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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燕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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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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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书


金银花

四月一到,老屋对面的深泥湾,便渐渐地染成了金银色。老远地,只是站在湾口,一阵阵芬芳的花香,随着微风慢慢扑过来。那淡淡的,甜甜的味儿,差不多教人醉过去。金银花就是这样子的,像着了魔一般,疯了一般,在四月暖风的抚摸之下,大蓬大蓬地开在田埂上,开在山湾里,金灿灿的,银闪闪的,隔很远,就看见了它们。

这时候,父亲的老黄牛正闲置在湾里,它们早就吃饱了食,躺在那草地上,咀嚼着。父亲打开了旱烟袋,取出火柴,在竹烟筒上轻轻一划,一丝丝一缕缕的烟圈,停落在花间。我们一只手提着摘花的背篓,一只手抓着草,一步一步地,小心翼翼地,往上爬。花朵,就是铺在那弯弯曲曲的田埂上的。田埂的花儿要饱满一些,大朵大朵的,花叠着花,将那厚厚的细圆的叶,压得见不了影儿。稀稀拉拉的,几只采蜜的蜂,绕在花枝上飞来飞去。这些采花郎们,大抵是被这漫野乱窜的花香,给迷了路罢。

很久,我们就期待着金银花开了。乡里赶集的日子,是有人来收购金银花的。干的花,生的花,都可以换钱。但我们要把花儿晾干了才拿去卖。毕竟,生花儿的价实在太贱,卖了可惜。但钱缺得急时,贱卖也时有发生。金银花开了,我们就可以有零花钱了,就可以用这些卖花钱,购买自己喜欢的文具和书籍,最开心的事儿,莫过于此了。

采金银花,却是有讲究的。得用一指稍长的指甲,捏住花儿的柄,轻轻一按,花儿便就到手了。可是,若你用力过猛,或者离花儿的距离太远,使劲用力拉着花藤,一定会伤到藤儿。村里那些粗鲁的孩子,总不爱惜花,更不怜惜花藤,站在藤下,一会儿到处摇晃,一会儿又大把大把地扯落了叶。那些细瘦的金银花藤,躺在花下,于草间相互缠抱着,或者沿着沟坎,匍匐着,往上生长。花藤的肉质,脆脆的,很小气,极易折断。

母亲是采摘金银花的好手。天刚麻麻亮,便就背上篓儿,出门摘花去了。母亲总是说,早上的金银花,是泡在露水里的,到集市上过秤给买花人时,可以多占几个秤星子。被母亲采过的花蓬,除那些正含苞欲放的外,总是很难让我们再寻得一两朵漏网的花儿。于是,我们只好静静地坐在藤下,等待花开,等待那徐徐而来的风,把花蓬儿给快一点吹黄,吹白。

可是,那些最灼人心急的时光,还不在于此。那等待金银花出卖的日子,方才是度日如年般的难熬。若是久久地不见得开太阳,花儿干不了,或者久久地不见得买花的人来,心里都快要憋出病根了。母亲总是安慰我们说,或许下一个赶场日,太阳会好一些,花儿会干得快一些,买花的人也许要多一些,花价自然就可以抬高一点儿的。若是这样想,心里就轻缓多了,我们便开始梦想起下一个赶场日的好价钱来。

老屋外的晒场上,总是晾得有一篓篓的金银花。一些是母亲的,一些是我们自己采摘来的,用不同颜色的竹箕装着,在太阳下泛起一阵阵的香。平日里,父亲喜欢喝茶,趁我们不在家,他偷偷地跑到晒场上,从竹箕里挑出那些花儿大的金银花,放进水杯里泡好,躲在屋里细细地酌饮。我们从门缝儿里看见了父亲的样子,像一个品茶专家在赏茶,是那般的认真,那般的仔细,像是要嚼出金银花的魂儿来才罢休一般。我们是舍不得喝金银花茶的,很早,我们就梦想着用金银花给自己添置更多的零用钱。当然,我们似乎对金银花的香,也特别的感兴趣。将那些上好的金银花朵,偷偷夹进日记本里,谁也不让翻,谁也不许看。日记本里的金银花和日记本里的心事,是只属于一个人的。不过现在,我真的不知道,村庄里的孩子们,还在采摘金银花么,他们会不会像往日的我们,把上好的金银花留在日记本里,和日记本内的那些文字一起,在一个少年的心里慢慢变旧,慢慢远去。

