对这样的现实,我在众乡邻的面前哪敢有半点自负,自以为是呢?我不敢轻易表露自己的成功,我只能说是今年比去年取得了一点点的进步,仅此而已。面对乡亲们的厚爱,我只能暗下决心,以后更加努力学习,不辜负他们的殷殷期望,用优异成绩回报社会

一切手续都办好了之后,我要准备去学校的路费。尽管《入学注意事项》中说明了学费、伙食费由学校承担,但书费、杂费是要交的,每个学期的书杂费大概10元左右。于是父亲为我筹措了20元钱,那时20元钱对于一个农家来说是一笔巨款。几年前,父亲早就看出了我的心思不在大山里,他知道,我是迟早要飞出大山的一只小鸟。如果不是这样,我不会翻山越岭,背上一周的干粮徒步70里的山路去外区的中学去学习,每星期往返一次,路途中的辛苦可想而知,两年的时间180多次我竟然坚持下来了。父亲说他已经准备好了第一学期的费用,至于以后嘛,父亲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另想办法。

还有两天我就要去学校报到了,我去向大伯道别。大伯从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来5块钱,让我作为路上的盘缠,我几经推辞不要。大伯年纪大了,以后要养老,我怎么能忍心收他老人家辛苦积攒的钱呢?可大伯坚持说:“这钱是我早就为你准备的,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早就估摸到,你迟早要走出咱们这里的大山,果然我没有看错。”我不知道大伯对我的理解从何而来?我从8岁上进入校门,已经在学校有十年多的时间了,每年寒暑假也很少有机会到大伯的家里去闲聊,大伯对我如此了解,我内心由衷地感激大伯的厚爱。我很愧疚地接过钱,小心地装在口袋了,紧紧地捏住口袋边沿,生怕一不小心钱掉出去了,回家后交给父亲替我保管。

那天,乡长来我们大队检查秋收情况,他专门来到我家里向我父母亲道喜。他看见我说:“女子,你不简单哪!你是高考恢复几年来我们寺耳区第一个翻过秦岭的大学生。到了学校好好学习,毕业后回到家乡为家乡建设做贡献。”

我说:“张乡长,我考上的不是大学,是中专学校。”他笑着说:“一样的,不管是大学还是中专,你都是咱们这个乡的骄傲,我们这些做父母官的脸上也有光哪。”

乡长停顿了一下又说:“那天,在乡里看到你的信已经被人拆过了,我也拿出来看了一下,觉得你很了不起啊!我们乡上也终于有了翻过大山去西安上学的大学生了。”

“以后回来当乡长,你回来了我让位。”说着,他“嘿嘿嘿”地笑了,爽朗的笑声穿过屋顶,飘向高山那边去了。我知道,乡长的话语有戏谑的因素在里面,我岂敢有野心抢他的饭碗,学成回来后我只能服从国家的分配。

寒假回家,去拜访我的一位中学老师,说起当初的录取通知书迟迟不来让人苦等的事情,老师帮我做出了如下分析:“你的通知书是从省城寄过来的,单是这样的消息就足以使咱这大山里的人们吃惊一回的,更何况是一封来自省城大学的信件,人们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到了最大。”老师还说:“你的那封信到了区邮局以后,有人悄悄地拆开看了一下,后来我听说,街面上有许多人都看过了。”

大山的褶皱里,沟沟岔岔的都分布着人口,地广人稀,山路崎岖。我记得,当时我们全区有六个乡,从东到西,人口遍撒在二十多条大大小小的山沟里,还有少数人居住在山顶上。沟里全是羊肠小道,交通极为不便。邮递员靠着两手推一辆自行车往每个乡上送信件。那时,区上邮局只有一名邮递员,每天走两个乡,邮递员天不亮开始赶路,回到邮局已经摸黑,两头不见天的跑,这样一个乡三天才能见一次信件,还不敢有任何差错。信件到了乡上以后,没有邮局,信件也就上到了树的末梢了,没有专门的人送了,只能等本队的熟人往回捎。

我的录取通知书在区上邮局转手了好多人,到了乡政府,所有的乡干部都看过了,在送到大队部的时候,已经比别人的晚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以至于那封信到了我的手里,里面的通知书都传阅得成了皱巴巴的一张纸。尽管当时让我在等待中如坐针毡,我还是在心底深深地感谢我的父老乡亲对我的厚爱。

往事历历在目,偶然回首,心中生出几多感慨。

改革开放以来,我们伟大的祖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变化。交通路网四通八达,如今实现了村村通公路,水泥路连接着千家万户的院落。通讯网络更是神速,大事小事手指一点,几秒钟可以让世界知晓。如今的大学、中学还有小学录取通知书在网上就可以看到。在同一城市,通知书已经实现当天送达考生手中。在乡村,快件信件也用不了三、五天的时间。

 

2019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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