每年四月,我会情不自禁想起老屋对面的深泥湾,想起湾里遍野怒放的金银花,以及那些摘花人和事。

牵牛花

大概是秋初的样子吧,牵牛花攀爬在树枝里或草皮上,又或是缠绕在母亲的菜园子的篱笆之间。白的,紫的,红的,蓝的,像喇叭的样子,一个接着一个,搁在树枝上或懒懒地躺在草地上,又或是倒挂在篱笆顶。

有时候,我们也喜欢把牵牛花唤作喇叭花的。但不管怎么混合着喊,似乎牵牛花就只有这么一个名字,我们从来都不会把它和别的花混淆成一块。它细瘦的藤,却是可以长至三四米远的。

眼见着就要秋收了,稻谷越来越黄,黄豆叶落得满地都是,金灿灿的一地,沉甸甸的豆枝便光秃秃的裸露出来了。这时,父亲下令,秋收活动就要开始了。父亲先是教我们从棕树身上砍来棕叶,放在冷水里泡上一阵子,或者直接用开水煮黄,然后带到黄豆地里,将黄豆连根拔起,用泡过水或煮黄的棕叶一把把捆好,理好,挑回家,挂在老屋木廊外的晾杆上,待到开太阳的日子,便放到塑料膜里曝晒。此时,便听得嘎嘣嘎嘣的声响,黄豆儿暴落出来了。我们就是在捆黄豆枝的时候,发现了篱笆上的喇叭花的,轻轻地将其采摘下来,带回家,插在妹妹的辫子里,让她开心不已。

不过,小男孩儿对牵牛花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倒是它蔓长的藤儿,教我们到处寻找,弄了来,当作跳绳的线。我们儿时的游戏里,跳绳,怕是没有人不会的。一条小小的绳儿,两端各站一个人,捏着线头,然后同时往相同的方向甩摆。我们通过划拳或者划西西(一种猜指活动),谁中指,则谁先玩,依次排序。先玩者,一边跳,一边数数,后面排队的人则在一边唱起歌谣:

牵牛花,

喇叭花,

你家姐姐喜欢他。

喇叭花,

牵牛花,

你家姐姐嫁给他。

……

旁边排队的人,翻来覆去地唱,嘴巴唱干了,那先玩的人,依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则歌声便会越来越大,越来越快。两端摇绳的人,也会跟着歌声不断加快速度,越摇越起劲,直到把那人给弄触了绳,游戏便就结束了。接着,便是下一个人上场玩,紧接着,歌声又响起来了,速度又慢慢加快了,又把一个人弄下场了。一直玩到日暮,玩到母亲站在木栏坎边极不耐烦地催喊回家了,方才依依不舍的,各自散回了家。

我最喜欢与梅寨大姑家的两个表姐玩跳绳游戏。村里人都说,大表姐和二表姐,是村里的两朵花,打小就特别的漂亮、聪明。表姐们要比我们年长些,但个儿都差不多高。我们满坡寻找牵牛花,寻找花藤做游戏。有时候,我们干脆将叶和花儿一起留下,带到刚刚收割了稻谷的干田里,跳绳。只见长长的一条花藤,在我们的头顶和脚下不断翻转,那徘徊在山谷之间的歌谣,是那么的响,那么的亮。

后来,大表姐嫁到湘西那边去了,我们也慢慢长大,不再好意思玩儿时的游戏了。但似乎没过几年,我就接到了大表姐去世的噩耗。父亲说,表姐是病逝的,一种叫做癌的东西,早早地,让一朵刚刚开放的花儿凋零了。后来,二表姐不知如何,悄悄爱上了大表姐的丈夫,并执意嫁给了姐夫。这有点儿不合常理的亲事,让姑爹姑妈这两棵藤,困惑了许久,闹腾了许久。然而,往日的两朵花,到底是缠在了一片叶上的。

好在他们现在都很幸福。就像现在村庄里的牵牛花一样,依然搁在树枝里,或是躺在草地上,或是挂在篱笆顶,一年又一年,幸福盛开!

蛤蟆菜花

我们是最不喜欢将蛤蟆菜唤作车前草的。因为,它们实在没有哪里像车,或者和车有关。许多年了,它们一直都在从未走过任何车辆的小路边,长了又枯,枯了又长,甚至,你割了它的叶,挖了它的根,春日一来,便就又长在原处了。待到八月,那细细的花粒,从叶柄的底部偷偷探出来,淡绿淡绿的,又略带点儿米黄色,在风间摇晃着,可爱极了。

实际上,我们是在路边的草丛里扑捉蛤蟆注水取乐时,不经意发现了蛤蟆菜花的。幼时,我是特别顽皮的,用父亲的话说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表面儿看上去老老实实的,可内心里,歪脑筋特别的多,特别喜欢做别人不想做的事。这不,见得蛤蟆肚皮儿鼓,且大,又白,便就好奇得紧,用母亲床下那些废弃的针管儿,给蛤蟆的大肚皮注水取乐。

平日里,我们没事,便就跑到路边的草丛里,蹲着,爬着,贴着土地,仔细地,寻找蛤蟆。这时,只要我们慢慢地翻弄开草里湿漉漉的石块,翻开蛤蟆菜叶,一不留神,便与蛤蟆菜花儿相遇了。有时候,见得那些长须的蚂蚁,一个接连一个地爬在蛤蟆菜花上。这些肤色泛白或泛黑泛黄的家伙,素来是与我们不共戴天的。在我们看来,这些蚂蚁可恶至极,它们曾经在我们不小心和不注意时,蛰过我们细嫩的皮肤,教人又疼,又痒,还会冒起肿泡来。且要慢慢地疼上三五日,这肿泡儿才会消退。只见那些肤色不一的家伙们,一步一步的,登上了花顶,高高地闲坐在花上,仰着头,并不时裂开那两块厚黑的虎齿,样子挺威猛的。它们坐在花上,胫子里的腿儿紧紧地沾着花粒,触须不停地打探着花味。我们实在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愤愤地,掏出小鸟,一泡热尿淋下去,便将它们淹没了。而此时的蛤蟆菜花,开得更加欢畅了,淡绿淡绿的,在阳光下,展露着它们细微的美丽。

记得有一阵子,父亲在采摘蛤蟆菜花做药。据说是为湘西那边的一个女人治一种很古怪的病。反正我们小孩子,是无法想象得到那种怪疾的苦,只听得父亲说,那女人整夜病得不能入眠。父亲托人将蛤蟆菜花送了过去,将药方子告诉了送花的人。不得一个月,送花的人便来给父亲报喜,说那女人不痛不痒不失眠了,饭也吃得香了。许多年过去后,我方才晓得,湘西那边的那个女人,实际上是我的大祖母,她是在祖父被划置为富农之后,因畏惧阶级斗争,担忧挨批挨斗,而离开了祖父的。

记忆里,父亲也用蛤蟆菜花给母亲治过病的。自我幼小起,便记得母亲是长有一种养身病。她常年卧床不起,有时候是满身浮肿,有时候又是严重的气管炎病,咳嗽不止。整个人瘦若干柴。病急乱投医,加之家境贫困,上不起医院,只好依靠父亲满山寻药,火炭藤、观音草、金银花、牵牛花等,都用来给母亲治过病,当然,其中也挖过不少的蛤蟆菜,摘过不少的蛤蟆菜花,有时候是用水煮了喝,有时候是晒干了,揉成团,放在肚脐眼处烧。实在没有办法了,就请来村庄里的赤脚医生,同样用不同的花草,煮着喝,或者晒干了放在身子上烧。然而,村庄里的赤脚医生,反倒把母亲的身体越治越垮,不久,母亲便去了,永远离开了我们。但即便如此,我长大后,哪怕只是面对一枝细瘦的蛤蟆菜花,也总是心怀敬意的。

遗憾的是,我没有把父亲的药方子学到手,父亲便也跟着走了。当然,至今路边的蛤蟆菜,割了又长,挖了又长,那些细瘦的蛤蟆菜花,也依然是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但它们于我,已不仅仅是一棵野草,一枝野花了。

  

白头婆

粗略估算,已经十八年没有吃到白头婆了。那是一种银灰色的植物,叶阔,枝杆纤瘦,无杈枝,常常在潮湿阴黑的林子里可以遇得见。

白头婆还有一个名字,叫“叫粑叶”,逢年过节,老家人都喜欢打糍粑庆祝,白头婆就是打糍粑时放到了粑槽里和着糯米饭一起打成了糍粑的。煮熟后的白头婆变成了青黑色,轻轻撕开,便可以看得见许多纤白的丝线,据说那是最富营养的蛋白质。参合了白头婆的糍粑更具有糯性,放在糍架里,火烤数分钟,即可看见黑黑香香的糍粑,长出一个硕大的粑泡,“啪”的一声,泡没了,糍粑就熟了。将糍粑吹去了炭灰,放到嘴里,细细地嚼咽,直到白头婆被啃得稀烂,直到嚼出了白头婆的醇香味来,不知不觉间,白头婆就滑到了胃里。

幼时我最喜欢吃参合了白头婆的糍粑,却因为姐妹多,总是三两人分一个糍粑吃。大姐很照顾我,她总是吃很少的一半,大半个糍粑留给我。后来我一直在想,大姐在我们五姊妹当中,为何瘦小了那么多去,大抵是因为我害的,她从来就没有得吃饱过糍粑。

陪大姐去山林里采摘白头婆,是我最不乐意干的事,往往因此而挨大姐鞭打。大姐很早就接替了母亲的角色了的,母亲去得早,许多家务都落在大姐身上,刚刚读完小学四年级,大姐就彻底地离开了学校。大姐最怕我们生懒,在我贪懒的时候她便拣起地上那细细的牛稍棍,开始是做着要抽打的样子,实在是幼时我太懒,很多次大姐狠狠地用牛稍棍抽打在我的开裆裤上,吓得我嚎啕大哭,有时候我故意地抱着屁股在地上做着疼得打滚的样子,大姐以为是她把我打得重了,吓得她自己也眼泪汪汪的,不知如何是好。

与家门相对的那个对垭坡的山林里到处都是白头婆的,但因为那里坟墓多,母亲就是葬在那里的,我们年纪小,怕鬼,没有大人在,是怎么都不敢雷池半步的。隔壁水媚姑和大姐最要好,她们常常一起结伴去对垭坡的林子里采摘白头婆。水媚姑和大姐都爱唱歌,山歌酒歌都会唱。她俩在山林里,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唱着,就忘记怕鬼了。日子久了,对垭坡里那细脆的歌声,却成了寨子的一道风景。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去了,因为求学,使得我渐渐地越走越远。寨子里读书娃少,或者说是读不起书的山娃多,村小办到五年级就没了,我只得到别的大村子借读,直到小学毕业,这段日子倒还是吃得到白头婆做成的糍粑的,因为有大姐在。农闲时,大姐还是像往日那样,和水媚姑,到对垭坡的山林里采摘白头婆,待回得家来,用黑亮的土鼎罐把白头婆银白色的大叶片煮熟,放到簸箕里,晾在木窗下晒到干。只要节日一到,便可从窗台上取下早已晾干了的白头婆,放到粑槽里和着糯米一起捶打成粑。后来大姐嫁到对垭坡外的那个村庄里去了,成了别人的人,一字不识的水媚姑也跟着对垭坡外的一个男人去了外面打工,十多年了,都没有回来。而我呢,凭借着山里娃那不屈不挠的闯劲,先是考到了省城读了大学,毕业后就工作在了城里,亦是久久地不回家一次,白头婆慢慢地淡出了记忆。

一年清明,我回家给父亲母亲扫墓,我看见母亲的坟茔外面,到处都是银白色的白头婆,只见她们瘦弱的白杆上,一叶又一叶肥大洁白的叶片,上面淌满了细碎的清明雨,亮亮地,似乎还照见了我的影子。一瞬间,我只觉得那白头婆是多么的可爱,但我不敢去想象,那些年,是她养育了我。深深地,我跪在母亲的墓地,叩揖,我情不自禁哀念过去。

  

红奶奶

隔壁“肥妹”老奶,是最喜欢用红奶奶耍魔术惹我们的了,只见她轻轻把衣袖一抖,哗啦一声,落出几颗红奶奶来,掉在地上,尽管我们去抢。有时候,抢红奶奶的孩子多了,自然会打起架来的,肥妹老奶却不去劝架的,随便我们打得火起,甚至是弄到头破血流,她也只是在一边看戏,猫着腰,大笑。我想,我喜欢争强好胜,大抵是从抢红奶奶开始的。

红奶奶也叫“牛奶果”,没熟时是青色的,果粒也很细,摘下来,可以看见果柄的一端,淌出一股乳汁样的奶水,白白地,有很强的粘性,用舌尖去尝,却是苦涩得教人打颤。只有待到八九月,稻谷泛了黄的时候,红奶奶也就成熟了,只见它们红灿灿地,一串一串地挂在那细瘦的枝桠里,秋风轻轻一吹,便连着树枝一起颤抖,毕竟,那长满红奶奶的树也瘦弱的太可怜了,米来高的样子罢了,却大概是要长出十斤重的红奶奶来的。放牛的时候,若是运气好,遇了一树红奶奶,是最为高兴不过的事了。

红奶奶却是留给了我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的。还在读小学五年纪,那个比我大了四岁的叫凤娇的女孩,天仙一般美丽。她那小小的红脸蛋,总是若得很多人的仰慕,有亲一口的冲动。她是我的同桌。她的成绩老是差得给人垫底,而她的父亲是寨子里最好面子的,见得我成绩总是那么优秀,便把凤娇安排成我的同桌,还三番五次地交代我,希望多多帮助凤娇搞好学习,免得丢他颜面。这凤娇却偏偏就不努力,除了脸蛋儿长得美丽好看,就没别的地方数得上可圈可点的了。凤娇最喜欢吃的野果,要数红奶奶了,而她又偏偏不吃别人的红奶奶,专要我的,似乎是对我有些暗恋。我倒也没有那么“醒水”得早的,只觉得别人都说她美丽,还日日看得见其他大一些的男生给她递信条子,便也就愿意为了她,到处寻找红奶奶,以为这是很好玩的事。可是不久的一个中午,我被一伙大男孩拉到离学校偏远的一个山塆里恨恨地滥骂了一顿,他们告戒我,不许给凤娇红奶奶吃,不许与她同桌,不许和她玩纸牌游戏,一句话,不许我和凤娇有任何往来。说完,还一人踢了我一大脚,疼得我抱头就地打滚。而我,却还一直以为是红奶奶惹得的祸害,此后我再也不吃红奶奶了,当然,也从此与凤娇绝交了。

不料这日月竟是如此流逝得飞一般快,想着想着,自己竟然已是过了而立之年的人,红奶奶也早已淡出了记忆。一年,回老家过春节,在老屋门口遇见几个背包携子的人,满脸的风尘,我就意料得到他们是从外面打工回来的。想不到其中的一个女人喊了我的乳名,我扭头一看,却是没有一个似乎是认识的。“我是凤娇啊,你莫醒得(认识)我了?”,一个女的说。我望着那女人满是皱纹折叠的泛黄的瘦脸,猴一样尖细,头发黄黄地,卷曲到了胸前。我惟独凭借着她那依然涨满了骚韵的胸和魔鬼般瘦细高条的身材,确认她一定就是凤娇。不过,她似乎依然不知道我因为常常采摘红奶奶给她吃而被别人滥骂踢打过。笑哈哈地,她走到我面前说,“你是吃国家公粮的,比我们快活!”。

现在,我想起红奶奶,想起凤娇说过的话,我的心,就越发觉得莫名的疼痛。

后娘娘

老家人有一种习俗,称小孩只喜欢称乳名,而且只称乳名最后那一个字的复名,譬如我,乳名本来是称做“阿河”的,老家人却总是称我“河河”(后面的“河”念“祸”音),所以,我们兄妹间,就有“河河、盈盈、成成、正正”这样的乳名了。这不,连“后娘果”也就直接称做“后娘娘”了。当然,长大后我倒是觉得“后娘果”没有“后娘娘”叫着亲热,当然“火炭泡”就更没法比了。

这后娘娘是一种藤草物,俗名叫“火炭泡”,贴着黄土生长,尤其是黄泥路旁,生长得更为热闹。每年打秧田的季节,后娘娘的花儿次第开放,粉红的,纯白的,甚至是浓黑色的,大片大片地贴在那黄土高坡里,甚为美丽。待得花开月余光景,后娘娘便长出了绿圆圆的果粒,顶在花下。当然,后娘娘是一边开花一边结果的,开在先前的花,先前结成果,所以,有一些花还是含苞欲放的模样时,其它的花,却结成黑黝黝的后娘果了。孩子们是最喜欢吃这野果的,一是这野果味道甜美,纯正,没有半点酸苦味;二来,这野果实在是太方便采摘了,黄泥小道,黄土老墙,只要是有黄土的地方,便铺满了后娘娘。

说不清为什么,惟独我特别讨厌这后娘娘。寨子里那些父母健全的小孩最喜欢唱:

妈归来

妈归来

傍晚鸡进窝找归宿

猫近火塘找温暖

天黑不见妈归来

我妈打我不觉痛

后娘打我头长包。

这歌谣常常听得我热泪盈眶,只因为打小就没有了母亲,尽管父亲从来就没有为我们找一个后娘的打算,而我却是常常在梦里看见一个女人狠狠地将我恶打,我以为那个女人就是自己的后娘。我对后娘是多么的害怕和排斥,我甚至开始嫉恨起老屋坎脚的那个女人来,那女人是我的祖母辈,我却从未开口叫过她一声祖母的,因为她是别人的后娘,她常常举起手腕粗大的木棒追打自己的孩子,她比男人还要狠毒,遇见她,我总是要绕路避开,甚至我认为我晚上的恶梦是和她息息相关的。

不经意间,我们就长到了这把生儿育女的年纪,而父亲却是越加老了去了,他慢慢地蹒跚在老家的周围,他的身后,总是跟着大姐的两个儿子,以及大哥的女儿和儿子,他们在寻找后娘娘。每一次,我看着这些躺在路边的草丛间和父亲一起寻找后娘娘的侄儿侄女们,看见他们活蹦乱跳的样子,听着他们的歌谣,于是乎我便又看见了自己往日的身影,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作为他们父母辈的我们是健康地存在着的。

可是现在,我那受够了人间冷暖和尝尽了人间酸苦的父亲和母亲,都没了。所以我在想,要是我还有一个后娘活着,那该是多么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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